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阿片类药物过量致死的人数比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还多,你知道吗?”
阿帕基正在考虑换一位敷衍了事的医生是不是能过得舒坦些。他在休一个漫长的假,是合情合理的伤后恢复假期,眼下的半刻闲暇里他能感觉到子弹打穿的伤口正烈烈燃烧,甚至有风从已然闭合的创口中通行无阻,神经末梢被扯得一阵阵疼痛。
警察既不承认怕疼也不承认药物成瘾,换做任意执法人员亦然。过去的旧伤时不时会与连绵阴雨或砭骨寒风起成堆令人烦躁的化学反应,而梦中的疤痕上冒出的血沫能由安定维柯丁轻易抹平,恢复为浅褐色的印迹,仅仅是略有凸起,指腹划过也可以误认其为较夸张的毒蚊子叮咬痕迹。
安定维柯丁这样的非处方药他已经服用了半年,每天都会服用如果立刻停止阿帕基不能确定入夜后究竟是伤口疼痛难耐抑或像戒毒康复的过程那般浑身颤抖,仅仅是想象便有蚂蚁爬到了他的颈后,又麻又痒。
医生拿着他的病例端详,接着又放下那叠纸注视他的脸,阿帕基想也许他可以明天再来挂号其他医生,或者也不需要在配药方面继续浪费时间,没有哪位医生可能勒令禁止那不勒斯的所有药房对他出售他需要的药物。
“它会影响你的工作的。”对方低头开始往他的病历上书写,警察却隐约感觉对方正在添加莫须有的罪名,“反应力和判断力都会下降,先生。”
任何药物都有副作用,这些问题何止是阿片类所致。阿帕基想反驳,又不想,简单的字句在扁桃体上来回荡秋千,于是医生趁此良机告诉他在需要镇痛时理应寻找其他奖励方式,不能让药物毁坏大脑的快感回路和多巴胺获取——一些令阿帕基感到陌生的词汇频繁冒出,以致于他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
阿帕基站起身准备夺回自己难得的假期。他潦草地打了招呼,对方的叮嘱声音有种蓬松的质感,和对方的金发近似,让他有点犯困的同时,早就闭合的创口又开始长刺。
“不要再继续服用这个药了。”
阿帕基一甩门将这句话的尾音关进诊断室,潜意识安抚他这样就能假装没听见了。他迄今为止讨厌的东西千千万万,现在这位医生必须在清单上占据一席之地。
警察没有买止痛片,实际上当他打开药瓶凝视最后余下的寥寥数片安定,心里是犹豫的。毋庸置疑,他的确需要维持一如既往的反应力和判断力,以确保在有性命之虞的情况下完成工作,即使这些结论是从一个看起来狡黠又促狭的人口中得出,也不能轻易抹消其正确性。
因此当夜阿帕基停服了一次,并且提前合眼睡眠。理所应当的,瘾准时找到他唤醒他,蚂蚁没有爬到他的颈后撕咬,而是钻进骨骼内吸食骨髓,他觉得不妙爬起身时在发抖冒汗,脊椎发软。
阿帕基不想约见医生,大概有那么一部分难以名状的心虚。即使他从没有应允过对方的要求,磕下去的一片安定几乎是意志残破的铁证。故医生打电话来询问时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先质疑对方从哪里得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记的联系电话,为什么又有什么必要像这样私下联系,他面部肌肉僵硬了半晌憋不出谎话来。
“药物依赖性和心理作用有关。”乔鲁诺说,双眼正观察他的脸色,阿帕基猜测就算他扯了谎,对方揭穿也是易如反掌,“先减少剂量,慢慢就能戒了。”
他很不喜欢戒这个字眼,说得似乎他无法脱离那些生命中的无机成分,烟酒药物逐渐成为支撑他正常运行的燃料。阿帕基否认这顽疾存在一丝心理因素,错误该归咎于尼古丁,维柯丁和酒精,兴许还有看起来资历尚浅语气存有刻薄的年轻医生。
最初阿帕基想服药时会转借酒精烟草作为替代品,然而不知为何乔鲁诺总能猜到他做了什么手脚,在他可以隐瞒之前挑明。警察先生把公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可疑的针孔摄像头,侵犯隐私之类的推断只得因证据不足而束之高阁,获得无罪判决的嫌疑人被当庭释放,而他的诊断书上则莫名其妙多添一笔被害妄想症。
于是他从慢性疼痛发展到失眠,夜里睁着眼瞪着绰绰黑影,虫在蚕食大脑灰质,怒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熟透了。阿帕基可以承认医生的提议有其道理,例如眼下如果喝酒显然约等于火上浇油,但乔鲁诺看到他的黑眼圈之后竟点头称他精神好多了,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睁眼说瞎话了。
“我需要安眠药。”
“你不需要,阿帕基先生,你没有失眠。”医生答,眼睛也没抬一下,“你应该试着想些别的事,你觉得什么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
阿帕基听说过了,快感回路多巴胺,这种他不甚了了的东西可以从烟酒止痛片里汲取,也可以从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清晨花店红玫瑰上的露水中获得。
或者冰激凌也不错,不太甜的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味道的白色雪糕,当前入夏的气温确实让他对冷饮有了欲望。
阿帕基知道他最好换个医生,他有理由怀疑乔鲁诺跟他有仇且极有可能想在漫长的戒瘾过程中不动声色杀了他,他格外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眼中的杀机暗藏。
“即使换一位医生来,结论也是不会变的,阿帕基。”
“给我加上先生。”
阿帕基什么也不能做,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他不知道乔鲁诺是怎么看出他做过什么在想什么,如若跳脚代表他被戳到痛处变相承认对方料事如神,他宁可要维持颜面,就闷头吃下这记教训。
他继续失眠,不吃药不抽烟不喝酒,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就起身走动,从卧室到阳台上。那不勒斯夏夜气温宜人,夜幕晴朗,月球和星体悬得很高,风里有对街风信子的香气。酝酿出些许模糊倦意后阿帕基钻回被窝,而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清醒了,后半夜强迫自己断断续续地总共睡着了两个小时不到,然后他怒不可遏地回拨了医生的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了对方一顿。
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只对一般市民有助眠作用,那晚他被一声枪响惊醒,该段睡眠浅薄地维持了二十分钟上下。他翻身起来披了外套下了楼想确认那声枪响是从何而来是真是假,都不记得武器在警局里不在自己身边,假设真的有持械歹徒,届时他该做什么。
“但是伤口没有在痛,对吗?”乔鲁诺说,气定神闲的模样惹人生气,从容不迫转移话题。
可恨的是医生说得没错。阿帕基努力回忆了五分钟,除了虚实不明绵延不绝的噩梦影子以外,即使是心惊肉跳的一声“砰”,也没能让与疼痛有关的神经递质在旧伤处释放。
“但是我睡不着——这样转移矛盾点可不明智,医生。”他咬牙切齿道。
乔鲁诺在他的病历上多写了两行潦草,随后合起来递回他手中,眼珠一转给出一个世界上最糟糕的提案。
“我明天休假,今晚可以陪你。”
“你有病吗?”
阿帕基对三番五次的作弄忍无可忍站起身要离开,乔鲁诺补充道:“不必想太多,我只是坐在你边上观察一下你的失眠症状。”
警察没有回答,径直往外走。医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到了消毒药水气味消散的门口,年轻的医生踏进午后三时半的日光里,阿帕基转过身想否决。
“阿帕基,来打个赌。”乔鲁诺细声说,“你今晚肯定不会失眠。”
粗糙低劣的激将法恰好是最有效的。阿帕基立即扬言如果对方输了就要断送其职业生涯,并支付高额精神损失费。乔鲁诺一口答应,接着问阿帕基赌什么。
警察先生亲自引狼入室,已经算一枚分量相当的筹码。阿帕基慷慨地表示愿赌服输,保证不会在第二天清晨把医生和厨余垃圾一起打包丢到楼下去,既往不咎不去投诉对方的工作疏忽和不可理喻的得寸进尺。
乔鲁诺环顾四周,评价他的住所“过于昏暗缺乏美感”,阿帕基翻了个白眼,指着对方一头金发揶揄:“而今有你这个探照灯来替我节省电费,感激不尽。”
可能他应当把对方铐在椅子上。阿帕基认为这是个值得商榷的做法,毕竟白衣天使对人的每一条命脉每一处致命点了若指掌,谁知道乔鲁诺会不会偷偷把手术刀对准脆弱的颈动脉?
但阿帕基没有那么说,任由对方搬了张椅子坐到床边。他心知肚明他一旦提出自己的顾虑,乔鲁诺会端坐着好整以暇地嘲,说他是变相承认自己能入睡,赌局将提前收官。
房间里的灯熄了还有月光,他的心跳轻了还有另一人的呼吸,他闭了眼还能看见对方视线在手里握着的电子屏和他之间来回移动,不知到底有什么值得记录的。
烦躁片刻他沮丧地想起空空如也的药瓶以及烟草酒精,还在厨房的矮柜里。过于昏暗缺乏美感的客厅外接着阳台,那里的风今夜会是什么味道?
说不准是玫瑰味的,阿帕基隐约闻到了花香,于是睁开眼睛。隔壁的椅子上没有人在,房间里的光换了颜色,窗外是朝阳,他猛地支起身子,看到时钟上显示的是清晨六点。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明明在自己家却活像个盗贼。玄关的钥匙不见了,垃圾桶里有橙色透明空药瓶,桌子上的水杯里一半的水和一朵红玫瑰,潮湿的花瓣上凝结露水,还有摊开的病历。阿帕基一点也不想看,他过度思虑,将防盗链锁上了又解开,目光掠过黑字白纸后逃跑,又去观察猫眼之外。
后来医生端着病历本把那几行字敲得啪啪响要他注意听时他在闷头吃早餐,乔鲁诺转而卷起报纸来敲他的头,他便提前恼羞成怒地跺脚。尤其当对方拖着慵懒而暧昧的尾音问他是不是需要私人医生陪睡,阿帕基差点跳起来把胡话连篇的家伙投到阳台外。
“还赌吗,阿帕基?”
“快点滚。”
“没有我你是不是就睡不着?”
“你拉倒吧。”
“陪睡是要额外收取费用的,麻烦你包一下食宿。”
“你找死吗?”
阿帕基不确定了,有关痛觉残留,药物成瘾以及失眠的症结。眼下已经有很多他认为称得上是生命中美好的事聚集在此,他不知道对面说着教人恼火的话的医生是否位列其中。
在他全盘否决后,乔鲁诺抢了他的钥匙当作人质跑了,阿帕基紧跟在对方身后不远处,即使是迎风即使是关节震动,也碰不到旧伤的神经末梢了。
早上八点半的阳光原来和午后三点半的阳光是差不多的好。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