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4-07


🍮


阿帕基不喜欢排队,不喜欢骄傲自大的人,不喜欢乔鲁诺。现在他正面临人生中最为磨练意志的时刻,或者说时间段——他在还有半小时才开始营业的甜品店门口,头痛欲裂地立在队列当中,咬牙切齿地等剩余的漫长的三十分钟缓缓流逝。

真是糟糕透顶。像这样只有小朋友会缠着家长要来抢购的限量甜品,阿帕基一点兴趣都没有。似乎是——不,他做出纠正,绝对是教父心知肚明他会对于这样称不上任务的事件不屑一顾,并且深恶痛绝,因此存心把无关痛痒的小事委派给他来做。如此一来,无法违背命令的阿帕基就不得不任由讨厌的自以为是的乔鲁诺安排他去替对方排队买甜品,他最讨厌的三项食物全部到齐一字排开,而他自己甚至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一寸,站不住脚。

照理来说,他其实可以直接从店铺的后门闯入,把店长打一顿泄愤,随后拿了限量版的甜品拂袖而去。他懂得如何低调行事,不需要教父再三叮嘱的;偏偏乔鲁诺以不可置信的眼神颇具深意地望着他,隔了约莫半分钟才又一次开口提议他还是和一个普通人一样去排队,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瞩目。

阿帕基感到自己不受教父的信任,又质疑对方纯粹是故意为之,怒火出师未捷身先死地在胃部坠毁。他皱着眉一声不吭转身就走的时候,确信乔鲁诺正在他身后窃窃地笑。假使教父有闲暇,没准会来到甜品店的附近来饶有兴趣地观赏他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做贼心虚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怒火再度上窜到喉咙口。等买到了,他就把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全部糊到教父脸上——阿帕基才不在乎自己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不如说他巴不得从对方的禁锢里解脱。

阿帕基是不会主动提出这个方案的,而教父也显然不会放过他。他不由得琢磨起之前没有深思熟虑过的假设,假设他请辞,乔鲁诺会答应吗?

“先生,你要多少?”

“——六个吧,谢谢。”

答案是会的。尽管对方心里或许不乐意,也一定会仔仔细细刨根问底,找到几个借口阻止他,而倘若阿帕基真的想要离开,乔鲁诺是不会拦着他的。实际上,回溯过往,教父很少逼迫他做些什么,也没有过错误决策,深究起来,对方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可能维持着暗自较劲的,不过是阿帕基自己和他脑海中的,教人厌恶的,连脸都是模糊不清的假想敌。

他带上战利品折返回去,把那一小盒甜得发腻的小玩意分发给护卫队的友人,最后敲了敲门,推开,走到办公桌前,把他自己本就不需要的一份以及对方的一份放在了桌面上,乔鲁诺的眼前。

别问了,阿帕基当然想过糊到教父的脸上去,抑或是气势汹汹地砸到对方的脸上,但那都无济于事。他不打算主动请辞,也没想过除了此处之外的容身之处,阿帕基不乐意做无谓的事情。

“谢谢,”教父从公文里抬起头,看着两个盒子,礼貌地道谢之后又问,“买了两个?”

“六个。”阿帕基心不在焉作答,“其他的分给布加拉提他们了。”

教父放下手里的笔,托着腮继续问:“你不尝尝吗?”

“我不喜欢吃甜的。”他信口说,意图让对方识趣地闭嘴。

对方拆开了其中一个包装,阿帕基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方才移动两步,又听闻对方含糊地唤他的名讳。

“又怎么——”

乔鲁诺已经离开了座位,咬了一口甜点快步到他跟前,稍稍踮起脚勾住他的脖颈,三下五除二把他不喜欢的东西喂到他口中,动作行云流水得像是事先排练过。

阿帕基非常想骂人。他要把这个小鬼从身上给扒下来,狠狠教训几句不知礼数分寸,或许再把对方嘴角染上的碎屑和唇膏印擦干净,把体格小自己一圈的老板拎回到办公桌前。

在这一切之前,糖分消减了他的怒意。阿帕基把那口甜食咽到肚子里,蹙着眉,勉为其难地把手环到乔鲁诺的腰部。

“好吃吗?”

“还行。”




🌂


那不勒斯的排水系统需要修缮了,突如其来无休止的大暴雨,导致街边人行道下积满了水,没过脚踝以上。排水口上方除了雨滴劈头盖脸溅起的水花,而没有向下的螺旋,看来是堵塞了。

阿帕基抬起左手瞄了一眼手表,指针显示距离换班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或减弱的趋势,他暗自啧声,鞋子在地面打的节拍愈来愈快,心里焦躁不言而喻。

现在早已到了放学时间了,他粗略估计着自己赶过去所需要的时长,算到一半又看一眼手表。通常,放课后,乔鲁诺会自己跑到他家里去,到了晚些时候,在天完全变黑引出角落的豺狼之前再回到自己家去,三个月以来一直如此,没有例外。

而今天的雨势很大,阿帕基能听见电台里的播音员又在说是多少年一遇的暴雨,雨滴打到粗糙的手心里都很有分量。倘若等到他下班,乔鲁诺会被困在学校一个小时,他可不信对方的那对没有责任感的双亲会特意接对方放学。

还有二十分钟。或许别家小孩都已经被接回去了,阿帕基不知道乔鲁诺会在学校里等雨停,还是等他找来,又或者就冒着雨浑身湿透地跑回他的公寓里,第二天落得个重感冒的下场,最后仍是得赖他照顾。阿帕基不愿意有新添的麻烦,鉴于他当下已然焦头烂额了。

“我要先走了。”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大脑和身体已经开始擅自行动,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借口,另一边则转身就要离开,“——我家的猫要淹死了。”

急中生智的灵感没有光顾他,阿帕基随口丢出了一看就是有鬼的理由,自然而然会被困惑的同事拉住。

“这怎么可能?”

“如果它从窗口跳出去跑到外面,就有可能。”阿帕基固执地答道,分毫不顾及逻辑的通顺,脱口而出。

同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好一会儿,阿帕基措词片刻又自顾自补充道:“昨晚忘了添猫粮,要饿死了。”

幸好没有其他人去过他家,否则这个谎言完全站不住脚。同事维持着拉着阿帕基的动作,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正准备找第三个借口时,对方松了手,神情一言难尽地放行了。

还有十五分钟,不痛不痒。但阿帕基听闻许可抓过雨伞,没有换下制服掉头就走。学校和自己的公寓处于相反的方向,而他没有时间完成全套的演戏。他不能跑,雨水会溅起,脚下会打滑。他快步沿着偏窄的街道走,侧身避让行色匆匆的路人。

阿帕基没有打招呼就迈步到校门内侧,这身衣服免去了他被询问的困扰。又三两小孩在楼内高声谈话,他的目光细细搜索过,没有找到乔鲁诺。这么大的雨,他赶过来的路上,裤子几乎湿透了,乔鲁诺如果真的这样回去恐怕就跟水里捞出来的没差了。

阿帕基咬咬牙正准备往自己家方向赶回去,孩子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低下头去检查对方的情况,所幸没有淋到雨。阿帕基不想多说什么,蹲下身子示意乔鲁诺到他背上来。对方的手不慎碰到他的侧脸,是冰凉的。

“抓牢,拿好。”

他侧过头提醒乔鲁诺,正巧睹见楼内的其他孩子正往他的方向好奇地望过来。也好,就让“乔鲁诺的父亲是个警察”这样的传闻遍地开花,好让那些恶劣的小霸王在选择欺凌对象时三思而后行,如此便可免去阿帕基不少麻烦——他这样同自己解释说。

他收起自己过大的伞提在手里,另一边托着乔鲁诺,让对方撑自己的那把黄雨伞。虽说儿童伞小了些,但对乔鲁诺来说负担也小些,他能趁着风小尽快赶回避风港,然后让对方洗个热水澡。不过话说回来,阿帕基家里并没有孩子的换洗衣物,可能他应该去买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抵达目的地,他把孩子丢进浴室里,回到卧室翻出几件很久不穿的旧衣服,对于乔鲁诺来说尺码过大了。阿帕基想了一会儿,辗转到厨房,随便捞了点速冻食品丢微波炉里加热解冻。乔鲁诺裹着浴巾从浴室里探出头来,他向小鬼招了招手,孩子乖乖地靠近他,一只手抓着浴巾的下摆以免碰到地面。

“不冷了吧?”

“不冷了。”

他取走温热的食物,顺手把孩子往靠近壁炉的方向推,对方顺从地窝在沙发里,抬眼望着阿帕基。他往玄关的方向走,弯下腰换鞋,也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你先吃,我出去一会儿。”

“去哪里?”

“买点东西。”他顿了顿,教人安心似的补充道,“十分钟。”

他想想,自己应该买些小孩子的衣服,也许可以看在对方很乖巧的份上买些取悦人的甜点。阿帕基赶在十分钟之内回到自己的住所,才意识到口袋里的几支烟都湿了一半,而他可已经没有库存了。

算了,下次吧。他托着腮,瞪着身边还在慢条斯理地享用晚餐的小鬼,聚集不起半点负面情绪。

至于学校里有没有“乔鲁诺的父亲是个警察”这样的传言不得而知,阿帕基只知道第二天警局里,出现了“阿帕基有个粘人的女朋友”这样的八卦。




🏠


“不用和他打招呼的吗?”

“不用。”

“那他呢?”

“别理他。”

阿帕基茫然又紧张地任由乔鲁诺拽着自己的手快步往前走,经过一个浓妆艳抹但明显是个老头的家伙身边。对方忸怩着问乔鲁诺需不需要人指导女装,而被教父冷着脸看都不看一眼地回绝之后,露出了黯然伤神的表情。这场景让阿帕基不由自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思前想后想不明白小教父究竟是在什么恶劣环境下长大的。

他知道对方绝无可能是在正常环境下成长的,大家族里总会有那么几个怪人。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梳着奇怪的复古发型,女装癖老头穿着裙子往前襟里塞球往脸上涂八成是从妻子抽屉里偷出来的夸张腮红,蹲在后院玻璃水缸旁观察海星的男人肩膀上驮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经过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的洗礼之后,阿帕基竟恍惚地觉得说不准乔鲁诺是这家人里最正常的一个。

好极了,阿帕基僵硬地腹诽,自己的运气真是好极了。

他们经过一位金发的男人,阿帕基感到乔鲁诺与对方身上的一些共同点,放慢了脚步,而走在前头的小教父被他牵制,便停了下来,侧过脸不耐烦地瞪着显然与其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阿帕基犹疑了几秒没有率先开口,究其原因是这个男人。假如阿帕基仍是警察的时候街道巡逻期间遇到散发恶人气场的他,说不准会冒死上前盘问一通。

“吾儿,这就是你的——”

“啊。”

乔鲁诺直勾勾地注视了对方两秒有余,随即敷衍了一个音节,调头拉着他以大义灭亲之势义无反顾继续往前走,无视身后家长悲愤交加的怪叫。那确实是家长吧?阿帕基有听到对方唤乔鲁诺儿子,那绝对是家长吧,不打招呼岂不是很失礼?

“乔鲁诺,那是你父亲吧?”

“不用理他。”

教父没有否认,头也不回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手心一片潮湿,阿帕基浑身不自在,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紧张,又或者仅仅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实事求是,他想现在就当个临阵脱逃的丢脸士兵,反手把对方拽回去,原路返回,离开这里回那不勒斯去。再多给他一分钟,他一定会实施这个绝佳上上策。

“到了。”

闻言,阿帕基手指挠了挠乔鲁诺的手心,悄悄示意对方把手松开,教父顺从地照办了。

目标人物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人,他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您好。”

“你好,之前就总是听乔鲁诺提起你。”对面伸出手来,阿帕基小心翼翼地递出手去,祈祷看起来格外健壮到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伯父别要用力过猛把自己的手捏成粉碎性骨折。阿帕基自认忍痛的能力不会输给谁,但是他还没有体验过粉碎性骨折,不确定届时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挂不挂得住。

当然,乔鲁诺可以立刻帮他治疗,问题是那也很疼,而且很丢脸——主要是后者的问题。阿帕基开始头疼,他不知道乔鲁诺家里人究竟知不知道他们的宝贝孩子已然一手掌管了那不勒斯整个黑道且混得风生水起的事实,估计是绝对不知道阿帕基的工作,鉴于伯父——他姑且就在心里这么称呼了——很重视绅士这个概念。

对方有着相当传统的家长,阿帕基后悔莫及,可惜忧郁蓝调也不可能帮他将时间倒回,回到他随口答应的那个时刻制止他。

绅士?阿帕基从他们初遇开始计算,就已经找到了不少非绅士所为,大概率能让对面的和善笑容瞬间狰狞的小事件,当然,乔鲁诺也不会主动提起那些往事就是了。从人生转折点迄今,阿帕基是头一次这么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在对方的家长并没有像户口调查那般寻根究底,对话并没有持续得久到令人不适,也没有任何刁钻的询问。唯一刁钻的是,当阿帕基如释重负,拉着乔鲁诺往外走,并且尽可能忽略落在脊梁骨上的数道陌生而诡异的视线时,不教人省心的小鬼扯了扯他的衣服要他回头。

“干嘛?”

教父飞快地吻过他的唇,蜻蜓点水,然后细声答道:“没干嘛。”

阿帕基感觉到那些未具名的视线变得愈发强烈,而他自己也变得难以掌控。他无奈地叹息,稍微屈身,神使鬼差地,哄小孩似的回吻了对方,就权当作收回礼。

但他发誓,他下回绝不要再见到这些人了,绝不。




💢


“请开门,阿帕基。”

乔鲁诺礼貌地象征性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他拧了拧门把手,锁正兢兢业业又徒然地守着,这点阻拦对黄金体验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乔鲁诺不确定现在就将门变作藤蔓闯入对方的家里是否合适。

前几天,米斯达急匆匆地告诉他阿帕基拒绝了布加拉提的命令。尽管对方还是恪守职责身体力行地完成了任务,而百年一遇的口头拒绝也的确能称得上是个头条新闻。不仅如此,阿帕基也拒绝替纳兰迦解数学题以免被福葛的叉子戳到脸,拒绝帮米斯达把蛋糕均分六等,拒绝借给特莉休金属色的唇膏试妆——像这些不痛不痒的要求,通常情况下阿帕基都是会答应的。

从行为上来看,除了心存恶意地将蛋糕切成了四块,阿帕基依然不负众望地完成了大家的需求,但米斯达很疑惑,担心对方很有可能是受到替身攻击了。

彼时的教父放下笔,从高筑的公文里勉为其难地抽出时间抬头,认为对方过于大惊小怪,至少乔鲁诺本人没有发现阿帕基与以往有任何区别。阿帕基还是和过去一样,除去任务相关的条条框框,全盘拒绝他的所有要求,除非他以老板身份下达指令,才会板着脸怨声载道地照办。如果是替身攻击,乔鲁诺确信自己会提前一步发现。

于是他把繁重的工作一一处理完毕,多出闲情逸致思考这个称不上问题的问题时,乔鲁诺才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

他耐心等了十分钟,没有再次敲门。黄金体验代劳轻松破除障碍,乔鲁诺穿过藤蔓从玄关走到室内,径直往阿帕基身边,随后自说自话不问准许地坐下。阿帕基僵硬地板着脸眼神凶狠地瞪着他,意图凭借锐利的目光往他身上捅几刀子,但最终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坐着移开视线。

“阿帕基生病了吧?”

被问者斜睨他一眼,没有作答,教父把这个反应当作默认。乔鲁诺有听说过一种罕见的偶发焦虑症,会导致人容易说反话,尤其是想要说对的情绪愈强烈,就愈容易犯错。如果对方确实有如此困扰,就应该劝导对方去看心理医生接受治疗,或许。而在那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阿帕基,请回答,你是不是喜欢我?”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对方浑身冒刺,倏地从沙发上起身,无视身份上的巨大差别揪起他的衣领要把他往外拽。教父在这个瞬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遗憾的是他现在不能忍俊不禁,故作无辜也只会火上浇油,只是镇定自若地拍拍对方攥紧的拳头示意对方松手。

阿帕基的神情里愤懑与懊悔各占一半,良久,泄气似的把他丢回沙发上,自己坐下背过身去继续生闷气。

“真的不和我说话吗?”

阿帕基侧过来没好气地瞄他一眼,从桌子的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空白,拧下笔盖丢到一边的凶猛气势像是要摘掉教父的头颅。

「快点滚」

一笔一划极其刻意地在纸张上留下深深凹陷,下一秒对方的无名怒火就能把这张逐客令烧成灰烬。乔鲁诺不为所动,反其道而行之地靠近对方几分,柔声劝道:“去看医生吧。”

「你才应该去看医生」

“唔,我无意逼你。”乔鲁诺了然地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你每次都拒绝,布加拉提他们会很困扰的。”

至于教父自己,是完全不介意对方当前的状态。之于他来说,患了焦虑症的阿帕基与平日无异反倒是最令他心情愉快舒坦的。同样意识到这可耻的一点的大型恶犬也于两秒后放弃了无谓挣扎,把纸揉成一团,抛进垃圾桶里,接着颓然向后靠回沙发靠垫上。

“阿帕基。”

“干什么?”对方警惕地压低声音开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小教父故意缩短距离,确保鼻息能触及咫尺之遥的锁骨。

“不喜欢。”阿帕基自暴自弃地回嘴,已经听不出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了。

“喔。”乔鲁诺虚情假意地答道,“那真叫人心碎。”

他握住阿帕基的手轻轻摩挲,趁着对方不解地侧过脸,往对方的唇角上印一个微笑。

“再说点。”

阿帕基嫌弃的表情令乔鲁诺断定自己也该去看医生了。




🌫


“为什么不给我讲个故事呢?”

“那请你先给我一个故事。”

乔鲁诺愿意与人讲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他可以给稚嫩的孩童讲小美人鱼那般温暖的童话,也可以向叛逆期的青少年介绍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可以同新人说道热情黑帮过去的征途,但他从不把阿帕基当作一个可供分享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故事是发生过,已然翻篇结束画上句点的历史,躺在地上任人翻阅车轮碾过都动弹不得的历史,到那时候才需要被讲述,有被讲述的价值。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在未来,他想把有关对方的或长或短的片段,烟酒的习惯喜欢的唇膏色号爱看的电影爱听的音乐以及不愿提及的灰色过往,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连成一份密密麻麻的生平,然后揉成一团丢进滋滋作响的壁炉里焚烧,视线出神地随着灰烬飘散的方向移动到窗口的星月夜,注视着它们虚浮无力地融入黑夜无影无踪。

事情最初发生时,教父以为是替身攻击。那不勒斯稀松平常的一个早晨,和煦的风掀起窗帘,地上是一块块规整的明黄诗篇。布加拉提立在办公室里疑惑地问他,阿帕基是谁。米斯达在问其他人桌子上耳机的归属,纳兰迦摘掉唇膏盖,讶然地表示从未见过特莉休抹过这么深的口红颜色,福葛收拾掉了柜子里不具名的威士忌,理由是那会影响正常的学习与工作。

那天不是愚人节,乔鲁诺不认为他们在骗人。他沉默着起身拿走了纳兰迦手里的唇膏,随口打了招呼匆匆往外走。他还记得对方公寓的确切位置,却一时想不起自己开车过去会更方便快捷,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开始出汗。

黄金体验拨开植物藤蔓,教父没有在门口唤对方,也没有换鞋,侧着身闯了进去。公寓不大,皮鞋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乔鲁诺把所有物件无论大小不分逻辑悉数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线索与头绪。桌面上留有小半杯没有喝干的酒,烟灰缸里有三枚烟蒂和浅浅的烟灰,生活的痕迹还在,但对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

乔鲁诺百思不得其解,坐在沙发上按着电话逐条听过语音留言信息,沙沙作响的声音搅得人头昏脑胀。他揉过太阳穴,复而站起身子,手里被薄汗覆盖了一层的唇膏化作蝴蝶,自由地离开了囚笼一样的掌心。他握紧拳头意图跟着它以找到有关阿帕基的蛛丝马迹,但蝴蝶茫茫然没有方向似的绕了一圈,最后降落到乔鲁诺的肩头缱绻。

这不对,这没有道理。他不自觉后退两步,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他陷到沙发里,仔细搜索回忆里任何一个覆盖灰尘的角落,寻找最后一次见面的讯息意图拼凑出些什么,抑或是在对方留下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什么,什么都好。他不得不找到一个正确答案,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是败了,而乔鲁诺不喜欢失败。

但没有。对方休假前,那时的阿帕基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沉默的时候戴着耳机,偶尔以前辈的身份责难他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对方离开的时候乔鲁诺在窗口向下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时,阿帕基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他,比以往更久的时间,久到他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甚至想略带嘲讽地问问阿帕基,是不是因为想到漫长假期里将见不到他而流露不舍。在这个教人赧然的想法能落实之前,阿帕基走了。

阿帕基那时候究竟在想什么?乔鲁诺第一次觉得那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蝴蝶离开他的身边,辗转一周又落到鼻尖,散落的鳞粉令乔鲁诺想打喷嚏,而在那之前,瞳孔收缩了一小圈。

“……阿帕基。”他突然唤道。

阿帕基在这里,就在这里。黄金体验的能力准确无误地把替身使者带到了目标人物的所在地,即是这里。它以乔鲁诺为圆心,一步之遥为半径,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动,不会超出太远——那是因为阿帕基就在他身边。身形和声音全都消失了,但还在他身边。在有下一个确凿有力的证据推翻这个假设之前,他就姑且固执地把这当作真相。

房间重回寂静。乔鲁诺不知道能说什么。并不是他没有想同对方说的话,恰恰相反,能说的和该说的有太多,他张了张口又找不到第一个字,恐怕即便说出来也失去意义。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大脑放空,随便乱七八糟的思绪如何梭巡,他一条都抓不住。

这不是替身攻击,乔鲁诺只能承认了,因为那时对方在楼下望着他,像是蓄谋已久的一次告别。

太阳落山,天黑了,房间里没有点灯,霓虹倒映在玻璃上。教父打过电话,将剩余的琐事交给布加拉提,直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腿部。他不觉得饿,但他头疼,需要休息。乔鲁诺走到阿帕基的卧室里关上门,盯着一团被子发了会儿呆,把它推到床尾。他从对方的衣柜里随手拿走一件大衣披上,躺到床上阖了眼。

没过多久,又或许比想象中更久,乔鲁诺蹙着眉重新睁开眼。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如愿睡着,眼睑又沉又烫,枕头床单和衣物都是阿帕基的气息,他不胜其扰。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他看到蝴蝶停在枕头上。

“我睡不着。”他哑声道,隔了两秒又提出要求,“吻我。”

蝴蝶轻飘飘地落到乔鲁诺的唇上,他压抑着叹息唯恐将蝶吹走,就着夜色闭眼。




🐈


临近睡觉时间,阿帕基还在客厅里完成剩余的一点工作。乔鲁诺率先换过睡衣,伸了个懒腰仰躺在床上盯着手机。这时,棉被团里的小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翻身起来掀开被子,一只猫正揣着爪子,姿势端庄地趴着,无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主人伸出手去揉了揉猫柔软的皮毛,紧接着不为其哀婉叫声所动地揪起猫的后颈,残忍地把猫给丢到了床底下。

“喵——”

“下去。”乔鲁诺说,“你不能睡这里。”

猫探出头来,执着地与他对峙,猫眼里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消一个分神,那团肉球又一次跃上棉被,钻到下面用爪子死命勾着床单。

乔鲁诺把猫的爪子一点点从床单上解下来,不留情面地拎着这只小胖子准备扔到卧室外面,怎料他刚一放手,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阿帕基脚下,跳到了对方的腿上,乖顺地趴着。

“别影响我工作。”阿帕基头也没低下去看一眼毛球,闲着的左手稍微摸了摸猫的脑袋。

乔鲁诺凑到对方跟前,阿帕基对准他脑门弹了一下:“别影响我工作。”

他摸了猫脑袋,但是弹我额头。金发少年思考片刻,得出自己的地位比不上一只猫的结论,于是暗自恼火地把猫再次从对方怀里取走。

猫蜷缩着腿和尾巴,一脸的委曲求全,但刚才乔鲁诺拎它的时候这个分量不轻的小混球可是张牙舞爪地意图挣脱。他让猫面对自己,瞪着对方的眼睛要瓦解对方的装模作样,完全意识不到和一只猫较劲是多愚蠢的行为。

阿帕基合上电脑,站起身,见到这一人一猫火花带闪电的对视,困惑地问:“你盯着猫做什么?”

“喵——”

又来了,这只混球在装可怜。乔鲁诺一眼看穿猫的小九九,如今的丢盔卸甲自然是为了博取同情,他不吃这一套,但阿帕基习惯这一套,且这一套对他格外奏效。

“你别这样提着它。”说着,阿帕基准备把猫从他手里接过来,在那之前,乔鲁诺把演技比他更好的肉球猛地丢到对方脸上,随后一转身钻回卧室的被窝里生闷气。

“你又怎么了?”阿帕基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有点模糊。

少年想了想,从被窝里不悦地探出头来,问了一道千古难题:

“阿帕基,我和猫同时落水,你先救哪个?”

“你啥毛病?”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要过来拉他的被子。乔鲁诺无情地踹了对方一脚被对方接住后,把没什么攻击力的枕头丢到了对方的鼻梁上。

“先救猫,你会游泳。”隔了一会儿,声音从枕头后边传来,带着模棱两可的笑意。于是乔鲁诺放下枕头,换上顺手的手机砸到了阿帕基的额头上。

“同猫吃醋,你不无聊吗?”

“那你跟猫睡去。”少年把被子卷作一团塞到阿帕基怀里推他。

“你想怎样?”对方忍着笑,邀他提出要求,根本就是火上浇油的行为。

乔鲁诺扑上去狠狠咬了对方肩膀一口,而阿帕基最终忍无可忍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趁阿帕基不在家里而乔鲁诺没有课的时候,少年淡漠地提着找不着救兵的猫到了宠物店里,让店员帮忙把猫洗了个干干净净。他举着吹干了毛发依旧瑟瑟发抖的猫,哼着未具名的小曲。

“不要跟我抢。”他喃喃。




✈️


“好,我承认。”在万籁俱寂中,秒针的每一步走动都能震落星辰的夜晚,阿帕基投降了,把藏在喉咙里发酵过一整个仲夏都快霉烂的话语倾吐而出,“他在我会很烦躁,他不在我更烦燥。”

他最初的目的是让聒噪的友人们闭上嘴,然而遗憾的是寂静仅持续了短暂的两秒便被再度无情打破,氛围甚至比先前的更为沸反盈天令人生厌。阿帕基不打算对他们任何一个人动手实施暴力,戴上耳机把音量调高,意图将自己的鼓膜震破。

“快去追他,现在。”特莉休掀起沙发靠垫开始没头没脑四处搜索阿帕基的外套,体贴得可怕地拾起茶几上的烟和酒壶,要他立刻马不停蹄赶往机场去,“电视剧里都那么演的。”

布加拉提对照着时钟和乔鲁诺的航班信息算了算时间:“现在过去应该正好赶上登机。”

“我没说要去。”阿帕基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包括自己。他对最终答案没有兴趣,主要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躺在哪个犄角旮旯又长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那恐怕要他付出高昂的代价;相比之下坐在这里让过去和未来都凭空消失,倒是实实在在地能给予他确凿的自由。

但没用,友人们根本不管他怎么说。特莉休拿着烟酒四处找不到阿帕基的外套,嘴里的念叨越来越响,福葛在这时候起了身从纳兰迦的兜里拿走车钥匙,冲着他们怒吼:

“阿帕基根本没有穿外套过来!”

他义愤填膺地把阿帕基从沙发上揪起来往门外拖说着什么“当面问个明白”的蠢话,而其他人没有出手阻止,还流露出怜悯中带着微妙鼓励的神色来,这令阿帕基相当不满。他是真的不愿意去,他没有想好用什么表情面对乔鲁诺,又应该说些什么话,也不打算在解决问题的方案上钻牛角尖。

放着不管,时间会处理妥帖,谁都不该影响这个系统。阿帕基一直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直到福葛一锤砸到车喇叭的按钮上让他一秒之内滚过去,把他的心脏吓得要冲破胸口跳到外面来。不想被无名怒火的余波殃及,阿帕基吃瘪地乖乖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堵车了。福葛把头探出窗外,慰问了前方司机的祖宗十八代,阿帕基如释重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劝对方放弃这种无谓浪费时间浪费汽油的行为。手机震动了几下,屏幕亮起,是特莉休的电话。阿帕基想直接挂断,而从侧边像激光一样能给他身上穿孔的视线逼迫他按下接听。

“真的堵车了!”特莉休的声音里还混杂着其他人的七嘴八舌,“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时间不够了,乔鲁诺应该都登机了——”纳兰迦显然也算明白了时间,苦恼地说道。福葛闻言,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暴躁鸣笛,凶神恶煞地对前方比了个中指。

“我有办法。”这是米斯达说的,阿帕基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打算,趁这句话被淹没在吵闹的车喇叭以及闪瞎人眼的头灯光亮中,按下了挂断。

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等暴躁司机把他送到机场并且发现为时已晚之后,安抚一下随后八成会高血压到脑梗的路怒症患者,太太平平折返回去,为此阿帕基不吝啬多少代价,吃福葛两拳也只是不痛不痒。

幸运总是不眷顾阿帕基,上天是不公平的。福葛拽着他来到候机厅,他一眼就看见那个金发少年。登机时间早就过了,为什么对方还在这里?随后他想到的是,他还没有好好同对方道过别,乔鲁诺离开的时候他留在警局值班——他特意申请了调休。

阿帕基回过身,福葛已经走了。他也迫切想要离开,可是偏偏金发少年看到他,自然而然叫住了他。

“你怎么没有上飞机?”阿帕基问。他想给自己两巴掌,缓解脸部僵硬。

“唔,这是米斯达害的。”少年幽幽地说,声音若即若离。

米斯达给已经登机,都准备关机的乔鲁诺一个电话,强行辩称他感应到这架飞机要出事故,因为航班号里带数字四。乔鲁诺哑然失笑,原本不打算予以理睬,而米斯达在电话那头大声吼着“左侧机翼缺了史密斯六号纳兰迦做的模型上都有这架飞机却没有”的不明所以的话,恰巧被邻座的乘客听到了。

命运使然,这位封建迷信的主叫来了空姐询问史密斯六号的事情,最终确信这飞机上连“至关重要的史密斯一号”都没有。他夸张地强行离开了飞机,其他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一起下了飞机。

乔鲁诺正疑惑这是否为从众心理作祟并且别无他法地一同回到候机厅等待下一步指示时,阿帕基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在值班吗?”乔鲁诺问。

阿帕基听出了明知故问的意味,这让他怒火中烧到后背冒汗。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对方说什么,也没想好用什么表情,他根本不觉得——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

难道不是吗?

广播里传来登机的消息了,是能放他自由的消息。作为栅栏和锁匙的过去和未来都会一同消失眼前,阿帕基去到哪里都了无牵挂。

小鬼保重吧,他想说,这属于他能给的范畴之内,他并没有那么小气。

“要不别去了。”

“啊?”

过去和未来是都是他的牢笼吗?阿帕基经常能听见锁链的声音悉悉索索地拖拽在身后,无论他走到哪里去都戴着挣脱不了曾经的枷锁。他太习惯负重,以致于他未曾想过解开束缚,或者把近在咫尺的钥匙握到手心里。

“保重。”

阿帕基转身要走,乔鲁诺拉住了他,这个举动令烦躁迅速升级。他希望对方能快些松手,偏偏善于察言观色的少年从来不愿意放过他——每次阿帕基以为逃过一劫时,总会发现那是个教人轻松愉快的错觉。

“你再说一遍。”

“保重。”

“再前一句。”

“你登机要迟了。”

是真的要迟了,还有五分钟登机口就要关闭了,检票的工作人员正好奇地望过来。乔鲁诺的力气不如阿帕基,要挣脱易如反掌,可是表面的挣脱不是真正的挣脱,没有意义的浪费力气而已。

“啧。”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想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小鬼,既然买了机票就不要浪费钱,该做什么做什么,按部就班,而且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而这也是错的,阿帕基从头错到了尾,他不能正视那双绿眼睛。倘若被对方的目光紧随后背,会不得不放缓脚步,不得不转身查看,不得不停下来。他没办法说谎,可他不想说话。因此,阿帕基抽走乔鲁诺手里的登机牌,转手把它撕碎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接过少年手里的行李,边往外走边寻找暴躁司机的踪影。

“你再说一遍。”乔鲁诺的声音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开什么玩笑,阿帕基粗暴地把行李往地上一丢,抓过不知好歹的家伙的衣领,狠狠撞了上去。乔鲁诺闷哼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抱怨,最好没有,不然他就要——

阿帕基想了半天愣是没有没琢磨出合适的惩罚方案,只得作罢,松开手拾起行李接着往外走。乔鲁诺乖顺地跟在他身后,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令人厌恶的话来。

少年的手伸到他空闲的左手里来,他没有多思考便攥紧。




💌


上帝是不会仁慈到给你开窗的,你需要自己去开,不够高就想办法够到天花,不够力气就去寻找杠杆。

阿帕基得出这个结论,是基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到了情人节这天,他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门窗紧闭,耳聋眼瞎,被上帝遗弃的可怜虫。特别是学校里那些女孩子,绝对都是盲的,这么想着,他两手一用力将手里的情书撕成两半,放到碎纸机的入口按下按钮。

机器恪守职责飞速咬碎了写满了教人悸动的爱意的纸张,碎成一条条屑状雪花的它们归宿是在焚烧厂,地中海,或者那不勒斯的土地里,无所谓,阿帕基管不着。他这是善良正义之举,以免乔鲁诺看中哪位倒霉姑娘辣手摧花,毁掉女孩子的大好前程。

学校国文老师教的那几条写作技巧,作为考试要点,竟然全部被用来写这些狗屁不通的情话,不知教书育人的灵魂工匠有知会做何反应,总之阿帕基替老师们感到不值,这些女孩子都不谙世事且不懂得自尊自爱,也看不穿乔鲁诺的本质,被蒙蔽欺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阿帕基潦草读着信上清秀的字迹,其内容诉说的像是真切的情感,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以表明立场。对于乔鲁诺·乔巴拿这个人,他能说的是,这个金发少年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以外一无是处。那些纯情的青春期少女都离得遥远看得模糊,而阿帕基有过不堪回首的切身体会,很清楚对方是一个怎样狡猾的小混蛋。

他还记得之前他忍不住想要抽烟,躲到教学楼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吞云吐雾想放松身心,被对方逮了个正着。乔鲁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要求他立即停止并上缴,否则就去告诉布加拉提他又一次违反校规的事情。阿帕基一时语塞,别无他法,火气噌噌往上冒,没有头顶的太阳都快灼烧到头发。他一怒之下摘下烟,准备把烟蒂掐灭在乔鲁诺的手心,被对方轻而易举躲过,并回敬一个小人得志的笑。

阿帕基在心里仔仔细细慰问过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不情不愿地把烟盒交至对方手里,就和把生命线给对方掐着了没差别。烟丝还在眼前缭绕着没有完全散去,那副好看的皮囊用一双翡翠雕琢的眼睛注视着他,透过轻烟,阿帕基感到自己几乎被看穿,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被看穿。

这真叫人厌恶。阿帕基花了点时间仔细观察过乔鲁诺的习惯,除了嗜甜到了能蛀牙将来逃不掉糖尿病的命运这种属于慢性自残的行为,他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反击的出力点,即便打到身上也无关紧要。包括眼下,毁掉对方收到的满满一袋子的情书这样的举动,也是分毫没有攻击力的。乔鲁诺去年也没有读这些费尽心思写完的情书,巧克力倒是都被吃掉了。而阿帕基猜,那些执迷不悟的追求者一定是还没有看懂这个怙恶不悛的混账家伙。

可怜前程似锦的花季少女非要在盛夏追逐太阳。他把薄薄的情书翻过一张又一张,读过一张机械地销毁一张,残屑堆积愈来愈多,袋子里还剩下几封。阿帕基纯粹是浪费时间,学生会休息室早就没人了,天都快要黑了。他不打算再读,准备连着信封一起喂给兢兢业业的碎纸机,却偏偏在这时候发现异常。

其中有一封,封面是空白的。没有署名给谁,普通素白的信封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反而显得很扎眼。阿帕基把它启封,抽出信纸展开,A4大小的纸张只有当中一行字:

「阿帕基,我喜欢你。」

没有别的了,神秘兮兮的。阿帕基自己收到的情书早就在午后倾倒进街角的垃圾箱里,巧克力也被堆到了休息室的角落,他不清楚这封情书是怎么会混进来的,给错对象了?实事求是,他不想追究这封信,因为上面的字迹很眼熟,他觉得再多看两秒说不准就会认出来了,而这两秒要不得。

想是这么想好的,但碎纸机不能工作了,纸屑满了,机器叽叽喳喳吵着腰酸背痛,阿帕基关闭了电源。他似乎别无选择了,他还是记得的,社团活动时乔鲁诺有给他丢过字条,写得眉清目秀见字如面,而话语是绝对恶毒的。他把那罪证留着,还在某本书里夹着,可以拿出来作对比。

可恶,他为什么要留着?如果没有,他就能把这桩悬案抛诸脑后作结,干脆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行为可以证明乔鲁诺早已经把他看透了,不知者便了无烦恼。阿帕基翻开那本书,蝉翼般的字条被当作书签来使用了。他取出来,没有看字,发了会儿呆,又把信封夹进书里重新合上。

阿帕基察觉到自己是个白痴,而乔鲁诺竟然知道这一点,于是很难过。

“阿帕基,要吃吗?”

一袋包着玻璃纸的巧克力糖果从身后绕到面前,触到阿帕基的鼻尖,一种不曾细细琢磨过的情绪弥漫上来,他有了甜味从包装里透出来的错觉。

阿帕基没有反抗也没有驳回,认命地从乔鲁诺手里接过了巧克力,拆开就吃——是草莓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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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帮进入了高度戒备的三天,其主要原因是,教父与交恶的部下同时中了该死的替身攻击,其效果为互换灵魂。尽管布加拉提已经把始作俑者揍到神志不清乃至爹妈认不出尸体,这该死的效果还是没能如愿消失。替身使者掉了一颗大牙和一颗门牙,说话流血漏风惨绝人寰:

“这个能力过了三天会消失的,这期间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护卫队队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望着遭到攻击后正大眼瞪小眼瞅谁都不顺眼的两个人,深感自己被沉重的责任与义务压折了腰。

总之,先冷静,撑过这三天就没事了,布加拉提安慰自己。

“乔鲁诺”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凶神恶煞,而“阿帕基”却柔和得让人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没有一点笑容板着脸的教父以及站在他身边温顺得不像话的部下,一言不发地成功吓跑了纳兰迦。而米斯达瑟瑟发抖拿着扫帚和簸箕把掉在地上的狼藉,他的替身们窝在他的肩膀上与其主人同步害怕,福葛帮他们把部分文件转交给布加拉提的时候提醒两人应该尽量模仿对方平时的模样,以免穿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热情黑帮教父和其部下灵魂交换了,这事若是传出去可就成了大问题。黑帮成员都不是笨蛋,自然会议论起有关他们性情大变的事,届时,诸如“为什么老板今天那么暴躁”、“阿帕基先生似乎遇上好事了很高兴”,再到“老板居然骂我我好伤心”、“阿帕基先生笑得我好惶恐”之类的诡异言论络绎不绝,总会有人发现破绽从中寻到真相的,而没有人能承担得起这风险。

布加拉提让“乔鲁诺”和“阿帕基”试着控制自己的替身,果不其然,黄金体验和忧郁蓝调纷纷错位跟着新主人的皮囊。布加拉提看着他们,一个头两个大,想在地板上开个拉链把他们暂时先藏着,别放出去丢人现眼。

“扮演彼此三天而已,非常简单的任务。”布加拉提格外强调的最后两个字,对面生闷气的“乔鲁诺”以及异常平静的“阿帕基”,前者默默扭过头去不算拒绝,后者点头顺从应允。

演戏要自然且面面俱到,细节决定是否功败垂成。于是,“乔鲁诺”必须适应布丁的甜腻口感,戒掉耳机里的音乐,烟酒不沾,还要瞪着桌面上的文件直到那纸张上生出蘑菇;而“阿帕基”则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虚伪地抽半支烟,随身带着酒壶,虽然他认为那无疑是在给千疮百孔的身体雪上加霜,并以烟气息呛人而酒难以下咽为由申请对外宣称阿帕基本人开始戒烟酒,被“乔鲁诺”当场愤然否决。

布加拉提这三天过得可不谓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乱子来。纳兰迦情愿躲在小房间里认真学数学被福葛拿叉子戳脸也不要出来见这两个人,米斯达积极地抢下了外勤的任务,神龙见首不见尾。护卫队队长丝毫不敢怠慢,时不时地要佯装路过观察一下二人的情况,怕这三天内这两个不教人省心的家伙会鸡犬不宁地开打。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以上的糟糕事件仅存在于布加拉提的想象与担心之中,事实是,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他们相处得要比传闻中的好上不少。

布加拉提听不到吵闹,他贴近门板,能模糊地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无法分辨内容。通常,能够确定双方没有起争执的话,护卫队队长选择留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两个好好相处,并诚挚希望在替身效果消失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得以改善。

他来到小房间里查看纳兰迦,数学天才及其导师并没有在认真学习,而是在操作航空史密斯。他们全情投入,以致于没有发现布加拉提已经悄然来到他们身后,钢链手指在一旁跃跃欲试。

“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真的没有打架。”纳兰迦盯着监控屏幕上两团实际距离相隔两米的红色,惊讶道。

“即使阿帕基想打架,乔鲁诺的身体力量相对要小很多吧。”福葛在一旁凑热闹,教科书被他摊在一边,只有室内的电扇风在仔细浏览发奋图强。

布加拉提抬手欲打,纳兰迦突然说:“距离缩短了!果然还是要打吗?”

“情况怎样?”

“前两天从来没有凑得那么近过,可能真的打起来了!”

布加拉提一声不吭快步离开,迅速抵达打架现场。这个时间,他没记错的话替身效果差不多完全消失,现在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太不值得。他推了推纹丝不动的门,没有犹豫,钢链手指很快破除障碍在门中央拉开拉链,布加拉提侧身进入意图阻止惨剧发生。

他不确定哪个是惨剧,是目睹阿帕基抡起拳头要往乔鲁诺的脸上恶狠狠地砸,还是像现在这样,看到乔鲁诺跨坐在阿帕基身上低头靠近细声索吻。

布加拉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话堵在喉咙口,这两道目光已然扫了过来。他转身沿原路退了回去,一路退回到了冰箱。米斯达的任务结束了,现在正拿着一罐冰雪碧解渴,右手翻着杂志。见布加拉提脸上像抹了石膏一样惨白僵硬,便询问事由。

“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非也,关系如愿以偿得以改善了,就是改善的方向与想象中的有差距。布加拉提不需要雪碧,他只想让钢链手指把自己的头卸下来,放进冰箱里冷静冷静。




👑


“可是他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啊。”

十来岁模样的孩子撕破千篇一律的虚伪赞扬,一句话是一道霹雳,崩碎了喧嚣。正举行着国王新装展示的游行大典氛围变得生硬,死气沉沉。广场上的看客观众以及富丽的华盖下尊贵的皇帝都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身后一群面面相觑的内臣们,手中托举起并不存在的后裾,闻声下意识地往下降了降。

阿帕基在这天发现了自己的同类。实不相瞒,眼下他快要饿死了,真的要饿死了。他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游行大典上徒然消耗体力,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更快,是出于无可救药不可抗拒的从众心理。邻居认为他应当去,因为所有人都会去的。这样荒诞的逻辑,阿帕基竟无法反驳。

之前,他刚刚来到王国里,发现这里所有人都是诈骗犯以及盗贼——一桩称不上好事但也似乎被国民习以为常的客观事实。大家生活得有声有色异常滋润,偷盗彼此的东西,欺骗彼此的财物,大家都一样坏到骨子里地做着混账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面对盗窃和行骗,以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幸的是,阿帕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从不欺骗也不盗窃,入夜后当家家户户都离开自己的房子出门行窃时,他悠悠然点起一支烟,拿着一本崭新到页面没有一丝弯曲的书阅读。灯亮着,他那揣着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的邻居见状,不敢进入偷盗,第二天自然就饿了一整天。

邻居直言阿帕基不正常,断定他也应该入乡随俗,开始第一次做贼生涯。而阿帕基思前想后,骨髓里的诚实不乐意让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因此,入夜后,阿帕基会离开家,在桥上盯着水中碎月出神,抑或在树下缓缓地吞云吐雾,以便其他人去他家里行窃。

阿帕基这样的人的出现与环境格格不入,导致王国内出现了贫富差距。原本会被偷盗的人家没有诚实人造访,便越来越有钱;而其他人去到阿帕基家,发现那里已然遭到洗劫家徒四壁,只得两手空空地失望折返,便越来越穷。

这不重要。阿帕基读了很多书,即使有能力也没有心思推测未来形势,真正的问题是,他几天没有进食要饿死了。这个王国内,上到皇帝大臣下到布衣刁民,皆是利欲熏心相互利用欺骗的集团,阿帕基游离在外显得突兀,并且因为无法融入无法实施偷窃而生存不了。

他的胃很痛,他希望自己能痛快些死去,也许投河不错,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喊他去看游行,如果不是他看到那个皇帝赤身裸体地在广场上,而其他的臣民和国民都不吝措辞盛赞其华丽服饰的话,阿帕基一定会即刻启程去与水融为一体。大臣在皇帝的身后,手托举着薄薄的空气和颜面,阿帕基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说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却没有足够力气。

“可是他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啊。”

冥冥之中,稚嫩的声音代为效劳,把阿帕基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他的胃还在痛,但注意力被移走之后阿帕基感觉有好转。他循着声音的来源,视线很快准确定位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其他骗子也一样。这是阿帕基第一次在这个偌大的地方遇到诚实的人,不同的是对方似乎要比他体面得多,活像个富人家衣食无忧的孩子。

皇帝并没有因此而羞愧地拂袖离去——当然,他实际上无袖可拂——作为王的骄傲和未具名的底气迫使他继续进行这场盛大的游行,而底下的阿谀奉承之声已经由于先前的小插曲变得稀稀疏疏,令人尴尬。阿帕基不再注目舞台的聚焦点,转头去寻找那个孩子,而孩子已经不见了。

他从人群中抽身离开,准备往外围的护城河那里走。胃又开始难以抑制地翻搅疼痛,阿帕基迫切渴望了断,饿死的话实在是太让人不堪了。他脚步疲软地走出了十米远,左手被人拉住。

“哥哥。”那个诚实的孩子唤他,尚未经历变声期以及精致的脸让阿帕基一时不能确定孩子的性别,更可能是他已经饿到神志不清了。孩子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他,阿帕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咬了下去。

三两口就把粗粮囫囵吞下,小孩拉着他拐进巷子里绕来绕去。阿帕基目前能想到的是对方或许会行骗,行窃就不可能了,他身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欺诈的话,阿帕基也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能拱手让出。他抬起空闲的右手擦了擦嘴角的食物残屑,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多吃些,胃里还在疼,急需安抚。

结果只够得到他肩膀的孩子带他到了家里,餐桌上堆满了食物。不存在闲工夫去忖度食物的来源,阿帕基得到允许之后立刻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便就着红酒送进了胃里。胃满足了,但还是疼,阿帕基想,应该是自己吃得太快了。

这孩子的家很大,且人也不少。酒足饭饱,阿帕基好奇地探究起其家庭背景,孩子简短地答道:“父亲雇佣了穷人去行窃。”

果不其然,阿帕基点点头。富人会给穷人金钱,让他们偷得更多财宝,但富人本质亦是骗子和小偷,他们懂得精打细算,富人依旧越来越富,而穷人如何工作也还是越来越穷——他可以预见穷人造反倒打一耙的未来,这样一来富人的金库将需要人来看守。

骗和偷不行,不过他猜他可以做看守,只是阿帕基不喜欢这里。他喜欢诚实的地方和人,不适合待在这里;眼前的孩子如果继续在这里待着,用不了多久也会成为骗子和小偷。那实在是太可惜了,阿帕基遗憾地想。

“你叫什么名字?”

“乔鲁诺。”

“皇帝愚蠢透顶。”

“是的。”

“这里的人都是。”

“是的。”孩子盯着他的脸看,很露骨不礼貌的视线,而阿帕基讨厌不起来。

这能是个多糟糕荒唐的主意,再如何糟糕荒唐也比不上他来到这里的决定。没人知道,连阿帕基自己都不知道,总之,他脑袋里有一个想法,在将来的某一天,把自己亏损的那些光明正大悉数夺回后,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在认真考虑把乔鲁诺带上,他可以把自己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细细讲一遍,让对方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多无知而无趣。

一个人若诚实,日子一定不怎么好过;不过两个人,或许可以另当别论。




🎹


一般情况下,阿帕基的逻辑回路没什么差错。

在空旷的房间正中央,一架钢琴活像一个敞开的布满尖刺的陷阱正请君入瓮。他的手指走过钢琴的每一个琴键,找到了五个发不出声音的琴键。阿帕基懂得些基础乐理,也能认得一部分谱子,不过这并不涉及此次谜题。

原本躺在口袋里的一份邀请函被拆开,白纸上是一首蹩脚到他懒得阅读的诗。而他不得不读,鉴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总乐意用委婉过头的方式来表达些平常不会听闻的话。阿帕基要承认探索这未知的谜底不失为一种乐趣,毕竟现在整个房间里只余他和钢琴,想要大大方方承认这一点并没有什么难度。

「首先贪婪鹈鹕先至,它们渴求赏赐,卖力震动着翅膀。」

所以第一个琴键应当是白色的。阿帕基的手点过那三枚白色的可能性,没有按下去。他不算讨厌解密,拐弯抹角的推测过程中需要消耗耐心,同样也能磨掉脾气。何况,他敢肯定,乔鲁诺要与他当面说什么,他没准就下意识一拳头挥了上去。

阿帕基可以这么做的,实际上他不是特别想那么做,所以他很庆幸对方不在这里,不会对他说些讨人厌的话,为难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随后静宓白鸽也来了,尽其所能,飞跃了鹈鹕。」

阿帕基排除了一个可能性。

鸟颜色象征着钢琴键,是钥匙。他歪了歪头,莫名其妙想起知更鸟来。小小一只羽毛丰盈,蓝色的背红色的胸脯,根据英国古老传说所言,知更鸟胸前的红色是耶稣的血所染成——它义无反顾,独自靠近正被钉上十字架的受难者,放声高歌以舒缓对方的痛楚。

阿帕基挺喜欢知更鸟。他晃了晃神,眼睛重新聚焦,手指轻触其中一枚被确定的白色琴键,目光幽幽移回到谜面上。

「力盛的渡鸦随后飞达,飞的高于白鸽,尽情释其所能。」

这太简单了,简单过头了。目光跳到黑键上游弋片刻,阿帕基又开始不自觉走神。他怀疑是房间里有谁进来了影响他集中注意力,便离开位置沉默着巡视了两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狐疑地注视一会儿门口,又抬头望了望天花,不确定是房间一隅的凝固空气还是墙面上的无名画像让他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恼人错觉,最后想到还是要先把这个谜给解了再议其他。

「优雅天鹅悠游而至,轻栖于一鸟旁,觅无争地。」

糟了,他扶了扶额头,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又或者恰恰相反,正遵循自然定律而流动,就像山涧瀑布会自上往下,流星冲进大气层会燃烧,马里亚纳海沟会越来越深,而他会想到乔鲁诺。之前那些都有科学依据可考,而最后这一项他翻来覆去思考原因,不知其味不知其解。大概是天鹅的红掌会划过绿色湖泊,而这颜色和水波会让他联想起对方的剪水秋瞳。

阿帕基心不在焉地找着正确的琴键,觉得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以致于琴键在他眼里开始自己演奏起来,而且他本人并不觉得有何诡异。

「恍惚的乌鸦姗姗来迟,不飞不鸣不眠,悠闲的打着哈欠。」

答案确定。他按顺序将其输入,好奇会有什么角落的机关因此而被启动,遗憾的是没有。这种可能性阿帕基不是没有想到过,乔鲁诺耍他不是头一回,这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他低下头查看那几枚琴键,发现侧面有字母。

「T」

阿帕基的的逻辑回路没什么差错,更好的一点是,他的直觉也通常一针见血。故而,他能在看到第一个字母之后就猜得到接下去的琴键上会出现什么字母,这些小碎片拼凑起来又是什么样的答案。但这不影响他继续按下琴键,按下答案周围的那几枚,不协调的音符让正解浮现。

偶尔,人会想要看一看答案的模样,即使是对自己的推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和信心的前提下。只要存在百分之一的误差可能,好比拼图偏偏缺少中间的一块,就不是完整的答案。

包括他解开的谜,和现在从身后遮住他双眼的手的主人,他早就心知肚明,不过他还是喜欢明知故问,往往在这时得到的肯定答案有如法官的一锤定音,能让人加倍地感到安全。

“你真是无聊透顶了。”阿帕基说,伸手把对方的手扒了下来。

“彼此彼此。”乔鲁诺从身后凑近他的侧脸,温热呼吸喷洒在耳畔,若有似无地撩拨。

*答案是Ti amo。




🐙


阿帕基最烦小姑娘哭,尤其他顶天立地所向披靡的女儿,根本不该哭,从四岁开始就不可以哭,要是还哭他就让乔鲁诺把孩子的泪腺给捐给其他有需要的人——不过那自然是不会被认可的要求。

于是他从冰箱里拿了,不是偷,是光明正大地拿了,乔鲁诺的布丁,借花献佛哄瓦伦蒂娜。孩子见了甜食立即噤声伸手要夺,他又转手把布丁的盒子举得老高,愉快地欣赏女儿迅速耷拉下来的嘴角。

“先说说看,你哭什么?”

瓦伦蒂娜委屈地撇了撇嘴,眼神往别处飘了会儿又回到阿帕基脸上:“乔瑟夫舅表哥说我是先上的车后补的票。”

“呃?”阿帕基愣了愣,不确定自己应该从何处腹诽开始,是满嘴胡话跑火车而辈分还不及他的乔瑟夫,是以他和乔鲁诺先前的恶劣关系根本谈不上什么先上车后补票的可能性,还是关于瓦伦蒂娜如何理解这句她显然不可能理解的话,欲言又止了一阵,只是说道,“那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别理他。”

“爸爸,”瓦伦蒂娜问道,“你是被迫和父亲结婚的吗?”

小小个子的姑娘抓着他的衣服一角摇来晃去,几乎瓦解了他所余不多的耐心。阿帕基一直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扑过来蹭到他刚洗干净的衬衫上嚎啕哀鸣,还打不得只能拍两下安抚的那种。

“不是。”他含糊不清地嘀咕,把手里的焦糖布丁放下来,端正地摆到孩子的头顶上。即使是出于职业生涯上的考虑,阿帕基也不至于勉强自己到这个地步,在他没怎么深思熟虑过的人生大事上。他没有想过和谁共度一生,假使一定要他选择,他也不想选乔鲁诺。

然而荒唐可笑的是,当被问到这样的题目,你第一反应是“总之希望不是这个人”,则恰好说明对方占领了你大脑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空间。虽然显然你很不喜欢对方,但如果这时候当真替你把这个人移除,你也就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不到的理智,余生似乎注定要过得浑浑噩噩了。

阿帕基不介意细枝末节,不介意堕落,他浑浑噩噩惯了,明明是惯了的。事实证明,在黑暗里待久了就畏光,而反之亦然。

“所以爸爸是喜欢父亲的吧?”

“是啊。”他耸耸肩,坦承。

瓦伦蒂娜破涕为笑,将布丁握在双手掌心,没有拆开包装,眼睛注视着他:“有什么故事可以告诉我吗?”

阿帕基当然清楚女儿会想些什么,夜间八点档俗套狗血的爱情电视连续剧毫无营养,他应该让小孩子少看些——无论是瓦伦蒂娜还是徐伦都小小年纪,得收敛些才是,下回有机会他要和空条商议。

至于他和乔鲁诺嘛,根本没有什么所谓浪漫史值得说道,从认识至今所有细节乏善可陈。大约是两个无药可医的病患,一个正在肺癌和酒精中毒的边缘疯狂试探,另一个嗜甜到大概率会年纪轻轻就患上糖尿病,习惯糟糕,性格迥异,脾气八字没有一处合得来。偏偏天意弄人,要把他往对方身上拉扯,长此以往,阿帕基半推半就自暴自弃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时常觉得乔鲁诺像是狼来了里那个撒谎的孩子,而他要负起责任来把作恶多端的对方一口咬死,为民除害。

他突然说:“你老妈就是只狡黠的大章鱼。”

在他心里横行霸道搞破坏,柔软又纠缠不清,眼下要摘除的话恐怕不得不把他整颗心都一道撕下来。阿帕基心疼自己脆弱的血管,只好暂且作罢。

“父亲不喜欢我叫他老妈。”瓦伦蒂娜撕下布丁的包装,开始从边缘处啃食,接着嘟囔道,“而且他不像章鱼,爸爸才像。”

阿帕基没回答瓦伦蒂娜,让孩子骑到他肩膀上继续吃,他自己则悠闲地折回厨房,打开冰箱,把乔瑟夫的可乐全部取出来,一瓶接一瓶地倒进水槽里。过一会儿乔鲁诺就会回来,希望对方能来得及在乔瑟夫发现犯罪现场之前过来把塑料瓶全部变成蝴蝶放飞到窗外去。

“瓦伦蒂娜,可乐哪儿去了?乔瑟夫放在冰箱里,那么大一箱。”阿帕基懒洋洋地问道,手随意比划。

“不知道呢,瓦伦蒂娜一直在吃布丁,什么都没看见。”女儿吃空了布丁,意犹未尽咂咂嘴,乖巧地答道。

“很好。”

至于瓦伦蒂娜的性格逐渐变得和乔鲁诺一样狡猾不好对付,且格外热衷于使用不同的方法捉弄阿帕基,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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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是在撒丁岛的海滩。天气不尽如人意,潮汐都是灰蒙蒙白茫茫的水雾,一群粉色火烈鸟密密麻麻聚集于浅滩,正在低头觅食,突兀的颜色划开一道地平线。它们抬着细长的脚拨着泥沙,偶尔震动起翅膀展开羽翼,转动眼珠瞅着经过的人,似乎随时准备逃离。

历史悠久而简陋的饮品店里坐满了人,他在那里买了一杯无酒精鸡尾酒,站在靠近吧台的位置,偷偷望着不远处的男人。乔鲁诺第一眼就注意到对方,主因是对方抹了浓妆,格外显眼,其他人也理应会注意到的。那样一个夺目的人就像粉色火烈鸟里唯一一只蓝色的异类格格不入,他不确定这个形容是不是含有贬义。他想直接使用“与众不同”,随后稍稍挪近了些。

那人放下酒杯转过头来看乔鲁诺了,于是他随即停下靠近的举动,紧盯对方映着日落黄昏的眼瞳。这真不礼貌,他应该就此向对方诚恳道歉,然后马上转移视线和注意力,可不知从何而起的怀念感如雨后春笋冒出,难以忽视,他也不能就这样徒手去把春笋给连根拔起,便顺其自然地,询问对方的名字。

乔鲁诺很少搭讪,不怀有任何目的,纯粹是喜欢而进行的搭讪。这会是个先例,他把对方慷慨赠与的名讳一遍遍咀嚼在舌尖,那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伸手过来扶住他的颈侧,自然而然地落吻。

“换个地方说话。”阿帕基对他说,像是说过千百遍,但应该是第一遍,语气平淡温和,又不容置喙与拒绝。

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是在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海神喷泉人们布置下娇艳的花海。阳光正好,在喷泉底下能找到彩虹的半弧。白色的鸟从这头的塔楼顶端飞到那头的翡冷翠旧宫,再从海神尼普顿身边飞到海中仙女涅瑞伊得斯头上。仙女的身边伴有丘比特,而他身边出现了阿帕基。

这是个不偏不倚的巧合,他一会儿看着海神举着三叉戟大战章鱼,一会儿侧过头看看对方。会有几次不偏不倚的巧合,对方也正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视线交错过又分开,不会太尴尬的接触,在彼此能接受的范围内游弋,指尖悄然僭越半厘米,影子碰到影子,随后蜷缩回去。

旧宫很漂亮,海仙女也很漂亮,穿破云层的光芒万丈更漂亮,也让人却步。良辰美景总叫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翩,于是他问过阿帕基的名字。对方顺从地答了,也不躲避对视,所以乔鲁诺也没理由示弱,干脆把自己的名字也丢给了对方作为交换。

“往那条街再下去五百米,有家不错的餐厅。”阿帕基是邀请他,话说完又自顾自地走。他跟在身后,看到对方的手向后伸了伸,便递上自己的。

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是在水城威尼斯的贡多拉上。那时候是为了拼船出发而已,但非仅此而已。他喜欢对方,第一眼就喜欢,所以当他们经过那座著名的叹息桥底下的小半截阴影,他会去吻对方,以不会太打扰不会太奇怪的,仅仅像是意大利人表现热情的方式而已的,落到侧脸的吻。

不过奇妙的是,这个藏着掖着的小心思似乎被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在他要付诸行动时被阿帕基抢先一步,并且吻是落在唇上的,唯一缺点是太快太草率,乔鲁诺不能完全确定阿帕基的意思。

“这种事情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对方抱怨说。

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是在罗马万神殿的花岗岩圆柱后边。他悄悄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以不太露骨,即使被揭穿也不会令人不适的目光跟踪,无伤大雅。对方总是躲在旅游手册后面,佯装全神贯注地阅读导览,乔鲁诺走远些,阿帕基就会跟上来,两人距离从未超过三米以上,到最后他说不清是谁跟着谁了。

“别走得太远。”对方提醒他。

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是在那不勒斯的桑塔露琪亚码头。日出的时候,他一宿没合眼,看什么都模糊,困倦到能站着入睡。但他看得清,咸涩的海风把对方的长发吹得一团糟,肉眼可见地在空气里打结。他把口袋里的备用头绳借给对方,阿帕基接过,没有道谢,而是一边整理头发绾起一个简单的髻,反过来问他:“想好明天去哪里了吗?”

乔鲁诺听不太清,抑或是不够精力思考这个简单问题。他想睡觉又不想睡觉,前者是出于疲惫身体的正常需求,后者是出于过分感性的逻辑回路。他每天醒来,都会发现自己的笔记,发现自己忘掉的一整天的故事,日复一日,需要温习记住的历史也变得多了起来,说不定未来会多到来不及完整浏览。

他现在想拥抱阿帕基,他头疼欲裂,故而非常需要这个。但乔鲁诺心知肚明,一旦任性做了这个动作,他八成会揽着对方就这么睡过去,然后第二天就忘记。

一叠笔记被乔鲁诺卷起来,想要一并送进哭墙上的洞里。上帝取走之后,可以宽仁大度地在每一夜的梦里为他阅读,那就好了,那会节省不少时间。

“乔鲁诺,闭眼,睡觉了。”

他想抗议,但做不到,他不记得阿帕基的声音会有那么催眠,也不记得明天能够比永恒更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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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下班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不识好歹拦路的万圣节南瓜头,披着黑色的长斗篷,手里拿着的盛具里已经有一半以上的糖果。

这是属于小孩子狂欢的万圣节,千真万确,但这也是下班路上,不是家门口;再者,无论是何时何地,他都不会带糖果的,家里也没有库存,归根结底他不常吃甜食;关键是,对面带着个软绵绵南瓜头的诡异家伙看起来十分可疑,从身高判断已经不是个小学生了。

阿帕基是个谨慎警惕的人,出于本性以及职业病的直觉,所以他的手自然就碰上了衣服内侧的枪。对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糖纸摩擦,悉悉索索地响动。阿帕基看不到脸,仅凭动作和人的姿态,不能确信对方是敌是友。

“不给糖就捣蛋。”招摇过市的南瓜头理直气壮,声音闷闷地从头套后边传出,实事求是,滑稽得很,但还不足以让他放下对于斗篷后面会有什么危险物品的基本防备——节假日是犯罪现场的天然布景。阿帕基低头,看到对方涂成黑色的指甲,手背上还画了一道极其逼真的疤痕,颜色像是新生的,凸起的一块丑陋粉红。

重申一遍,阿帕基没有糖,倘若对面胆敢捣蛋,子弹他倒是可以慷慨赠送。而或许只是万圣节的一场虚惊,他盘算着抓准时机去把南瓜头给摘了揭露真相。

“我要捣蛋了。”见他久久没有回音和动静,愤懑不平的南瓜头说。情绪是阿帕基猜的,是不准确的,因为声音模糊不清,脸也看不到表情,仅仅是从两个黑漆漆的三角空洞当中判断。没问题,他绷紧了神经,倒要看看半路杀出的南瓜头有何打算。

南瓜头把糖放到地面上,靠近过来卷起袖子,一拳打到阿帕基的腹部。力道不大但是有明显的不愉快,这股情绪顺着接触传染给阿帕基,于是警察先生也恼火起来,松开衣服里的枪,出手还击。南瓜头戴着滑稽的头套也还是矮他一小截,因此他控制自己不至于伤到对方肋骨。

南瓜头依然不解气,提起长长斗篷的下摆不留情面飞起一脚踹到阿帕基的腰肢上,被阿帕基及时拦了下来。对方身份昭然若揭,警察先生忍无可忍,一把摘掉南瓜头的伪装,对准金发少年的脸就是一掌,被对方一偏头险险躲过。

“不给糖就捣蛋!”乔鲁诺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阿帕基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对方喜欢做这种无聊又无谓的事情来,只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你这是袭警!”他伸手过去要蹂躏对方的发圈,而乔鲁诺沉默着闪避了开,顺势把距离再度缩短,伸手开始由上至下搜索他的口袋,除了手枪和手铐一无所获。

万圣节是个讨人厌的节日,满大街都是装成妖魔鬼怪活蹦乱跳的小鬼头,已然麻烦不断四处潜伏安全隐患,而小学毕业的孩子就不应该加入到上蹿下跳惹得大人们头痛欲裂的行列中去。成长就是这样的,放弃这样的恶趣味和特权吧——

阿帕基把南瓜头重新给对方戴上,并且存心戴反,果不其然在下一秒便遭到乔鲁诺反对。对方又脱下头套,头发已经开始不可避免地凌乱了些。对方趁他忍俊不禁,踮起脚把南瓜头冠到了阿帕基的脑袋上。

被闷在愚蠢装束里的新一任南瓜头嗅到里面糖霜的气味,沉默片刻,干脆向罪魁祸首摊开手掌:“不给糖就捣蛋。”

满大街都是南瓜派南瓜汤和各种各样的南瓜头,对面那个断然是最烦的。如今这话说出来不适时宜了,鉴于现在阿帕基才是南瓜头。

阿帕基窥见他的糖弯下腰去拾起盛具,于是走过去把自己的糖打横抱起勉强收下,至于捣蛋的事情,束之高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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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海盗猖獗的年代,乘风破浪满载黄金的船代表了一切权势。十八世纪初期,在西印度群岛,存在一艘教人闻风丧胆的双桅横帆船。她一直不具备名讳,但名满天下,或者恶名昭著。西班牙的皇家船队私底下称之为“那艘船”,而把船长称为“那家伙”。

可笑。阿帕基听闻这则消息时正在船舱里休息,地图和酒都被他握在手里。他对此嗤之以鼻,腹诽这艘船在他执掌船舵之前,其前身完全就是西班牙珍宝船队的一部分,如今却被自家人如此疏离抛弃,船要是有意识得知此情,船首像恐怕会不住落泪。

不过,这也难怪。他还清楚记得狂浪席卷,电闪雷鸣的自然灾害中,阿帕基夺下这艘船,莽撞地往最危险的地方加速航行。西班牙船队上都是一群吃皇粮的贪生怕死之徒,追了一半便却步了。即便如此,最后,其他船只都被风暴击沉,他还是在险象环生中借张牙舞爪的猛烈灾难为屏障,狼狈但成功地逃脱,无论是敌人还是自然,都一律被阿帕基碾碎在脚下。

海盗们一边修缮船上的损伤调整侧旋炮的角度位置,一边高歌起自由,声音此起彼伏。阿帕基想了一阵,没有想到给船重新起一个什么命名,又不愿意她继续使用原名,便换过旗帜和船帆的颜色,算作改头换面的一艘新海盗船了。

船停泊在码头,水手们勾肩搭背前往海边的酒水店开怀畅饮。阿帕基仍旧在思考“那艘船”上是否应当新添装备,例如铁板材质的海军撞角,以更轻松迎击,乔鲁诺从水里探出头来同他细声打了招呼,声音险些就被淹没在海浪里。

乔鲁诺是一尾人鱼,大约一周前,阿帕基利用潜水钟抵达一处海底残骸寻找可能的宝藏时发现的。在那之前,阿帕基一直以为塞壬只存在于传说和人们的以讹传讹中,或者是自己在海水的强压下催生的错觉,直至对方跟着双桅横帆船一路游到了码头。

那双翡翠色的漂亮眼睛,目光从滴着水的碎发后边透出,折射初升圆月紧随着他,阿帕基不得不正视。他仅凭一支捕鲸划艇和鱼叉,狩猎过不少当地危险的海洋生物,那些大鱼从油脂到肉都非常值钱。但他还从没有见过人鱼,更别谈捕获,而且市场上也不见有人悬赏。

在浅滩,鬼使神差地,阿帕基与乔鲁诺交换了姓名。酩酊大醉的船员们围在桌边打牌,笑得肆无忌惮,时不时即兴唱上两句,阿帕基在庆幸他们此刻匀不出注意力来发现乔鲁诺。

乔鲁诺喜欢跟着他,在任何情况下,从与其他舰队冲突作战船首炮火连天,到停泊于码头整顿休息船员碰杯,再到潜入水下残骸探索遗迹,甚至捕杀海洋生物去海岛市场上交换金钱——自从人鱼跟着他,阿帕基连见到海面上跃起显而易见的鲸鱼尾巴都妄图视而不见,除非水手们都已然发现并欢呼,他才会行动。

人鱼对此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平时也鲜少和他对话。但在浅滩,乔鲁诺会上岸,在岸上对方的行动不太方便,会在原地等他靠近过去,自投罗网。

原本阿帕基以为是倒映月光的海水在黑夜里具有翻倍的诱惑性,然而遇上某日阴雨,夜晚他偷偷提了灯去岸边找那尾人鱼,才意识到是自己擅自病入膏肓了。都说塞壬的美妙歌声能蛊惑人心,阿帕基却在对方还没有开口之际就过早陷入,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想去你船上。”乔鲁诺说,阿帕基不知道怎么拒绝又不愿意轻易答应。火药桶和炮弹的浓烈气味对方似乎也不介意,海腥味也是人鱼的家常便饭,可能趁着现在船上人少,他可以偷偷带对方去甲板上待一会儿,毫无目的地,亦或者对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乔鲁诺屈着身子靠近他,手臂沾着白色细沙和着月色搭上阿帕基的颈部。他退无可退,顺势将对方抱起,鱼鳞的触感他说不上来,手指滑动一小段,对方的鱼尾便欢愉而轻缓地摇动。

“别给我惹麻烦。”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便顺从地把人鱼带到船上。可能是甲板上的灯比自然光亮不少,在甲板上不比在海底,他开始认为对方应该披一件衣服遮蔽躯体。人鱼是不会怕冷的,他想,深海可要比小岛的夜晚冰冷得多了。

于是他抱着对方走到自己的休息室里寻找衣服,乔鲁诺盘坐在地板上甩着尾巴好奇地四处张望时,阿帕基把外套搭到对方裸露的肩膀上。他的手没来得及离开,被乔鲁诺轻轻扣住手腕。

又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里明灭,倒映着他自己茫然无措的脸。

“我留在这里就好。行吗?”

阿帕基没有拒绝,没有把对方丢进海里。他确信自己一定是中了塞壬的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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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和尼采现在多了两个共同点:第一,他们踏上了同一条蜿蜒崎岖的路,法国埃兹小镇的尼采小径通往古城堡的大门;第二,他们都是疯子——尼采是真的疯了,抱着自己特立独行的哲学思想躺进了名为精神病院的棺材,而阿帕基在大脑绝对清醒的情况下一口同意和乔鲁诺去山顶的异国情调植物园,也算是半斤八两的精神病患者了。

植物园很无聊,乔鲁诺很烦人。在列车上,阿帕基钻研了好久,共计三小时或者更久,没能梳理清楚自己的脑回路。这大约和尼采小径一样叵测,尼采这个疯子号称这是一条充满灵感蔚为壮观的路,并写出了《查拉图特拉如是说》第三部,而阿帕基只觉得每一步都是顺应恶魔的指引迈向疯狂。

满载历史的小城夹在盘踞摩纳哥和尼斯之间,有如在岩壁上老鹰筑的巢,在法兰西蓝色海岸的峭壁上光芒万丈,在来自地中海的咸涩海风里巍然不动,散发古老中世纪的木质阳光味道。

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听了对方对于埃兹的叙述,从没人在乎的守护城内宝藏的金山羊传说,到瑞典王子富丽堂皇的豪华行宫,又从希区柯克的奥斯卡电影《捉贼记》的拍摄地,到费城女演员格蕾丝·凯利与雷尼尔三世的童话爱情故事诞生之处。阿帕基听完之后,指出那位漂亮的影后兼摩纳哥王妃最终于车祸中丧生的不幸结局,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而乔鲁诺毫不介意,心情愉快地拉着他僵硬的手腕带他往上走。

埃兹像个与世隔绝的魔法镇,它甚至拥有盾徽,阿帕基在地图的右下角发现了颇具艺术气息的设计:一只凤凰正栖息于一根枯骨之上,象征死亡的事物正沐浴在重生涅槃的火光里。

这符合古城的故事。乔鲁诺跟他说过有关那个植物园的来历,十八世纪初,路易十四的军队不知怜惜地把城堡夷为平地。西班牙战争的余波平息后,城市居民在废墟之上种起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大多来自美洲和非洲,似乎与地中海格格不入。他该猜得到乔鲁诺会对这些植物感兴趣,而至于阿帕基自己,对于那几颗浑身是刺但肥硕多汁的仙人掌,他只想拿把小刀恶狠狠地扎几下,看着透明的汁液顺着绿色的表皮滑落,他确信此举能改善自己的心情。

法语是拉丁语系中的异类叛徒,至少阿帕基在经过波鲁那雷夫的简易入门之后仍然对他们的计数方法感到万分不解,大概他们会称之为“浪漫”。如果有切实唯美的场景配上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催生出的情愫和氛围当真可谓浪漫,教人惋惜的是他现在和乔鲁诺一起在离开那不勒斯有弱水之隔的埃兹,在悬崖峭壁上的植物园里慢悠悠地散步,对方拉着他,他心里挂念一柄锋利匕首,戳仙人掌,估计被迫害的植物都能流出血腥红河来,即使是王尔德在世也难用甜言蜜语来粉饰太平。

不过现在就是太平得要命,阿帕基心情没有很糟糕,任凭乔鲁诺或快或慢在前头拉着他,他都得承认,在植物园散步,人都能丢了脾气变成植物人,仔细一想好像还挺惬意的。

乔鲁诺停下来,低头阅读让·理查德·飞利浦所作的雕塑下的法语导览,手还不放开。阿帕基也觉得无所谓了,枝繁叶茂的气息把怨愤都吸收殆尽。他松懈防备,四处张望一圈,挑挑眉又把对方的手臂向后拉扯。

对方直起身回头注视他,他便轻快地吻了对方。植物人不会思考的,阿帕基现在就是一株仙人掌,想象此举把对方的唇扎破,娇艳欲滴的伤口上开出玫瑰,还是圣洁的白色,沾染了几滴铁锈。

管他怎么想,乔鲁诺都很满意。随后他们逛到了花宫娜的香水工厂,在植物花卉香气浓郁到能让嗅觉报废的店铺里找特莉休委托的那几款,一边抱着咖啡豆罐头猛吸一边抱怨委托人的挑剔品味——巴黎产的水也八成是从阿尔卑斯山或者地中海取的,跟那不勒斯有什么区别?

他们在这一项议题讨论上达成了难能可贵的一致,于是植物人一高兴又决定放空大脑拿自己的刺去戳玫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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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只寄居蟹!”

这是阿帕基使用的最新骂人语,专门针对乔鲁诺,他认为这个称呼再贴切不过了毕竟杂食的寄居蟹是生活在死亡软体动物的壳中,躲在被它掠食的可怜虫的坚硬铠甲里藏起自己柔弱的腹部,洋洋得意。这是一种寄生,你没死,它杀了你吃掉你;你死了,它还是吃掉你,然后抢了你整栋房鸠占鹊巢。阿帕基思考了将近一个小时,确信这个原创的称呼——不是昵称——是神来之笔,是灵光乍现。

他们去那不勒斯的海滩边,布加拉提在岩石的缝隙里找到一只颜色鲜艳得像是有毒的寄居蟹。他端起来翻来覆去观察了半天,螺壳里又扁又长的新主人被打扰,正胆战心惊地往里躲,无奈承担了大部分劳动任务的右侧螯脚比较硕大,导致体型不对称,相当滑稽,无法完全藏进房子里。

「草莓寄居蟹。」布加拉提说着,还把红彤彤的小家伙塞给福葛看。寄居蟹正欲哭无泪地挥舞大钳子对两个高大的人类进行毫无意义的威慑,阿帕基在遮阳伞下喝了两口啤酒远望,并同情对方。

很快他就会开始同情自己的。

乔鲁诺好奇地看了半天,小声说了些什么。于是布加拉提拿了空杯子去海边舀了半杯海水,福葛把始终没敢对他做些什么的可怜寄居蟹丢了进去。寄居蟹会后悔自己的胆小的,阿帕基想,被人豢养失去自由还不如奋起反抗,然后让暴躁的天才大学生一掌劈碎了归西来得痛快。

他心不在焉地东想西想,回过神来,乔鲁诺拿着那个杯子走到他跟前的阴影下,阿帕基注意到那只草莓寄居蟹正绝望地吐着白沫。

「我要养一只。」对方正色道。

那关我什么事?阿帕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移开视线不打算回答。而可恶的小鬼不依不饶,接着说:「我养不来。」

你养不来可以让黄金体验搭把手,或者直接交给布加拉提。阿帕基所余耐心不足,想起身找个清静的地方,而乔鲁诺不留情面地拉住了他。

太不识相了,该死。阿帕基不能确定他在腹诽以至高权位压榨的对方,还是明知最后总得妥协还要垂死挣扎的自己。

养吧,然后赶紧养死。食腐动物寄居蟹的寿命不长,但好吃好喝供着也能活个二三十年,而阿帕基到那会儿肯定已经死了,他确定,他可以预知到死因是被乔鲁诺气死。他可熬不了那么久,希望这只小动物能尽早升天。

布加拉提说草莓寄居蟹什么都吃,但最好能给它准备些虾类来补充胡萝卜素,这样可以维持它身上的色彩。阿帕基设想把这只倒霉蛋放在打了灯光的黑色布景水缸里,草莓寄居蟹在浅浅的水中活动钳子,有点像《辛德勒的名单》的场景。

乔鲁诺盯着水缸里正探索新天地,或者是新牢房的蟹,阿帕基把书翻得哗哗响,以确认一只寄居蟹需要多少淡水和海水,并由衷感到麻烦——寄居蟹一定也这样认为,他翻过一页,发现它是群居动物。

他怜悯而又幸灾乐祸地想,这只蟹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孤独抑郁地死去。放下书,阿帕基看见乔鲁诺拿走了寄居蟹的房子,那是个基本上没什么花纹图案的白色螺壳,和红色倒是很般配。

还没等他回神,对方从他口袋里拿走了唇膏,拧开旋盖就往螺壳上画。

“你这只寄居蟹!”

阿帕基被寄生啦,他悲哀地想,但没有去夺回自己惯用的妆品。他琢磨着说不定,寄居蟹会因为化妆品的化学元素而更早去世,而他也能更快解脱。乔鲁诺一边继续手上的彩绘工作,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你不是说我是臭章鱼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完成杰作,把房子归还后又自说自话地跑来揽他的肩膀,手上的紫色都快要蹭到他的衣服上。

“再找一只陪它,阿帕基。”

“你自己找,白痴。”

第二天清晨,阿帕基跑到海边,在沙滩的一个洞里又找到一只。在放进水缸之前,他考虑了一小时要不要把它糊到乔鲁诺的脸上,又心疼寄居蟹。

末了,他放弃复仇,安顿好寄居蟹,把还在睡懒觉的乔鲁诺从被子里拎了出来。




🚭


阿帕基差点以为自己一命呜呼了,在凌晨四点左右猛然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就着黑暗掐一把自己的手背以确认现实,第二件事是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

他有三天以上没有抽烟了,酒精也是半滴未沾。该死的黄金体验,在阿帕基故意给自己留几个伤口然后理直气壮地预备使用医用酒精浇在破损的血肉上时,听到瓶盖拧开的声音它屁颠屁颠地跑来迅速愈合了伤口,架势像个等待表扬的小鬼。而其主人在他背后盯住他,目光如炬,害他脊背发寒,僵硬得动弹不能。

太过分了,阿帕基指责上天不公。全身细胞都在厉声叫嚣着寻找尼古丁和乙醇赋予的麻醉快感,鼓膜躁动不安到他情愿能一闭眼就晕死过去。

乔鲁诺夜里睡得浅容易惊醒,因此阿帕基把忧郁蓝调留在了被窝里作为抱枕。他有一包裹了防水塑料布的烟,藏在了马桶水箱里,凭借这种电影里才有的拙劣伎俩,一次都没有被发现过。他现在费了点功夫小心翼翼取出来,过分安静漆黑的环境令他总是疑心会不会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翠绿的眼睛静默地注视自己——太恐怖了,阿帕基为自己多舛的命运悲痛扼腕。

为了防止任何可能惊动对方的动静,他脱下拖鞋,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到阳台上拉上玻璃门,倚靠在栏杆上点了烟,目光聚集在对面,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转手就把烟给丢到楼下去装作无事发生。

阿帕基足够谨慎,故而不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一抬手他又开始犹豫不决。他思考到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假使他现在抽烟了,那么这股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会残余肺部,伴随呼吸也指不定要多久才能散尽。

早晚有一天他会患上肺大泡的吧——阿帕基从一则医学新闻上了解到,烟瘾严重的人很容易染上这个病症,并且从图片上看,那还真不是什么能让人不恶心的丑陋玩意儿,看着叫人有用针去戳破的欲望。

苦涩又辛辣的烟干巴巴地空燃着,他没有吞云吐雾,晚风把一丝一袅都刮散在颜色有点发白的夜空里,烟灰消失在距离栏杆几米开外的地方,他盯着那一小段明明灭灭的火光出神。

过度的烟酒有害健康,这点不需要他人警醒,阿帕基心知肚明。烟会在指间留下烟草味,跑过肺泡也都是烧痕,他猜即便是往嘴里喷空气清新剂都无济于事,乔鲁诺很快就会发现,因为对方喜欢在清晨与他交换一个吻。

所以这没用,这是溺水者无谓的挣扎。阿帕基总不能等到肺泡里的烟草气息都没影了再去吻对方吧,那得要等多久啊?尽管就个人口味而言,他对甜食没有嗜好,没有布丁和巧克力他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不过——

还剩一点点就烧到烟蒂了,阿帕基率先把烟碾熄于栏杆。香烟出师未捷身先死,发出无声悲鸣之后寿终正寝,可怜的尸体被他手指一弹坠落进夜里。

好,他戒烟戒酒,没问题。对于阿帕基来说,乔鲁诺给予的挑战是具有不小的完成价值的;或者说是漫不经心的挑衅,再幼稚不过又相当有效的激将法,值得他跳下去的陷阱。

阿帕基回到房间里解除替身,方才躁动的瘾现在格外安宁。待到它再度发作的时候,作为精神损失的补偿,他绝对要从乔鲁诺嘴里摄取点糖分。现在他困了,合了眼一沾到枕头便沉进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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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是个单纯易懂的人,而类似这样的惯性思维盲区偶尔会让乔鲁诺栽跟头。他耿直又别扭的下属有时意料之外的行为令教父寻不到源头和缘由,他可以直接询问,但那有些奇怪,因为他几乎从不需要问就能猜到对方所想,假使他这次问了,这个接近于投降的举动竟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挫败。

乔鲁诺有好胜心,他愿意在与阿帕基交往的过程中做出部分妥协和让步,而那终究还是看场合与时间的。昨夜的鱼水之欢,他恍惚间想起对方总喜欢故意在裸露的皮肤上咬出吻痕,好让他第二天耗费时间拿着对方的粉底往羞耻的印记上一层层覆盖证据,包庇罪犯。于是为了公平公正,他往阿帕基的颈侧啃噬出一大片令人烦恼的青紫色,如此一来对方翌日一定会抱怨个不停和他抢着用遮瑕膏往身上大片地涂抹,并且同样会由于天热免不了的汗流浃背而忧心妆品的持续效果快速减弱,回到家里还要卸掉。

尽管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是秘密,但阿帕基很要面子的,一定会这么做,然后体验到与教父相同的苦恼,作为交换,自然会收敛些的。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没有,对方看到镜子里乔鲁诺留下的犯罪事实,不仅连抱怨都没有,照常化了妆,就准备这样去办公室做事了。于是,教父反而感到更烦恼,口袋里藏了一只遮瑕备用,琢磨着要在什么时候向对方提出要把招摇过市的吻痕遮掩起来。

“阿帕基!”纳兰迦从数学题里抬起头来,发问,“你脖子边上是什么东西?”

那块吻痕在长发间若隐若现,并不显眼,不过天气炎热,阿帕基会整理头发,有时会干脆把头发束到脑后。

“别多嘴,做题。”福葛把他的头按回到简单的数字组合当中去,非常明智的选择。

“我昨天被吸血鬼咬了。”阿帕基就当着乔鲁诺的面一本正经地讲述故事,双手比划起来,详细介绍起嫌疑人的身形,“大概这么高,手腕还不满我一握——”

前警官蜷起手掌示范,全神贯注,眼神不往乔鲁诺的方向移动分毫。而小教父如芒在背,因为福葛正用一种诡异得像医院里的X光仪器的穿透性眼神由头到尾地打量他。

到了下午,米斯达的外勤任务完成后回到据点见着阿帕基,了然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辛苦了,老板造反让你遭罪了。”

阿帕基侧过头,脸上表情没有动摇丝毫,依然坚持狗屁不通的吸血鬼理论,跟归来的枪手细致介绍了自己被传说中的生物给袭击并且虎口脱险的冒险故事,乔鲁诺觉得自己和阿帕基的角色设定似乎倒置了。

于是在阿帕基连续多次被问及这块令人不齿的痕迹后从容地将答案从吸血鬼换到蚊子又换到东方神秘医学时,小教父忍无可忍把还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对方拖走了。

乔鲁诺很认真地问:“你到底是谁?你把阿帕基怎么了?”

他需要评估一下替身攻击的可能性,而闻言,阿帕基的反应是:

“我在陈述事实。”

喔,明白了,所以阿帕基不会感到有心理障碍。对方自我催眠,自己是个诚实的受害者,并将他比作是吸血鬼是蚊子甚至是来自东方满身秘密配方药和疗法的道士——这是片面的事实,实在是太无礼了。

于是当晚,教父顺理成章把阿帕基的脖颈咬破,报复性地落实了吸血鬼之说。这点小伤不需要黄金体验操心,他轻喘着舔舐过破损的伤口,考虑要当个称职的吸血鬼,把爱人的锁骨也变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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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不喜欢给乔鲁诺打电话,仅凭淡薄的声音他很多事无法确认,于是挂断之后他会开始跟随忙音想些乱七八糟的。具体的内容他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就好比在茫茫太空的失重环境里,四处是碎成小块的陨石和星尘沿着力的轨迹梭巡,一切都不是静止确凿的,变化的角度模糊,且转瞬即逝。阿帕基不可能抓到什么在手里供他打量揣测,亦不会主动伸手,他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地走自己的路,再好不过,再绚丽的流星也拦不住他。

乔鲁诺在跑出去没了踪影之前不曾遗留丝毫征兆,阿帕基有对方的家门钥匙,他猜狡猾的小猫是有意为之的。因为尽管生活痕迹被收拾得一点不剩,但门口的拖鞋总让阿帕基觉得这里的主人就等着他光临。他不喜欢什么都能被对方猜到,而他却对于对方云里雾里的状态。

阿帕基什么都没有去查看,经过玄关走到客厅里陷进沙发里,过了半小时之后坐起身去按电话键钮。他听见外边汽车发动和女人大笑的声音,搁下听筒把窗帘拉上,好像这样就能把噪声彻底隔绝在外似的。即使是心理作用那也是好的,他回到电话边,按下免提。时间不算久,但乔鲁诺有十条以上的电话留言,由此阿帕基知道对方不声不响的私自出行没有告知任何人,或许他还是第一个发现的,或许他还是唯一一个有钥匙的,或许他还是唯一一个闲得发慌会上门来翻电话留言的。

绝大部分的留言都是他们都相熟的友人询问对方的去向,也有陌生的声音,应当是乔鲁诺的家人。阿帕基漫不经心地逐条收听完毕,没有预想的那个声音出现,令他不免懊丧。他本以为会听到对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嘲笑他,讥诮他不寻常的在意。诚然,这样的揶揄当真降落到阿帕基的头上,他会由于被对方一如既往地猜中而倍感恼火;而没有,则会掉进失望的陷阱里,毕竟他也想要猜对一次对方的心思。

工作日是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现在双休日也一样了。到了周末,乔鲁诺的公寓就成了阿帕基的工作地点,他不会去探寻对方的秘密,既然对方大方地大门敞开邀他进去,那就说明对方没什么想藏的。阿帕基最多有去搜索对方阅读的书籍,随意找两本消磨一整天的温和阳光,并腹诽对方看的所有,从推理小说到生物学以及植物图鉴。在窗口的位置总有麻雀停驻,只要他翻过一页就会被惊动的小生物来一个又走一个,阿帕基辨别不出它们是不是同一只。

大约是对方离开的第三周,懒散的邮局终于开始将工作提上日程,阿帕基家的邮箱里落进两张明信片。一张是巴塞罗那的圣家赎罪堂,还有一张是安道尔广场的融化时钟,阿帕基向来觉得那个狭隘的迷你国家安了达利的标志性作品却没安好心。

他看了看日期,打开欧洲地图,思考需不需要把明信片钉到相关地点上去。这样更直观,就像警方的证据板,他能知道对方从哪里到哪里,接下去可能去哪里也有迹可循。只是这似乎多此一举没有必要,这不是一宗失踪案,对方也不是个被拐卖的小孩。

日子继续这么水一样不紧不慢地过,明信片也陆陆续续地被送进阿帕基的信箱里。眼下他周末不会在乔鲁诺的公寓待太久,鉴于他的确好奇对方的下一个目的地会是巴黎铁塔还是图尔城堡和卢瓦尔河谷。阿帕基没有去过太多地方,也没有太多设想,至多是看着明信片上的靓丽风景猜测一番,那里花的颜色,食物的气味,语言的口音和风的触感,与那不勒斯存在多少不同之处。

期间他有想过需不需要打电话过去,时差没有那么久,阿帕基也不算很忙,大部分借口都无法使用。说到电话,他消磨的周末时光里,偶尔会有铃声响起。他不会去接,只是耐心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任由铃声吵闹,隔了一段时间停下来,阿帕基走过去调出最新的语音留言。

依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直觉也是种很可笑的伪装,披在愿望身上的皇帝的新装。明信片堆叠起来已经有一本大辞典那么厚了,每一张都只有一个地址和日期,此外就和对方留在身后的住所一样,没有一点痕迹和线索可以供他延展推测的余地,供他更快消磨无聊的闲暇。

到了某一天,阿帕基正在回忆对方阳台上的盆栽是不是快要被最近起伏较大的气温给摧残坏了,需不需要去一次把植物移回室内,那时是午后了,天气是怪异的太阳雨,闷热的气候下夜里并不会太冷。

上一张明信片是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紧邻北意大利。他无端地估计乔鲁诺差不多会绕回来了,下一张卡片上的照片会是瑞士的小镇。翻过一页报纸,扬起的细小尘埃让阿帕基打了个喷嚏,然后门铃响了。他丢下手里的东西,光着脚走到玄关尽头开门。

熟稔的家伙,轻车熟路带着一身异国的奇妙气息与仆仆风尘,跳起来挂到了阿帕基身上。

“想我了吗?”乔鲁诺问他。

他没有出声回答。阿帕基需要等到灵魂完全回到体内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地给少年一个完美的模板化的回复。在这之前,阿帕基不会吝啬于赠予一个无足轻重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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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出生起就开始无止境地下沉,并且无能为力,谁能违背地心引力?

阿帕基知道这是不可动摇的科学。根据他不长的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实在太明白违抗所需代价几何。在无法返程前往重生的大巴上,来迎接他的同事眼下正在车厢最后方的窗口眺望远去的街景,阿帕基也终于意识到过去正离他越来越遥远,远到他不需要再去费尽心思窈陷其中,命运慈悲地亲临现场将他从泥淖中拽起。

他站在车前门的位置,困顿地打了个呵欠。驾驶座位上空无一人,方向盘偶有转动,大巴沿着马路朝前开,起伏的路面延伸往未知的未来。车载收音机嗞嗞作响,他会捕捉到熟悉的片段,例如皮条客的谄媚,纸币的翻动,妓女的调笑,超市的枪响,血液的喷溅,以及雨夜里布加拉提的邀请。

阿帕基不信教,不是笃诚的信徒,而随后他听见了上帝的声音。不必知道缘何他能认出那是上帝的声音,这好比梦境,当你潜意识里认定一件事,那件事就会逐渐在你眼前成真,毋论是幸是灾。他回头看看仍旧没有动作的同事,目光又移回到收音机上,上帝的谏言正一点一点清晰,沙滩的浪潮退去,金色沙滩上是雪白的贝壳。

“与我打赌吧,年轻人。”

阿帕基愣了愣,手伸进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没有烟酒也没有妆品,没有尸体也没有生命,他现在就是等待超度的迷失灵魂,没有可以作为筹码的值钱物品可供上帝消遣了。他拈走扩音器上的一片花瓣,调整了频道。

“赌什么?”

他还是问了,输无可输的人自然拥有无所畏惧的决绝。既成的定局现在赤裸裸地躺在那里,和他不堪回首的历史一样死得相当透彻。时间庸医束手无策地立在旁边,过往的每一道疤痕在肉躯上历历在目起来。

即便会有人将他胸前的伤口愈合,他也无法藉此回到自己的空壳里。那具躯干不再拥有姓名标签,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

没关系,阿帕基不在意这些。他回溯怅然若失的过去反复颓靡与自省,找寻还没来得及浮现的渺茫未来,而结局注定都是面容惊人一致的悲剧。他总是在物是人非之后更加自甘堕落,可在神的注视下他不敢也不愿碰到最底层的污浊,也不能接受上头落下来会叫他万劫不复的藤蔓,悬在深渊的正中央进退维谷。

他不能回到过去从头开始,也等不到未来,他只保留现在。

“就赌这一战的胜负吧。”

“可我没有筹码了。”阿帕基把口袋翻出来。

“你有的,”上帝温和而悲悯地对他这样一个罪人说,“只需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你输定了。”阿帕基说。

他虚度过不少光阴,倾泻一地的碎片反射恣意蔓延的艳阳,回忆起来难免令人惋惜。毕竟阿帕基只记得时光锐利扎手,血液薄发情感失调,却不记得有光抑或希冀,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又不乐意继续沉郁地拾起那一片片绝望的刀锋,骨子里乖张和自我的那一部分不允许他那么做。

他错失了很多东西,很多,但他也越来越清楚,纵使是时间愈来愈狭窄紧迫的当下,他也一目了然。

“老板输定了。”他又说,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上面是错综的纹路,“我赌我的命运。”

阿帕基没有了过去,未来,归宿和其他,但他还有自己唯一的命运。他的命运比光更亮,比花更艳丽,比烟酒更辛辣,比藤蔓更柔韧,比时光更锐利,比生死更合理。

他相信自己的命运,比对上帝更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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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滚出来。”

“请容我拒绝。”

这大概是头一遭,阿帕基在乔鲁诺的公寓门口抓耳挠腮——用可以活动的左手,隔着门又生气又急躁,另外附加一点担心和疑虑。他已经耗费了将近一整天,软硬兼施地要求对方开门。黄金体验在半小时前把门变成了藤蔓,他正急着要穿过去,替身能力却被解除,因此右手也就不尴不尬地卡在了门里。他跺了跺脚,心知肚明对方是故意的。

阿帕基的耐心早就见底了,假设他是一口井,而耐心是水,那么现在别说是掘地三尺,即便是打穿地心到星球的另一端,也是绵延不绝的沙漠。阿帕基猜自己确实是那么做了,所以被风沙迷了眼睛,皱着眉眺望夜空,一片模糊的星座连成几何图形,尖端朝下,落下来绝对能凿破颅骨。

他承认他不那么生气,思前想后他也揪不出生气的源头,因此目前情绪中主要的成分应该是着急。右手手腕疼极了,但不值一提。

阿帕基在两周半前了解到那个听上去就不怎么靠谱的失明症,像是少女爱读的浪漫小说里的奇怪设定,刚开始他是嗤之以鼻的。而随着小教父走在路上会与电线杆亲密接触的概率越来越大,那双翡翠色眼眸越看越像是真正的绿宝石,有锐利的火彩却鲜有聚焦,疑窦丛生。阿帕基自认还是能分得清近视和眼盲的区别,毋论乔鲁诺如何跟他拐弯抹角绕着眼睛的话题走,他依然能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黑帮教父双眼失明了,这消息传出去必定沸反盈天。

时间太长了,他站得脚麻了,不好活动了。阿帕基并不是没有办法脱离困境,仅仅是对方如此固执的现象着实少见,他不免意外,也不曾想到过用其他方法解决。他咬牙切齿,随后唤出了忧郁蓝调。他习惯疼痛,疼痛和金钱一样,有时候几乎是万能的,可以解决不少问题。

忧郁蓝调抬起手,迅速将他的右手腕斩断,血扑簌簌流到了门上地上和地砖间的缝隙里。他倒吸一口凉气咬住下唇,愣是没有出声,左手即刻从门上余留的洞口里伸进去解开门锁,清脆一声响,门锁松开了门舌,在一个几乎失明的人听来,是格外明显的讯号。

阿帕基跨过断肢,把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去,慢慢朝乔鲁诺的方向靠近过去,像是接近一只怕生的猫。教父休想失明,好忽略这一路上罪证似的斑驳血迹高枕无忧;必须让这不省心的家伙好好看看任性妄为的结果如何。

说到底,所谓宝石失明症,没有人能说得清其具体的解决方法和副作用。阿帕基只知道今天如果不处理,那双眼睛会变成一对价值连城的祖母绿,其背后的故事所赐予的附加价值足够它们在拍卖会上被人争先恐后地抬高价格。江湖庸医说这种病症需要心上人的吻,而特莉休说这种病症需要心上人的真爱之吻,十秒以上,如果不是真爱之吻,那么宝石会立即脱落。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正沉浸在讲解之中的少女,想问她是不是看了什么青春疼痛文学作品的话语被隔夜的意大利面堵在了喉咙口——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吐了。

“你最好别说话。”阿帕基恼火地说,完好无损的左手拉起乔鲁诺的衣领,旋即想到撞和吻还是有区别的,于是减少了些许力道,吻了十秒。

之前乔鲁诺有和他说过“我爱你”,两个月前,就在耳畔的呢喃软语,带着浓烈酒精的迷醉气息,因此阿帕基一笑而过,没有当真,说实话他没有在那时候把对方打一顿应该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半醺状态了。他从不怀疑他自己已经把全副命运托付给一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少年,凭借对方的替身能力会把那上面的千疮百孔都补起来,阿帕基就在边上坐下来看着年轻的教父变戏法,不失为一种享受。

他没有把上司的话当回事,想来还是他自己有错在先,断掉一只手可能是活该。

宝石再漂亮也只是没有灵魂的眼睛,而灵魂才是至高无上的宝物。

“小鬼瞧你干的好事!”他将右臂抬到乔鲁诺的眼前,“快点帮我治,痛死了!”

“……喔。”对方的眼神失焦了又对焦,有点心虚,自知理亏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滴血的伤口。阿帕基松了口气,在心里开始列表,过会儿他就要以下犯上数落教父一通,以长辈和对象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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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艳遇这种东西不太靠谱,阿帕基由衷地想,酒吧里最好的东西是摆在架子上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酒瓶和其中五颜六色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液体。

爱尔兰的酒吧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他以前从未见过在酒吧演奏传统古典音乐的弦乐团以及风笛手。舞池那里灯光在地面上一圈圈旋转闪烁,只是纯粹的明黄光晕和蓝紫色干冰烟雾,复古而脱俗。人们举杯欢庆,爱饮的是醇香而苦涩的黑啤。阿帕基喝掉上面一层浅咖啡色的细腻泡沫,乔鲁诺过来拉他的手,故而他不得不把杯子放下以免打翻饮料到对方身上。

乔鲁诺和他一样是来自那不勒斯的旅人,金色的头发显眼异常。阿帕基夜间出来吹风,拐进河岸边的酒吧,对方像是与他相熟,笑着邀请他玩一盘桌球。大约是身份认同,在异国遇到同城人士,概率还是相当有限,阿帕基一点也不介意与对方多说两句。

他任由乔鲁诺牵引,心里猜测下一个游戏是什么。于是他们先是混进舞池里晃了一圈又从边缘游移出去,乔鲁诺把一只飞镖塞到他手里,指了指墙上的靶子。

阿帕基接受挑战,放松手腕将手里的暗器掷了出去,离靶心只差了一点。对方也飞了一支出去,位置相近,他们俩纷纷凑上去看,计算究竟是谁的得分更高一些。

距离只有零点几公分吧,无论是飞镖之间,还是他们发肤之间。乔鲁诺突然侧过头来,阿帕基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点,吐息交错太容易产生幻觉。

对方拉着他侧身往酒吧门外走,声称是有更有趣的事物,比酒吧更好。阿帕基质疑这个观点,但无法质疑乔鲁诺,因此他毫不反抗地让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少年摆布。

夜深了,街头的人不算多,但大家都各自狂欢。爱尔兰的踢踏舞与随性的百老汇有很大的区别,阿帕基记得在看《大河之舞》时便注意到,这个地区的舞者在跳踢踏舞时上半身几乎是不动的。有三五成群的女生穿着统一的服装在街边跳舞大笑,累了就去街边借着路灯看闲书的商贩那里买便宜的气泡果酒解渴。他们沿着河岸一直走,阿帕基的注意力时而集中在牵着他的纤白臂膀上,时而落于河面的波光粼粼。

乔鲁诺把他带到一家纹身店里,其轻车熟路的程度令阿帕基怀疑对方其实是当地人。在他回过身来的时候,纹身师已经耐心等待他的答案多时。阿帕基困惑又迷茫地望一眼正在翻找图案的那不勒斯少年,不确定自己的手臂内侧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标记。或许可以和自己有关,或许可以和对方有关,又或许只需要和这个地方有关。

最后的决定是简单的地理坐标,爱尔兰高威,北纬53°16′18″,西经9°02′56″。阿帕基从来不怕疼,因此纹身也不算什么难题。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眼瞅着墨水注入皮肤里,染上字迹,乔鲁诺站在一旁注视着,手将垂下的碎发拢到耳后。

擦过药膏之后,阿帕基甩了甩手臂,感觉奇妙。对方拉过他的手臂细细看着那一行纹身,夜风和乔鲁诺的呼吸令那块皮肤时而转凉时而发烫。他们绕回了最初的酒吧里,分别要了一杯黑啤慢慢喝。那些看起来像是一个世纪前的古董沙发椅上,小提琴手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演奏。

乔鲁诺撩起头发,露出颈后的一块星形印记。是胎记——对方是这么对他说的。阿帕基凑近观察了一会儿,随后坏心眼地吹了口气。

对方下意识往后一缩,对上他的视线,过了两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留个电话吗,阿帕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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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脑正常的赏金猎人是不会选择带吟游诗人一起行动的,所有人都知道。尽管这两种职业都注定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然而其性质的截然相反注定他们不能一同前往同一个地点,他们不会有同一个目标的。

别怀疑,阿帕基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的时候,拒绝得很干脆利落,一丝犹豫都不曾浮现。而当第三次乔鲁诺轻描淡写地提议他们一起旅行时,阿帕基同意了。

彼时他坐在吧台边,将颜色接近西瓜瓤的麦芽制酒一饮而尽,酒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杉木桌面上,对方正挨在他身侧,想要以为赏金猎人写一首真情实感的颂词作为携同旅行的条件交换,甚至将一叠酒杯那么高的银币堆到了他面前。

阿帕基对这个没有兴趣,无论是在小酒馆里闪闪发光的银币或是与声音清甜的诗人同行,还是了无意义的英雄颂词,无异于无趣的馈赠。他真正在意的是,根据相熟的友人所言,四是非常危险且不吉利的恶魔数字。他可不愿意被问到第四次,然后在某个悬赏任务中以某种具有讽刺意义的方式送掉性命,被后来者写成黑色幽默喜剧。

这不是个良辰吉日,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纪之前的古老时钟咯吱咯吱作响,齿轮听上去就快要从上面脱落下来,但它的时间从未出错——酒馆的老板擦拭着光滑的玻璃杯,解释说百年前一位漂亮年轻的女魔法师为这件面临报销的老古董施了神秘魔法。故事很长,足以说上一个时辰,阿帕基没有听下去,只注意到时间是凌晨四点。

他只是在这里稍事休息,根据悬赏任务上的提示,他最好能在清晨六点抵达东南部的岩石洞穴里找到那条刚刚进入梦乡的火蜥蜴,一刀下去,取走野兽背脊上的一枚灰色鳞片。阿帕基不记得那只爬行类的具体名字,但他清楚那枚不起眼的黯淡鳞片所拥有的药用价值,以及非常值钱,他甚至可以只花赏金的一半就能买下城镇中心里最富丽堂皇的那家酒馆,再怎么铺张浪费也可以大半年不工作了。

阿帕基运气不错,在其他猎人还在皱着眉头辨识那牛皮纸上头晦涩难懂的挪威符文时一把摘下了那张任务单子——深山里顽冥不化的贵族就是如此,千百年来维持着使用古文的习惯以彰显身份,同时也挥金如土。

成功率是不低的,如果他可以不带上乔鲁诺的话。阿帕基不确定假使路上遇到些什么,会不会对任务产生影响。吟游诗人可以四处流浪漂泊,也不怕走树林幽径,他们有自己的方法来避开危险,而猎物巢穴则另当别论。

天亮得很早,晨风和朝露在人裸露的皮肤上谱青草气息的曲,乔鲁诺跟在他身侧,有时比他走得快些,有时在他身后把他当作行走的盾牌,歪着头往前看。

阿帕基不耐烦地在心里背诵凯尔特佚名之诗,一首一首回忆一字一字默念,试图忽略对方显而易见的挑拨之举,一脚碾死偶遇的吸血虫子。吟游诗人哼着现编的曲,阿帕基确定是现编的,过去他从来没听到过,很是欢快的调。

云深雾重的天气里,拂晓日出也没有多少穿透力,只能发现上空的颜色逐渐褪去,泛出潮湿的乳白色。阿帕基停下脚步,抬起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对方止步。

“你在这里等,不要过去了。”

“喔。”

他没有回头看乔鲁诺,径直往洞穴里去。路面上有几枚分布松散的萤石,被火蜥蜴的高温皮肤烫到发出磷光。洞穴很深,他匆匆回头望一眼愈来愈渺小的光点,继续往前走。

阿帕基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树林里有没有狩猎的小怪物,反正是乔鲁诺自己要跟过来的,他也提前给予过警告,要说出了什么事也绝对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火蜥蜴的皮肤像灰烬,又或许是洞穴的光不够而产生的错觉。阿帕基自始至终没有点火把,怪物鳞片底下橙黄的火光足够他辨识蜥蜴的弱点的方位。

他瞄准蜥蜴的头顶,一枪刺了下去。将近三米长的蜥蜴身体猛然绷直,随后剧烈挣扎起来,怪叫不断,想必会惊醒周围的个别不知是敌是友的动物。他后撤两步避开四处迸射的火星烫伤自己,等待蜥蜴彻底死去。那是只格外顽强的动物,因此过程漫长,漫长得焦虑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不应该,他提醒自己,狩猎者最关键的就是要耐心,顿了一会儿他又腹诽是吟游诗人事先消耗了他的所有耐心。

散发着蒸汽的猎物不再动弹,两分钟后,他上前去取回自己的武器并摘下了灰色的仍旧有些许烫手的鳞片,片刻迟疑后,顺走一块绿萤石。它在黯淡里发光,又对人体有害,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诗人的眼瞳。

他快步走出去,一身轻松。阿帕基不紧不慢返回原处,对于找不到吟游诗人的踪影一事并不惊讶。他们是第一次同行,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对方会使出些小伎俩来耍他。

阿帕基沉住气四处张望了一圈,心里盘算着要不就这么直接离开,乔鲁诺会跟上来的。随后他抬头,发现对视在树枝上坐着,摇晃双腿低头笑着俯视他。

“你不下来我就自己走了。”

“太高了。”

阿帕基对这句回答嗤之以鼻,明知道高的话又爬上去做什么?但他没有那么说,就像他明知道可以转身就走,他亦没有那么做。

阿帕基在树下张开双臂,乔鲁诺便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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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在喧哗的酒吧里,你那爱凑热闹的朋友去舞池里勾引男人去了。你生来运气不好相貌平平并且不会跳舞,不想去丢人现眼,于是一边腹诽一边坐在吧台边喝酒。其实你不会喝酒,因此仅仅是假装手里的果汁鸡尾酒是足以致幻的苦艾酒。你晃了晃杯子,看,是绿色的,冒着小气泡,冰块清脆叮咚作响。

现在,把刚才的“你生来运气不好”这句话划掉吧——你的身边有人坐了下来,是个留着银色长发的俊俏男子,虽说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友善,但应该是你活了这么久以来见到的最好看的人。为什么像这样的人一个人在酒吧?是失恋了吗?你要不要趁虚而入呢?

搭讪罢了,又不会少块肉。

事实证明这位先生比他看上去的要好沟通些,他对于你的无酒精鸡尾酒略有嫌弃,对于你笨拙的搭讪行为也颇有微词,但都不算什么,与他对于自己对象的抱怨相比,纯属小巫见大巫。

你之前怀疑对方是失恋了,现在轮到你失望了。你开始大口喝饮料,为自己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桃花运扼腕,嚼碎了冰块,听到对方继续抱怨。

“哪有人一天会吃三盒布丁的?这么大。”对方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甜点的尺寸,紧接着又比划了一下对象的身高,“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一样——不对,小孩都不吃那么多。”

你点点头,认为对方说的在理,尽管你不是很想继续听了。

“成天就知道耍我。”

什么?你放下了酒杯。

于是你有幸得知对方的对象除了是个布丁狂热份子,并且擅长恶作剧——半夜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对准眼睛差点没瞎了那双紫色瞳仁,万圣节穿着布偶装往他脸上糊南瓜派——甚至于对方一旦遇到什么好事,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紧张,总是神经紧绷地观察会不会出现乐极生悲的反转结局,不得安宁。

听到有矛盾裂痕,你有些来劲儿了,这可算不上什么棒打鸳鸯吧?你决定引导对方继续往下说,随后待到合适的时机劝对方分手。

于是话题继续走到了夜里对方会变得格外缠人并且多次宣称自己怕黑之后,你便提出疑问:既然有这么多无法忍受的缺点,为什么不趁早结束呢?

闻言,银发男人放下酒杯,侧过头以一种看到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的奇特眼神上下打量了你一番。这种程度的审视在长达一小时的交流里只出现了这一次,而你情愿把时间调回一小时之前,并选择沉默。

半晌,对方以年长者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向你说教:“你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过于幼稚了。”

什么?难道和陌生人数落对象一小时不幼稚吗?

“像你这样很难维持好一段关系的。”

彼此彼此吧?

“别一遇到矛盾就先想到分道扬镳,明白了吗?”

你感到十分委屈,放在十年前,说不定你可以立刻哭出来,而现在,如果对方的谆谆教导还要继续上另一个一小时,你一定会哭的。

好在这样的可怖景象并没有发生。在你试图借口上厕所逃离现场的时候,一个金发少年,看起来完全不该出现在酒吧场合的年轻人走过来,狐疑地瞄了你一眼,一秒不到的视线像X光扫描。你背脊上的汗毛顷刻全体起立,你手一抖把鸡尾酒喝完了,一瓣青柠卡在了喉咙口。

“回去了,阿帕基。”

这是阿帕基先生的对象吗?你想问,然而手一抖,杯子差点粉身碎骨英勇就义。一定是之前的单方面负气描述过于深入人心,当眼见的与想象中的有较大差距,人都会感到害怕,不对,惊诧。

单身挺好的,你转身面对吧台,面对正在忙碌的调酒师,告诉自己,告诉自己背后的汗毛,让它们都乖乖趴下。

“那个是谁?”

“不认识。”

“最好是。”

真的不认识,你喉咙口的青柠不上不下,泛酸的果汁有一部分回流到嘴里。你耷拉下嘴角,觉得自己真的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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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了,但见到依旧难免尴尬的局面。阿帕基在与乔鲁诺争执无果大眼瞪小眼相互不顺眼,两秒之后,忧郁蓝调又一次像个叛徒一样的跑到教父身边弯下身抱了抱对方,他还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替身微妙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宽慰。

最初发现这个现象是,阿帕基的判断是替身攻击,他可绝对没有也没可能让忧郁蓝调去做这种多余的事情。有好几次,他记得分明,在阿帕基根本没有召出替身的情况下,在一般的射程范围内,忧郁蓝调乖巧地从厨房的冰箱里取了很多甜到蛀牙的布丁甜点,码成一排在桌子上。教父兴致盎然大于满腹狐疑,一会儿看看甜点,一会儿看看阿帕基。

看着阿帕基做什么?这又不是阿帕基干的,阿帕基是无辜的。他有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地给教父提出各种异议,并在对方的耐心解释下迅速失去耐心与上司争吵,甚至思考起乔鲁诺当真生气的概率——他不介意见识一下这个场景,每次都是他火冒三丈,实在有失公允。

然而每次都是这样,忧郁蓝调会擅自探出头来,做些奇怪的举动,从拥抱拍肩,到拿甜点进贡。这要不是替身攻击,就不能解释为何忧郁蓝调不遵循他的意志,给黄金体验一拳,或者把橱柜上搁着的酒递给他。阿帕基可以把一整瓶干了,然后把酒瓶往对方的头顶上砸下去。

紧接着,更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继续。这一次显然不受控制的不止是忧郁蓝调而已了,黄金体验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随后摸了摸阿帕基的头。他蓦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替身面无表情,但这会儿他竟觉得黄金体验的脸上写满了无辜。想起人体是打不到替身的,阿帕基咬牙切齿,对乔鲁诺生气道:

“管好你的替身!”末了他有一丝心虚地靠后坐下。就目前战况而言,首先不给面子不听话的是忧郁蓝调,因此理论上是阿帕基有错在先。隔了一会儿的沉默,他又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咬定自己的行为最多能算是先发制人。

还是没人再开口,而刚才他们具体争论的问题,阿帕基已经全然忘记了。乔鲁诺也没有再开启话题,而是一本正经地在忧郁蓝调递上来的甜食里挑选,见状,阿帕基的替身又不争气地打开冰箱,把里面的草莓蛋糕也都全部端了过去。

阿帕基这时候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揍自己一拳,好让忧郁蓝调清醒一点。他当然做得到,下得去手,如果不是黄金体验仍在持续地轻拍他的头顶并抽走他的力气的话。最终教父选择了草莓蛋糕,阿帕基记得这块是他给纳兰迦留的,不过鉴于他现在连说话都办不到,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替身错位的情况随着乔鲁诺开始享用蛋糕的时刻开始终于出现了好转。忧郁蓝调觉得自己使命已经达成,便准备回到阿帕基那里去,黄金体验亦然。要不是这两个似乎已经脱离本体控制的替身交错的时候相互亲昵地吻了吻对方脸颊导致教父笑出声并且嘴上糊了一圈奶油的话,这事儿就能顺理成章地翻过一页了。

“你不要笑了!”阿帕基说,脸上的瘙痒让他忍不住抓了两下,而对面的上司不顾形象根本没有停下笑声的意思,这让他感到被嘲弄。

于是下属恼火地站起来,抓到教父的衣领,把奶油都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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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和一个聪明人看悬疑片。

第二天还要工作的,难说需不需要加班。阿帕基一边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一边提醒自己以后不要一时心软答应臭小鬼看深夜档的惊悚悬疑电影了。次日的黑眼圈和精神不振是高昂代价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被乔鲁诺给气的——这一部分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并且折寿两年。

阿帕基告诫过对方,不早些睡觉会长不高。对方充耳不闻,拽着他的手臂要他坐下来。电影估计要到凌晨一点半才结束,这样一来即便是最乐观的估计,阿帕基的睡眠时间也只能有六小时左右。

他不讨厌悬疑片,这要比黏糊腻味的爱情片好多了,他也喜欢电影的结尾给观众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阿帕基还记得他偶尔在电视上看过的那几部,像是讲述人格分裂斗争的《致命身份》或者黑暗风格的《孤儿怨》,结局都挺出人意料,因此他看着闪烁的屏幕上被镜头放大的细节暗自猜测剧情,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期待。

三十分钟的铺垫剧情过去,故事渐入佳境。与此同时,小鬼的捣蛋心理也随着夜色变深而掀开被子起床舒展筋骨了。乔鲁诺突然凑近他耳畔,说要赌电影接下去的剧情,像是反派角色是谁,最终的故事关键词,发生的原因。在电影的结局最终浮现之前,他们可以随时根据所见所闻改变自己的答案,但到了游戏终局,秘密被揭开后,各自的猜测以最后一次为准,不得反悔。

于是大约每过十分钟,他们都会重新分析一遍剧情,更正自己的说辞。阿帕基和乔鲁诺给出的答案有很多细节上的差异,对于反派的定夺倒是意外的接近。电影渐渐揭晓一些伏笔,抖落更多的包袱,他们修改说法的频率亦节节攀升。

阿帕基对于自己的推理能力是有一定信心的,但艺术作品和现实中的案件回放有所不同。电影只给你看一些希望被你注意到的地方,加以特写,夺取你的注意力并误导你,何况,当阿帕基听到电影中的角色谈论到古代的巫术时,他当即断定科学的推理方法或许不可行了,而他个人又不怎么推崇福尔摩斯的那一套基本演绎法。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同时开始更新答案,电影还有大约十五分钟不到就要到尾声了。

结局到了,阿帕基精神了。他一掌要砍到乔鲁诺的颈后,被对方轻松躲过。这是最基本的推理,在前期的种种猜测中,对方总是抢先他一步进行揣摩,而偏偏在最后一次,对方在最后关头才敲定了自己的最后答案,那么关于这个,不需要证据阿帕基就能确信,混账小鬼耍了他——这个赌局从最开始就不公平。

“你什么时候看过的这部电影!”

对方面露无辜,没有否认。阿帕基白白浪费了九十分钟陪乔鲁诺看一部自己没什么所谓而对方早就看过的电影,这点时间用来睡觉的话有益健康,他或许活得轻松些,对方没准还能再长高些。

于是他再次更正自己的说辞,永远不要和乔鲁诺看悬疑片,并且愤怒地把对方压到沙发上,决定要上演成人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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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乔鲁诺到家时,一推开门就看到阿帕基坐在餐桌边上,手臂搁在椅背向下垂着,指间夹着的烟没有点燃。于是他踢掉鞋子丢下钥匙,弯腰把对两人的肺部健康均百害无一益的烟草夺走,随手丢到玄关的柜子上。烟在平滑的表面上滚动几下,碰到折叠伞之后停了下来。

阿帕基比他先到家的情况不多见,像这种连晚饭都已经做完了等着他回来吃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乔鲁诺在对方对面的位置坐下,拿起叉子沉默地戳了戳意大利面上的番茄肉酱,问:

“你今天要换夜班了?”

阿帕基耸耸肩没有否认,视线也不在他身上,而是集中在一面雪白的墙上的某一个不具名的方位,好似那里有惹人注目的黑点。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已经只剩下少许威士忌和冰块的酒杯,其主人心不在焉,思绪漫无目的地飘。

“午夜有一桩凶杀案。”大约是在他卷起面条张开嘴的时候,阿帕基漫不经心补充说明,“在距离这里三个街区之外的一栋房子里,有一具女尸。”

“喔。”乔鲁诺把食物塞到嘴里咀嚼,含糊应声。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食欲——即使番茄肉酱不免会让人联想到对面的家伙看似无意实属恶意提及的凶杀案,尸体,进而擅自在画面中添加尸斑,蛆虫,“有什么线索吗,警察先生?”

他认识阿帕基以来一直很后悔的事情其一就是自己当时没有选择去学法医学,主因是乔鲁诺认为研究尸体并不能救人。但现在看来,这门学科或许能让他有足够条件和对方到同一处工作。他托着腮胡思乱想,双眼目光随着对方比划的手指以及随着动作从耳后滑落的头发。

“DNA检测报告没那么早出来,指纹也不完整,查不到人。”阿帕基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拇指和食指弯曲起来,比出六厘米左右的距离,“尸体的大肠都被拖出来了,这么粗。”

那可和意大利面一点都不像,他暗自咋舌,心里发笑,毫不在意继续享用微波炉解冻食品,舔去嘴唇上的红。

“阿帕基,你太无聊了。”乔鲁诺联想起上次约会时,阿帕基瞅着那盆甜腻的淋着巧克力酱的香蕉船好半天,以看起来太像排泄物为由拒绝尝试,并且摇头啧声连连地表示医生的兴趣与一般人果然大相径庭。他记得他吃了满嘴的巧克力香蕉之后把对方的唇膏都亲花,接着感叹道警探的爱好亦不遑多让。

上次约会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个月之前了。他半恼地继续捣着剩余的意大利面,解气地想象自己把某个不长眼的把阿帕基排到夜班去的家伙的大肠给捣了个稀碎,然后心安理得地吃下去。

大约是时间差不多了,阿帕基站起身披上外套。乔鲁诺抬起手腕,看到时间是七点半,才过去半小时,窗外的天正逐渐暗下来。他不满地锁眉,咬着叉子瞪着正在检查口袋里的物品的阿帕基,打算今天就要向医院申请换到夜班去。

对方绕过桌子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脖颈送他一个吻。于是乔鲁诺故作惊诧,摇头,摆出一脸不可置信与无法理解:“警察先生,你居然吻一个刚生吃完你领导的大肠的医生。”

“没错,汉尼拔先生。”警察笑着答道,抽了一张纸巾往他脸上胡乱地擦,“但我的行为不构成犯法,相反我可以逮捕你。”

“好啊。”乔鲁诺伸出手,拳头挨在一起,“快点,把我铐到你办公室去。”

一定是鉴于他表现良好,于是警察先生又往他的嘴角印上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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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绝对是脑子有病的。一天下午,乔鲁诺在草稿纸上演算,突然直接跳出这个结论来,手就自动移驾到边框之外,笔刷刷几下把这句话写在纸张的边缘,细细一行,不凑近些或者视力不够好的话是无法看清的一句,“阿帕基绝对是脑子有病的”。随后他情不自禁重复了三遍,写到自己深信不疑频频点头,以致于忘了之前的题目做到了哪一个步骤。

谣言实际上是可以以利益为中心而空穴来风的,但结论不一样,它们拥有扎实严谨的逻辑推算,公式以及证据,抽象的到具体的,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关于“阿帕基绝对是脑子有病的”这个问题始于两周前,乔鲁诺的座机电话里经常出现对方的语音留言。他不在家的时间比较长,一般喜欢待在咖啡馆或者图书馆,其他友人会通过手机短信找他。只有阿帕基,先是非常嫌弃地表示不想他的电话号码出现在自己的通讯录里,又在某次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乔鲁诺家座机的号码,接着就开始了电话留言的奇妙习惯。

阿帕基总是能碰巧在他来不及接电话时打来电话并且留言辱骂。乔鲁诺已经习惯在房间里写题目写到一半,抑或是在洗手间洗漱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锲而不舍。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会丢下笔或者裹了浴巾跑出去,到客厅里接,但怎么说?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次成功接到——乔鲁诺不曾试过电话留言,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通过什么设置快速进行语音留言。阿帕基的声音就这样随着一声清脆的留言提示,如雷贯耳,分贝偏高导致话语失真。

“臭小子是不是你把我唇膏藏起来了!”

谁会这么无聊?乔鲁诺对着电话机的扩音器自顾自地咋舌,接着把躺在口袋里对方的妆品塞进了床头柜深处。

日复一日的读书太无趣了,但向阿帕基挑衅不失为一件乐事。乔鲁诺有不少关于对方的东西,多半是不值得对方大费周章火冒三丈地把一通语音留言劈头盖脸砸到他脸上的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对方很难发现的小事。例如别人送的发绳,阿帕基有时候会用来扎起长发,已经有点断开了;又或者用完墨水的笔,空掉的香水瓶,滚落到旮旯里不知有多少时日的口红,衣服上的一颗纽扣,等等。

乔鲁诺没有收集癖,他做过所有的心理测试了,真的没有,这就说明他没有病,那么就是阿帕基有病了。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见面,明明有手机可以联络偏偏不要,却会往他的住所里以电话留言的方式抱怨——以致于乔鲁诺的留言信箱里除了父亲的语音之外全是阿帕基的,他不确定他是不是要在父亲下周到访之前清空对方的留言,手根据操作说明的指示在操作,三番五次半途而废,甚至会取出来重新都听一遍。

最近两天一条留言都没有,乔鲁诺和阿帕基见了面也是老样子,话不会多也不会有更温柔的语气。乔鲁诺尝试用自己的手机往座机打电话,听筒里比阿帕基温柔太多的女声提醒他,留言信箱已满。日子再次变得无趣了,期末考试也近在眼前,他趴在桌子上想题目,想演算过程,顺便想想阿帕基。

大约是考试结束,一周都没有留言之后,阿帕基告诉他他的座机里无法再保存留言了。乔鲁诺摆出了如梦初醒的模样,随口扯谎说自己不会操作,阿帕基或许是看得出的,因为他没有好好演,但对方依旧是咒骂他一句白痴便顺理成章地到了他家去,理由是帮他把留言清空,以便以后继续辱骂他。

这样挺好的。乔鲁诺可以存心把那支顺来的唇膏放在显眼的位置,随后跑到卫生间里把门反锁。想象一下,对方过不了多久就会气急败坏地踹门并怒骂他“臭章鱼滚出来”,而他可以慢条斯理地待在安全地带,隔着磨砂玻璃欣赏对方的黑影以及接收对方的谩骂。

仅仅是想象就令乔鲁诺忍俊不禁,那支唇膏被他在手心摩挲到温热。阿帕基正弯着腰,一边嘀咕一边将语音信箱清空。

有点可惜,乔鲁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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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两条街都停电了,店铺还有一刻钟就要打烊,因此当路灯霓虹一道低头落寞时除了行人和店长员工微不足道的错落惊呼以外,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但是现在是盛夏,房间里的空调突然罢工,电视机屏幕也是一瞬间便被熄灭了,那会儿是足球决赛的最后十分钟,一比一,二十二个人抢着一个球的关键时刻。阿帕基摔了遥控器,在漆黑一片里摸索着去找照明的工具,刚离开沙发一米不到,对面一道光柱径直打到他脸上。

“臭小子信不信我揍你!”他抬起手臂遮挡了大部分的手电筒灯光,皱着眉眯起眼往对面的方向看。闻言,臭小鬼把手电筒当话筒转移到下颚的位置,朝上打光扮了个鬼脸,使得阿帕基想把那头金发一把火烧了,就用现在的怒火,绰绰有余。

似乎是为了让阿帕基更好地实行刚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乔鲁诺提议点蜡烛。可以,阿帕基在心里偷笑一声,并为对方的这项提案点上蜡烛,转念一想又开口否决了,因为这样会提前消耗房间里徘徊的冷气,而电力还不知合适能恢复供应,并且比赛的结局也是个未知数。

当然了,但凡他反对的一切,乔鲁诺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迅速予以实现。他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没有生气,当桌面上已经点起来三支蜡烛。火光看起来格外暖意融融,而时下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温度了。阿帕基在距离相对远些的角落里,拿着手机不停刷新实况的页面看文字转播,赛事如战事的热烈程度全靠脑海里的想象慢半拍补完。

大概是觉得被忽略,八爪鱼从他身后四肢并用爬了上来,空调罢工前最后的一点贡献起不了作用,阿帕基觉得背后很快就会开始冒汗。尽管晴朗的夜晚气温并不算太热,但是不用说,绝对比不上室内的冷气机,更别说现在又有一个更大的热源明目张胆地挂在他后边,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像一条多管闲事的围巾。

阿帕基感觉要窒息,要死,心里恶毒咒骂一百遍臭章鱼,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紧盯足球比赛的情况。如果他喜欢的队伍输了,他就要全部怪到乔鲁诺的头上,具体原因他还在想,实在想不出的话莫须有的也完全不成问题。

“阿帕基——”

“烦死了。”

他举起右手往自己头顶上的方位摸索,手指被对方一口咬住,并且咬合的力道并不小,散发意料之中的不满。阿帕基也很不满,他觉得背上的衣服已经开始被汗濡湿,最要命的是根据转播,他最不喜欢的球员看起来似乎就快要进球了。

阿帕基沉住气,祈祷自家球队争气地一球决胜负,然后裁判利落地宣告比赛结束,接着他就能把这只烦死人的八爪鱼摔到沙发上去。或者摔到地板上去,虽然会有点痛,但是地板很阴凉。他感慨自己还是挺体贴入微之时,悲剧发生了:对家球队争气地一球决胜负,然后裁判利落地宣告比赛结束,阿帕基破口大骂,捂在颈后的头发蒙出一圈汗来。他想把乔鲁诺从身上摔下去,结果对方抢先一步用腿缠住他的腰,牢牢锁住。

“你想干什么?”阿帕基生气地说。

对方的下巴在他头顶故意一下一下恼人地戳着,以致于暴躁的情绪不断升级。接着乔鲁诺的话从上方闷闷传来,成功点燃了阿帕基的柴薪:

“想把蜡油滴到你锁骨上。”

乔鲁诺离开他的后背飞速往卫生间方向跑,阿帕基随手拿了本砖头厚的百科全书追在对方身后,于此同时电力恢复供应,室内一片亮堂,他能看到对方散开的金发,阳光一样熠熠。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