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风(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2-03-25


我偶尔会思考有关第六感的来源及其可信度,仅在早间沐浴的几分钟清闲和清醒里做一些无伤大雅的胡思乱想。对我来说第六感过于温暖和虚无缥缈,无法作为证明事实的确凿证据以呈堂证供的形式让陪审团无言以对,与看得见摸得着的数据相比显得软弱无力。我以为直觉是种没有科学依据的多余感觉,像是考试题选项中明显有误的干扰项,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可能是我现在手上的任务简单得像家政公司的新手测试,才会有闲暇在空白一片的脑内组织一场盛大研讨会。我在寓所里收拾出两大袋垃圾,其中烟盒,玻璃酒瓶以及速食品的包装袋居多,它们相互碰撞得叮咚直响,以某种使用度有限的语言彼此抱怨,让我随意演绎其主人近期在这里的生活。

目前是下午三时许,宿醉结束的住客从卧房慢慢挪了出来。他脸色发白,由于过量的酒精饮料未完成降解而显得精神状态不佳,我很难将他和五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联系在一起。昔日的队友毫不含糊地认出了我,没有说话,此时若抛出一句不咸不淡的“午安”之于我称不上时隔多年妥帖得体的问候,直到他皱起眉弯下身去意图翻找垃圾袋里的东西,我才合乎逻辑地伸手阻止。

“我记得还有一瓶没喝完。”阿帕基沙哑地解释称,随后坐在沙发上,半个身子陷入罪恶舒适的软垫,比我还要高一些的男人忽然变得渺小甚至柔弱起来。他的动作可能导致富含酒精的血液直冲头顶大闹脑神经,于是男人又蹙眉,揉着额角沉默了好一阵,在我无所事事地打扫卫生时提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布加拉提?”

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前,我亦茫然于自己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同他进行对话。他受黑道通缉多年,在黑帮的名单上被列为组织的叛徒,照常理,我们应当上演一出手刃昔日同僚的戏码;然而匆匆而过的日月里,在我有限的放空中,思绪分秒必争地为多个我解不开的谜议论纷纷,累积了教人匪夷所思的疑团无数。它们与第六感一般虚无缥缈,故没有什么分量,不至于让我走不动路,但也足以改变我的行事策略。

阿帕基向来恪守本分,我未见过他与年幼的继承人有除了上下级之外的半点关系和瓜葛,想不通剧情缘何会有这样脱离人物性格的发展,对他的了解令我不得不对多年前的故事真相存疑。组织内部统一的说辞是这名叛逃离开的前黑帮成员拐骗抑或绑架了黑帮年幼的继承人,近一年内,组织耗费了大量精力和资源去寻回继承人,并在此后开出长期的重金悬赏,因此不少成员都想抓住叛变的爪牙。

虽然那金额后边跟着的零多到能把我活埋,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去执行这道命令。我需要钱为父亲治病,但尚未迫切到需要以另一条熟知的生命去换取。何况,我目前的直系领导是乔鲁诺,当年被带走的年轻的继承人,特地告知我要关照这名组织叛徒。我疑虑地打量上司风平浪静的脸色,仅仅得到一句“有问题需要问他”的补充说明,细细的,犹如一束松软干燥,不坚定,一吹就散的沙。

这一束沙粒质感的声音让我恍惚回想起那一年一月份,圣诞玫瑰开放的季节,趁着清晨旅客退房的高峰时段,组织成员在附近旧城区一家开设不久的旅舍里找回了身份特殊的孩子。我记得由于完成任务的小队中其中一人提出不便打草惊蛇,他们才没有将叛徒就地正法;我不知应当如何作答,从行为上,阿帕基违反了组织纪律,只是我自认为对他性格熟悉,不敢认定他能做出拐骗威胁的事来。

孩子完好无损,只是惊魂未定,实际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乔鲁诺一直惊魂未定。我遵照上级指示将外勤任务交接于同事,一名私人心理医师在我的监视下对年幼的继承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心理疏导。乔鲁诺态度堪称乖顺配合,只是表达朦胧不清,当被问及是否遭到虐待体罚或要挟性命的危险,孩子摇了摇头。尽管这被判定为一种被过度恫吓的后遗症,大家自以为是的几条罪名被当事人多次一一否认,以至于主治医生无法定位确切问题。在按其医嘱在药房找到儿童可服用的安神药物之前,我试图询问小继承人所需好替他带回来,乔鲁诺抬起眼睛,无来由地仔细打量我,半晌,一言不发地摇头,犹似一台代码不全的机器。

他像是去到地球某一处陌生荒凉流浪太久,遗失了一块自己也喊不上名讳的碎片,茫茫然地被组织成员带回安全之地后才想起破裂缺口的形状,趴在铺陈着柔软羊毛地毯的室内,焦急地摸索一根锋芒毕露,誓要见血的针。它寂静地混入繁芜丛杂的真相荒野中,若是贸然赤脚试探,它必定教人痛哭流涕。

持续的观察与汇报对我而言是件无尽的苦差事。孩子没有显露太多异常的言行可供我陈述记录并头头是道地分析,与此同时每回半秒左右的沉默,一瞬之间的回头犹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洪流悬在房间的正上方,悬在乔鲁诺的头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场灾难突如其来要席卷这一方隐蔽安全的空间。

大约过去三个月之后,孩子学会主动与我对话。通常是从简单的招呼问候开始,以否认自己有所诉求作结。我视之为可进入正常沟通流程的标志,便尝试引导年幼的继承人吐露郁结。乔鲁诺谨慎过头,虽说对自己的特殊身份早有深刻认知,仍旧是比其他年龄相仿的候选人早熟太多,我确信有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发了芽,现在盘根错节缠绕着心脏施加压力。

然而当事人冷静,冷淡,冷漠且委婉地否认了自身存在任何外界因素所致的心理障碍,又继续积极配合治疗按时服药,依然不提及漂泊流浪的所有细节。

我不认为乔鲁诺受到过亏待,一切眼见为实。我愿意相信阿帕基没有伤害过孩子,但他确确实实带走了继承人,原因不为人知,或者知道的这一位想把事件起因埋入土壤。我把一份蔬菜推到孩子面前,见其面露难色,我出于营养学的角度考量,提出了光盘的建议。

乔鲁诺神色轻微一滞。那样不起眼的表情变化,若不是近段日子的了解,我会以为他只是讨厌沙拉里苦涩的甘蓝。继承人拿着叉子来回戳盘里的菜叶,室内幽幽回荡金属和陶瓷碰擦划拉的声响。

「有他的消息吗?」良久,乔鲁诺细声问道。

这是当事人回到组织后提出的第一项也是唯一一项诉求。变声期之前的孩子没有用事不关己的随意语调,简短的问句声音轻得快被自己手上的动静淹没,因此我无法判定当事人有没有颤抖,仅可以确定的是这句话和之前的每一句话都不同,我该认真作答。

一直有关于叛逃男人的传闻,皆是一面之词。有成员为了钱在追踪他,而他也无意要逃之夭夭;赏金猎人遭遇一场巷战挂了彩归来,声称自己已然重创了叛徒导致其无法逃离旧城区,也有人说这名逆贼还会再来抓走继承人,所有人见到他都应该下死手。

我断定乔鲁诺不想听这些,碍于身份和位置我也不能透露更多,故我只能模棱两可地以下落不明简单概括。孩子没有继续问话亦未流露多余情绪,举起叉子上串起的过多的蔬菜往嘴里塞,我这时留意到稚嫩通红的手指上满是破损和咬痕,指甲轮廓有被啃噬的血迹。

流言蜚语中,所有继承人被保护得更好,身边永远有人或明或暗地执行保护任务,而想要发一笔横财的猎人们也未能如愿抓到或亲手处决在逃叛徒,逐渐失去有关阿帕基的讯息,加之乔鲁诺作为一名继承人成长飞速,使得我慢慢失去时间和精力去挂念过往。当事人掩埋匆匆流走的一年不再过问,棋盘上黑子与白子达成完美制衡时,可谓风平浪静。

曾经沉默寡言的孩子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通过了组织的考核,在其个人提出的要求以及利益方亲属的利弊权衡下开始频繁参与外勤。指缝不可避免地要沾血甚至未来要渴求血,我清楚铁锈的气味和氧化的红色对乔鲁诺而言将引起质的变化,这些异常气势如虹不可遏阻,与一部分组织成员心中被歪曲的正直早已一道共生,成为黑暗的参天大树。

一株幼小的植物太早被灌溉以他人血肉,这令我想起我初次杀人的事情来。尽管乔鲁诺视我为亲信,而数年同进退,我们极少有剖及内心深处的讨论,那些会引发恐慌和不安的内容被埋在了——被埋在了那间旧城区灰蒙蒙的旅舍里,我时常如此猜测。于是当入夜时分来临,少年打开一瓶威士忌好奇嗅闻,并为我斟满一杯时,我没能找到打听得未来老板的秘密的合适话题。

那天是乔鲁诺第二次外勤结束,其适应能力出乎所有人想象,从少年的脸上我读不出一丝阴霾的端倪,仿佛一株被溅血的幼树苗满不在乎地等待一场滂沱将深重罪孽洗刷殆尽。乔鲁诺随意谈起近两次外勤工作的新收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弹簧折刀,擦拭干净后切下一块奶酪放在我面前的盘子上。

仔细回想,我意识到这是乔鲁诺遭遇意外后带回组织的小变化之一。我曾在监控画面中见到独处的孩子拿出那把贴身携带的刀,盯着它发呆,用它一点点切碎面前餐盘里的焦糖布丁,没有食用,仅仅是注视着一滩烂泥似的甜品。我一度以为一直无法确诊的病例意图寻找机会自残,囚于笼中的困兽想放灵魂自由。

少年的头发越蓄越长,编的发辫长度也越过了后背,那同样是近一年的胁迫流浪后留下的意义不明的遗产。金色的辫子随着乔鲁诺的言谈举止而摆动,画出的弧线根据固定的优雅公式而计算得出,始终如一。

少年再次细心清洁不知从何得来的折刀,收回口袋。位居爱用武器榜首的弹簧刀又陪伴不知多少回的外勤工作,期间,即使有那么多人员保护,其主人也难免受伤。当我询问乔鲁诺伤势如何,后者总捏着刀柄捏到指关节发白,喃喃低语着“没事”,我很难确认少年究竟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和刀沟通。

哪怕是非常危险的情境下,乔鲁诺也不容许自己遗失这把刀。只有那时金发的摆动显得凌乱,像无序的钟摆,随着少年慌张折返尚未排除危机的现场寻找一柄微不足道的弹簧折刀。我没有立场责难只能陈述其险些丧命的事实,而大难不死的继承人讪笑须臾,模棱两可地称自己不走运。至于言下之意不幸的是活下来还是不慎受伤,我无从知晓。

鉴于继承人的表现优秀,乔鲁诺获得了私人的自由活动时间,不需要再参加家族安排的课程,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接触外界。当然,自由有代价,有限的活动范围指的是我能够监控的范围,出于安全考虑,除非成为组织第一把手,继承人大约无法得到与凡人无异的自由。

乔鲁诺一定深谙此道,但少年毫不在乎地穿梭于旧城区,我小心翼翼尾随年轻上司的脚步,怀疑被跟踪的对象对我的行为知情,而很快,我察觉到乔鲁诺正往数年前的叛徒绑架案的案发地点,那间旅舍走去。在夺回人质后,有成员曾率队趁夜色重归旧城区进行地毯式搜索,绑匪不知所踪。

我不明白故地重游的目的何在,回溯一段被抛开扼杀的历史意义何在。只是有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告诉我,少年意欲找回阿帕基,而其目的不会是处决,那感觉不存在可信确凿的证据,我想人们通常称之为第六感。

那间旅舍距离旧城区的鲜花坡非常近,传闻旅舍老板对发生在客房中的故事进行了花里胡哨的改编,不少旅客看过宣传后纷至沓来,我太久没有认真途经,发现这里竟已有了景点介绍牌。

没等我阅读两行,我看见乔鲁诺离开了旅舍。我该称少年的神色为失望,又不尽然;我朝年轻上司的视线盲点的方向躲,少年停下脚步,我原以为跟踪的行为被抓现行,而继承人把目光飘飘然定位在鲜花坡的方向,像在凝视一片深邃空茫的海洋。

这种被我擅自作主划分为失望的情绪,前一夜也出现在乔鲁诺的脸上,只是似乎更加复杂难以解读。拥有了新增权限,资源和一定的自由之后,乔鲁诺持续关注可能和阿帕基有关的线索,并且天遂人愿,我得到消息找到昔日队友的所在。

我能猜得到被内部通缉多年的反贼不会过得好,历来如此。他们既不能回到阳光下洗心革面,也无法继续在暗夜里非法活动,成为黑白不沾的亡命之徒。即便逃脱了被出街处决杀一儆百的命运,也不外乎无路可走继而浑浑噩噩,我见过赌博输钱被人围殴致死的也见过注射药物过量而亡的,在这一行做久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稍微有些麻木不仁了。

阿帕基似乎比那些极端个例要幸运一点。我在地下酒吧拍了拍前同事的肩膀,后者则趴在吧台上没有出声,我费力地拉过阿帕基的手臂把浑身酒气的家伙扶起,通知了领导要求谈话的事宜,片刻过后,阿帕基模糊地应了一声。

我在结清酒水费用之后想象了昔日队友可能遭遇的结局,由衷地说:「你真走运。」

乔鲁诺远远地等着,远得渺小,远得事不关己,直到我将距离缩短至一米左右,继承人才迈出从容如常的步伐。年轻的上司找这名叛徒应当非常久,我愈发认为少年可能在与阿帕基分开不多时就开始谋划这一场别开生面的重逢,然而少年腼腆得突兀,忽然怯场似的未能流利说一句开场白。

倒是这几年间,双方从未挨得如此之近,故,意识模糊的酗酒人逮住了空气中的某个信号,空余的另一条手臂揽过乔鲁诺的肩膀慢慢箍紧。这理应是件危险的事,我试图扒开昔日队友时,借着路灯的昏黄艰难识别出年轻上司的表情。少年眉头松开又蹙紧,犹如溺水者浮沉挣扎,呼救却是短促无声的,不知所措的手指依从惯性向上想要攀附阿帕基背后的衣物,又因忌惮我的视线而欲盖弥彰地快速放下。

「送他回去。」到乔鲁诺开口下达命令时,仿佛已然过去一个世纪漫长,「麻烦你关照他。」

逃脱的沙砾的轨迹又与狭窄的黑道交错,我猜阿帕基并不高兴。不过实际上,我们过去曾达成一项共识,即彼此均不适合混迹黑帮,若是有其他路可走,头脑清醒的人绝不会一脚踏入泥淖;而现今双方一致认可,人是无法第二次踏入同一块沼泽的,因为黑帮组织从没有全身而退之法,自然也没有二次踏入之说。沙砾未曾飞离象征势力的广袤天空,翻云覆雨的手拧断了道路的指示牌,密布的道岔时刻改变主意,将散逸的颗粒重新聚拢回到漩涡中心去。

我知道如果以旧日同僚的身份去闲聊,去点评指摘其住所的脏乱和折寿的饮食习惯,阿帕基会嗤笑我行为不符合常规且蹩脚。但意料之外的是,我蹩脚的话都得到了适时的回应,落魄的房客以我的工作命悬一线为有力反驳,至此双方打成平手,男人往向窗外。一层半透明的白纱窗帘覆盖下,我想除了午后经过过滤的朦胧的光和影影绰绰的楼屋,是什么也看不到的,随后阿帕基转过头来格外直白地盯着我。

那时候,昨夜莅临的所谓第六感惹得我妄下定论,我差点以为组织的叛徒即将要询问我有关少年继承人的近况。

乔鲁诺说过有事想要问阿帕基,要不是我在场,而阿帕基又人事不省,或者年轻的上司会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把想问的问题一一列出,空白处等待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填补,修正,解释。而当继承人抽得时间回到这里,着实把阿帕基吓得不轻。我站起身正想将空间留给二人时,阿帕基亦迅速离开了沙发,我原以为他们应该有不少需要交流的内容,而未完全醒酒的男人咬牙切齿地忍住头晕目眩——看来是起立过快导致的——一声不吭地钻回卧室,犹如一只抗拒的野生动物躲进隐蔽洞穴在下达警告般的逐客令。

作为一位合格又有力的教父继任竞争人选,乔鲁诺表现得相当平静得体,也许阿帕基的应激反应在其预料之中。我将目光朝下移动却见带有红色咬痕的手指又攥紧那把来历不明的弹簧折刀缓慢摩挲,指关节逐渐透出透明的白色,其主人压低声音,评价称看来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要再多等一会儿了。乔鲁诺没有做出咄咄逼人的胁迫举动,只是重申了让我关照叛徒的指令,待办事项包括为之更换安全的住所,瞥见地上的垃圾袋里的酒瓶和烟灰烟蒂等,又若有似无地批评起吸烟酗酒的糟烂习惯。

我答道:“我跟他提过这个了。”

少年点点头,手收回口袋里,转身从门口离去。我遵照命令找了一间便于我监视控制的公寓,距离工作地点和上司所在都不会太远;与此同时也耗费了些精力尝试对事件的全貌进行粗略判断,我想如果我意图从阿帕基口中了解真相,后者恐怕今后不会再向我透露半个字的风声。

对于更改住所一事,阿帕基接受得还算爽快,显然漂泊的日子迫使其接受动荡不安,这么久以来组织成员无法确定其行踪,阿帕基的住所地址一定总在变动,我在驾驶中途抽出两秒打量副驾驶座上一路无话神经紧绷的乘客,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什么。

基于工作繁忙和男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后乔鲁诺没有去找过阿帕基,只是频繁地提醒我去关注叛徒的生活情况,低垂的眼睛里炽烈和清冷奇妙地统一成我读不懂的色彩。而我也从部分琐碎的黑帮外勤中解放出来,成了需要闲话家常打扫卫生的家政服务人员。我严格限制了阿帕基的烟酒使用,以我能想到的,乔鲁诺所希望的样子去要求组织的叛徒改正,面对条条框框,被动接受照顾的男人自然颇有微词,而人在屋檐下自知缺少选择,便无可奈何任我制定作息。

我不觉得这些小任务是缺乏男子气概和无趣的,简单的日常让我想起过去与父母一起的温暖日子,久违地勾勒普通人千篇一律,遥不可及的幸福生活。我突然想问阿帕基是不是也曾想过回到明媚里去,遂觉得是一句明知故问的多余问话,于是作罢。碗碟在流水下叮当作响,恍惚间,人的魂灵回到昨日销售糖果和玩具的小店铺门前,细雨微风,风铃摇曳。

日复一日的浑水摸鱼并不会持续太长久,我收到消息时是一周后的午前。乔鲁诺的势头强劲,被潜伏于家族外皮下的权势斗争视为眼中钉,数股力量交织暴风雨,维持在风眼位置可以稳定地把握安然无恙,而我知道这不符合年轻的上司的勃勃野心。少年正在贪婪地吸收可以利用的力量,无人知晓之处已落下天罗地网,无论其猎物为何,成为囊中之物不过时间问题。

上司负伤的情况由其他可信的小队成员通知于我,经过家族医护的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在伤患的强烈要求下,部下只好放乔鲁诺回到自己熟知的私人寓所去。未必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我抵达少年所在时,后者显现出怪异而熟稔的情绪,几个常用词汇在脑海中逡巡,我倏地伸出手去,抓到多年前用过的“惊魂未定”的标签。

年轻的上司为我打开了门,手里警惕地握着那把弹簧折刀。乔鲁诺的左眼睑有一道划口被缠上绷带,没有伤及眼球损伤视力算是万幸,脸颊也贴着一块纱布,外加疲劳奔波的缘故,穿着宽松衣服的少年略显消瘦和狼狈,这是伤患本人不能接受的状态。沉吟片刻,乔鲁诺抬起头,细声询问我有关阿帕基的近况,意气风发从容不迫的金色发梢忽而勾起微妙的弧度,如履薄冰地试探。

“他没事。”我随即答道。

少年点点头,将一部分未完成的工作交接给我,提醒我不要忘记去阿帕基那里查看,随后昏昏沉沉地回到卧房里休息。我大致收拾过屋子,确认有足够的饮用水和食物以及消炎药后,于离开前锁紧了门窗。

午后阳光正烈,街边有孩子在冰激凌店铺的遮阳伞下吃甜食。我驻足观察他们嬉戏打闹无忧无虑的模样,和我近几年接触的家族继承人的幼年时期没有一丝关联。那几片细小的影子笑意盈盈,飞快地沿着人行道跑远,留下一道香草味的奶油轨迹。

我再见到阿帕基时,难免会有些情绪难耐。我几乎看着年轻的继承人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沿途通常没有冰激凌融化滴落的白只有四溅的血污。而即便是到了如此田地,我都回忆不起少年上一次享用爱吃的布丁是什么时候,乔鲁诺却仍要关心面前的叛离的人,谨小慎微地赤足走在刀刃上,仅从少得可怜的面部表情分析不出一点端倪。

我被迫近距离观看着这份残酷的录像,心知肚明这不是虚假的电影,现在我已经不能把现实的感知和第六感交织的网当作可笑劣质的丛林陷阱轻松破除。我好似明白原委,又似乎不明白。我不视阿帕基为组织的叛徒,但我不清楚乔鲁诺做的这些不合乎身份的傻事是否值得。

我离开的时刻要比往常早,话少些,动作急促些,阿帕基留意到这点,因此好奇的目光也更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这份好奇促使男人起身送我到门口,也催生了我的好奇,当昔日同僚随口问道:“今天这么急着走?”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顺势随口答道:“上司受伤了,我需要协助处理他的部分工作。”

我径直朝楼下走,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出口方向移动。男人紧随我身后追问是哪位上司,见我不回答便果断丢却侥幸心理,想要知道少年伤于何处,伤情如何。我们同行了一段阶梯,我在前头维持匀速,而后方,阿帕基的跫音是不带遮掩的凌乱,在楼道内曲折回荡。我保持缄默一路走到大楼门口,左手臂被后边的男人狠狠拉住,急促失控的力道快扯断我的肌腱。

最后我例行公事地以外交辞令的语气说,我只能说那么多。闻言,男人哑口无声,似是恼火焦虑又憎恶,急红了眼眶,甩开我的手扭头就沿着楼梯原路折返,脚步声渐远。我抬起手臂卷起袖子,被阿帕基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次日说不定会浮现印记。

我的下一站是察看乔鲁诺的伤口情况,做简短的汇报,再回办公地点监督处理部分优先级较高的文书工作。现时阳光被云层遮蔽,微风拂面,另一群孩子在购买五颜六色的气球,上了年纪的摊主正娴熟表演气球小狗的制作,引得掌声和欢笑。

我走得不快,能感觉到阿帕基在暗处跟踪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能擒获我也能远离我的安全距离。昔日同僚一如既往地谨慎,若不是我熟知其脾性和手段兴许会错过。

乔鲁诺的住处不那么偏僻也不那么显眼,以少年的解释是“大隐隐于市”,楼层不高的公寓里进出的人各式各样,而邻居至今仍以为乔鲁诺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初中生。我为打扰了上司的午睡致歉,少年挥挥手示意自己并未入睡,免去对我的责难。

依照一贯的做法,我口头整合了新的情报,稍后会传真一份文字版留给乔鲁诺。这回我没有等少年小心翼翼地询问便告知了阿帕基的情况,“他很好”,如果忽略临别前的小插曲的话。

离开大楼后我找到合适的攀爬点来到乔鲁诺的窗外。其实我并不敢确定任由阿帕基跟踪至此的后果,男人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似恨非恨,也许会通过趁虚而入对付继承人的方式来报复黑道这些年的不公,谁知道?第六感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证据,我的眼睛需要切实的真相。

阿帕基确实来到了乔鲁诺的住处,我翻身来到阳台,在只拉住一半的窗帘后隐去身形。这里等着我的不是设想中的基督山伯爵式复仇,阿帕基弯下身手足无措地触碰少年脸上的绷带,后者后退一小步,男人立刻缩回手,接着罕见地柔声问道:“要不要帮你换药?”

下午理应刚换过,我在心中多嘴补充。上司没有吱声,只余背在身后握拳的手和铺在身后的金发显露出难得的动摇。阿帕基第二次伸出手去意图拆除绷带,我听见乔鲁诺像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一样抱怨疼痛,声音轻微沙哑和颤抖。那些缜密的计划书和逻辑推导的演算纸犹如少年的个人宣传海报贴了满身,如今顷刻为了露出内在全部揭下,成为可燃的废弃品被堆放在一边等待处理。阿帕基拆除绷带的动作刚刚开始几秒,乔鲁诺又喊疼,比先前大声一些,像是生怕男人没有听见那样重申了一遍。

于是阿帕基暂且放弃与绷带纠缠的原计划,展开手臂缓缓搂过少年的双肩,低三下四地道歉抚慰以及询问是否存在其他伤口,手掌若有似无地摸索过肩膀和后背,搜寻可能疼痛的部位。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拥抱,我没有空闲见证到最后就离开了,想必他们还有很多需要彼此倾诉的话题。期间我曾想,如若这是一个圈套,阿帕基必然会结束数千天的逃亡葬身此处,深谙此道又易警醒的昔日队友不可能没想到这一层可能性,因此我知道即使是圈套,愿者也毫不犹豫上钩。

我尚不了解他们一同在旧城区度过的日子发生过什么,但我不能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来为乔鲁诺写上诊断,毕竟我没有心理医师资格证。寻回阿帕基之后,我看到的无法以理性解释的实在太多,事到如今我唯有相信感性是合情合理的答案之一。

入夜后我再度造访乔鲁诺时,年轻的上司流露出紧张情绪来,尤其当我装作无意地扫视一眼室内,少年把我堵在门口并流利地以借口推辞堆砌一堵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墙来保护呼之欲出的青涩秘密,腼腆异常。吧台那里摆放着两套沾着食物残渣的餐具,成双成对的玻璃杯向眼底投射灯光,看来他们的确聊了非常之久,厨具在灶台上仍冒着一丝热气,我好奇下厨的会是谁;我实在无法分辨两个长期需要家政服务的家伙究竟谁做饭水平更胜一筹。鉴于厨房完好无损,我决定高抬贵手不再对疑点进行追击,例行汇报之后离开。

往后,乔鲁诺重新安排了我的外勤工作,不再向我提起阿帕基。休闲办公的利好注定短命而终。我感到乔鲁诺原定的私密计划不动声色提上了日程,进程目中无人地在加速,随后又火速在竞争中拔得头筹,卷入家族斗争中的继承人们忽然将视线锁定在意图背负沉重约柜的少年身上。队员同我闲谈时说,如果乔鲁诺这几年内当上教父,那就是家族历史上最年轻的黑道老板了。

我不知道乔鲁诺从何日开始盘算那一天的来临,我只知道那一天的来临之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家族成员们戴上读不出情绪的石膏面具,接受了前任教父所选择的继任者,而黑帮的主要部下则纷纷向最年轻的现任教父效忠,宴会上断然不存在任何恭喜祝贺,陷阱正酝酿着要缠住谁的脚踝试图绊倒居心叵测的少年。

只是乔鲁诺根本不在乎,我猜虽然潜在威胁未排除,如今少年大权在握应当还是厌倦家族内部持续不断的纷争的,但其达到的某项不可告人的目的更令少年愉快。这天我来到乔鲁诺的住所例行公事接手任务,阿帕基正坐在沙发上读报头也不抬,乔鲁诺拿起一沓资料塞到我手里自然而然地说工作交接和新的安排,两人似乎均不介意被我看见如此景象。

大约两周后,我在档案室的电脑里录入指定信息时,可以说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可以说是灵光乍现,检索了一次阿帕基的名字。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无论是帮派的在任卸任人员信息还是事件记录,所有数据中都找不到与这个男人有关的半点痕迹。我清除了数据缓存和搜索记录后撤出档案室,同僚拍拍我的肩膀邀请我小酌几杯。

后来,差不多快要两年后,当我有了大把休闲时间去选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我再次想起乔鲁诺。少年是整洁干净的,但是寓所则显得稍差一些,资料纸张似漫天大雪落了一地,我拾起来抽出其中一张想要查看内容好做分类或者排序,随后很快察觉到这只是一份与工作任务毫无干系的城市介绍。图片上的城镇赫然是希腊中西部的阿格里尼翁,距离意大利不算特别遥远,不过乔鲁诺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去往太远的,脱离家族掌控的地方旅行游历,若不是强迫自己频繁参与外勤,少年所抵达的最远的地方说不定是旧城区的鲜花坡。

乔鲁诺不忌惮被我发现这样的爱好,还询问起我所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我想了想,回答称是幼年时父亲带自己出海捕鱼时触碰到的海域。少年甚是羡慕,托着腮说如果退休了就要去希腊那样古典而静谧的地方,无尽的深蓝海水洗刷圣洁的白沙滩,稀疏的人点缀在山崖和湖泊像油画上遗落的墨点,建筑上篆刻的千百行历史可供余生细读慢品。

我笑道:「距离你衰老还有很长一段路。」

乔鲁诺认真地说:「布加拉提,其实人老得很快的。」

我愣了,不知该从什么层面去理解这句话的涵义,亦不方便追问,蔓延的沉默掩盖了阿格里尼翁的相片,复而由下一个关于古希腊文明的议题论述打破。少年成为教父之后将时间加倍消耗于办公室,早前布下的一条条细丝被线的主人动动手指触发控制,埋伏多时的蜘蛛睁开眼捕捉蚕食走投无路的猎物,暗流汇聚在一起跃跃欲试准备掀翻一艘巨轮。事情和帮派的发展极快且皆在乔鲁诺掌控中,我来不及问上司是从何时开始考虑那些家族内部的权力夺取便被派遣外勤。

真是天生的教父,我感叹。

此后不久,阿帕基找到我。我们就近选择了一家餐馆,喝了一些酒,话题与过往无关,是天气那样稀松平常的小事,原本是叛徒的男人现在已没有性命之忧,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白天的公共场所。重逢后,昔日同僚鲜少主动与我对话,而这久违的一回也是最后一回,阿帕基放下刀叉后向我郑重道别。我下意识问要去哪里,男人呆望着窗外含糊地回答去执行任务。听上去像是乔鲁诺给予的特别安排,并且阿帕基总是不太服气的模样,大概从坐到老板的位置上后少年行事变得比往常激进不少,时常陷自己于危机,造成阿帕基频频焦虑地单方面与乔鲁诺争执以及无声地甩给我脸色。这难道也能怪罪到我头上?

崎岖坎坷恍恍惚惚的漫长童年注定不能教会乔鲁诺向谁心安理得地推心置腹,跟随数年出生入死的我是这样,怀揣一段共同的秘密的阿帕基或者亦然。少年最擅长的是隐忍与蛰伏,待到所有线索整合,揭晓真相的一刻教人一拍脑门茅塞顿开,稳重而单薄的身影就在暗处探出头来,眉眼挂着轻描淡写的笑容,如同得胜,又像只是单纯因为找到了你而喜悦。

最后一次见到乔鲁诺的那天与平时无异。安静听完我的汇报后,少年站起身,递给我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告诉我等到下一个指示就去执行这一步,又不展开细说,眯起眼露出神秘兮兮稚气未退的笑容,补充道:「你会猜到是哪个指示的。」

窗外阳光正好,投射在年轻的教父的后背宛如一个拥抱,因此尽管乔鲁诺的脸背着光,全身都镶上熠熠生辉的温暖金边,笑意中也有难得的释然。我展开字条阅读,折痕的中央躺着一行清秀的字,那是一个位于旧城区的地址。我抬头费解地想探听其中深意时,少年已无意给出正解的眉目。

年轻的教父口中所谓的“下一个指示”即是而后深夜发生的帮派交火,夜幕掩护下澎湃的暗流奔流不息,诸多巨变由此诞生。我身处另一片交火区域附近意外得到了少年的死讯,第六感却先交付出了前往纸条上的地址的答案,随即将战事交接给可信赖的同僚,驱车动身。

那是一幢二层别墅,模样崭新,大厅内还有些装修后的气味。我打开吊灯,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大方摊放着几页纸张,任人浏览。那是一份提前杜撰的死亡报告,未卜先知地把乔鲁诺的死状死因一一列出,事无巨细,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报告的生成日期显示为交火日。另外还有一页备用的紧急方案,详细嘱咐了现任教父若是意外身亡之后启用谁来进行过渡代理,等等。

翌日,与我们分歧巨大的帮派宣布他们的一位继承人在此次交火中失踪,双方矛盾激化的同时,他们的内部也开始了猜忌和分崩离析,隐形不见的少年好似根本不曾离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以其个人风格继续操纵局面。现任教父的死亡再次创下死亡年龄和任期时长的新纪录,虽说疑团重重,后知后觉的亲信所做的临时伪装或许抵不过家族内部的反复调查,然而与乔鲁诺不和的另外几个头目宁愿相信少年确实是死了,对调查诉求百般驳斥,大约是为了维稳,教父指定的代理人也建议暂不深究,而是把重点放在粉碎对手上。

他们眼中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玩黑帮游戏的小孩子已然实现脱离家族的愿望,乔鲁诺大概操弄盘算了很多年,毕竟少年非常擅长忍耐以及伺机而动。作为乔鲁诺的亲信,留在黑道几乎没有发展机会,当组织给出所谓卸任计划做人员结构调整优化,我欣然接受。

为了庆祝自己恢复自由身,我拿着钥匙来到海边的房子里,久违地驾驶船只出海。海面粼粼波光与海鸟的剪影揉碎在一起,我在所难免地回顾自己误入黑帮组织所浪费的这些年,兴许不能说毫无收获。傍晚,夕阳余晖洒落水面,我饥肠辘辘回到海岸,心血来潮想要生个火烤鱼。

踏入大门前我后撤一步,发现信箱里似乎有信件。除了上司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地址,我想,可能为了稳妥起见,阿帕基也不会知道。

信封上写的是地址和“屋主收”以及一枚古露天剧院样式的邮戳,薄薄的信件没有什么内容物,只余一张照片,我认出了阿帕基,男人背向镜头,坐在一张靠窗边的餐桌前读报,报纸上盛满的光在溢出倾泻到桌面,金发少年则在一侧弯下腰探出头查看报刊的内容,似是好奇。餐桌上有一只柯林杯,里面安放着一朵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此外,画面没有其他额外修饰,看不出来具体方位,现存的能认得出照片人物的人屈指可数。

日子的节奏放缓,琐碎和安宁那样不切实际地铺设出我脚下的无垠海面和宽阔道路,每一步都不可思议。春风里,我再度闲游旧城区,这次我登上了鲜花坡,不少游人围在花圃边照相,当地居民说好多年前这里籍籍无名。导览立牌旁有一些免费的彩色传单发放,记述了关于鲜花坡和附近一间旅舍的故事。

我听闻游人对之的评价或是俗气或是为了赚钱的宣传手段,而我却只觉得故事的两位主角似曾相识。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