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讲究先机,但也不完全是。这里所谓的先机,以通俗易懂的比喻来说明即是,当你在海边捡到了喜欢的贝壳,就不再去海边了;在公园撷取了喜欢的花卉,就不再去公园了;在舞池邂逅了喜欢的人,也就不再去舞池了。
但先机未必真的是先机。假设你在第一次去海边,只淘到松散沙砾;第一次去公园恰逢冬日初雪,万物合眼沉眠;第一次去舞池只是坐在吧台附近,一杯接一杯的酒——那么你极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已然错过了白浪花,白梅花,以及女人花。
因此,阿巴斯坚持阿泰尔应该再去一次舞池觅一次所谓先机,不是面无表情绷着脸戴着耳塞啜饮无酒精鸡尾酒,而是踏到凌乱狂野的舞池里,与裸露香肩和肩胛骨的女人轻松调笑交杯。
阿泰尔本不需要听他的,无奈此事之前有一个堪堪输掉的赌约。叙利亚人很有骨气也诚实守信,愿赌服输自然也在原则之列。
“我一点也不想去。”阿泰尔诚恳地说,“我不会跳舞。”
他并不是在找借口。他的娱乐活动时间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与书一同度过,剩余的部分是听那些福音音乐。阿泰尔算不上虔诚的教徒,他热爱的是那些吟唱所带来的安宁。
舞池电音相较之下既吵闹又逊色不少,他皱着眉看着年轻男女扭动腰肢散发强烈的荷尔蒙,相互亲吻深入,不能理解其中的乐趣所在,只待了五分钟就离开了。
他深感再去一百次也是同样的结果,徒劳的事做了也是没有意义,挥霍时间。
“阿泰尔,如果你不好好去找个女朋友,”阿巴斯把手放在口袋里,露出了阿泰尔最恨的那种滥用职权与奸计得逞的诡异笑容,“你就必须在公司今年的年会上跳舞。”
“跳舞?”
艾吉奥装模作样地——至少阿泰尔是这么觉得的——摸摸下巴考虑了一会儿,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我可以教你。”
现在是冬天,阿泰尔下了班,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弯着腰把口袋里糖果似的星星撒下来,像是埋了种子到云间,第二天便开出一簇簇温暖明媚的春光来。
可惜他不够时间驻足放空发呆,因为他不想在年会上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被撵上舞台表演节目,他要尽快学一些舞蹈的小把戏,能蒙混过关的程度就足够。
于是他找到来自意大利的同事传授技巧,好让他赶紧把这个赌约敷衍地履行,化解未发生的风险。否则,此事压在他心头一刻,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你喜欢华尔兹,还是探戈?”艾吉奥蹲下身子,手指在十几张陌生的唱片里不厌其烦地挑挑拣拣,拾起一张看了两眼封面又不满意地放回原处。而阿泰尔觉得那等审慎是完全没必要的,他也不打算学适合在舞池里跳的那一类舞。
他只想尽快学成这项技能,随便挑个顺眼的女人跳一支不偏不倚的舞,完成赌约。如此一来便不必再打扰不相熟的对方,也能心安理得赶回家去把读到一半的书继续下去。
“都可以。”阿泰尔脱下拖鞋搁在沙发的一边,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等对方决定背景音乐。
于是闻言,艾吉奥从善如流地随机选择了一张黑胶,放置到唱片机上。唱针仔细读了音轨,往不够宽敞的房间里塞满不和谐的乱窜的音符。
阿泰尔要说这不和谐,是因为他自己浑身上下与这毛骨悚然的浪漫不沾边,而艾吉奥倒是很衬这样的环境:壁炉影影绰绰的火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被窗棂框起像一幅幅油画的星空,茶几上躺着的几本画册,斜倚在高处书架位置的一打唱片,还有很多不明所以的装饰品与摆设,阿泰尔猜那就是意大利人与生俱来的艺术细胞所导致的文化差异。
他随着音乐僵硬地配合对方动作,艾吉奥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放松,在他耳畔以适中的音量提醒他下一步的动作是左脚还是右脚,应当往哪个方向移动。
阿泰尔以前没有和任何人如此贴近过,他感觉自己愈发讨厌跳舞了。
在这支暧昧不明的舞之前,阿泰尔和艾吉奥离得很远。物理距离上是办公位置的远,住宅地址的远,以及故乡的远;此外还有文化差异上的远,截然不同的思路的远,外加灵魂距离的远。
阿泰尔是个古板而传统的人。他没有那么排斥通宵的夜生活或者巫山云雨,不过偶尔为之,对他来说会需要多休息上一阵才能恢复它们所带来的疲劳。因此,他向来认为他与风趣幽默又放浪不羁的意大利人不会有任何交集。
“阿泰尔,集中些。”艾吉奥说,“别再踩到我了啊。”
阿泰尔不轻蔑地哼声也不准备给出嘲讽的回复,头不轻不重地抵在对方的肩膀,心里计算着下一个踩脚机会会在几秒之后来临,然后再“一不小心”蹂躏一次对方的脚背。
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反正无论多少次把脚背和一部分体重碾压上去,有意或者无意,艾吉奥看起来都很愉快,愉快得不得了。
伴着柔和而催眠的音乐亦步亦趋,艾吉奥有时会对他说些很奇怪的不像是人说的话,例如窗外寒风的凛冽呼啸被对方形容成了命运女神倏地收回锁链的声音——这恰好维持了阿泰尔的清醒。阿泰尔能猜得到这是其体内的浪漫因子所致,但已然超出他意会解读的范畴。
“下次我们跳探戈吧。”意大利人拉着他的手转了个圈,自说自话地提出建议,而阿泰尔几乎是要条件反射地翻白眼了。学完这一支舞交了差,他绝不要听这舞曲,也不要再近舞池一步了。
年会的日子愈来愈近,这意味着留给阿泰尔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偷偷打听他会否在年会上当众表演节目,议论声一点也不知避嫌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阿泰尔不是傻瓜,那几个舞步反反复复,掰着手指就能数得过来的规则,他已经烂熟于心。别问他为何还去找艾吉奥练习,别问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夜里下起了细雨,路灯的光被地上的小水洼反射出耀眼的星星来,整条银河似乎都被夜色倾斜滑落到了地上,在他的脚下蔓延,延伸,伸展到长街尽头那个有炉火滋滋作响,华尔兹优雅音乐的温暖地方。
这样的比喻真叫人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阿泰尔感到可怕,这一定是他与艾吉奥走得太近,在思想上受到了意大利人的无情荼毒。
跳舞确实是很容易产生误导的行为。隔着衣服都能传递的体温,若有似无的撩拨,在耳边提示的温柔潮湿的声音,带着感染病毒,破坏又重塑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这天他们少跳了一半时间。一是因为阿泰尔忘了用晚餐,跳到一半时胃便发出警告;二是他的心境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打破了原本的四平八稳,摇摇欲坠起来。
而艾吉奥也还是说那些阿泰尔不爱听,听了也不知道如何作答的话——或者是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作答,才讨厌艾吉奥的问题。
“不如你别去舞池了。”艾吉奥支着下巴看他一眼,这么说,几秒之后就移开视线,用叉子胡乱地捣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这正好,阿泰尔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
阿泰尔确实不想去,从一开始就不想去。充斥水烟酩酊气息的场合不适合他;霓虹闪烁纸醉金迷的场合不适合他,徒有躯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也不适合他。但他更不想要在年会上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同事们,阿泰尔受不了那种微妙的尴尬,他可以大方承认,他不喜欢那些给他人留下可以议论的话题的行为。
他早就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同一句话,从艾吉奥嘴里说出来,便被赋予了意想不到的魔力。虽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定,却也严重影响了阿泰尔的思绪,导致他夜不能寐,对于自己必须“选一个女人跳一支舞”这样的行为感到不齿。
到了履行赌约的那一天,阿巴斯在吧台边推了阿泰尔一把。
阿泰尔意图速战速决,顺着这股力量走到凌乱狂野的舞池边。他还戴着不足以隔绝噪音的耳塞,周围的声音很模糊,他的脑海里又其他的音符闪现,把他拉回以往这个时候,下班之后的时间,跳不只是华尔兹还是探戈的时间,与艾吉奥一同消磨的时间。
这些思绪让他却步了,又蹙着眉往前迈了一步。有女人注意到他的局促,像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一般款款走来,裙角是飞扬的花瓣,弯弯的红唇笑得魅力十足。
阿泰尔硬着头皮,想着便顺应命运的指引跳完这一曲吧——这绝不是什么狗屁先机,他知道。很多人在舞池邂逅了喜欢的人,也就不再去舞池了,而阿泰尔是在舞池之外的地方,在星的长街上,在壁炉烈焰旁,在老旧的唱片机倾洒的音符间,找到了自己的先机。
去他的命运。阿泰尔婉拒了对方的主动邀请,在对方哑然的惊讶中转身想从人群的缝隙间穿过,好离开他最讨厌的舞池。这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熟悉的力度和温度,以至于在怀疑与猜测抵达前,心中确凿无疑的确信先一步震动了他的心脏。
“嗨,先生。”那人戴着拙劣难看的面具也遮不住他原本的脸颊轮廓,而由于耳塞隔绝的关系,连动听的声音都变得朦胧而滑稽,惹人发笑,“请赏脸与我跳支舞,好吗?”
阿泰尔来不及拒绝了。吵闹沸腾的舞池,小型地震似的地面,他一直听不惯的电子音乐,此刻变成了那个不大不小的公寓的木质地板,唱片机里传出的优雅轻缓的舞曲。他伸了手过去,对方欣然接过,如同往常般引着他跳舞。
这一刻,他觉得所有人都一个一个消失了,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
阿泰尔没有故意去踩对方的脚,小心翼翼地跟着艾吉奥的舞步。虽说在快节奏的舞池里跳这样慢速的舞是很蠢的,而阿泰尔无暇顾及这是不是有损颜面,只管和以往的这个时候一样,遵循潜意识的安排,坠入温柔乡。
这就好像黑洞里的破晓,格外刺眼又迷人。
年会的危机顺利解除,阿泰尔如释重负,窝在艾吉奥公寓的沙发里端着书阅读。
两个小时过去,他断断续续看了大约两页。别问他书里的内容,他压根儿没记住。
更多的时间里,他偷偷瞄几眼正在整理东西的艾吉奥,又时刻避免视线的交汇,听对方时不时冒出的话语——那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阿泰尔听的话语,碎片似的零散,边缘却不锋利,他可以放心收到手心里,不必担心割破皮肉。
他注意到艾吉奥的书架上有但丁的《神曲》,于是心生好奇,询问艾吉奥是否信教。
“我家世代算是天主教。”艾吉奥蹲下身拾掇起角落里堆叠的报纸刊物,轻松对答,“不过我可是什么教也不信。”
对方赤着脚,翻开那些废纸查看日期,随后又看了阿泰尔两眼:“阿泰尔,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吗?”
“啊?”
什么多久不多久的,阿泰尔在回忆里努力搜索,觉得他们才正式认识一个月,尽管那一个月里一直都身体紧贴着亲密无间地跳舞就是了。
他茫然不解的反应显然点燃了艾吉奥的不满。佛罗伦萨人随手从书架上抽走一本书,一屁股坐到他身边,闷闷不乐。
或许是这样吧。阿泰尔在工作方面的表现在公司里算是有口皆碑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因此他猜在那时候年轻的意大利人已然注意到了他,而他自身不怎么留意身边人,也不太愿意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子去结识陌生人,所以造成了对方所认为的不公平吧。
“今天太晚了。”艾吉奥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提出更多的抱怨,“你就留在这里睡一宿吧。”
不用他多费口舌了。阿泰尔点了点头应允的同时想,刚才艾吉奥忙了半天就是在收拾空位让他留宿,如果他拒绝,显得相当的不近人情了。
毕竟是先机,对方善于抢占,而他也算是被宿命安排了遇见。
舞池以后不必再去,他可以与对方共跳一支华尔兹;公园以后不必再去,对方总喜欢买楼下花店开得红艳俗气的玫瑰赠予他;海边以后不必再去,浪花勤勤恳恳送来的所有贝壳,全都比不上身边心仪的这一位。
他可以把省下的很多时间,拿来与艾吉奥慢慢相处。阿泰尔合上不知其味的书,放回茶几上。
“你是要我和你同床共枕吗?”
“不可以吗?”
艾吉奥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探究而又理直气壮地注视着他,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放任而又认真,这让阿泰尔一时间没有找到驳回的依据。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不过那口气里传出的笑意将他全盘出卖。也罢,阿泰尔可以狼狈两分钟,在自己的先机的地盘上,放下颜面,给艾吉奥一个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