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G(Leone Abbacchio/Giorno Giovanna♀)

2020-04-16


酒吧是一座城市暗影的微型模型,浓缩一个社会全部的纸醉金迷片段,被黑白琴键踩成一地晶莹的玻璃渣子。见不得人的各色交易,经由一位位在室内霓虹里戴着墨镜的神秘人士之手,金钱美色与任命隔着他们的皮手套变魔术似的,忽而在围坐着腰缠万贯之人的赌桌上,迎着喝彩出现,忽而消失于长廊尽头的卫生间,伴随哭声与钝器击打声。

阿帕基见得多了,深谙其中门道,自然不会过问。他人的人生输赢,皮肉生意与他关系甚浅,老板从未对此有额外要求,他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地下时戴着指虎和细线寻仇血染当场,有的人则不怀好意悄悄接近他,曲起食指指节敲得吧台咚咚响,向他打听些讯息,衣袖口打开,一卷可观的纸币险险地悬在那里同他亲昵招手。

他擦拭着玻璃杯,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悠悠然地说,吐字清晰:「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此话出口,意味着阿帕基心知肚明对方在说什么的比例占百分之八十五,百分之十被淹没在不知所谓的钢琴声,赌局的欢呼和颓丧的捶桌,卡牌的动静以及觥筹交错之间。还有百分之五,是他的确不甚了了。人背着光步行,一低头就能看见漆黑影子,由于折射的原理其颜色可辨深浅。光束越多,影子也越多,它们交错点的秘密只有匍匐前进的蚂蚁了如指掌,也许阿帕基蹲下身端起放大镜也难以对路面的裂隙一一作出说明。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不在意这座晦暗不明的小城市里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光怪陆离,随它们兀自出现又兀自消逝,这是不可违背的自然法则。

也有些不那么相近的,质地相比夜幕和赌桌更像是水的影子。会有些结束工作的办公室白领,各自怀着情伤心事或家庭压力,沉默地将钱推到他面前,一杯接一杯。他们并非地下酒吧的常客,下场也大同小异——或者哭喊着某个人的名字趴在吧台上流眼泪,或者由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摇摇晃晃地从高高的吧台椅上摔下去,又体面地站起身整理衣襟,耗费小半天找到出去的门。

阿帕基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他们。他们近似地面的蚂蚁,却对世上交错暗影的浓稠绝望知之甚少。他们的心灰意冷更稀薄也更长久,扼杀一切具有生命力的物质,在泡过酒精的眸子里最顽强的千岁兰也未必能获得生存机会。

阿帕基不确定在这份地下的工作的影响下,长此以往自己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抑或沦为犯罪团伙的一员,抑或成为惧怕光照的凡人,两种都不怎么讨喜的影子他是不是势必要选择一方去融入,被束缚与啃食。类似的问题阿帕基鲜少考虑太久,会有人问他讨要酒,打探小道消息,询问盥洗室的方位,间接助他从脑神经的辗转反侧中解脱。

有精明的暗夜生物嗅到了可能性,瞅准时机趁虚而入,向调酒师发出了邀请。金发女人手里握着一枚银色硬币,要求阿帕基猜测是正面还是反面。银发男人嗤笑一声,转而问起代价和目的。女人不假思索地开出自作主张的录取通知,竖起手指轻轻摇动,身体调整了位置,正对着他。

“你猜错了的话,就辞去现在的工作为我做事,怎么样?”

阿帕基差点大笑起来,打碎手上的玻璃杯。倒不是他对于对方的提案有嘲讽之意,更多的是被对方来源不明的自信逗笑了。他慢条斯理继续手上的工作,提醒金发女人应该先说说假设他猜对了当有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对方果断地答,硬币闪着可疑的光在对方修长的手指间来回翻滚。

阿帕基谨慎地取片刻时间思考起这个赌局来。这是地下酒吧里很常见的赌,赌注也没有糟糕到胜负能决定生死的地步。但对手是乔鲁诺,所以他要大张旗鼓地取出探测器,给前路扫雷,以厘米为单位推进。

凌晨两点半,地下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乔鲁诺若不提高音量,阿帕基完全无法仅通过嘴唇翕动辨别对方的言语中究竟是友善是敌意。他勉强跟着钢琴的琴键敲击一步步回溯与对方交手的经历,严谨判断自身的下一段旅途要从何处开始,才能不动声色地全然绕开这位天煞孤星。

乔鲁诺的耐心逐渐耗尽,卷着头发催促阿帕基尽快给出一个答复。阿帕基递过去一杯无酒精饮料要求对方噤声,而女人拒收好意,自说自话地将硬币弹至半空,流动的光在圆形的金属和玻璃杯边沿来回闪动后,乔鲁诺待它掉落手背时一掌遮了上去。

“好了,回答我,正面还是反面?”女人问,语调上扬,无不期待他的落败似的。

今夜的颜色是绛紫色,月壳薄于尘雪。众所周知,走投无路的狼从郊外流浪至现代都市,容易在这样的夜晚情不自禁对月嗥鸣,寻觅走丢落单的猎物果腹。阿帕基正对对方的眼睛,心思漫游天外,兴许那森林里的小红帽早已杀死了狼,取下几颗狼牙作饰品藏在衣服之后,巧笑倩兮,居心叵测。




乔鲁诺一走进来,阿帕基的直觉已然没有理由地警铃大作。他在吧台前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快乐的颓废的邪恶的都一抓一把,独独没有见过好整以暇围观巷战的好奇的猫,装腔作势地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爪子洗脸的时候睁着一只碧绿的眼观察他人一举一动,唯恐天下不乱;假使一场酣畅淋漓的恶战收尾,她看起来会从容不迫地介入,迈过抽搐的几具尸体,尽收渔翁之利。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这不怀好意的笑,但乔鲁诺尤其格格不入。她有与那些公司白领别无二致的利落打扮,在吧台的灯光下对着酒水单挑挑拣拣而最终选择无酒精或低度酒精饮料,嘴角上扬的弧度却犹似一把锋利清醒的刃,以眼神探寻摸索大方呈现的红色幕布,不消多时便找到掩盖其下的肮脏秘密。

可那有什么意义或价值?他注视着形迹可疑的女性游走于附近,时间不长断断续续的两分钟而已,可能还不够对方觉察到异常。阿帕基清楚他没有必要去在意,即使对方心怀鬼胎口蜜腹剑,这把剑也不至于直指他不设防的咽喉。仅仅是以防万一,阿帕基确信自己有必要,就像监视而不干涉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对这位新来的女人一视同仁。

紧接着他发现对方会经营些古怪的难以界定性质的生意。最初阿帕基自顾自地以为乔鲁诺与他人调笑是属于皮肉生意的开胃菜,而一身干练的通勤衣服不过是一种交易的双方都接受的恶趣味和障眼法,直到一位常客兀然消失,其他人向调酒师提起此人行踪,毫无头绪地用“失联”二字一笔带过。他们相互间除了酒的喜好之外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熟悉与粘连,但阿帕基知道他应当警惕了。那一天的夜晚是藏青色的,乔鲁诺来到吧台前,一如既往地对长时间没有更新的酒水单挑挑拣拣,随后要了一杯常规饮料。

阿帕基寻找对方所需,弯腰下去的那瞬间,他瞥见对方身后的影子,被吧台的灯光和室内奢靡的霓虹渲染得怪异。那不像是人所拥有的影子,反倒像是一只剧毒蜘蛛,长着又长又毛绒的丑陋利爪于黑暗中安静缓慢地活动,散发一股尸腐的味道和源自其他不同角色的浓重悲哀,漫溢延伸到他视线所及和每一个视野盲点。

而那毕竟只是一瞬间,零点零一秒眼角余光的判定,不够他去确认多少现实。于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对方,有关那位失踪的熟客,理由是那人人间蒸发前与乔鲁诺发生过对话。阿帕基没有特地去记忆对话的内容的习惯,况且要他记住来往客人的每一个细节也是痴人说梦,他试图在破碎的片段里找到那场交易的细节时,乔鲁诺双手支着自己的下颚,眯起眼睛。

「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金发女人答非所问。调酒师轻不可闻地轻蔑哼了声,并注意到对方换了一对耳环,绿色眼睛的蛇咬着对方的耳廓,恍惚间甚至爬动了一下,令阿帕基感到不祥,全身寒毛竖起,甚至想向后退一步,而那样又显得颜面尽失。

他最终拾起了一些过往的零散段落,大约是此女与熟客达成某项协议,然后递过去一张黑色的银行信用卡,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片看上去就会教人倾家荡产的磁卡,在阴影处,倾吐诱惑的唇泛着阴冷的暗色。如果换做阿帕基,他是断然不会接过签署这则不平等条约的。他抬起眼来直视乔鲁诺,对方手指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卡片,磁条和芯片以及署名,看上去都不是假的,然而在这名神秘女人的手里则另当别论。

黑色的指甲油吸收潮湿星光,阿帕基避开对方紧追的视线。乔鲁诺拿着卡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击台面,就像以往那些打探消息的情报贩子一样,手指白皙干净,即便有黑色的指甲油和黑色的信用卡,也染不上半分黯淡。

「你有需要吗?」乔鲁诺问,身体稍微前倾,笑意盈盈将免责申请书往他跟前送,「我可以借给你。」

有多少人被这句话勾出了欲望拖下了泥淖?阿帕基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去,重新弯下腰,撑着膝盖作出了一个寻找的动作以免付出高昂代价,尽管他早记不得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对方的声音悬在高处慵懒地叹息,又锲而不舍地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这些字眼在调酒师所身处的这一道寂静的浅溪山谷之中回荡。

他假装没有听见,起了身便轻易将这一页翻过。乔鲁诺也算知情识趣,没有再旧话重提,只是催促要他尽快把饮料端过去。凌晨刚刚开始,赌局的嘈杂同昨日如出一辙,局内人和旁观者都远离吧台围在一点,只有乔鲁诺兴趣缺缺地咬着吸管。阿帕基往对方的玻璃杯里加入了额外的冰块,冲淡了度数本就不高的桑格利亚,从喉咙口灌进去洗刷食道和肠胃,连血的颜色都会变化。

金发女人坐在他附近补妆,小巧的化妆镜折射灯光,故意晃进阿帕基的眼底,令他忍不住咒骂这只恶毒的暗夜生物,八条腿的蜘蛛。他丢给对方一枚金属叉子,乔鲁诺轻松接住,搅动冰块和水果,寻找杯底被利口酒浸透的苹果丁。




过了几夜,乔鲁诺提了一个纸袋子摆在吧台上,并依旧无聊透顶地向阿帕基挑衅,语调轻佻地问他是否对奸商的产品有萌生半点兴趣。答案是一成不变的否定,调酒师无欲无求,一定要说,大约一份奸商针对不再踏足地下酒吧半步的保证书确实能称得上是阿帕基的愿望。

他能隐约看得出来,对方盛情邀请他加入的不是什么赌局,而是一场真实的游戏,只不过同样要搏命。没有刁钻门槛,没有高昂筹码,只要有愿望等待被实现的人,就会被这条吐着红信子的蛇当作目标盯上,在猎物放松神经麻痹大意时不知不觉地缠上身子,露出细长雪白的毒牙,咬住脖颈最荏弱的血管。

蛇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和行动方针,复杂而周全,并且不容破坏。聪明的玩家可以随时加入这场狂欢盛宴寻找自己所需要的多巴胺,也永远自以为不会违反那些密密麻麻的繁文缛节。既然是女商人免费借出的物品,期限一到于情于理自然应该归还,而不是厚颜无耻地霸占,等到违约之后的恶咒爬到背后脊椎显灵,将原本的生活都啃食得只剩一副枯骨,被塞进一身蹦蹦跳跳的甲胄,就跟着地下酒吧的钢琴声愉快地跳下月台去亲吻铁轨。

金发女人的手指把纸袋弹得砰砰响,阿帕基不为所动。有关神秘失踪的客人和那张借予后不多时便回到奸商手中的信用卡不是那么容易被忘记的故事,他遗憾地猜测此人破坏了乔鲁诺的游戏规则,极大概率被送往冥界。

眼下,始作俑者正托着腮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似乎要从他的工作细节中抽丝剥茧找到有关他的欲求的蛛丝马迹,接着没完没了地推销,也许是那张不限额的信用卡,也许是一个自由操纵时间的人生遥控器,甚至可能是一夜鱼水之欢。

且不说阿帕基杂草丛生看不真切的内心深处是否当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人世间不少理想之于他实在经不起推敲,细细琢磨到最后只剩下“没必要”一个冷不丁的字眼,叮铃咣啷散落地面,在心室里产生响亮的共鸣。

翠色的目光坦然地落在他脸上,阿帕基开始由衷纳闷。他尽可能排空大脑里所有杂乱无章的想法,尝试集中注意力回答“现在最想看到的听到的或者做到的是什么”这个简单问题。而乔鲁诺仍然不厌其烦地问他是否对纸袋子的内容物有求知欲,这次不等阿帕基回答就伸手往里面摸索出一支唇膏。

阿帕基觉察到自己的眼周神经唐突地跳了跳,犹如预警。他皱起眉头,在对方拆开纸盒包装打开盖子旋出紫色膏体时不顾颜面向后退了两步。是绛紫色,和城市无数夜晚非常相似的色泽,有一股很淡的云层的味道,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夜幕的星罗棋布会比这支唇膏多上几倍。

「客人送的,颜色不适合我。」对方的手举着唇膏步步紧逼,「你试试看。」

显而易见的圈套。他扭过头表达强烈的拒绝意愿,而乔鲁诺向来就不是个轻言放弃退让的人——狡猾商人该死的特质,阿帕基讨厌极了这一点。即便对方不向他收取任何费用,也没有别的附加条款,他亦不可能轻易接受来自对方的无事献殷勤,谁知道乔鲁诺是不是另有图谋暗度陈仓?

「好吧,这是我买给你的,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个颜色。」

「心领了。」

「……这真不是绅士之举。」

对方没有再强迫下去放下手,唇膏底部不轻不重地敲击在吧台上,但毒蛇的瞳仁中写满了不愉快和埋怨。要怪就怪你自己平日里狡黠又虚伪充满哄骗与谎言吧,阿帕基腹诽,背过身去继续工作,顺手拾起刚才被打断的无关紧要的思绪。

愿望还真是个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尴尬词汇。说它重,它掂量起来和灵魂的二十一克相差无几;说它轻,人背负着它在前进的路上又困难重重,巴不得等到一场流星雨好将湿漉漉沉甸甸的愿望悉数抛给远道而来的陨石,让大气层接收燃尽无用又难舍的东西。

接着他端出来一份布丁。阿帕基下午起床之后去公寓楼下的超市购买晚餐时,碰巧撞上赠送活动,故顺手牵羊。他不讨厌甜点,但也很少主动食用,现在放到乔鲁诺面前,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这么久以来,他还从未见过对方吃东西的样子,几乎,酒杯底屈指可数的苹果丁不能作数。

阿帕基替对方拆开包装,把普通的一份布丁倒扣在白色瓷盘里,将金属勺子搁在一边推了过去,算作弥补的绅士之举。乔鲁诺看看他又看看盘中晃动的甜品,神情与态度说不上来的微妙。然后原因不明地犹豫片刻,故作姿态的淑女用勺子挖了一小块甜食塞到嘴里,阿帕基发现此时对方身后的暗影霎时向外散逸了一圈后又迅速回到黑暗的中心巢穴去。

「很好吃。」乔鲁诺评价,语调上扬但态度诚恳。奸商的明亮眼睛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吃到焦糖布丁的小朋友,不像是在敷衍说谎,教人忍俊不禁。




适当的示好是一种自我保护,并不代表阿帕基会信任乔鲁诺,实际上他认为但凡聪明点的识时务者都不会为对方的花言巧语买账。他听对方讲些天花乱坠的故事亦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半由于心存警惕而相信其有,另一半则因轻蔑不屑而宁信其无。

乔鲁诺差不多是第十次问他需不需要免费的产品试用服务,顿了顿又补充说原本就是一分钱就不收的,但是看阿帕基态度多疑又对女士恶劣失礼,所以想额外收取些什么作为精神损失费。阿帕基嗤之以鼻,视线若无其事地跟随对方在光滑的台面上划动的手指。今天的指甲油颜色是幽暗树海的墨绿色,将其比作冥河芦苇岸毫不为过,他不留情地挖苦对方的指甲是受到真菌污染而发霉了。

金发女人不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力道震不碎骨骼,但阿帕基条件反射立刻缩回手转过身。被触碰的右手摊了开,手腕转动,正面僵硬的手指关节和背面柔软的掌心纹路都没有如他担心的那般出现被毒素侵蚀后的紫红色。

长久以来,对于这位年龄未知住所不明总是穿着白领的服饰做着古怪交易的女性,他一直没有改变过看法。乔鲁诺以利益为饵人心为食,故意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露出小半胸脯,上钩愿者尾随对方赤足踏上一条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小径,为奸商染出一双双红得渗血的高跟鞋。那双红得可怕的鞋每夜都会莅临不见天日的地下酒吧,细长尖利如匕首的跟敲击大理石地面一记记地脆响,稍不留神就越过心室的迎宾地毯,不换鞋不打招呼大摇大摆地进入,威胁到心脏血管。

时间进入凌晨五点,阿帕基请走了最后几名醉酒赌徒准备打烊。乔鲁诺安静地趴在吧台上,肩膀平缓起伏。若是按一般的逻辑,他会断言对方是睡着了。不睡着才怪,新的一天要云破日出,金发女人又自说自话地跑到吧台后边拿走一瓶添加利金酒,理由是“颜色很好看”。阿帕基与其据理力争,称烈性基酒不值得细品,只给对方半个子弹杯的量。乔鲁诺的瞳色与这酒的瓶身属于同一色系,故恍惚间他隐隐感觉那杯酒同蛇一样有毒。

毒蛇的眼睛眨动两回,金酒过腹,很快厌恶地吐信子,阿帕基有幸见证对方的神色由轻松自如变得一言难尽的全过程。在入睡前,幽暗树海色的手指甲还意图穷追不舍地掐他的手,其主人异常吵闹地指责他没有全力制止这杯酒精饮料灼烧肠胃,也没有半点风度,主动询问淑女家住何处好送走不动路的女客回去;隔了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问他先前赠予的那种又软又甜的食物还有没有剩余。

送醉酒的女客回家这样的事情阿帕基倒不是没有做过,只不过对象是乔鲁诺,他的第一反应是先判断对方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第二反应是安全起见选择第一个答案。他背对金发女人站在那团蜘蛛似的影子的旁边,伸出手,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的影子,手指根根分明,指尖距离对方的影子只有毫厘之差。阿帕基不会荒唐愚蠢到自己当实验小白鼠去试探未知,鉴于在对方的阴影里发生的都是赌博成瘾,贪婪堕落,神秘失踪,诸如此类的事件。

也许和剧毒蜘蛛的诡谲影子有关,又也许无关,阿帕基不追求一个确凿的答案,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擦去一部分水雾之后的真相会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从椅背上取走女人的外套给对方披上,克服心理障碍将对方抱去了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乔鲁诺是一具有温度有骨骼的躯体,会呼吸有脉搏,除此以外阿帕基感觉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一处和人类相似。

他熄了灯后迅速把扩张领地的影子关在室内,头也不回,什么也不想地赶回家休息。不知所谓的梦里,蝴蝶在他的空荡荡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胃底烟视媚行地打转,有他人的锐利目光落在那些翩翩起舞的磷粉上熠熠生辉,恶魔没有余怒未消的吃人表情,垂下空空如也的双手复而举起,抓住蝴蝶翅膀塞进嘴里,煞有其事地拿着餐巾抹嘴。

阿帕基睁开眼睛时,窗外是黄昏的诗篇。他比以往提早回到地下酒吧,取了钥匙打开门,小心翼翼从门缝探出手打开灯。员工休息室里没有人在,沙发没有凹陷和褶皱,仿佛完全没有人睡过一夜。阿帕基记得自己离开前留了后门和一张字条提醒乔鲁诺,那张字条还被压在桌子上,被喝空了的水杯下,他莫名其妙地去拿,想扔进垃圾桶前来不及阻止自己别要神使鬼差地看一眼属于恶魔的字迹。

「谢谢,你真体贴。」

阿帕基一拍脑门,绝望地想,自己一定是被下咒了。




“好了,回答我,正面还是反面?”

恶魔仅凭硬币表面的触感就能知道正确答案,绿眼睛眯起来有促狭的笑意,而当阿帕基注视着对方的手背妄图穿透皮肤骨骼和青色血管找到底下的正解时便由衷感叹他不尊重淑女不善解人意,以及嫌弃他行动缓慢让人好等。阿帕基后悔自己一时害怕那张字条上的清秀字迹会瞎了人眼珠子而把与对方的话语有出入的证据丢进了垃圾桶。

他不动声色看向对方的身后,粘稠漆黑八条腿的影子依然故我,但较往常安分不少。阿帕基没有理会那枚硬币,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银色项链。这不是他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赠与对方的礼物,而是在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找到的,不属于阿帕基或者地下任何人的物品。相较于乔鲁诺黑灯瞎火的阴影,这可能是对方身上唯一一道能称得上是令人安心的光明(Silver lining)的物件了吧。

乔鲁诺没有放下手,夹在手背和掌心的硬币被保护得严丝合缝。立场对调似的,金发女人堪称警惕地凝视他的一举一动,盘算着他可能会执行的下一步。

在吧台灯光下闪烁的这条刺目银线被包裹于蓼蓝丝绒里,犹如某一日的深夜里一道遥远银河,让阿帕基意识到一个可悲的现实。无论他是否成功承受了三番五次的诱惑考验,识破乔鲁诺的阴险企图,他早已沦为芸芸玩家的其中一份子。他相信游戏的规则制定者或者说裁判与否,对方是冥界恶魔与否,他亲吻镜子里倒映的冰冷生物与否,上述问题的答案已然没有意义。

假设这地球遇上世界末日,整个生物圈只剩下他们二人,即使乔鲁诺手上拥有他所渴望需要的一切,阿帕基的最优先选项也是果断地把地球劈成两半。然而事到如今,追寻安全是不是也已经于事无补?

“快点决定,阿帕基。”乔鲁诺说,闻者已经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思,颇有雇主高高在上的威风了。阿帕基不确定究竟是被对方像如今这般掣肘着好,还是当初心甘情愿地一脚踏进沼泽里,悄无声息地被吞没更轻松。

“正面。”

“你确定?”

“确定。”

“不反悔了?”

“不反悔。”

“你死定了。”

恶魔的声音含笑,若有似无的惋惜遗憾,更多的是小人得志的愉悦,今夜是绛紫色的指甲油,与夜幕不谋而合。阿帕基在对方要揭晓答案时又临时起意,制止了乔鲁诺,而镇定自若的恶魔忽然发起怒来,背后的阴影像一团燃烧的黑炎呼呼作响。

“阿帕基,想不到你也如此不明智。”乔鲁诺挑一挑眉收起笑容,维持着原本的动作,算是勉强顺从了他的意愿,而言谈的语气有不寒而栗的砭骨风力,“你是想食言反悔吗?”

对方看上去是有成千上万种惩罚方法可以令阿帕基生不如死,因此调酒师敬谢不敏,右手摊开掌心朝上向女人的方位招了招。

“让我先看一下劳动协议。”

这是最基本的,合情合理合法的要求。阿帕基要通过对比了解对方提供的工作机会是否比他当下在地下酒吧所享有的待遇更加优厚,底薪和提成,涨幅,年终奖,现金和出差补贴,年假,等等。如果劳动合同约等于卖身契的话,他至少要清楚自己在往什么样的火坑里跳,死也得死个明白。

乔鲁诺狐疑地瞪了他良久,神色从不怎么高兴到茫然再到索然无味,接着撇嘴,低声嘀咕:“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什么?你在捉弄我吗?”

阿帕基猜得到。对方的反应和表情,没有一样出乎他的意料,唯一不可预测的只是对方影子的吞噬范围和对方本人的大脑里在反复盘算的刁钻伎俩。他举起薄薄一叠的协议书,乔鲁诺接过去细细读了片刻,交还到他手中,随后撕下一张披萨形状的便签纸,有模有样地书写起来。

「合同有效期内,乙方享有甲方。」

阿帕基哭笑不得地读到这一句,有冲动想把草拟的合同卷起来塞进对方的发圈里。乔鲁诺一屁股坐到吧台上,不耐烦地甩着腿,侧过头质问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一眼看到小恶魔的全名,乔鲁诺·乔巴拿,仿佛一道古老的咒语,他不能多看,只能谨慎地在心里念一遍。阿帕基收下了这份他所见过的最简短的合同,事实上假若新任老板需要,他没有太多随行物品,没有什么不可舍弃的眷恋,随时能同对方去任何地方。

“快点签字。”女人拿着笔连续不断地戳他的手臂。

“我现在不能签。”阿帕基答道,“我和现在的这位老板还没有解除合同,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他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工作太久,没有关节风湿就谢天谢地,并且事到如今想要侥幸脱身,也不是一句“我要辞职”就能让雇主宽宏大量放行。

于是乔鲁诺跳下去,高跟鞋的声音震得心脏血管发抖。女人扬言会很快找到他的现任老板并把事情办妥,在这之前,不允许阿帕基随意与其他人达成协议,或者把那张便签纸喂给废纸篓。临走之前,对方似是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抓住他的衣领时调酒师忘记要体面地挣扎,睹见对方右手里攥着的是那支号称买给他的适合他的紫色唇膏。

乔鲁诺将膏体往阿帕基的嘴唇上涂抹均匀,算作标记。阿帕基抢了对方的化妆镜查看,觉得自己确实就如冷冰冰的镜子中显示的那般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在这里等着。”乔鲁诺命令道,背后的阴影也随其主人张牙舞爪地威胁。

阿帕基点了点头。待到对方离开,他取出钢笔,在乙方签名的空白位置留下自己的名字。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