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
亚诺发现自己好像变成猫了。
尽管他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在大了好几倍的衣服里蜷成一团,袖剑落在一边,下意识抬起手腕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毛茸茸的爪子,粉色的肉垫随着他不敢置信地试图伸开五指的动作舒展开来,慌不择路的小家伙四肢并用爬到一汪水塘边看到一张清晰无比的猫的脸——
他还是拒绝把“好像”二字去掉。
他端正地坐在原地良久,才抖落粘在身上的潮湿往巷子外走去。他对于自己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没有丝毫印象,连自己身在何处也没什么确切概念。
“咕——”
肚子传来一声不争气的悲鸣。
他/它羞愧难当地把脸在爪子里埋了半晌,决定找个面包店先解决了生理基本需求再思考艰难险阻的猫生。
Dois
亚诺对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有深刻的理解和体会,而如今这一境界再次得到了升华。
很快掌握了对四足兽身体控制的它愉悦地叼着店里漂亮的服务员小姐姐偷偷给的半块可颂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然后拐弯就撞到了路人。
他吃力地仰着头望了一眼,决定修改自己方才的措辞。
然后拐弯就撞到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的脚边。
它咽了口唾沫,在冤家路窄不期而遇的震惊和战栗占上风后,随之则涌上来更多的怒气和不甘,将前两种情绪迅速覆盖。
好死不死偏偏在这种最弱小的时候碰到了最可恶的家伙。
它的齿缝间不自觉地磨牙挤出了发怒的声音。
原本并没有在意的对方听到声响倏地低头与猫对上视线。
睹见他脸上的狰狞疤痕,亚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为自己这一软弱无能的举动感到颜面尽失,于是立刻又伸出右爪往前迈了一步。
冷漠的疤脸仇人突然就笑了,单手轻而易举地抓着亚诺的颈后,无视它徒劳的挣扎将它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拿走了它咬着的面包。
“猫不吃面包的吧。”疤脸仇人以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它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不是一句单纯的话而已,是蚀骨的诅咒。
它张开爪子来回抢夺了好几回,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可颂。
“咕——”
好饿。
它直直送过去一个眼刀,希望能在罪魁祸首的另一只眼睛上也留个对称的疤痕。
Três
简直是不可理喻,丧心病狂。
多里安家的小少爷从来没听说过鱼碎这种食物,更不可能去尝试这种听上去就不怎么好吃的东西了。
“猫都吃鱼的。”
疤脸仇人理所应当地把几条鱼的死尸丢到它面前。
亚诺愁容满面地瞪着那堆发臭的口粮为自己的未来深切担忧,为所有猫的凄惨命运感到悲天悯人。
“快点吃,不吃就长不大。”
疤脸仇人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轻轻按着它的脑袋,把它的脸几乎要埋进鱼碎里。
“长不大”这三个字在它小小的猫脑袋里鸣起了警钟,不断撞击出回响,震耳发聩,和咕咕叫的肚子一道欢乐地协奏。
它愤然屏住呼吸,绝望地撕咬起了眼前的鱼,麻木进食的同时不忘宽慰自己:
就算是变成了猫它还是完美潜入了莫林根号,而且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跟在仇人身边。
Quatro
酒足饭饱后,亚诺长舒一口气,趴在仇人随手扔在床上的大衣的领口奋力磨牙。
只要犬齿足够尖利,它总有一天能趁对方不注意咬破对方的颈动脉的吧——这会是个史无前例值得称道的成就。它有些洋洋得意,变本加厉地啃着衣领,努力给他啃个妩媚动人的洛可可花边来。
大衣的主人完全没注意到床上的动静,聚精会神地伏案写着什么。
他在做什么?或许是写报告?
亚诺停下折磨自己酸痛咬肌的动作,本能地舔了舔鼻子。它往床头慢悠悠地踱步,轻巧地跳到对方的桌子上。可惜在它能看清任何东西之前,疤脸仇人站起身,粗糙的手掌兜着它的腹部举起,想把它放回床上。
好奇心促使小家伙不甘示弱,伸出爪子死命勾住了他的衬衫,无论对方怎么甩手都摆脱不了这团毛茸茸。
他有些不耐烦了,想把它的爪子尽数掰开,不料手指一触碰到,它就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方才的磨牙运动似乎效果显著,他的虎口立刻见红。
“嘶——混账你!”
他有些气急败坏,抬起左手作势要打。小东西吓得瞳孔放大,耳朵向后瑟缩,尽管松了口,但还是牢牢地抱紧他的手臂。僵持了一会儿,猫的喉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几乎是在讨饶。
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它,而它盯着对方还没卸下来的袖剑,怯生生地把爪子缓缓放开。
呜哇人渣!
亚诺光速钻进了仇人的大衣底下瑟瑟发抖。
哪有人会对一只人畜无害的可怜猫咪发那么大脾气的!
它从衣服低下探出脑袋,瞅着奋笔疾书的圣殿骑士,如今灯下的这个老混球还算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心中五味杂陈。
Cinco
亚诺最讨厌冬天,在海上与仇人共处一室的冬夜更甚。
继气得瑟瑟发抖、惊得瑟瑟发抖后,现在它冷得瑟瑟发抖。尽管猫的毛发稍长也能保暖,但潮湿的空气还是带着冰点的温度钻到了自己的皮肤底下,促使它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它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房间里的另一个热源,又羞愤交加地抖了抖全身的毛,试图把这个丢人现眼的想法甩出脑袋。
不屈不挠的脑内斗争持续了近一小时之久,还是没能睡着的亚诺无可奈何向现实妥协。它现在是一只猫,而猫需要的睡眠远远要多于一个人类。它没再多作犹豫,悄悄往谢伊裸露的颈后挪动。
脊背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里靠近贴合,紧紧蜷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舒适的温度让它顿时放松了警惕,咕哝几句原谅了自己,毛球便心安理得地任由倦意袭卷,沉沉睡去。
Seis
“要下船吗?”
谢伊穿上外套,提出了近似邀请的问句。
亚诺伸了个大懒腰,睡眼惺忪地走过去顺着对方的大衣袖子爬到他的肩膀上。它可没忘了对方是个圣殿骑士这一事实,为了尽到送对方以及对方的小伙伴去见上帝的责任,它于情于理都该跟紧他。
“你的安全我可不负责。”
外头的冷空气真令人神清气爽。肩膀上的猫抖擞抖擞,努力不去想他背后的兜帽这一处天然被窝的温暖,开始了新的工作。
“寇马可大师,这只猫……”
“不用在意。”
干听着却没等到切实可靠的消息可是很无趣的。亚诺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人型自走热源和他的同僚的对话,一边啃他的大衣,咬他的辫子,极尽捣蛋之能事,终于在对话结束之际咬散了他的发绳。
“嗨。”仇人转过疤脸,阴森的视线笔直穿过猫的瞳仁,“玩得愉快吗?”
呜哇人渣!
亚诺光速钻到谢伊的兜帽里瑟瑟发抖。
哪有人会对一只人畜无害的可怜猫咪那么凶神恶煞的!
过了好久,它从兜帽里哆哆嗦嗦地探出头来,有几位优雅得体的姑娘冲着它笑——又或者是对着谢伊笑?
它咋舌,那真是品味堪忧。
Sete
时间一点点过去,亚诺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变不回去了。
无法变回人形,就意味着以后只有鱼碎三餐,受了欺负不能一袖剑捅死对方只能抓抓谢伊的脸练爪啃啃谢伊的手指头磨牙以泄愤,忍受恶心的海腥味,在晃悠的船上听满身酒气的水手们扯着嗓子吼船歌。
上帝真不公平,怎么自己的人生就充满了接二连三的悲剧,而现在在自己眼皮底下记笔记的叛徒反而游戏人间呢?
谢伊现在默许它在案头看他写字,但是昏黄温暖的灯光和动物的本能总是让它昏昏欲睡,因此也没有多少实际的收获,总之对它目前的处境也没有任何帮助。
可恶,它迷糊间带点悲愤地想,为什么这个人渣的字也那么好看。
“看什么?”
人渣拿笔戳它的爪子,它白了他一眼,反爪就是反应迅速的一记耳光——可惜,亚诺至今不明白自己所属的猫品种为什么爪子那么短,钩爪总是擦着对方鼻尖划过,完全构不成威胁。
谢伊嗤笑出声。它有些恼羞成怒地坐直身体,爪子往墨水里蘸了一下,眼疾爪快地往页面空白的边缘上印了一朵梅花,歪了歪头。
谢伊笑了笑,对它的行为不置可否。
这么做像是一只猫吗?它对自己发问。
Oito
“听说法国的一位刺客失踪了。”
一直伏在谢伊肩头的亚诺旋即竖起了耳朵。这么长时间以来它都过着有些不现实的生活,这还是它第一次听到和或许自己有关的消息,若是再假以时日它就真的全身心都变成有主人的宠物猫了。
“好像是多里安?”
谢伊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也没有岔开话题,仅仅是很淡漠疏离地喝了口茶。
亚诺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
它恨这单方面依赖一扯就断的连接,令人蒙羞的豢养关系,不断找寻借口自我安慰的自己,还有眼下这个对作为猫的自己一再容忍的弑父仇人。
不用管他的身份究竟是刺客还是猫,也无论它是否将这笔旧账作为当前人生一等一的大事,这都是不容许的。
它真诚地希望他们这种情分能在深入骨髓之前草率结束,好让它余生能脱离不安。
Nove
海战结束后亚诺才从满是鱼腥味的仓库里走出来。
这一个月逐渐回温,它也借机不总赖在谢伊的大衣里磨牙或者取暖——没有那个必要,而它也不再有那个意愿。
周遭被海水包围的一切它开始适应了下来,虽说它更希望自己不要适应,身体好随时准备着有机会逃脱,它也好省点力气不用总是每晚告诫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夜幕降临,受伤的水手正在包扎伤口,经过炮火洗礼的甲板上稍显狼藉待修复,不过从船员振奋的反应看起来仍是一场胜仗。
它闻到了他的味道,下意识地四处搜寻,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不用在意。它晃了晃脑袋,又打道回府。它已经在仓库内旧衣服堆成的窝里睡了不知多少时日了,这样最好,成日不相见,有助于它把那个家伙的影响降到最低,而印象也渐渐淡去。
但它现在开始睡不着了。
就在刚才它闻到了他的味道,逼迫它想起他的模样和名字。事发突然,原本它以为动物本能可以驱使它迷糊间就这么入睡,可是这次根本无济于事。它焦虑地闭着眼睛虔诚祈祷,遗憾的是上帝还是没听到,这万籁俱寂中谁都没听到。
小家伙失眠了。
它在一片漆黑中猛地睁开眼睛,精神抖擞,并且躁动不安。
它很想回他的房间,就现在,就待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猫快步从仓库内小跑了出来,甲板上悠闲的水手伸出腿去绊它,它越了过去并附赠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是去找主人吗?”
“小东西想主人了。”
它努力忽略掉这些平时让它愤懑羞愧的细碎话语,让它们在这夜深人静时分被风刮散,飘到天上去陪繁星叙旧。
它不可救药地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灯早就熄了。
它一边咒骂自己病入膏肓,一边贪婪地蜷缩到他的肩窝里。谢伊多数喜欢右侧卧位,今天是左侧卧位。它嗅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心里猜测大概是右侧手臂受伤了之类的吧。
或许它可以好好查看一下他的大衣来判断他的伤势,但是它现在一点也不想研究,光是看到他平稳的呼吸起伏就让倦意顷刻间冲到它的头顶。
它就想这样一觉醒来,别无他求。
Dez
厄运连连,乐极生悲,呜。
亚诺被裹在谢伊的大衣里,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它现在是真有点想哭了。
今天本来心情不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它从谢伊的臂弯下钻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它乖巧地坐着,端详对方平静放松的脸,稍微有点雀跃的小家伙偷偷用尾巴缠了一下他的手指。
它在甲板上闲逛着的时候,有水手故意拿了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狗尾巴草在它眼前逗弄。
放在往常它绝对会冷艳高贵地视而不见,不过今天它稍微有些得意忘形了,就扑过去玩了一会儿。水手把狗尾巴草越举越高,但这自然也难不倒它。它跳到围栏上继续伸长爪子去够,那水手给予的挑战也是越来越难。
过会儿给他的脚腕来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抓痕,亚诺想。
不过在这之前它先在一次颠簸中失去平衡掉进了水里。
气温虽然是回升了,但是海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从它的齿缝间流了进来,咸得发苦。猫爪扑棱了几下,感觉收效甚微,身体好像在慢慢下沉。
太糟糕了。
它尝试着咳嗽一声想缓解喉咙口的灼烧感,可有更多的海水灌了进来。
亚诺暂时还不太想死。这算什么?莫名其妙变成了猫上了仇人的贼船然后淹死了?跟它想的结局差得有些远,可能在报仇路上被反杀都比这个稍体面一些。
眼睛都被海水快糊瞎了,身体快要冻僵了,它咬了咬牙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
“上来。”
谢伊?
一只手托住它的身体把它往他的肩膀上拱。
“抓牢。”
它努力集中精神用最后一点力气伸出爪子勾住了他的衬衫。
恍惚间一阵冷风害它打了两个喷嚏,喉咙里有残留的海水,很难受。它模糊地思考着关于猫的免疫系统和恢复能力,假使这次它发烧的话怎么办?应该只能靠自己和冥王硬碰硬了吧。谢伊看上去就不懂怎么照顾小动物,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待意识逐渐流回大脑的时候,它在火炉边,被裹在谢伊干燥的外套里。尽管还有些许不适,身上的海水已经烘干,全身都很温暖。
它稍微动了动,探出脑袋往外瞧。谢伊就在它附近盘坐着换药,地上那些沾血的绷带也干了,上门面有些白色的海盐晶体。
这是他昨天的枪伤?
它想着些有的没的无所谓的,从外套里窜了出来,爬到他的腿上。他重新缠好绷带,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有说话。
这不公平。
占领了新据点的猫闭上眼睛要睡觉。
为什么它会先欠下那么多口粮,然后还欠下了一条命?为什么知道这一切的非得是它而不是他?如果他知道这只猫是谁,他不会掐死它吗?
真的不公平。
Onze
亚诺变回来了。
他在谢伊床上醒来,谢伊不在身边。他全身赤裸披着谢伊的外套,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人的五指。并且从他并没有被束缚这一点判断,应该没人发现这件事情。
圣母玛利亚,终于发生点好事了。
他觉得有点头晕,估计是之前还是猫的时候发烧了,现在人也有些乏力腿软,但这都无关紧要。
鹰眼视觉的使用似乎有些费劲,他当机立断决定直接出去查看情况。甲板上的水手仅寥寥数人,他无心去猜测其他人去了哪里,仅仅是庆幸谢伊不在。
船停泊在码头附近,亚诺蹙眉,周围的景物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迟钝的大脑绕了半个弯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马赛港。
可算是时来运转了。
他悄无声息地从莫林根号上溜了下去,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只消沿着罗纳河、卢瓦尔河、塞纳河,就能回到巴黎了,很快,这些过眼云烟就会被他置之脑后,而谢伊也不会记得他曾养过这么一只太过调皮捣蛋的猫,失踪了也不会太可惜。
对吧?
对吧?
他走进一家裁缝店,彬彬有礼地向店主要了一套衣服试穿。稍许再等一会儿他会找个最佳时机开溜,毕竟他现在身无分文。
他在试衣间里深呼吸了好一阵,还是没出息地抱着外套哭了。他没有出声,他实际上根本不想哭,无论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也好,又或者离开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也好,都不值得伤春悲秋。
但是眼泪没遵从他内心的想法,一个劲儿地滴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皱紧眉头闭上眼,手指与头发胡乱纠缠。他现在头痛欲裂,根本没心思关照自己的——
什么来着,可笑的——情分?
这种单方面依赖豢养的关系,愚蠢荒谬至极,究竟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的头还是很疼,耳朵里无休止的轰鸣敲打着鼓膜,但他强迫自己平静,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坐以待毙。他本想把外套就这么丢在这里跑路,但手却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衣领,被猫咬出的花边在掌心摩挲。
他现在必须马上回巴黎去,喝水吃药睡觉,把那些无关痛痒的回忆经历和病菌一起全部抹杀,悬崖勒马。
亲手为不该发生的一切作了结。
Doze
时间懒散简慢地糊弄着所有人就这么流逝过去。
亚诺还是时不时想起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渣。究其因果肯定是他最终都没有丢成的外套,被他随意放在床上,每晚看到的时候都对自己说“明天就扔”,但总不记得。他谈不上多喜欢这件衣服,大约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扔掉了。
恢复之后的更多时候亚诺期盼能接成千上万的任务,能把他三餐和睡眠之外的时间全部排遣,好别让自己总在悠闲中蓦地就想起了自己是猫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这种无聊的美好总是让人不悦和鼻酸。
可能是这一段时间里的风平浪静让他有些忘了自己是个晦气到死的人,上帝便善解人意地适时提醒了他。
比如在咖啡店门外的位置有个眼熟的身影伫在那儿,他瞄了几次都没有细看。事实上也不用细看了,他在心中毕恭毕敬地问候了诸神及其祖宗,决定现在立刻马上就把那件外套给扔到塞纳河里喂鱼,自己则去杜伊勒里宫避避风头。
他不明白那人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但他不能见他,余生不行,下辈子也不行。
为什么今天没有任务?他下意识往门外瞟了一眼,又瞬间转移视线,如芒在背。
为什么这家伙还不走?他有点紧张地检查自己的袖剑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要不今天就提前关门吧?提前关门也没什么大碍,虽然他不明白那家伙在这里等谁是要做什么但他确定绝对没什么好事,绝对。
他把店里的人接二连三都哄出去之后低着头锁上门。
您等谁呢?
这么晚了,您明天再来吧。
您看天都黑透了,先回去吧。
客套话他一句都没说出口,他认怂,他就是败给这个人了,他怕他一开口一切都覆水难收,他怕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会把理智都卖掉。
他抽出钥匙拔腿就跑,手腕却被那个人扣住了,力道不算太大,可以挣脱。不过对方并没有给他任何行动的机会,拉了一把他的手臂,迫使他面对他。
完了。
“请问您——”
还没等他尴尬僵硬地念完台词,谢伊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
“别装傻,臭小子。”
亚诺噤了声。他局促地躲开他的视线,不知道应该干什么说什么,用什么语调或语气,以什么表情和心情去面对他本来束之高阁的全部。没有意义、不合常理的琐碎不该占据他生活的大部分,如此一段荒唐可笑的小插曲更不应该就这样改变人生的走向——他现在无比后悔他留下的那件外套,昨天应该从窗口丢下去而不是抱着就睡觉。
他们僵持了半分钟,这点时间也足够让亚诺发热的大脑迅速冷却。他面对他问:
“你要做什么?”
谢伊很自然地答道:
“我来取回我的外套。”
果然他应该把外套丢在裁缝店的,或者丢塞纳河里,或者一把火烧了——具备鹰眼的圣殿骑士太麻烦了。
又或者那个时候身为猫的他掉进水里就这么淹死,现在看来好像也不算最失礼。
皮笑肉不笑地腹诽完毕,他发自心底诅咒对方的从容,皱着眉转过头,随口撒谎:“扔了。”
“是吗?”
谢伊想了一会儿,说:
“也罢,我还有件东西要拿。”
“什么?”
“我的猫。”
猝不及防间,他把他拉近身侧,低头吻了他。
“猫……不吃面包的吧。”接吻间他不知所云地念了熟稔的初见台词,让人云里雾里。
“唔……”他模棱两可地回应,他的话和他的吻。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心悬在高空摇摇欲坠。他来不及回忆街上有多少人,是不是有人撞见了这么不堪的场景。
总是如此。
他的命运就是如此跌宕。不曾过问他的意见,不曾给他任何考虑的机会,反应的时间,也不曾给他后悔或周旋的余地,他只能不停往前,窘迫地苟延残喘。
又或许他有过那些机会,但全在有意无意之间尽数挥霍。
天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这轮折磨才终于宣告结束。
“热情的巴黎人通常如何待客?”始作俑者以戏谑的口吻问话,往前走,漫无目的。
“丢河里喂鱼!”他涨红了脸答道,脚步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喔?因为你要把鱼养大了再吃掉吗?”他头也不回地轻松调侃。
“我不要吃鱼!”此话不假,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鱼了。
“总之先去你家把外套拿回来。”
“都说了扔了!”
六个多月前,亚诺无缘无故变成了猫。
三下五除二地概括一下,苦乐参半的一桩美事。
DLC
亚诺是被饿醒的。
它先例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奇迹般的恢复人形,看到毛茸茸的肉爪子后对不长眼的天神倍感失望地趴回了身边尚未苏醒的人的颈窝。
海上的轻微颠簸并不算困扰,孤舟甚至有一种类似天然摇篮般的舒适惬意,足以促使它放空大脑再继续睡上几个小时,而不争气的胃部却在此时警铃大作,发出了饥饿的讯号。
这可坏事了,食物是目前的猫生头等大事。它无暇等待,当机立断开始了行动。
“喵——”
快起来,老家伙,我饿了。
它趾高气昂地踩在了谢伊的腹部上团团转,并解气地想象着内部的器官都被它暴力蹂躏了个稀巴烂,然而大叫数声没有回应。莫林根号船长皱着眉翻了个身,继续会见修普诺斯。它躲闪不及,小半个身子被压在了对方的肋骨下,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挣脱了束缚。
猫又一次听见自己的腹内令人羞愧不已的“咕噜”声,恼羞成怒,义愤填膺。
“喵!”
快点起床啊!
它爬到对方的脸侧,挥爪就想冷酷无情地给他留个对称的疤痕,而就在这毫发之间,它又怂巴巴地住了手。
“喵……”
可恶,快点起来,不然我要用你的脸磨爪子了。
它拿软绵绵的肉垫有气无力地去顶了好几下对方的鼻尖,幽怨至极。就算是鱼碎也未尝不可,反正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吃什么都是香甜无比的。
隔了一会儿,它沉默着换了方向转到谢伊颈后的位置,亮出自己还算锋利的爪子,搭上了颈侧。它十分熟悉这规律沉稳的脉动,象征生命的存在,说不定它可以趁此良机,只消一使力,锐爪撕裂或犬齿咬噬,了结仇人的性命也不过是几秒钟就能完成的一桩快意之事。这可怪不得它,要怪只能怪对方面对本质是凶猛狩猎者的猫没有足够的戒心和防备。
……真无聊。自诩狩猎者的小家伙泄气地趴了回去,犬齿在他衣服领口忿忿不平地磨着,湿漉漉的鼻子时不时地碰到谢伊的颈后。
假使真的能就这样怀着简单纯粹的恨意杀掉他,就再好不过了。
半晌过后,谢伊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为了保卫自己可怜的哀鸣不停的胃和已然足够悲惨的人(猫)生,亚诺重振旗鼓,伸了个懒腰,决定寻找合适的角度把对方骚扰到无法继续休息。
对方后腰处的被子被它轻易掀开,它四肢并用爬上了谢伊的腰际。得益于猫天生良好的夜视能力,它在黑暗的被窝里畅通无阻,顺利寻到了对方的手,并开始坚持不懈的磨牙运动。
尽管它咬得很用力,但还不至于把对方的虎口咬出血来,目的仅仅是让对方无法安稳睡眠——它感慨着自己的善良大方。
锲而不舍的紧急任务大约持续了有十几分钟,谢伊猛地睁开眼,掀开了被子。猫瞪着无辜的双眸,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犬齿还咬着他的虎口不愿放松。
“……你就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叫我起床吗?”
正常的方式你有起来吗!
谢伊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亚诺这时才想到对方昨晚的任务可能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总之夜里它没能等到他折返便已经不敌困倦睡着了——猫需要的睡眠远远多于人类,它抖了抖胡须。
好吧,那么就勉为其难的,像只正常的猫一样,正常的叫他起床,正常的要求喂食。
它放过对方的手,乖顺地钻进他怀里,用脸颊蹭了蹭,轻软地“喵”一声。抬头正好撞上对方的视线,亚诺下意识想躲避,而一想到自己现在只是只小猫,理论上不该有这样不合常理的行为,便只得硬着头皮望了过去。
谢伊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它的耳后。
幸好,猫是不会脸红的。谢伊自从把它捡回去以来,这样亲热的举动屈指可数,以致于每次发生,它都敌不过本能不由自主地赧然享受,随后又羞愤地回想着上一次他主动抚摸自己大约是什么时候,什么缘故,并试图将这些没用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
一般人都无法抵抗猫这样可爱又毛茸茸的生物的,而谢伊毕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便对象是猫亦然,它在心里确信地打了个勾。
“你像个人。”他突然说。
它心一颤,差点没从他身上滚下来。
“你知道,”他接着自言自语,右手胡乱揉着它的脑袋,“猫根本不吃面包。”
得了吧,老东西,你又没有养过猫。亚诺以猫的标准形态暗暗腹诽:可千万别指望田螺姑娘、猫的报恩之类的剧情出现,你我之间只会发生猫的报仇。
不过此刻,它顺从猫的本能,眯起眼蹭了蹭对方的手掌心。
再继续睡觉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了,外头的甲板上已然有些热闹的声音传出。船长若有似无地叹息,起身披上外套。亚诺便和往常一样顺着他的衣袖爬到他的肩膀上居高临下。
他抬起手把它的爪子往更安稳的地方挪了挪,它的尾巴不自觉地缠了一下对方的手腕。
“你是不是长胖了?”他轻微耸了耸肩,示意它变沉了。
可拉倒吧!天天吃这种腥臭的食物我吐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长胖啊!
它的喉咙口发出了愤怒的呜呜声。
“生气了?”他摸了摸下巴,有点诧异地回应,“抱歉。说起来,我一直没注意,难道你是雌性?”
谢伊·寇马可!混账!早知道刚才就把你抓死得啦!
“啊,对了。”被狠毒咒骂着却浑然不觉的人在大衣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小块面包,“隔夜的,你要吗?”
没错,隔夜的,估计是在任务等待过程中仇人吃剩的口粮,但在寒冬的气候里没有丝毫变质的面包,久违的美味,如果此刻好面子而拒绝,不知何时才能享用到的面包。
它闻到这熟悉的麦香气息,几乎要泪流满面,长期以来仅靠鱼碎和淡水度日的凄凉猫生迎来了第一波阳光。猫毫不在乎这块面包的不明来历,狠狠地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猫真的吃面包?”他百思不得其解,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没错啦,臭老头。它一边回味着来之不易的口粮一边在心中念叨起了另一样它许久不见的美食:猫还要喝咖啡呢。
享用完毕,它安定地在他肩头洗了把脸。清晨的日照不算强烈,但也称得上暖意融融,是适宜打盹的好天气。它望着无垠的海,一如既往地想着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一如既往地提醒自己别太过沉溺在这片虚假,不属于自己的安逸里。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