突发雷阵雨把没有携带雨伞的行人赶进地下人行道,衣服和头发迅速吸收降水饱和,雨顺着发丝和衣袂在劣迹斑斑的地面砖块的缝隙间汇聚水洼,犹似路灯孤伶伶一闪一闪,反射揭穿狼狈的人的面容。太阳刺破云层出来之后雨亦没有停,走道的闷热空气停滞在人的头顶不甘流通,蒸腾经过的或躲雨的当作之后的晚餐。
乔鲁诺不想被当作晚餐,不过他看不出现在的时间,地道划出一条墨黑与昏黄的交汇线,介于黄昏与黑夜之间,街边小吃的香气攥住鼻子,被雨水洗过的马路浮起一层怪异的热浪和焦土味道,泛着酸泡侵蚀呼吸道。线索只有这些,他没有拿手机或手表,地下人行道也没有善解人意地挂起一面钟来友好提醒过路人。
于是他逮到一个同样被风雨囚困于此的人询问时间。对方有手表,就在赤裸显眼的手腕上,一颗颗水珠沾于其上,微缩复制了数个浑圆的时间表盘。而对方拧干长发,抬起手凝视表盘片刻,摇头答说:“抱歉,表停了。”
好极了。乔鲁诺不喜欢不知道时间,这就好比世界末日前没有前兆,没有来自古文明的喃喃预言,太阳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即将撞击地球,温度蒸发整片海洋连地底火山的熔浆都会再融解一次,人却还麻木地窝在空调房里按着遥控器增加冷气,死前的视网膜不知会遗留什么样的朦胧残像,哪些又能被星际的飞船拾获,做成永恒的浪漫标本,尽管是散发福尔马林气味的。
好在不多时的沉默煎熬过后,雨停了,光四处乱窜撞入地道,碎裂散落如同玻璃状结晶体,接到手心里倒不至于划损掌纹破坏命数。畏冷的轻颤抖去黏着的水珠,少年迈开脚步想走出去,顿了顿回头寻那位陌生人,四面八方的出入口空空荡荡,不得其踪迹。
对方比他先一步越狱了,于是他也挑了一个溢出白光的晴朗出口。电视屏幕上的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一个大晴天,乔鲁诺打了一把晴伞遮挡日光,从冰棍上滚落的黏糊糊的桃子味糖水粘住他指缝,当路过昨日避雨的地下人行道入口,就像被一道使脚踝不听使唤的诅咒击中。他只是稍作停留十五分钟,等吃完了将残余的木棍扔进回收站,雨不期而至洗去缠绕手指关节的糖水。雨势凶猛,少年不能留在路面,狂风会把伞吹坏,他这么想着,理所应当地逃进避难所。
他整理着七歪八扭滴着水的伞四处张望,有小贩在地道的入口处兜售高价雨具。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原因除了失温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花粉,远了又近捉摸不定,蝴蝶似的翩跹;少年想象蝴蝶效应,一个喷嚏引发地球大爆炸和世界末日,不算好也不算坏,乔鲁诺猜在那一瞬间谁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雨下得比昨天久,小贩在左右不断问他需不需要买一把结实的伞撑过暴雨,被他多次婉拒。雨幕笼罩在地下人行道之外,他倚靠在走道内壁,意识到自己仍然是忘记了要携带手机或手表来知晓时间,视线清晰情绪迷惘,少年来到这里几乎是需要重温一场因果不明的错觉。
在雨具商人放弃之际,他也几乎要放弃,只有雨没有放弃,顺着行人的伞流淌到地面,倒映不出时间。商人说:“您真的不需要吗?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谢谢,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
少年渗出潮气的肩膀被人掰过,男人的手里提着一柄伞,腕上是昨天停止转动的表。乔鲁诺想起多年前自己还在学校的时候的小事,傍晚放学突如其来的降水就如同昨日和今天,其他孩子会等父母来接应,而他会直接冒雨跑回家去,换去湿透的衣服和鞋子,检查书包里的课本有没有沾湿。
他不是没有试着同母亲联系,但自取其辱的事情——无论是等待母亲出现还是看着其他人陆续被接走回家——他从小就不爱做。男人走到溢出光的出口,示意乔鲁诺跟上,问他要去哪个车站时,他萌生歹念,想说一个距离这里最遥远的地点,没准对方犹豫片刻就会把他送回地下通道,再好不过从商人手里买下雨具。
然而对方却什么也没有质疑,打着的伞往少年身上倾斜。他们之间没有半个话题,乔鲁诺也想不到要说什么,旧闻,天气,末日,都不在范围内。两分钟后他回忆起上一场与对方一起被困的雨,问:
“请问现在是几点?”
“五点半。”
左手举着伞,男人侧过手腕指了指表盘,秒针在走,不像是错觉。雨势渐小,乔鲁诺乖顺地随对方身边,希望雨能再多下一会儿,风再猛烈些,把车站的遮雨棚掀翻了,抑或干脆在这一刻,太阳击碎地球。
后来他问过阿帕基怎么会在第二天又回到地下人行道,对方耸耸肩应道:“因为在入口买了那人的伞,然后看到你在下面发呆。”
雨季的伞出乎寻常的价格虚高,阿帕基觉得一个人使用着实亏本,因此顺带捎他一程。乔鲁诺得到答案,双手掐上对方的颈项来回晃,声称下一次暴雨他会把对方锁到门外去。
“你想得美。”阿帕基说,“接下去一定都是晴天。”
好啊,乔鲁诺想,他也喜欢晴天,那只手不必打伞,就垂在腿侧让他牵。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