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动(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3-02-14


披散着长发在现实生活中具有不言而喻的实际意义,最常见的两项是遮挡过分强烈刺眼的光芒以及打造游离于社交之外的封闭私人空间。倒不是阿帕基自身冷漠到不愿意与出生入死过的帮派成员进行触及灵魂的接触,只是碍于他过往曾有的尴尬身份他识相地确信自己不该太过融入,因此他对任务多少持玩忽职守混水摸鱼的态度去完成,只要没有造成损伤,不需要精益求精,何况前警官于情于理不能考职称。

于是阿帕基经常挨在休息室窗边的沙发上,有时犯困入睡,有时精神不错便戴上耳机坐着,拿起一份当天的报纸或刊物找点微不足道的乐子,捏着笔杆在纸面上涂涂画画做可笑的填字游戏,做完之后泡一壶茶慢慢饮,一般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米斯达偶尔路过同前警官插科打诨,纳兰迦有时举着课题本偷偷向他求助,布加拉提会提醒他下一回任务的地点和时间,记牢这些坐标和零散的数字后阿帕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大,直至交响乐演奏覆盖环境音的嘈杂,宽仁地还他半分清静。

简慢闲散的工作态度在任何工作岗位上理应均是不可取,而目前新上任的年轻教父尚未对此作出指摘,阿帕基姑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得过且过下去。长期以来他有一份不轻不重的猜疑和预感悬在后颈上方不知多高远的方位,云雾缭绕之中耶和华的面目朦胧而不可辨认,前警官在不知其味的白茫茫的绵延梦境中往那张看似柔和的脸上啐了一口亵渎的唾沫,扬长而去之际又回头寻找那张面孔的神情是依然故我还是满腔愤懑。他仍是在意会否有惩罚带他离开千篇一律的循环,甚至那张填字游戏中也留存着不谋而合的荒谬暗示。长发替他遮住窗外阳光,细小的光斑散落在报纸上,阿帕基一动不动地追随光斑找到相应的字母,试图拼出一则神给予的启示来。

“……阿帕基?”

少年的手在前警官的眼前轻轻挥动几下驱散来源未知的水汽氤氲,阿帕基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的那一刻感觉犹如登上断头台那般不知所措。乔鲁诺不常直接同他对话,帮派上级更迭,对方作为一名未成年的领导人想必有成堆的文件待批复,还有不少繁琐杂事和人际关系需要其一一应付,故鲜少出入休息室忙里偷闲。他上一回见到对方还是不知哪一次的任务派遣,乔鲁诺的身影出现在休息室的门口向自己的副手传达简要的任务内容和注意事项,阿帕基未能看清金发少年的轮廓,对方便隐入走廊深处无迹可觅。他同少年的关系谈不上那么亲密无间,因此没有大费周章地从柔软的沙发上起身去追寻和虚假的寒暄;但前警官能想象对方会如何体面作答,措辞沉稳又成熟地表达谢意和同等的关切,嘴角的弧度永远温暖而拘谨得令他恶心,又不能以下犯上地赏赐对方一记耳光。

乔鲁诺挪到他身边,未有露怯,靠近而又保持着安分的距离,于是阿帕基配合地放下手中的报纸和笔。果不其然对方向他抛来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问候语,夹杂着表达礼貌的敬语教他很难不去嗤之以鼻。他沉默地正视金发少年,后者也算是知情识趣,放弃了嘘寒问暖的开场白,单刀直入主题:“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

对此阿帕基不能说自己全然不抵触,这并非因为是直系上司传达的不容置喙的命令,也与他和乔鲁诺之间有过的过节无关。阿帕基在工作时间内经常保持半饱和状态好不去接触太多黑帮相关的事物,了解组织的结构框架,他感到万一深陷泥淖,若是比当前更难以自拔地下陷,那么他的双手将无可避免地染上更多洗不去的污垢和血渍。午夜梦回时他会自嘲到捧腹,对这个无知愚昧的想法熏以烟草灌以酒精好从大脑中洗去,偏偏到了白天的清醒时刻,阿帕基会记得这荒唐又令他安逸的逃避,甚至想要重现已被成瘾物质覆盖浸软过的信条。

小半晌,前警官最终点点头认命地站起身放下耳机,没有多问便跟在少年身后离开了休息室。看来他今天是赶不及回来帮纳兰迦解题了,明天,正半工半读努力攻克小学文凭的队友的脸上或许会出现四个正在愈合的小孔,替其本人控诉私教老师的无情体罚。




在初涉警局工作时,阿帕基遇到过数不胜数的,被他归纳为“对职业生涯的发展毫无营养且白白浪费警力”的民事纠纷,上至为亡者遗产大打出手下至夫妻吵架闹离婚,他都不得不克制着强烈的翻白眼的意图一板一眼地记录详情,任当事人倾诉,腹诽这些无聊事件消耗他宝贵的时间。那时候的巡逻路上他时常警觉查看四周的异动,对于也许会碰到什么扑朔迷离的惊天大案的可能性以及混乱中隐藏的犯罪分子有着年轻气盛的冲动,遗憾的是在拥有机会之前他率先迷失方向和道路,一路从警局走入帮派,到现在自诩以随遇而安的态度我行我素面对生活变迁,如此而已。

在今日之前前警官怎么也意料不到成为黑帮成员后他还会遭遇类似的胡闹任务,在前往老太太的猫咪失踪的地点时乔鲁诺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述事件始末,是年轻的教父将今日待办事项下发给布加拉提之后副手郑重转交的一件琐碎小事——事实上只是听见猫咪失踪案这样充满喜剧色彩和街道办风格的大标题,阿帕基也能猜到这个任务的初始负责人是谁。见前警官没有答话,小教父在他身侧走着,提议可以动用替身能力,甚至语气中显露出不小的兴趣;阿帕基歪过头不解地注视对方,不明白这样一件小事,一件忧郁蓝调可以轻松结尾的小任务哪里用得了教父本人亲自出马。对方忙碌太久,睡眠不足,他可以清晰辨认出对方眼底的一点轻薄的灰色,他不知道对方在工作之余是否还会回学校念书,抑或对方也可以让福葛作为私教额外开小灶,在九天人为制造的意外中提前结束自己的童年。当然,阿帕基对乔鲁诺到底有没有童年持坚决的保留态度。

阿帕基对乔鲁诺的初始印象不好,但也不能说糟糕,毕竟他不会讨厌聪明人,而诚然,他也不会喜欢道貌岸然。替身化形的猫竖起尾巴悠然自得地走出城中心的花园,东张西望一会儿轻车熟路地选择了一条小巷。那不勒斯面貌依旧,排水沟里有潮湿的烟蒂和形形色色的流浪者,后者佝偻着后背面向墙角吞云吐雾,尽管阳光正艳,地上仍有肮脏的散发泔水味和排泄物气息的坑洼,黑黢黢一片接一片,像荒废的盐碱地寸草不生,青苔和野花生长在水管的后方,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探出头来见证这座城市的暗涌。前警官迅速穿过狭窄得教人窒息的甬道,与此同时替身也快进至巷子出口,猫咪一路沿着窗边和花盆往矮屋的顶部攀登,阿帕基抬头望去,恰好被午后骄阳刺痛了眼。

不知乔鲁诺对方才小巷里显然存在的数个交易现场作何感想,阿帕基忽然这么想道。他对对方怀有的固执理想不屑一顾,与此同时又好奇年仅十五的教父能在如此岗位上做出什么样令人咋舌的成就来,可以说作为前警官的他不免有少许期待。金发少年跟在他身后话不多,他亦无法从那张牢牢粘在皮肉上的安静面具读出什么隐藏的涵义,很快,阿帕基开始感到不自在,想要离开,回到休息室或者公寓都可以,他需要离开这条巷子的附近以及乔鲁诺身边。这时,失踪的猫出现在屋顶处,慢条斯理地清洁着脸上的毛发和胡须,也许是刚刚结束与谁的幽会吧,过一阵饿了便知道该回家,那老太太显然是小题大做了。

得把那猫赶下来。阿帕基正要回头进行下一步提议,黄金体验抢先了他的行动,金发少年已然乘着树冠跃到屋顶,这举动总算是比平时更贴合对方的真实年龄,甚至动作和对面受到惊吓张牙舞爪弓起后背的当事猫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接近,于是前警官难得有些想要忍俊不禁。只不过对方的一头金发和阳光差不多的刺眼,他无法长时间仰望,故通知对方动作不要迟疑尽快搞定,自己则在树荫处纳凉等候。阿帕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衔在唇间想要点燃,却发现打火机似乎遗落于休息室的某处。他下意识瞄一眼巷口,想了想,取下烟放回原位。

哪天要是能下场滂沱大雨,把巷子里的污垢都洗净,断头台也焕然一新,或者审判书上就不会有他的名字。




猫的犬齿具有惊人的穿透力,阿帕基认识到这点,而乔鲁诺真切体验到这点。前警官哭笑不得地将刚从路边超市买来的一块毛巾临时包扎压紧金发少年手上的血孔,尽管伤口没有撕咬的裂痕,血淋淋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吓人,对方可不能就这么走在大街上。略显狼狈的小教父浑然不觉尴尬,完好无损的左手揪着闯祸猫咪的后颈皮,接着例行公事地为自己造成的麻烦致歉意,并再次解释不使用黄金体验愈合伤口的原因:尽管凶手系家猫,为以防万一,对方需要去打疫苗,且深信如果没有这咬痕医生是不会为其接种狂犬疫苗的。只要你给钱什么疫苗都能给你打,阿帕基腹诽道,只是腹诽,他才不愿意同对方在原地争论上半个小时,随后领着镇定自若的伤患和徒劳挣扎的犯罪嫌疑猫先前往归还失物,再折往医院。

简单的任务被意外拖得很久,久得前警官有点不耐烦,他不太明白缘何乔鲁诺不急不躁,他本以为对方有大把事情小山丘似的堆在桌面上等待对方手忙脚乱地清理,可假使对方是存心拖延的,他又不清楚是为什么。等到阿帕基把不知为何有些不情不愿的金发少年往诊室门内推,天色已变暗沉,余晖尚有余温,而晚风已推开窗门。年轻的教父格外沉默,比午后跟在他身后时更甚,阿帕基顺手替对方填写接种手续时少年出言催促,语气是罕见的急不可耐,接种完毕后也未留在医院观察半小时,而是拉着他的手腕径直往外走。与其说对方也希望任务尽快结束,不如说对方讨厌待在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里。

外头已经彻底天黑,阿帕基随心所欲的摸鱼日子算是被毁了半天,不过也无伤大雅。在往回走的路上乔鲁诺买了不少甜品,前警官瞟对方两眼暗自感叹任谁也看不出对方目前正管理着整个地下市场,而少年对他频频的视线似乎有所误解,低头若有所思片刻,大方地把手里的冰激凌分给了他。

“巧克力和开心果。”对方抬高了手举着冷饮的容器往他嘴边送,“很好吃。”

拒绝的合适借口在阿帕基吃下第一口之后才姗姗来迟,不过上司免费赠送的甜品应该算作奖金的一部分,他收下的可不是贿赂,是完全合法的收入,故继续心安理得地往胃里咽,又觉奶油味偏甜腻了一些,相较于烟草的苦味。前警官挑了一条路灯稀少的近道接着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少年倏地拽住他的衣袖细声要求他走慢些,而后又改为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在阿帕基穿行于昏暗窄巷的全程中不曾松手。他微不可察地蹙眉,不知自己是否可以理解为当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黑帮老大惧怕医院也惧怕黑暗。而这多荒谬?畏惧黑暗的人强迫自己梭巡黑暗间,并非阿帕基不愿赞赏此举所需要的勇气,他只是不明白何必。

对方几乎咬贴在他的后背上,呼吸一寸寸渗透外套的布料抵达肩胛骨,于是他又一次皱眉,一直到抵达巷子的出口也未能松开。阿帕基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他的疑问与答案是他头顶的断头铡,在烟岚云岫中,忽热忽冷的粘稠血液滴落在他的后颈处,他想要的正解会否随着铡刀落下而揭晓?

路灯下有飞蛾环绕,光环笼罩着行人,像一枚工业革命带来的长期护身符阻挠黑夜入侵和浸染。乔鲁诺的手还没有松开,阿帕基抬起步子继续闷头行走。

“——。”

“嗯?”

在他身后温顺得如同一只脱离羊群失了方向的绵羊的金发少年逐个音节慢慢吐出一句他无法辨认的陌生语言,前警官回过头去想要确认,对方冲他温润一笑,仍是紧贴着假面,难以识别真相的标准弧度:“这是日语,谢谢的意思。”




与老板共事的一页翻过,又好似没有翻过,每一块曾经奄奄一息的脏器唐突地有了兴致,起草独立宣言,纷纷对教父的“谢谢”究竟是真是假是否另有含义发表各自意见,刚愎自用言辞笃定地或控诉其为谎言,或争辩该指控缺乏关键性证据。唯独器官的主人犹豫不定不堪其扰,兴趣缺缺没有主持过一次辩论,依然故我地挨在休息室窗边惯常的位置上进行打瞌睡听音乐,饮茶读报地娱乐活动。大约是阿帕基平日里大脑放空太多变得迟钝,一句日文的谢谢,至少他的上司说是谢谢的意思,够他苦思冥想琢磨良久,填字游戏的空格虚位以待,笔尖在上面反复画圈不了了之。

此后一切照旧,金发少年与他依然不够时间见面,行径路线交集甚少,因此前警官也缺少搜集证据的途径;再者,乔鲁诺的那张面孔任其如何彬彬有礼也是万万不可信的,即便阿帕基当真触碰到谜底一角也描摹不了全貌。乔鲁诺一定是嫌他太悠哉,故意留下一份难解的谜消耗他的时间精力,阿帕基忿忿然想,而无源头的怒火又因燃料匮乏熄灭得迅速。此后对方常以这句日文表达感谢,前警官逐渐接受,自我安慰称无伤大雅,即便那是句挖苦用的俚语,至少在旁人面前对方不会使用这句子。

阿帕基可能得过且过得过了头,以至于在事关个人尊严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本人也意识到这点,难免束手无策。上回遗失了宠物的老太太通过布加拉提给他送了一份手工点心,被包装在粗糙而温暖的牛皮纸袋中,阿帕基挑了几个丢进嘴里咀嚼,窗边的阳光恰到好处的温度使得他心情愉快。很快他想到乔鲁诺,毕竟对方为了完成任务还挨了猫一咬,以及这小点心口味极甜,相比自己更适合对方。

阿帕基头一回进入教父的办公室。帮派头目的办公地点自然是足够气派,只是偌大一间屋子从门口到金发少年跟前距离遥远,他立在门口总不免感到对方渺小得像一粒微尘。乔鲁诺没能预料到他会主动会面,办公桌上还有大堆的文件胡乱摆放等待批阅,被少年忙不迭地移开,露出桌面的一部分。前警官对其中内容不甚了了也无一探究竟的意愿,把装满点心的牛皮纸袋随意放在桌上简短地解释这份甜食的来处便预备打道回府。

可能他心情不错,外加见到金发少年一面之后他已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对方所表达的谢意,更别提对方果不其然在收到点心后故技重施,为着一点小事用异乡的语言向他道谢。阿帕基想起来在先前意外的九日冒险中,当他死里逃生——托乔鲁诺的福,他姑且这么说——还没有向面前被他挑衅过又对他有恩的年轻人说过一声谢谢,出于各色各样复杂的内因。

阿帕基杵了一会儿就能下定决心。他把这段时间总是能从乔鲁诺口中听闻的几个烂熟于心的罗马拼音原封不动地还给对方,作为一次迟到的道谢。他分神地想自己将旧日的废话重提的样子倒确实与自己的顶头上司有差不多的轮廓,与此同时他好奇对方会做何反应,是嘲笑他不够标准的日语发音还是得逞似的揭晓那句话的真实意思,抑或是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乔鲁诺总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即便是这样一道小小谜题对方亦没有给出能对答案有提示作用的线索。金发少年正往嘴里塞的糕点掉到了地上,于是小教父急急忙忙弯腰去拾,起身时额角又与桌角对撞出一片粉红。乔鲁诺吃痛地闷哼一声,手心覆盖上伤处用力揉,越揉越红,片刻的沉默掠过,对方才反应过来,短短一句“无需客气”被对方说得支支吾吾做贼心虚。

故阿帕基对这句话愈发耿耿于怀,在休息室里的偷懒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和煎熬。他心知肚明金发少年的心思向来捉摸不定,另一方面来说对方与他臆想中云雾里的铡刀异曲同工,假设他对真相有罪恶的求知欲,在对方经过休息室门前时暗暗从刊物后窥视,热烈的日光也犹似断头台的反光,冷冷地映在要害部位,警告他别去纷乱繁杂的丛中寻找。

只是他又如何能听取幻想的声音的提议,当他这样指望着一场冲走一切的豪雨和一次痛快利落的结局。翌日的休息天,阿帕基难得地离开了住所,穿过游戏厅步入距离公寓最近的网吧。前警官也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熟悉的脸孔,随后盯着电脑显示器的网页搜索栏,光标闪烁,他抓着头发咬牙切齿地输入那句话的发音。

大脑一片空白的十五分钟过去,阿帕基伏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按了回车,又不敢抬眼看屏幕,像极了拿到了期末评价的小朋友遮住填写着评价的表格,紧张地一点点挪开手指。




阿帕基以前就写过两次辞呈,归处是公寓的垃圾桶和洗手间的下水道——其中有一张被他模模糊糊地写在了卫生纸上。前警官原本在想要不要写满一整卷然后塞给自己的直系上司好让对方在如厕时有合适的惹人发笑的读物,但过量酒精令他犯困,歪歪扭扭写着金发少年专断独行罄竹难书写到半途便睡得天昏地暗,待到翌日中午时他早已失去最初的灵感,故只得作罢。在足够清醒的时刻,阿帕基清楚自己无处可去,如今他应当庆幸在自己投机取巧又怠惰的工作态度下仍能获得栖身之所和满足基本需求,而谁又能明确他的基本需求确实是眼下这般生活。他从水城威尼斯的一艘贡多拉流浪到另外一艘上,会有那么一日侥幸或不幸在地动山摇狂风闪电间撞上白发白须的冥河船夫,挥舞着船桨赶他,对他说:“有另一条去炼狱的路,你得往那儿走。”

阿帕基睁开眼,肉身不在炼狱或河堤,而是安稳地留在休息室中,耳朵一阵轰鸣,不多时又沉寂下来。有人的跫音于走廊回荡,云烟一般消失再出现,前警官身处的位置洒满阳光无人打扰。今晨他来之前便有人提前替他泡好一壶茶,而他不敢猜测是谁更别提去说感谢——再次托某位领导的福,现如今即便要他用母语表达感谢,他亦感到怪异,像有蚂蚁在身上啃噬着谁淋在肤表的蜜糖和他的血肉,既甜又腥的古怪味道不会让那些成群结队的昆虫停下来。阿帕基从来猜不到乔鲁诺在想什么,过去是这样,现在也遗憾未有任何长进,他宁可对方是说笑的是故意戏耍他的好给他留一条后路和发泄情绪的因由,否则他昨夜在绝对清醒的大半夜里写下的只有一句话的辞呈势必要交到年轻的教父手里。他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不想想象对方的神情和所思所想,也不想考虑日后的泥泞他要让如何越过。

或者他就去威尼斯做船夫,收取旅客的小费,阿帕基望着窗外胡思乱想,随后合起眼强迫自己休憩。天气晴朗,鸟雀百啭千声闹得他无法快速入睡,兴许是念兹在兹的幻觉,他在那一片抑扬顿挫的鸟鸣中能听见乔鲁诺唤他的名字,轻微而遥远,因此难以遏制地皱起眉头。原谅他是如此无礼鲁莽的人,他害怕再见到乔鲁诺,需要同对方道谢说暧昧不清的话,困扰得夜不能寐,只能就这样闭上眼一动不动随午后的紫外线置他于炼狱,蒸发水分将他烤灼成一面半生不熟另一面又焦又脆的一块肉,再由蚂蚁啃食干净只余白骨森森。

此时有一只小虫爬上他的眼睑,强烈的日晒形成的水蒸气蒙上他的脸颊,很痒。不过阿帕基没有动弹,假装毫无知觉,想要躲到梦中去。小虫从眼睑处绕开不知所踪,他刚想松口气,又有陌生柔软的触感碰了碰他的脸颊,犹如一只飞蛾匆匆掠过路灯,继而再度失踪。过了不知多久,阿帕基又能听见声音了,没有鸟叫只有蝉鸣。阳光的温度降下去了些,他睁开眼将手背贴向面向窗户的一侧脸颊意图降温,落日消失在地平线,那些蚂蚁蜂蜜和人肉烧烤的误会也随之涣然,前警官站起身摸了摸口袋,辞呈还完整地躺在里面,慢慢被他的手掌摩挲得温热。

……这家伙该不是耍我吧?

阿帕基离开了休息室,按严格的朝九晚五制,他现在完全可以下班了,尽管大部分帮派成员还有事务需要忙碌,而乔鲁诺鲜少交予他什么任务,最近一次就是那次寻猫。他在晚风中冷静清醒,偏偏又途经面包房,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份焦糖布丁。没有规定说喜欢烟酒坏习惯的前警官不可以吃甜食,他也凑巧知道乔鲁诺喜欢吃这类能造成龋齿的零食,但已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了。逛了两个小时,天已经黑透了,不少商铺也关了门,他便拿着这份自己不怎么爱吃的甜品折返回去。

阿帕基第二次来到金发少年的办公室,或者他更愿意称之为牢笼。他还记得上一回来到这里,他站在门口,乔鲁诺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后,中间天堑横亘,对方的身影又小又遥远,而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对方几乎每天在这扇门出入,却好似从不曾也无法离开过。以前他想过金发少年会气定神闲地抬头询问他有什么要紧事,碧绿的双眼轻而易举地看穿他,对方开出三两个大方得体的玩笑后陷入离别前的沉默,最后是满嘴敬语的,令他反胃的告别,以及希望他重新且慎重考虑跳槽的事宜,语气里有戏谑也有自以为是的无可奈何。

他万万没有想过事情演变如今这副模样。他以为的能了却余生的断头台从云雾里蓦地落下来,却仅仅是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身旁,当了他温文尔雅又颐指气使的上级领导。对方对他说,炼狱城墙上不堪一击的耻辱龛里,他的肉身将被取出,带往春暖花开的地方,种子落入伤口中,须臾就能开出暗巷野花。




阿帕基并没有因为这一桩无人知晓的风波而修正自己的工作态度提高参与度和积极性。他最常出现的地点依然是休息室的窗边,总是心无旁骛地戴着耳机听些音乐,读一会儿报刊上发表的几则笑话,随手填掉填字游戏的空格,在人物照片的脸上鬼画符,在温度最宜人的时候抱着胳膊打瞌睡。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听些庄严肃穆的教堂交响乐,昨夜无尽的加班炼狱中小教父陪他听过一阵,疑惑地提出刻板印象:「我以为你会听摇滚乐。」

然后对方塞给他一盒旧磁带,封面的图像已略显模糊,像是被滂沱洗过一般有着一圈圈年轮似的涟漪,多半是在二手市场跌荡过,就这样晃入他的瞳仁中心,于是前警官得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金发少年最喜欢的音乐家是摇滚吉他手杰夫·贝克。他偷偷收集起有关乔鲁诺的细节反复与对方的形象对照,一方面是补课一样慢慢记住关于顶头上司的好恶信息便于他想出合适的调侃和挖苦,另一方面则是他有了重新正视以及认识对方的需求,暂且作为炼狱之旅前漫无目的中的一个锚点,作为不再迟到早退的理由之一,或者更乐观理想的情况下,作为他新生的起点——反正阿帕基的心脏已然不是原来那颗了,他日胸腔长出藤蔓缠绕把他变成一棵独立行走的树,也绝非空谈。

无人打扰的午后小憩现在偶尔会有只小虫前来叨扰,细碎的小动静吵醒阿帕基。他歪着脑袋睡了不知多久,揉一揉酸涩的脖颈。右手边的窗外夜凉如水,左侧的金发少年向他伸来一只手,拢一拢他颊侧的长发至耳后,因此即便夜幕笼罩,刺目黎明的入侵势不可挡。办公地点没有太多人,一部分外出执行任务,一部分完成白班后回归日常生活,阿帕基在最近勉强改去朝九晚五这样不适合帮派成员的作息,姑且做个阿谀奉承的打工人陪着老板加班到半夜三更。

当然,一般阿谀奉承的打工人至多投其所好买些老板喜欢的物件或食品,谄媚讨好的同时升职加薪的心思也几乎直截了当地甩到资本家的脸上,而阿帕基在那天莫名其妙地做了如此令人不齿的事情之后,他的老板犹豫了不到两秒还是用了日语表达了他承受不起的谢意,至少一块普通的焦糖布丁承受不起。前所未有的困扰因对方而起,理所当然要由对方负起责任来解,假使仅仅误会玩笑一场,他便坦然把辞呈递了然后去水城当船夫。于是阿帕基径直走到少年身旁,缓慢地重复了对方刚才说的那句外语。对方开了口要说什么,被他尽数堵了回去,突兀的,愚蠢的,笨拙的生疏的苦甜参半的唇齿厮磨维持了两分钟,因为乔鲁诺的双手扣在他的颈后像一把无解的锁,彼此不留一丝喘息余地。少年的骨节微微硌痛他的皮肤,好在无法造成什么严重伤害,他就当那把铡刀已经落到的自己的后颈,在那儿自说自话生根发芽,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

阿帕基松开对方后对方喘口气又踮起脚尖要继续,故他没有时间回住所去继续拾起他那些糟烂的烟酒嗜好,余下的这夜只够他不声不响地抱紧对方吸收温度抵御低温,然后什么也不去想。加班结束后乔鲁诺在他身边轻盈地绕过一圈问他可不可以留宿他家,前警官想不到有什么反对的立场于是顺从地点头,牵过少年的手,接着天生带点狡黠的年轻教父又对他“道谢”,他试着任由对方说那些他听不惯的不喜欢的话,不去驳斥指摘。

阿帕基发现原来不需要酒精催眠他也能睡得很好,没有闹钟干涉生物钟也能在七点半鼓动他准时醒来,且头脑清醒,心情舒畅,有想吃的食物和想去的地方,身边没有会在他想抽烟时借火的人,但有把烟草变成蔷薇的人。可能他会拿年假陪着年轻的教父去更北的地方找极光,也会就近去熟稔的威尼斯告诉对方他脑海内有过的关于水城的荒唐念想,他不清楚乔鲁诺会认真听着还是放肆嘲着,这无法改变他倾吐的意愿。

熹微晨光落在金发少年低垂的眼睫上若有似无地跃动,不必深思熟虑,阿帕基遂以盗窃黎明之罪私自将对方逮捕,拘留时间不限,具体惩罚措施的量度则视少年的态度而定。日复一日,就这样日复一日吧。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