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02-01


电梯门打开了,由于悬而未决的小故障而显得犹豫不决,吱呀吱呀地响。和以往的每一个黄昏都一样,楼层按钮上方紧急呼救热线的位置有愤怒的住户贴了字条,血淋淋的红字扬言的是玩忽职守的小区物业再不把电梯钢索的噪音问题彻底解决,就放出家中恶犬与之拼命的恐吓。不少人家担心电梯老化失修,一再拖延终有一日要从高层带着一电梯的人跌落深谷,粉身碎骨,这段时间逐渐改走稳妥的楼梯。

乔鲁诺在考虑自己是否也应该效仿,额外支出体力磨损膝盖来珍爱生命的交易总的来说物超所值。他走在长廊里思考这个问题时,有了点异样又不祥的预感。他暂且还没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忖度这无关痛痒的琐碎——与他即将面临的挑战相比,此言不虚。

公寓的门敞开着,异样的预感立即得到印证。乔鲁诺的第一反应是家里失窃,好消息是绝大多数学生公寓里辅导书教材以及演算纸密布,不值得罪犯大费周章偷盗,坏消息是就在三天前,这里已然失去了一间普通的学生公寓的头衔。

金发少年跨过门槛,蹑手蹑脚掩上门。室友听闻动静,慌慌张张地冲出来大喊着不许动,手里举着一根颇有分量不知从何而来的撬棍,在手中摇摇晃晃很是危险。

“纳兰迦,把东西放下来。”

乔鲁诺挥了挥手示意对方放松下来,视线开始四处游走观察,快速浏览过地面上昏倒的陌生人,一小堆泥土,花盆碎瓦,滚落在一边青翠的仙人掌,少量刺扎在灰色地毯上。他试图以此推理出事件的来龙去脉,尚未得出结论,作为头号嫌疑人的同伴便蹲下身打算破坏第一现场,乔鲁诺忍不住叹了一句:

“贝西啊。”

同住的另一名少年抬起头,指了指伏在地面动弹不得的男人,疑惑地问道:“乔鲁诺,这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他朝无辜仙人掌的遗骸努了努嘴,不怎么高兴地拾起盆栽碎片。而罪魁祸首毫无歉意,简洁地“喔”了一声,遂低下头,右手干脆利落地把贝西的残骸扫到一旁,被扎到手背的疼痛不足以引起重视。乔鲁诺察觉到纳兰迦认知中急需处理的目标是地上的陌生人,也许是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争执,纳兰迦急不择途,随手拣了一枚趁手的武器便往陌生人的头上丢了过去——毕竟从体格差异上判断,十七岁的纳兰迦不具备制服受害人的力量。

他伸出手指拨开长发,能看到些许血迹;遂转过头去注视纳兰迦,对方心虚不已地躲开探究的目光,嘟囔道:“不是我的错,是他先动手的。”语毕,嫌疑人以拳击掌计上心头,默不作声调转方向抓住陌生人的脚踝往浴室的方向一寸一寸拉。

乔鲁诺摇摇头,对脸朝地面的陌生人被如此粗鲁拖拽深表可有可无的同情。他不准备帮忙,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门边,看着纳兰迦解下头巾吃力地要将陌生人的手臂五花大绑于后背,郑重提议使用不可退的塑料扎带能令人更难以挣脱。

纳兰迦认为不无道理,在玄关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扎带替换上去,抽回自己的所属物后,三步并两步地后退,重新装备好撬棍。乔鲁诺慢条斯理提醒嫌疑人还要进行搜身,缴收武器和财物,推着纳兰迦瑟瑟发抖的脊梁骨向前。被害人背靠在浴缸边,垂着头意识全无,长发将脸完全遮挡,乔鲁诺不知道在方才的拖拽中对方是否惨遭毁容。

乔鲁诺没有与被害人直接接触过,故无法理解纳兰迦此刻的惊惧出自何处。大约才过去五分钟左右,纳兰迦意图把被害人塞到狭窄的浴缸里去,给出的理由是被害人“令人毛骨悚然”以及在对方衣服口袋中搜出的凶器。

“乔鲁诺,你不要见死不救。”

这句话三天前他就听过了。金发少年确信自己与纳兰迦的处境一致,因此进退也要保持一致。在走廊里感觉到的不妙预感唐突出现,粘稠又沉重地覆盖在眼睑上,在他下意识要喊停前,手臂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同伴。

他上前去,想起手上碰到过的血迹,粘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氧化的锈迹斑斑。乔鲁诺鬼使神差地让它们轻轻搭到对方的颈侧探测动脉是否还正常跳动,以确信纳兰迦没有过失杀人。

指尖接触到皮肤的温度和明显的脉搏,对方倏地睁开双眼,四目交接。乔鲁诺找到一双凶兽的眼睛,对方稍微抬头锐利的瞳仁就从头发的间隙中露出来。浴室没有窗也没有开灯,傍晚时分天几乎完全黑了,但对方依旧精准无比地将视线的凶刃掷到他的颈项。

乔鲁诺立即后退回到浴室门口的位置。保持距离是无比正确的选择,连为此牺牲的仙人掌以及撬棍似乎也不算过分浮夸。




这趟无妄之灾的起源要追溯到一位自称来自二十五世纪的科学家说起。

三天前,乔鲁诺原本回到公寓大约经过一刻钟左右的初步检查,提议纳兰迦把这个“捡来的未来人”送回最近的精神病院去,毋论科学家是真是假,疯子看上去倒是毋庸置疑的。他端坐在沙发上,凝视从楼下药店凯旋而归的客人,手里攥着的好几个药瓶子都是抗躁郁症的常见药物,以其磕糖一般的速度,剂量能导致长时间的恶心、嗜睡以及烦燥易怒的糟糕副作用。

不过自称科学家的未来人似是有一副金刚不坏的肠胃,一边咀嚼一边抱怨二十二世纪没有另一种见效更快副作用更轻微的成分以致于不得不服用碳酸锂代替。很明显,二十五世纪人莅临此处借了这个时代的货币去买了价格不菲的药物,还感到十分委屈。之所以乔鲁诺没有拨打电话报警把不速之客拘留,是因为疯狂的未来人除了吃药片上瘾,盯着地图规划终点未知的路线,对着各种家电下达语音指令,嫌弃它们不够智能,一整个白天不知去向,偶尔突然飞快地念叨些不像是人说的话以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未来人承诺只留宿三天,由于时代不同货币无法通用,亏欠的费用就靠免费数学辅导来抵。

乔鲁诺表示了反对,因为他的数学成绩没有问题;而纳兰迦则双手赞成,理由是室友不想继续留级了。纳兰迦说得不无道理,考虑到三天以内也许还出不了乱子,以及省去了自己帮忙辅导数学的时间,金发少年一时大意首肯了。

电影电视剧小说动画片游戏,以上艺术表现形式都会在结尾处藏有类似的惊喜,就如同这次的故事一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让乔鲁诺相信未来人这样的说辞,也不排除这是一次耗时较长,考验耐心的犯罪演出——如果是,接下去的情况可不太好办。

双手被绑在身后,与疯狂科学家暂时齐名的潜在犯罪嫌疑人眨了一下眼。盆栽往后脑的那一记重击恐怕会造成轻微脑震荡,其意识障碍令得二十二世纪人——姑且先相信未来科学家的说法——有机会能逃之夭夭,拿起手机报警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方按兵不动,像是蛰伏在暗处的猎手,而目中的凶光越过二十二世纪人的肩头,抵达后方。乔鲁诺转过身,神色居高临下的科学家左手握着药瓶,右手手指伸进瓶中拣出白色药丸丢到嘴里,面无表情喀拉喀拉地嚼着苦得难以下咽的内容物。

“我才不要回去。”半晌,年轻的科学家眯起眼蹙眉道,这让金发少年断定科学家做了某件错事,至少违背了入侵者的规则。

现在坐在地上行动受限的陌生人要把这名科学家抓回精神病院,或者其他什么归处,这与乔鲁诺和纳兰迦本了无关系,但陌生人所具备的侵略性威胁到了房间里的所有人,纵使贸然攻击存在不妥,引起下意识的激烈反抗也无可厚非了。

“你不止要回去,在这之前,”陌生人嗤笑一声,声音低沉,“你还要把东西还回去。”

“我拒绝。”

得到否定的答案也不在意料之外。陌生人完全缓了过来,站起身,衣物的褶皱山似的堆积在下摆处,待到对方靠近到门口的位置,纳兰迦手持撬棍开始不由自主往后退,乔鲁诺发现对方的体格比对方昏迷时看起来还要更可怕些。

好在对方是冲着科学家去的,乔鲁诺一侧身,对方便离开浴室,瞪视自己的目标,对纳兰迦的那仙人掌之仇也既往不咎。

“你必须走。”陌生人往前移动一步。

“你试试看。”科学家向后撤退一步。

现在反绑着陌生人的塑料扎带是不可退式的,一旦扎紧,此操作是不可逆的,强行挣开可能会伤及手腕,想要解开束缚就免不了使用锐器:小刀或者剪刀之类的,而对方身上具有伤害力的武器已经全部被收到厨房吧台下方的柜子里。即使对方的脸看起来的确教人发怵,也许一拳撂倒三个人也是轻而易举,而现今,乔鲁诺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方法能在无法自由行动的情况下让科学家言听计从。

对金发少年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这位陌生人能把科学家带走,不必在乎他们来自哪个世纪,生活需要回归正常轨迹。而他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陌生人冷笑时,他再次回忆起走廊的阴影里有模糊的窃窃私语,犹如一桩暗含先兆的密谋。

下一秒,陌生人挣开了束缚。乔鲁诺听见一声清晰的断裂声,并非来自对方的腕骨,他注意到对方的手完好无损,左手仅余一圈红色的勒痕。

“我保证不会上升到私人恩怨。”男人揉了揉手腕,似笑非笑,“你走不走?”

这件事与乔鲁诺无关,他知道自己应该任他们分出胜负也好或者两败俱伤也罢,之后将残局碎片和花盆一起扫地出门。但是纳兰迦拉住了他,小声急促地告诫他:“乔鲁诺,你不要见死不救。”




事件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需要数个条件,看起来全部达成是具有相当难度系数,可惜有万恶的数学家墨菲,划去概率写上必然。

首先乔鲁诺不认为入了夜还在外面闲逛是正确的,作为学生应该先把留堂作业完成,然后窝在沙发里看黄金档的电视节目喝可乐;其次自己的做法属于通常的符合逻辑的防卫手段,不存在什么问题。遗憾的是现在正拖着他往暗处走并无视他的疑问的陌生人并不苟同,火冒三丈地拒绝沟通。

“你叫什么名字?”乔鲁诺第二次询问,对方没有回答,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只顾着往前走,若是他少许懈怠放缓步履,对方就会恼火地狠狠拉一把左手。连接着彼此的手铐迫使他快走两步赶上对方的进度,坦白说,要跟上人高马大健步如飞的陌生人实属不易。

金发少年知道对方有充分的理由生气,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大约就是一个多小时前,对方被击晕反绑的时候。他的手探向对方衣服的每一个口袋摸索,意图缴获全部武器藏在厨房吧台底下的柜子里,这其中包括且不限于一把手枪和一副手铐。

线索收集到这个程度时,如果是在打某个解谜游戏,玩家一定会整合逻辑,得出陌生人是位警察;假使再细心一些点开道具的详细菜单,还能发现这幅手铐没有锁眼,与二十二世纪的有所不同;再联系疯狂科学家口中的“二十五世纪”,一切就说得通了。

话虽如此,话虽如此。游戏是游戏,现实中的人只有一次机会,狐疑持续了大概仅五秒钟便被置之脑后,尽管看不破二十五世纪人会以何种脑回路思考,二十二世纪人是脚踏实地的。

“你真的是从未来来的吗?”

或许原本让来历不明的警察把来历不明的科学家带走就不会横生枝节,但见死不救这个头衔实在令人在意。所以他们距离大约半米,警察不由分说单手把科学家的两臂固定在身后时,踟蹰了半秒,只有半秒。对方猛地回头,凶兽的阴沉眼睛横向割破夜幕,划开一道空旷的高山低谷,金发少年距离对方只有短短十厘米,不用继续靠近就能辨别对方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血管,嗅到发散的危险味道。

「喀拉。」比嚼碎碳酸锂药片更为清脆的声响,乔鲁诺把手铐的其中一环扣在了凶兽的左手手腕上,对方一低头就能看见。科学家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逃亡大计即刻进行,挣开警察的手往门外跑。

反应以及实施对策的时间非常有限,力量的鸿沟也不可能凭借爆发力解决,最好的方法是把手铐的另一环扣在门把手上让警察血压飙升血管破裂,但偏偏没有那么刚巧的门把手慷慨救援,所以靡计可施自然而然,乔鲁诺将另一环铐在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他称之为灵光乍现,而非慌不择路。

“未来还有可乐吗?”

警察先生不予理睬,理所应当,他猜测对方没有痛下杀手已经是与外表不符的宽宏大量了。乔鲁诺预判不到科学家会谨慎地把警察的手枪一同带走,不一会儿跑得了无踪迹不说,追兵也被无限期拖延在原地焦头烂额。他看到对方试图将左手手指按到手铐环的某个位置,无奈腕骨实在无法扭曲到那般,不久便放弃了,转而瞪视房间里的另外两人。

凶兽七窍生烟,提起受阻的左手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是脑子有病吗!」

这句话没准是事实。乔鲁诺无法反驳质问,因此保留沉默的权利,右手受对方动作的牵引不得不向上举起。留意到对方张开右手手掌,包裹住手铐连接的部位,金发少年想起对方先前挣断塑料扎带的壮举,其力量之大,可谓发人深省,教人起疑。故,在他好奇探究的灼灼目光下,警察的右手放开手铐,转而握拳,狠狠砸到了墙壁上,无辜的沙包上浮现蛛网状的裂痕,乔鲁诺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不是一面承重墙。

「你这是破坏他人财产,房东给我赔偿清单我拿什么付?」

警察夺过纳兰迦手中的撬棍,在对手铐猛烈的狂轰滥炸无果后,要求脑子有病的学生把通讯器交还,离开时不得已拽着乔鲁诺,顺便闷闷不乐地对门踹了一脚。

“未来还有双球冰激凌吗?”他继续试图开启话题转移注意力,毕竟腕部皮肤长时间与金属手铐亲密接触,很难忽略磨得仿佛表皮即将剥落的疼痛,“罗马的维托里奥广场附近,有一家老店的雪糕很好吃。”

警察停了下来。对方转过身来时,乔鲁诺原以为他会看到一张不耐烦到极点或者怫然变色的脸,料不到对方眉头不皱一下,阴沉地笑了笑。

“没有了。”

“什么?”乔鲁诺感到不妙。

“你刚才说的那家店关门了。”

说完,对方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大约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使力的反击点,乔鲁诺发觉警察先生心情变好了不少,不过恕他无法感同身受,仿佛今天起就再也吃不到巧克力开心果味的双球冰激凌了。




“请从实招来。”乔鲁诺说,“那是个两百年以上的老店,怎么会说关就关的?”

金发少年随警察先生马不停蹄抵达目的地,此处是一处不知名的隐蔽地下室。对方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并一脚把门踢了开,暗室中打开手电筒四处搜索。对方具体在寻找什么,目标和任务是什么并不重要,对乔鲁诺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未来不知何时不知死活的某一天,他印象中整个意大利最好的冰激凌店会惨遭除名,彻底沦为尘封的一页泛黄历史,他感到世界法则着实没有公平可言。

“未来好糟糕,我再也不想做作业了。”他沮丧道,亦假亦真。

“你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警察先生没有回头,只是嗤笑,每个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报复的意味。乔鲁诺想起对方还曾说过「不会上升至私人恩怨」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而现在看来完全是日后欺诈,滥用职权以及公报私仇的预告。罢了,即使他不曾无情把盆栽轰炸到对方的后脑勺成为袭警的未成年人,眼下不得不互为寸步不离的连体婴的情况的确是自己的错误决策所导致。乔鲁诺的视线往蹲在地上翻找物品的警察身上扫描,从略微弯曲的脊背到先前受伤流血的部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和迹象。

“在未来手铐是随便就能买到的东西吗?”乔鲁诺环顾四周,对他来说这只是个普通的他人的地下室,布局整洁,干净不染尘,各类用品排放整齐,不存在太多疑点;反倒是警察先生似乎没有出示搜查令就擅自私闯民宅,对未成年人影响可不太好,“您有警察证能让我看一眼吗?”

“你烦死了。”

对方直起身活动关节,通讯器信号正常,乔鲁诺看到那枚小东西上的绿灯一闪一闪,而警察先生对着它低声说话,大概是联系自己的同伴——他好几次见到对方这样做,疑心简单粗暴的警察先生会把他关押到某个地方去,比如这个地下室。阴冷潮湿的房间里只有一束手电筒的灯光提供照明,随后他想到对方那双眼睛也许同样可以充当光源,便凑近过去看,无意对上对方的瞳仁。

警察先生要高出他大半个头,面对乔鲁诺说话时需要转到左侧低下头,阴影覆盖在对方的脸上,没有分量。

“你认识那名逃犯吗?”突然,警察先生问,语气听上去比审讯略温和些,也没有强迫他回答的意思。

“是那个自称科学家的人?”

“他的确是科学家。”警察先生答,拉扯手铐的力道较之前明显放轻,示意金发少年跟上,“刚才已经被逮捕了。”

那位科学家出生于名门望族,年轻有为,除去常年的躁郁症需要经常服药,脾性恶劣难以相处之外,仅从成就方面客观评价,“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在他们的那个时代给出的答卷上如是说。科学家来到二十二世纪的目的是取走一本已经不存在的书,以其年代来看能够称作古书,一本不断再版的百科全书。科学家挖空心思,执着于要得到独一无二的那一本属于其祖母的财物,毁于意外失火。在祖母去世一周之后,科学家忽然消失的时候,相关亲属回忆片刻便提出了这个可能性。

或许这只是一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书罢了,连内容都能在网络上免费查询下载,即使挽救它于水火,所能引起的蝴蝶效应也不足以改变既定历史的流向,而法则就是法则,和历史一样是死气沉沉的。任何妄图复苏过往的人,即使是触碰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都会被起诉——按照二十五世纪的最新法案,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我能理解这个行为。”乔鲁诺点点头,“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改变的过去吗?”

“谁没有呢?”警察先生很快答道,“但这么做是错的。”

对话发生时,他们正沿着一条无人的长长街道行走,警察先生走在前面,金发少年走在后面。路过的每一盏感应街灯在他们经过时亮起,离开后便很快熄灭,地面浮现一种微妙的仪式感,或者只是一层变革前夜的薄雾,令人看不清人行道地砖的间隙。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了。并不是乔鲁诺没有其他问题了,说到底警察先生没有回答他之前的所有疑问,而是他发现了另外一个有些奇怪而有趣的现象。

由头至尾争分夺秒的警察先生停下来过三次,第一次是促狭地透露给乔鲁诺一家冰激凌店歇业的信息,第二次是侧过头望向马路上的穿梭的车辆,第三次是抬头仰视夜幕繁星——他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凶兽的眼神里有求知欲,此刻与其说是凶兽,不如说是一只误入歧途漫步城市的野生动物。

为了防止听闻这项比喻的警察先生气急攻心地要把乔鲁诺的手卸下来泄愤,金发少年乖顺地尾随对方身后,不再吱声。顺着对方银色的长发往上,他的视线再次落到看不见的伤口那里,不能确定一声不痛不痒的抱歉对于对方而言能算得上欣慰还是措辞不当。




“抱歉。”

结果还是被对方抢先一步说了,对此乔鲁诺多少有点挫败感,而其源头则难以分辨。他们在一座相对偏僻的教堂外面,手铐的束缚已然不存在,灰头土脸的警察先生踢开大门阶梯上的瓦砾坐下来,别扭地把金发少年的右手拉到面前,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如就趁着这个势头兴师问罪?乔鲁诺歪过头,无声无息往对方的所在挪近一些,在对方用绷带笨拙地绕过他被勒出红痕渗出血珠的右手腕时,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曲起手指关节,往警察先生的双腿上漫不经心地敲敲打打:“请问你还有哪边是机械做的啊?”

没有听到金属质感的声音。对方皱起眉头,挥手打断乔鲁诺的动作。毕竟单手操作的难度较大,总难免不协调感,更何况即使乔鲁诺一动不动没有捣乱,警察先生还是耗费了相当时间完成这项任务。对方的整条右臂被卸了下来,现在大概位于教堂里的某处碎成好几个部分和零件,比距离遥远的星辰还要碎。这解释了之前的不少疑点,例如需要指纹识别才能解开的手铐,被打出裂痕的墙壁,丝毫没有磨损的手指关节,还有轻而易举被挣断的塑料扎带。

警察先生依然闷闷不乐耐心缺乏,对着绷带连咬带拉,给金发少年的手腕缠上厚厚一层,包裹力度之紧连血液都似乎流通不畅了。乔鲁诺收回手,摊开逐渐开始发红变凉的手掌,这只手的知觉失了踪,不听从命令地轻举妄动,麻木地攀上对方的衣袖。

在对方能出言喝止之前,他说:“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不算多么过分的要求,毕竟半小时前的突发事件,运气不好决策错误的话,他们两个会一起丢掉性命。听上去像荒诞讽刺小说里的情节,两个初次见面才三到四个小时左右的来自不同年代的人离虚无的死如此近,乔鲁诺连对方的姓名都无从得知,并且在差点结束十五岁的短暂人生之后,警察先生也没有一点基本的礼貌和修养,甚至看起来不想同少年发生进一步的对话。

乔鲁诺有很多纳闷的地方需要对方给出解答,他不在现场,对很多细节毫不知情。像是,对方追查的是哪位危险的可疑人物的下落,是他以往在电影里见到过的次元通缉犯,还是贩卖脏器的商人?对方的手臂是在什么时候被置换为机械的,是来自哪个年代的技术,有没有红外线的功能?为什么在教堂里,对方突然将他往后拉了一把拖到身后,又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才捏碎连接彼此的手铐叫他离开?被那个全程不见真面目的家伙扯下机械手臂时会不会疼?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另一个拿着手枪摆弄的陌生人又是谁?是不是那位同伴把教堂那盏看起来贵得要命的水晶吊灯打了下来?到时候二十二世纪人来发现了异样要怎么办?水晶吊灯会由谁来赔偿?还有,头上的伤口需不需要包扎?

乔鲁诺估计他的问题多到能让警察先生烦燥不已,极度情绪化,光是消化他方才提出的简单要求对方就抓耳挠腮眉头紧蹙显得异常费劲。他心知肚明警察先生有太多关于自身的事情吝于告知,出于对所谓法则的严格遵守,于是金发少年在心里暗自写了几笔暧昧不清的非标准答案,反正不需要提交给任何人过目,遑论对错。

“在这里等着。”警察先生说,缓缓站起身,往另一个陌生人的方向走去。

金发少年自始至终是名游离核心之外的无关人员,故他能明白实际上对方并不希望他被卷进飞来横祸当中,也难怪对方会那么恼火。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般田地,乔鲁诺的左脚跨进了深度叵测的泥淖里,他想要了解更多本无可非议,他厌恶亏欠。

警察先生的座位,那一层阶梯,乔鲁诺盯了好一会儿,确信那里没有留下有效的线索能通往真相的大门。这时对方踱了回来,余下的那只属于肉躯的手放在口袋里,轻描淡写地问他想要去什么地方。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警察先生。”他说。

“你是要我回答问题还是要我陪你去什么地方?”

“二十五世纪的光污染是不是很严重?”

对方噎住,不说话了。乔鲁诺气定神闲站起身掸去灰尘,沿着他们来时的长街慢慢往回走。警察先生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脚踩到碎石偶尔发出一点脆响,让乔鲁诺确定对方有遵照约定,没有临阵脱逃。

很晚了,但还没有到午夜。乔鲁诺绕了远路,往一条没有几栋高楼大厦,能清楚看见晴朗夜空的路走。夜幕笼罩,街灯和星光明了又晦,燃烧了又熄灭,两个人错落的脚步声让狭长的街道显得空旷。他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身后的警察先生,对方在距离他不远不近,大约一米左右的地方抬头望银河。




“我打算买这个送给你。”

“你找死。”

警察先生鄙夷地嘁了声,金发少年不由分说,趁对方仔细地阅读食品包装袋上的介绍时,把项圈张开环住对方的脖子,迅速扣上了锁。对方气急败坏地作势要掐住乔鲁诺的咽喉,少年后退半步欣赏自己的杰作,接着体贴地将被圈住的长发逐缕往外取出。

缺少一条手臂会非常惹人注目,但是在深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无人超市则除外。乔鲁诺拉着狗链往前走,尽管拉动一位比自己体格大一圈的成年人要耗费不少力气,但打击警察先生的尊严,观看无法使用蛮力的对方单手拨弄项圈的锁,在寻找解锁方式的过程中愈发暴躁,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狗狗乖喔。”他忍着笑拉了拉狗链,警察先生徒劳地扯了一阵项圈,最终放弃了浪费力气和时间的举动。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在无人超市里来回闲逛,途径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对于二十五世纪人来说可能非常新鲜的商品,警察先生会取下来翻来覆去琢磨半天,并由衷发出“有这种成分的东西能好吃吗”的疑问,像极了迷途误入城市的野生动物。

乔鲁诺把对方好奇的全部都丢进了购物车里,包括那条狗链。结了帐之后他们站在超市出口处,他打开一罐可乐,递到警察先生的唇边,对方略显抗拒他便拉一拉狗链,迫使二十五世纪人无可奈何弯下身来,接过饮料。

“请问二十二世纪的可乐和二十五世纪的可乐有什么口味上的区别吗?”

警察先生喝过几口,茫然地摇摇头说不出确切答案。项圈上的锁头随之丁零当啷地响,野生狗狗不满地蹙眉,斜过来的视线不留情面地在少年的身上狠狠地剜几刀。出口的门敞开着,晚风灌入,乔鲁诺拆开一枚布丁的包装递了过去,见警察先生仅有的左手拿着易拉罐,便拉拉狗链,手将甜品送到对方唇边。

二十五世纪人神色僵硬极了,乖乖服从命令吃的话会感到没有面子,不吃的话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更没有面子,于是勉勉强强咬了一口。得逞的二十二世纪人洋洋得意,询问对方认为甜品的口感如何。

“这个品牌的布丁很好吃。”

“是吗?”警察先生吞咽下一口,含糊地诅咒道,“我希望你喜欢的品牌之后都破产。”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警察先生喝空了一罐可乐之后,谁也没有拆开下一个食品袋包装。乔鲁诺在对方往出口方向走的时候跟着一起离开了超市,没有再拉一下形同虚设的狗链,也没有提问。

二十五世纪人准备返程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所属物后,朝乔鲁诺的方向看。金发少年走到对方的右侧,将早前从对方身上搜到的一支状似试管散发蓝光的不明物体交还到对方的口袋里。

“你没有拿其他东西吧?”

乔鲁诺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既然对方总是对他的疑问熟视无睹,那么公平起见,他也没有必要有问必答。

“下次见面就把名字告诉我吧。”他望着深不见底的夜,幽幽地说,并且得到了意料之内的答复。

“怎么可能还有下次。”

“会有下次的,警察先生。”乔鲁诺把狗链的另一头也塞进对方的口袋里,看看对方撕裂的衣袖又瞅瞅被攥在手中的空易拉罐,随后注视着对方试图闪避到天外去的眼神,无比认真地提议道,“我们打赌吧。”

良久,大约是权衡过利弊,计算过再会的概率之后,对方才把目光重新移回到他的身上。

“赌什么?”

“下次见面,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乔鲁诺答道,“然后我带你去吃罗马的那家冰激凌。”

“好。”

“你还记得我住在哪里吧?”

“记得,下次路过我会放一把火烧掉。”

“很快就会再见的,警察先生。”金发少年细声说,张开手臂拥抱对方不自在的残缺的躯干,然后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考虑第二天的课请半天假。他需要解开阻碍血液循环的绷带,回到被窝睡觉,以及补作业。

乔鲁诺猜得没错,他们的确很快就再见面了。同样是在一个黄昏,纳兰迦留堂补课,乔鲁诺先回到住所,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电梯的故障完全修复,过道里窗棂的阴影是薄的,几乎没有分量。

沿着走廊往前不过几步,他发现住所的门敞开着。金发少年不慌不忙地迈步进入,轻轻掩上门。室内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按理说他应该就近找一把趁手且致命的武器,并在门外报警。

但他乐意铤而走险,趴在厨房吧台外侧,探头朝里望。几天不见的警察先生新换了一只机械手臂,现在正埋头翻箱倒柜寻找所需物品。

“你输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乔鲁诺理直气壮地说。

对方不予理睬,并把先前被戴上的项圈和狗链一把拍到吧台上,怒气冲冲地回敬道:“这个我不要,给你。”

乔鲁诺接过用来束缚对方的工具,辗转到吧台后方,再次给对方的脖颈套上。警察先生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看他,专心对付柜子里杂乱无章的物品。

“快告诉我你的名字。”金发少年反复强调,“不然我不带你去吃冰激凌了。”

“我不要吃。”搜索无果,警察先生站起身,项圈上的锁头随之丁零当啷地响,引起不满的蹙眉,但恢复健全的野生狗狗没有取下令他火大的源头,“把东西拿来。”

乔鲁诺知道自己在教堂里有碰到过一个看不到形的人,就在对方猛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的时候,那应该是他最接近那个人的时候。他记不得自己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什么要那么做,总而言之,他顺从本能偷走了那个人身上的一件东西,理由是那是一支状似试管散发蓝光的不明物体,乔鲁诺在警察先生的随行物品里见到过一次。

现在,他举着那支分量只有一个空盒子的小玩意耀武扬威,警察先生扑上来要夺,他立刻把对方的目标掩护到身后,接着三令五申。

“你的名字。”

银发男人木然地摇摇头,依然皱着眉,但乔鲁诺察觉到对方的眼神里已然有笑意浮现,不可抑制,慢慢泛滥到地板上,与昏黄的诗篇融合成火光。

“乔鲁诺,你真是不可理喻。”

“谢谢。”他笑笑,继续轻轻拉了拉狗链,“我问你,有了这个东西是不是就能使用——我猜猜,时光机,之类的?”

临渊羡鱼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乔鲁诺向来的理念是如果是想要的东西就不能仅仅是在一旁艳羡,必须自己主动去争取,小到罗马百年老店著名的双球冰激凌,大到连接未来时代的未知器械,以及其他各种,有形的,无形的。

金发少年伸出手指,直戳向对方的胸膛。警察先生怔了一下,但没有后退。

“我问你,我有拿到藏在这里面的东西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对方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乔鲁诺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眼睛,那时他还没有想到在区区几个小时后他就会起强烈的占有的念头。

“我只能回答一个问题,乔鲁诺。”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雷欧·阿帕基。”

乔鲁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像他们上次告别的时候一样张开双臂。

“那来抱一下,阿帕基。”

阿帕基叹了口气,服从地凑近他,弯下身,手臂牢牢地箍在他的后背。


O Fim

「四角カクカク革命前夜の 長いあいあい間のロマンス」

“四角革命的前夜 是漫长而又暧昧的罗曼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