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梦见他肩膀上的咬痕成了一只恶魔的眼睛。青色的血管和角质层下的寄生虫往躯体蔓延开来,不断伸长缠绕四肢,他试图划开皮肤截断其扩张未果,便举起了刀往咬痕中心扎了下去。恰好,那眼睛蓦地睁了开,颜色诡谲的虹膜周围布满发散状血丝,恍惚间竟教人误认为太阳。下一秒,污浊的房水喷到他的脸上,被刺中的瞳仁收缩,眼眶眦裂,发出愤怒的尖叫。
梦也是有痛觉的,是一种想象中的不存在的痛觉,故与现实总有难以描述和跨越的偏差。少年记得他拔出小刀时,肩膀几乎撕裂露出森森白骨,与教科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随即他感觉到痛;眼球随刀脱落,末尾树根的神经断口还滴着血,黑色瞳孔瞪视,目光像子弹穿透他。
可能是乔鲁诺在心里用子弹来比喻恶魔的视线,于是他第二次梦见相同的场景时,阿帕基抬手往他肩膀上打了一枪。枪口紧贴那颗眼珠,眼球的液体和血顺着手臂流下,瞳孔成了冒出硝烟的弹孔,嵌套于一小圈灼烧的焦黑。
少年醒来后坐立不安,在漆黑中借微弱月光摸索到梦中凶手的房间去,简短地叙述原委后小心翼翼地蜷到阿帕基身侧的空位里阖眼,次日清晨醒来,嫌疑人已然不知所踪。
他曾耗费不少时间才得到对方的名字。警惕的男人对有关自身的所有信息均守口如瓶,对比阿帕基的其他行径,没有在发现感染咬痕的第一时间扔掉他或者杀了他完全不符合对方通常的原则和逻辑。
乔鲁诺就一定会这么做,如果他发现自己的据点被素未谋面的疑似感染者闯入,自己的手臂还被捅了个对穿的话。阿帕基总是说他走运,而少年不以为然,如果他真的走运,在那天夜里阿帕基会果断开枪让他平静无痛地死于昏迷状态,从此以后不再有噩梦惊扰。自然死亡太慢了,他现在只有十五岁,唯一的指望是遍野都是的意外拉住他的脚踝去地狱。
乔鲁诺偶尔会感受到肩膀的血管在突突跳动,仿佛正卖力地让病毒扩散到全身,每跳一下都会在孱弱的血管内壁留下看不见的擦痕,肌肉酸痛得抬不起手臂。他想趁早剜去那道丑恶的疤痕,但鉴于恶魔已被传召至他的肉身随时会夺取控制权,剔除表面的证明只是徒劳而已。
连绵细雨持续了一个星期,阴冷潮湿的空气以及难以排遣的糟糕情绪令少年胃口不好,无论吃到什么最终都会跑到地面沉降积起的水塘边吐掉。他有意无意躲着阿帕基,无奈对方总能找到他,乔鲁诺知道对方会在不远处怀着戒心望着他,轻轻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能对他毫不犹豫地扣下去。
他擦擦嘴角,半开玩笑地同阿帕基说自己没准这两天当真会病变,闻言对方的视线沉默地扫过他被衣物遮盖的右侧肩头,接着阿帕基背对他弯下身。
假设乔鲁诺还有余力,必然会似笑非笑地嘲上一句:“你不怕我咬你吗?”
男人背着他走了很远,离原定据点和他们尚未搜查过的地方都很远。镇上暂时没有其他人,兴许暗处还有猎人虎视眈眈,乔鲁诺没有发现,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胃里。对方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挡去风雨,现在很暖和,少年甚至有一些食欲。如果他恶作剧地咬一口对方外露的脖颈,说不定会被对方条件反射地摔到地上,乔鲁诺想笑,只是昏昏欲睡地想一会儿,闭起眼复而睁开,模糊雨声和轻微颠簸逐渐抽走力气。
少年没有做梦,他还能确信阿帕基背着他徒步了至少半小时的记忆不是幻境。他想爬起身,人被埋在一堆干燥的衣服下面,想唤阿帕基的名字,音节鲠在喉咙,迫使他咳嗽。
木板钉死的窗外是巨大的雨幕,乔鲁诺抽走对方的大衣穿在身上,在建筑里紧张地四处寻找对方。他认出自己位于一座老旧的剧院中,既然阿帕基的衣服还在他手上,少年基本敢确信对方并不是把他当作累赘遗弃在这里。
应该不是。他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厅里跑,脚步声的回响格外吵闹,混乱的布局和生活痕迹显示出这里曾有人躲藏居住,血痕讲述更多残酷后续,他无暇顾及,沿着楼梯往上,忍不住叫对方,没有得到回应。
乔鲁诺一直走到了天台上的昏暗房间,滂沱雨声和惴惴的心跳声让他恼火得忘了自己几分钟前还想进食。他停下脚步,不能确定自己在生什么气生谁的气,是不是值得生气。
房间里的台灯蓦然亮了起来,他环顾四周,焦虑地打开门往下着雨的屋檐外喊阿帕基。男人应了声,短促的话语被降水滤得只剩拼不出形状的符号。他将外衣盖过头顶想出去确凿地看到对方的存在,又被喝了回去。
少年感到委屈沮丧极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这不是阿帕基第一次命令或喝止他,但乔鲁诺感到对方语气怪异——念兹在兹造成的可怖错觉,他意图如此解释,乖顺地折回去,又在狠狠踢一脚门之后泄气。他可以把门反锁故意制造矛盾让阿帕基发火的,然而他辨不明行为的目的与意义何在。
阿帕基并没有做错什么。片刻,对方推门而入,浑身湿透,脱掉衬衣拧了拧,长发滴水手指发白,冻得像冬天落到鼻尖吸收热量融化的雪水。房间里的温度攀升明显,而直到男人弯腰把暖风机推到他腿边,少年才注意到若隐若现的橙红暖光,是今日黄昏没有赴约的斜阳。
“你好点没有?”
糟透了,尽管身上没有一处沾着雨水,失温的皮肤下血液循环得有条不紊,每秒的脉搏正常,进食欲望较前两日强烈,而失落感磨砺了刀刃,心脏正悬在其上岌岌可危。
“我没事。”
“是吗?”阿帕基狐疑道,凝视他的脸,“你比以往安静很多。”
对方会在意是正常的,连乔鲁诺自己都不得不匀出额外的关注给感染者赠送的那只带来连连梦魇的恶魔之眼,即使是驻足对方的身边也无法拴住永久的安宁。
为了摆脱这愚蠢至极的心绪困境,他拉着对方进行剧院大冒险。在休息室里有一张褪色的象棋棋盘,乔鲁诺往弹壳上刻了不同的标记,要求阿帕基陪他下棋;半小时后又将试衣间里夸张的女装强行往男人的头上套,手指不顾阿帕基的恶毒咒骂欢快地编起发辫;故意举着一本可疑的同性成人杂志语气无辜地询问为什么会有几页黏在一起,等着对方上来气急败坏地夺走禁止他随意翻阅;对方穿着那身严重阻挠行动的长裙嘀嘀咕咕地开始仔细排查书架上每一册读物,显得相当滑稽。
当他失去新鲜感,兴致缺缺地坐在舞台边缘晃动双腿,阿帕基扯下松动的红幕布铺到地面,让少年别要直接坐在舞台木板上。会有木刺扎到肉里取不出来,发炎化脓,对方如此解释道,乔鲁诺想说那红布上也有不少抖不落的灰土,而当对方在他身边坐下,他便失去清点细枝末节的念头。
“你还好吗?饿吗?”
这关心已经超出往常太多,沉得几乎压折他的脊梁,骨骼脆弱的碎裂声贴着鼓膜冰消瓦解。
“我很好。”他约莫是笑了笑,但阿帕基以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从眉头到额角。
“真的?”
于是少年不笑了。
“假的。假的。”他闷闷不乐地重复念道,声音发抖。夜间雨没有停,时有雷声轰鸣,心脏被震得快要掉到刀尖上。少年暗自拉扯衣袂,那是一件穿着玩的蓝丝绒演出服,对他来说大了一圈,领口再往下滑一点就能看到咬痕。
乔鲁诺不想吃东西,阿帕基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侧过身面向他,谨慎伸手揽住他的全过程满是破绽,仿佛故意等着被拒绝打断好顺理成章地停止。
而就算动作足够轻缓也让僵硬的椎骨断开,乔鲁诺开始识别出难过,恐惧,憎恶,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它们龇牙咧嘴,浪潮一般席卷海滩吞噬所有漂亮贝壳,所幸被对方结实的肩膀阻截在安全区域之外。
他实在想哭,又不敢软弱得惹人生厌,攥紧对方背后的布料,时断时续地呜咽。阿帕基隔着衣服抚他的肩胛骨,手的点触格外慎重地避开右肩,而不知为何不多时覆盖了整个手掌上去,压着恶魔之眼摩挲。
明显阿帕基不会安慰人,手足无措,支吾半天挤不出完整的词汇。乔鲁诺松开对方自己胡乱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嵌入指纹缝隙的尘埃蹭到脸上,陈年剧院的气味徘徊往复营造出独特幻象。
而后他们接吻了。最初他以为对方凑近是要拭去皮肤上堆叠的脏污痕迹,可出于某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他闭上眼睛。接着,阿帕基的手扶住他的颈侧,撩开凌乱碎发,鼻息距离近得能点燃眼睫。
早先强迫得来的乐观造成的体力不支使少年无从躲闪只有抛却骨气任对方摆布一个选项,对方索取什么都给予,做什么都不阻止。谁替谁剥开一半衣服,乔鲁诺睁开眼定位到对面那具身体上零星分散的疤痕,或深或浅,灼伤摧毁过的小块肌理教人联想起老化的皮革,弹孔造成的那些痕迹分布接近致命位置,早前刚勉强愈合不久还未拆线的贯穿伤,还有手臂上被缝合起来的一道刀伤,他们初遇时自己留的见面礼。
他们在红色幕布里裹挟了尘埃拥抱亲吻,从舞台边缘滚到内侧,灰色和着汗水津液附着在皮肤暗自发痒,对方的长发撩过更加深知觉印象。
大约是末日对心理形成将错就错的觉悟,他们彼此都做了些第二天可能要后悔的傻事:阿帕基起身抱少年去化妆间,两侧安装的镜子和通明的灯照得弱点泛红,乔鲁诺将手钻入裙腰侧的拉链顺着脊线探进对方后腰的裤子,与此同时自己撞到了梳妆台吃痛闷哼。男人的手掐住他的腰,舔舐耳廓,咬噬颈侧,锁骨,而吻在抵达右肩之前滞了滞。乔鲁诺感到有理智回流大脑使他刹那冷静,坐在桌子上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两公分,而阿帕基皱起眉掰过他的肩膀,五指紧攥他的右腕,喘息距离恶魔之眼不到咫尺,随后消除距离唇齿覆盖。
假使这是个美好的童话故事,那么从此乔鲁诺身上的毒咒理应被解除。相比占有欲强烈的吻痕,那片情感复杂的青紫蔓延在感染咬痕上更类似遮起疤印的纹身,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痛到昏厥。因此全身关节都在可耻战栗的少年更肆无忌惮地贴合对方,意识陷入半梦半醒中不忘交换滚烫体温和汗液,耳鬓厮磨,抓到对方没有干透在灰尘里打了结的发梢,胡思乱想着明天要替对方剪去,而又因为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明天兀自难过起来。
阿帕基揉过他的眉心,叹息里念他的名字,宽慰怜惜的错觉让乔鲁诺不由得扔下理不完的情绪放松下来,尝试过欢愉,晚安都忘记要说便潜入梦中。恶魔之眼睁开的瞬间分崩离析,阿帕基拿枪口对准右肩扣下扳机时,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听见枪声。从黑洞洞的枪口里跑出来的不是金属子弹,而是以前书上见过的烟火,犹如待霄花于夜盛开。
花谢时乔鲁诺清醒过来,被埋在一些乱七八糟的衣物底下,和上一次睁开眼时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这次阿帕基在他身边,距离之近,他呼吸里的水汽全被对方沾灰的皮肤吸收。
他努力告诫自己不再去开“你不怕我咬你吗”的劣质玩笑,而是向自己承认一直以来惶惶不得安宁的缘由在昨夜已被人接纳以吻标记,那个人的手现在握着自己的。
再过一会儿乔鲁诺想唤醒对方,让对方带他去几公里以外的河流里清洗,剪掉解不开的一小缕头发。
也许他们可以考虑逃去更偏僻的被树林吞没的绿色空城,没有猎人和陌生的幸存者,只有菖蒲摇曳和小鹿奔跑的地方。明媚渲染不到的树荫下,阿帕基可以告诉他疫区建立前世界的模样,人在那时所思所感所爱,再教他些与生存无关的,例如接吻如何取悦对方,手摆在哪里,能不能有超过五秒的结实拥抱,能不能理直气壮地索要更多实感。他能想象对方尽力避免目光接触地顾左右而言他,届时少年会坦然将手扣住对方的手背,如果可以他想试试十指交错是什么感觉。
恶魔收起扩散的青色血管和红血丝隐于肩关节,逐渐变成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勋章。乔鲁诺不必再做贼心虚似的遮掩,担心阿帕基看到它会有何表情作何感想,因为阿帕基不再看它了。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