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geling(Shay Cormac/ Arno Dorian)

2018-03-15




亚诺初次意识到死亡离自己不过咫尺,是客人毫无预兆地掐住他纤细的脖颈之时。

尚未成熟的身体堕入了纯粹的恐惧之中,方才朦胧的快感转瞬即逝。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他别无选择,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甲深深嵌进对方的皮肤,刻下徒劳挣扎的痕迹。

他想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哀求被脉搏击得粉碎落回胸腔堵在心口,疼痛不可抑制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指尖麻木地抽搐。

他心有余悸地目送得到满足的客人离开。

这不是他第一次以肉体取悦别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覆盖了满身的青紫,但却是第一次被人单手扼住喉咙。他对着镜子伸手去碰颈侧红色的勒痕,疼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汨汨冒血。

他抚着那几道淤血,借口一周内都没有再接客。

笼内的日子和工作是千篇一律的。他趴在圆桌边,手指百般聊赖地弹走花瓣上的露水。

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们会送他玫瑰,胭脂甚至昂贵的华服。那些不得欢心的女孩专属品,他一转身便丢给了其他姐姐,也不管那些衣服是否合她们的身。待到母亲在入夜的某个时刻唤自己去接客,颠鸾倒凤中他刻意忘记疼痛放空自己睡过去,清晨时埋身于泉水间,冷冽的流动把污浊都洗净,起码他是这么希望的。

有人曾花重金要赎他,亚诺也想过一走了之,而如此意愿并不强烈。他还太幼小单纯,即使成功脱离了束缚恐怕也不懂得生存之道。至少,笼中的其他成员和母亲都那么说,他便乖乖点头称是。

母亲待他不薄,他想象着如果他一声不响拂袖而去,难说她会不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

岁月还长,他还可以等一等。




那天来的客人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亚诺和往常一样,听从母亲的命令带人上楼。走进房间里,他自然而然宽衣解带的手却被对方制止了。

他困惑不解地望着这个人,对方伸手过来把他松开的衬衣扣子悉数系了回去。

一想到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便开始有点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不清楚这位客人想要玩些什么新的花样,又无法开口去问。他不喜欢自己这样,若是被母亲知道的话会苛责的。

在这块纸醉金迷一引就燃的风流之地,客人只是问他借了火,倚着窗缓慢地吐着烟圈。

小小的眉头紧锁,他悄悄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对方也不恼,任由他无所适从地绞着外套的下摆,手指勾起几缕他的发:

“你不属于这里。”

客人只是陪同长官到访的,而他没有兴致就意味着赠予亚诺一夜清静。亚诺盘坐在床上抱着枕头仍不敢放松警惕,双眼眯起恍惚地注视迷离的烟和模糊的人。

他诧异于步入青楼没有动作全身而退的人,咀嚼着对方的开场白,苦思冥想,无法消化。这是第一个会跟他说话的客人,与那些一进门就撕扯他衣服的人对比显得没那么凶狠粗鲁。

几个烟头被掐灭埋葬在烟灰缸里。他的视线随着他,随着他右眼狰狞的疤,随着他沉默的脚步,随着他拉开门把的手。

“先生。”他禁不住问,“能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吗?”

笼外的风景,隔着栏杆能望得见大半,看起来更活色生香,自由自在。

对方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来细细凝视他,目光像是要把他灼烧出一个洞来。沉默良久,他把门关上,答道:

“外面没什么好。”

外面多肮脏,就和妓院一样肮脏。有多少自命清高不屑一顾的人以及他们所鄙夷的那些下里巴人,其实沆瀣一气。

揭下它神秘而璀璨的层层面纱,浓郁的香气消散,血肉横亘的肌理上有蚂蚁噬咬,有蛆虫蠕动,也有人兴致勃勃地烹饪,就着骨髓饱餐一顿。血液氧化凝固成红褐色的海,边缘是些惊惶的人群立在岸边闪避着飞溅的血花等待超度的轻舟。

即便救援抵达也无济于事,所有人都知晓船会倾翻,却希冀少与海接触一分钟,或者一秒钟也好。也许血渗入毛孔污染筋脉骨骼的进程稍有延缓,他们便能及时洗清自己展现光鲜,粉饰自己与妓不同的一面。

但他们和妓并没有区别。

金丝雀留在上锁的笼子里最好,有束缚最好,束缚便是最好的保障。

“先生,你还会来吗?”亚诺问。

他不解地侧过头,等待一个说明。

“我想听你说话。”

听到这句孩子气的补充,对方几乎是要笑出声了。

“也许。”他转身匆匆把门带上。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先生在夜里突然出现在被窗棂框住的那一方星空里。他和之前一般问亚诺借火,吞云吐雾一番后,说他刚结束了自己全部的事务,以后不用再操劳了。

亚诺听了很是羡慕,趴在床上烦闷地晃着裸足:“我也不想工作。”

倚着窗的先生轻声笑了。

“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扫视着发问的孩子,犹豫了片刻:“你想知道?”

亚诺点点头。

先生是替长官清理门户的,被处死的鼠辈或多或少做了罪恶滔天的行径,杀人放火、背叛当局。而他参与过的行刑手段也不少,绞刑,枪决,断头台等等。他对他工作的场地和情境不复赘述,一笔带过,亚诺揣测着先生应是切实厌嫌自己的工作。

尽管旁人都笃信他所行为正义之举,但先生显然不快乐,短暂的解释里精神状态恍惚。

亚诺托着腮,忆起了完璧之躯龟裂的那日。他第一次的工作纯属一个意外,在那之前母亲从不强迫他以肉身款待客人。他只模糊记得很多不愉快,很多痛楚,很多愤懑,他无法表述排遣,也无人可诉,便只得闷头泡浸水中,但作呕的卑劣就是剜了骨染上了龌龊的皮肤,不愿轻易脱落。

“工作大概都是脏的。”他思索后得出结论。

先生不置可否地缄默着把烟掐灭,许久之后,转头淡然对上亚诺的视线。

“要交换名字吗?”

这大约不是一个好主意。妓说,名字是个神秘而充满魔力的符号,尽管人可以有两三个名字,同一个称谓也有多人在使用,然而只要喊出这句咒语,在形形色色的面孔里,对应的角色便会不由自主地附和,本相毕露。

原本这句话亚诺以为他会先问,因为他不干净,理应是卑微的,要请求于他人的。而反观先生则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收集坏人的命。




母亲将他的眉目精雕细琢成女孩的模样,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躲闪,为他上红妆。他面对镜子里陌生遥远的自己,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油然而生。换作以往,自知这是客人的特殊喜好,他不会抱持任何想法继而麻痹自己去工作,而近几日他逐渐开始厌弃一味迎合他人的举动——为什么总有人会要靠他来实现他们藏匿的诡异需求?

他不希望被谢伊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

他还不够熟悉对方,不知道对方如果看到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会说什么话,他只知道自己是绝对不想他看到,一次都不想有。

这种情况下,他会随机选择一间房间躲在床底下,躲着母亲,躲着客人,躲着其他的妓女。他经常会撞见别人的床笫之欢鱼水之乐,然后蹙着眉在一片漆黑里忍耐那些隔三差五的惊呼。

他是向一位姐姐请教如何尽早结束业务的。女人妩媚姣好的容颜下泄漏一丝动摇,片刻忖量后她还是一边把孩子略长的头发一簇簇梳理,一边将自己的经验逐一分享。

“你应该要先学会在其中寻到乐趣。”妓说。

亚诺歪着头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融在阴影里无法明辨的侧脸,她双眼的焦点不在他,也不在他的发,难以捉摸。

“性应当是件自由的事情。”她把他的头发绾起一个结,而长度不够并且太过柔软的绺绺兀自又散落。

孩子暗自咋舌,他实在是没看出来哪里存在自由。他趴到窗台边,向下俯瞰人来人往,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排着队移动,看似心无旁骛地前进实则浑浑噩噩。

好,或许他们也和他一样身不由己,但即使如此,他也宁可去外边身不由己。

谢伊夜里会过来,时间一直是弹性的,他们也不曾有过约定。亚诺有时纳闷对方既然已经无需操劳了,既然外面的世界和青楼共享同等不堪,为什么不能多在他的房间里驻足,为什么不能来笼中享乐。

约莫是因为笼中毕竟不够自由,又或者先生并不喜欢这里吧。

他又一次把客人送的扎手的红玫瑰随意放到母亲的花樽里,把香味刺鼻的胭脂递给了教他技巧的妓作为报酬。至于华服,他提在手里甩去褶皱,裙摆摇曳生姿,像细腻柔美的卷草舒花随风弯腰。他只觉得有棱棱角角刺伤他的眸子,拉扯了几下没能撕裂,不再督一眼便丧气地丢到床底——其他人穿不下,这套洋装彻底失去了归宿。

窗口有笑声。

他立即转头去看,曾几何时谢伊已经在窗边,手指间夹着的烟还未燃,屋内尴尬的气氛也未燃。

他羞赧地在心里埋怨着对方总是从窗口神出鬼没,顺便把火柴递给他,为了避免他提起方才的事情没话找话。

“我想喝街角的苹果茶。”憋了好半天也只有这句,对方好整以暇地低头俯视他。

谢伊轻啜着烟蒂,嘴角有笑意,瞳孔里却没有他。亚诺蹑手蹑脚一点点缩短彼此的距离,不幸被烟丝呛到咳出眼泪。他听见声音,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在烟灰缸里碾了火星,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碰烟。

真好,他心想,先生没有奇怪的癖好。之前有过一位客人,喜欢拿未熄的烟蒂在他背后烫下一点又一点的烙印,客人抽了几支,他的蝴蝶骨就有几个燎泡,愈合很慢,还会发痒,想抓也够不到。

烟草是苦的,眼泪也是苦的,他都不喜欢。他真想喝苹果茶。

“先生下次过来能给我带一杯吗?”

“好。”

“你要早点来。”

收到对方干脆的答应,亚诺有些骄慢,得寸进尺地要求道。转念又有后悔的情绪涌了上来,鱼似的吐着一圈圈泡泡,遏止了他的声带。他安静地抬眼想从他的神情里读到什么,谢伊一点也没有发怒的意思,仅仅是笑着看他,手指小心翼翼掠过他蓬松的发辫,似有如无。

“你的头发很漂亮。”

他愣怔了,获得赞美令他蓦然有些轻飘飘。

“……先生喜欢吗?”俄顷,他细声试探。

你如果喜欢我就给你。

对方仍旧只是从容地笑。

翌日夜里,先生带着他想喝的茶来了。亚诺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之后拉着对方的衣袖撒娇,而他平静地笑着凝视窗外星辰,没有抽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也没有看他。

“先生需要回礼吗?”孩子叼着空杯的边缘在屋里含糊地问,旋转的弧度都是愉悦的。

谢伊回答什么他没有听见,也不打算采纳。他把之前偷偷剪下的一缕头发用发带束起,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对方的外套口袋里。




照理说,亚诺应该满足客人的任何要求,可暮去朝来间,他愈来愈感觉不到欢愉。每次工作他都会想起谢伊,心里揣摩着他今天来不来,估算着他什么时候来,然后企图更快让对方得到释放满足之后就离开,好留他一人清静,好别让谢伊撞见他做事;假使对方有什么变态的癖好,他间或也会托故推脱逃避。

他不能总是拒绝苛索,否则客人十有八九会向母亲告状,他可不愿意受那责罚。

今晚的来宾似乎察觉到他的虚与委蛇,不满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母亲一定会有所知晓。门口有脚步声接近,他忍着剧痛爬到床底下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门打开的声音,门关上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捂住嘴吃痛地轻吟。他不懂人要如何从开裂的错觉里汲取快感,妓是如何做到的。他想或许他不适合这样的工作,想起谢伊对他说的“你不属于这里”。

先生真厉害,居然能在初次邂逅就得出准确答案。

到了半夜他趴在床上有些困顿得睁不开眼。

或许今晚先生就不过来了吧,也好,尽管他很想他,但不是很想被他见到现在的模样。

谢伊停留的时间忽长忽短,有时连续几天造访,有时一周不见踪影。一周那么长,他紧张的心日以继夜地悬着,生怕他不告而别。

他宁可知道他会消失,他不再过来看他,让心直直跌落到地面也好过这样令人难耐的吊挂着受刑,又痒又疼,像虫咬,像鸟啄,比裂开难受得多。他惶恐着长此以往他会不会猝死。

毕竟死亡近在咫尺。

疲惫比忧虑更胜一筹,占领他全部意识。也好,他放弃抵抗阖上眼睑想,睡一觉就都好了,第二天醒来就有力气负隅顽抗。

岁月还长,他还可以等一等。




亚诺以受伤为由又罢工了好几天。伤口被完全抚平了,疼痛也不复存在,他已经开始担忧下一次的来临。想要逃离的心情变得愈发鲜明之际脑海里也有指责的回音要他留下,他阐述不清个中滋味,也莫衷一是。

夜凉如水被割裂成几块,他默数了好几回。

谢伊又一次出现在窗边时,他毫不犹豫跑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央求他带他出去看看。

“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转瞬的讶然,他随即蹙眉答道,带有抗拒的意味。

如此的反应让亚诺更觉得他是真的不喜欢外面的,所以会来这里停留。先生不喜欢外面甚于不喜欢青楼。

但他想出去看看,外面的赤地究竟有多荒芜多凄凉,看一次就死心也好。他不想永远在鸟笼里,展不开羽翼,也一无所知。

他不出声,执着地拉着谢伊的外套,轻轻地晃,一下又一下,而对方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暗自推敲着措辞,抬起头正想开口,正好撞上对方的视线。

很短促的对视,短促到他以为他们不曾对视。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轻不可闻地应声,也就是同意了。

如愿以偿的孩子跳起来抱住他,像只猫一样在他的肩窝那里来回蹭,也顾不上那瘙痒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困扰。

谢伊拉着他走,不快也不慢。在外面的更多时间里他没有看街景,看那家他念念不忘的苹果茶铺,或者点心商店,而是看着身边拉着他的人。

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一面之缘不能教他看透面具下的过路人是否拥有暴戾恣睢的本性。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屋檐下睡觉,有不怀好意的人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也有些妓,披着白月光笑意盈盈地围着正独自走夜路的人,想要给彼此一点小憩与甜头。

说不上来这笼外的自由空气是不是达到了他的预期,他不够能力和阅历去判断。他只是注视着身边的先生,心里倏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期盼着或许他会带他去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都好,能离开这片风尘就好,能跟他走最好。

他们没有走太远太久,谢伊把他带了回去。他有点失望,鼓着腮帮子瞪他,而他避开他的眼睛离去了。




亚诺开始不愿意接客,翻着花样找藉词,推诿给其他的妓。一天,母亲面无表情地把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到她的房间里去。他固然清楚母亲发怒的缘由,而一路上那些妓忧心忡忡的神情令他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发毛。

母亲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低着头沉默,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服,一秒也不敢对上质问者的眼睛。

良久,母亲以诊断者的口吻说他确实病了,语气令人胆寒。

“你是不是想离开?”

他发抖,全身关节骨头几乎都要散掉地抖。他抑制不住,亦发不出声音,只得咬着下唇继续沉默。

“我不知道是谁许诺带你走,但外面那些人都是——”

渣滓,垃圾,糟粕,废物,罪人。

亡命之徒,鼠雀之辈,乌合之众。

亚诺能把这些词汇倒背如流,因为母亲不止一次地对那些想离开的妓说。

孩子努力深呼吸了须臾,战栗有所减轻后,他对上母亲的视线。

“我自己不想做了,没有人对我承诺。”

或许不该拒绝衣食父母的谆谆教诲,他已经没有时间后悔,后悔自己推卸责任,顶撞母亲,没有满足客人,没有乖乖地听那些妓的话。他想逃走,想得不得了。

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地在风尘翻覆了那么久就不要去想洁身自爱了,他知道,全知道。

母亲反掌掀翻了花樽,骨瓷碎了一地。

“你撒谎。”

“我没有。”

霎时,房间里传出惨叫,妓们在门后下意识退了半步,心惊肉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幸好客人没有一个起疑心或者好奇的,毕竟这里是青楼,有任何声音都再普通不过了。她们相互安抚着,这只是偶尔的一次罢了。

亚诺醒来的时候,朦胧中看见之前教过他的妓在替他脸上的伤口上药。他隐约记得母亲盛怒之下用碎片划破了他的脸,强迫他发誓不会离开。母亲的举动很不明智,而他自己也有够幼稚。其实说了这个谎或许就好了,配合演一场戏或许就好了,可是他不安。他怕自己无法逃走,更怕撒了谎以后不再想着逃走。

他摇着头回绝,母亲的双瞳收缩了一圈,格外令人窒息。

“那我只好采取措施了。”

随着更多的意识流回大脑唤醒身体,他的双腿火烧火燎地疼,在他能回忆起更多细节之前,剧痛让他无法思考,禁不住闷哼,甚至有些反胃——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叫出声,或者吐出来。

妓望着他的眼神分明是惋惜的,而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下半身动弹不得,他嗅到了铁锈的腥味。他不敢去想那些伤口变成了什么样,把头蒙进被窝,尝试着适应现在的身体状态,然后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睡死过去。但他做不到,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入睡又苏醒,胃像是停止了工作,没有饥饿的感觉,而房间也没有其他人打扰。他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的水杯,又闭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就那样入睡。

直到有人在他床边坐下。

不知是因为惶惶不安还是别的情绪,他的心跳失去了原来的频率。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走到床边,以往都是门边窗边出口边,保持适中距离的地方,可以随时离开的地方,可亚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现在不想见他,他不要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求他就当自己是睡着了,然后就回去吧,不要对屋内的血腥味和药味或者床尾的绷带和纱布做多余的揣测了。

别待在这里了,你的味道害得我要哭了。

事与愿违,他的手还是把被子掀开了,然后一滞。

亚诺顾不上疼痛背过身去把脸遮住。

别看我,不好看。

“让我看看。”

别说话,不想听。

他的手移动到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晃他。

别碰我——别再……

谢伊没有做其他的动作。他确实不再碰他,不再出声,不再要求查看他的情况,周遭安静得让亚诺误以为他已经离开。

他放任自己到黑暗中沉湎,而后又难以自持地转回身去查看,视线撞上了他的。

如履薄冰的两副躯壳。

他伸手,谨小慎微地碰他脸上愈合了大半的伤口,结痂也脱落了一部分,和饱受折磨的两条腿相比根本没有痛觉,可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就全涌了出来。

他哭着说疼,等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揽进怀里宽慰,鼻腔里充斥的淡淡烟草味让他哭得更凶,胸前的衣物湿了一大片。

实际上看似淡漠的先生从来没拒绝过他的请求,但他却确定他不会同意带他逃走——事实上,若可以不问代价,他想要他绑架他,掳走他,占有他,带他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就算地狱也行。

而事到如今他不想强求,也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更不想听到对方的拒绝。

不想知道结局,不知道也就不残忍了。




“发烧了。”他的手背搭上亚诺的额头,拉开一些距离。

孩子稍微坐起身,努力与他贴得更近,消灭那欲盖弥彰的隔阂,把整个人都陷到他胸膛里去。逐渐适应了疼痛,使得亚诺的心率恢复了正常,但还不够。

拥抱怎么够,他渴望被摔碎,揉成粉降落在他怀中,附着到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亚诺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个好孩子。若是踏入泥淖之中挣脱不得,便自私地把唯一可见的支援也一并拖至这片不堪里;若是病了,便想把心上人也传染了好借口同床共枕依偎取暖;若是起了叛逆的心,便游说怂恿他人与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像现在,他真想对方就与他一同前往地狱。

数典忘祖,背信弃义,难怪上帝会降罚,让他承受如此钳制。

“你为什么总是不看着我?”沙哑的声音闷闷地撞着谢伊的胸口。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他的头发,喟叹。

“怕弄脏你。”

可妓本来就是肮脏的,每一天都有多少新的撕裂与残缺诞生于自己的身体,又有多少邪念作祟腐蚀灵魂。他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断定自己是听错了。

绝对是心跳声太吵的关系。

他怏怏地推开对方,锁定对方的眼睛。对方也没有选择回避,而是让彼此都深陷互不退让的囹圄。

真好,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他了。

或许是高烧毁掉了大脑让他神智不清,或许是窗外四溅的月色太过柔和迷离,又或许只是难以言宣的暧昧氛围刚刚好,他抬手把衬衣的扣子一颗颗慢慢解开,所剩无几的理智也随之渐渐松散掉落。

这是他第二次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而他没有制止。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因为他通常不需要和客人交流。紧张过头的关系,他沉重的呼吸在静谧的空间里被放大数倍,清晰到令人羞愧。

“先生。”

如果他开口要求的话,他会拒绝吗?就当成是一个梦,可以吗?一次就行了。这就和看外面的世界一样,一次就死心也未尝不可。

肩膀裸露在外,寒意钻到关节里。头脑发热但四肢发凉,背后在流汗,水珠滑落有点瘙痒难耐。

“啧。”

先生把他拉近,近到他看不清他的脸。燥热的吐息弥漫让他恍惚间辨不明彼此,分不清是几乎完全不存在的距离还是长时间未退的热度让他烧红了脸颊。他告诫自己别临阵脱逃,由眼前人宣判自己的命运。

“叫我的名字。”

“……谢伊。”

念着他的名字,怀着重重心事,亚诺消除最后一点罅隙,唇齿相交。

“嗯。”

短促而低哑的嗓音长驱直入,伴着回声将他催眠。

这称不上是多好的体验。亚诺其实生涩得很,因为多数人更乐于冒犯他涉世未深的单薄形骸,对接吻他没有多少经验。而且现在他正由于不明原因高烧着,左边脸颊横亘着一道新生的疤,嘴唇脱水干燥,吻至半深他忍不住连续轻咳。腿麻木地痛,不能动,全身酸软无力任人鱼肉,他从未有过这样糟糕的状态。

但也从未有过如此欢愉。

谢伊的指尖顺着他的脊椎慢慢下滑,激起电流经过般的酥麻。他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柔弱敏感,他深入的每一分都将意识丝丝剥离,身体轻得像是要前往另一个时空。

亚诺还记得那个妓对他说那些令人云里雾里的指教,性应当是件自由的事情之类。不过很快他就无法顺着翻腾不止的思绪继续漂流,下半身的异物感让他不由自主绷紧。

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迎合或纠缠,他把伤痕累累的身体与春色良宵全权交由对方支配。

他顺手解下发带,轻含着他的耳垂,复而舔舐啃咬,犹如一剂最有效的麻醉,让知觉慢慢都失踪。战火从颈边一路蔓延至稚嫩的前胸,腹部,汗淋淋的大腿内侧,被压抑了太久而毫不留情的浪潮恣意席卷,引爆末日前夕一样的疯狂。喘息和呻吟交织的乐章,梦死醉生般酩酊。

他咬牙切齿着把那些令人无地自容的淫乱气音吞咽下去,咬着指节撇过头去。没必要不好意思,他知道,这就和以往的工作一样,他知道,这是他自找的,他知道。

谢伊的手划过他背后的旧时烙印,停留在他的腰窝。高烧滚烫到双眼急需排洪,心情雀跃到深处渴望惩罚。对方移开他的手,动作很轻但不容置疑,逼迫他转过头来。

他阖着眼不敢看。他怕对方不似他那般濒临崩溃,怕看到对方眼中情迷意乱的自己。

先生的手指顺着嘴角滑进他的口中,他自然而然地松开牙关。耳鬓厮磨间,吻又一次覆了上来,方才趋于稳定的呼吸又被打乱。

一个漫长而窒息,缱绻,循序渐进,很难界定寓意的吻。这片温柔把他驯服乃至溺毙,偏偏他苟延残喘,还想要再来一次。唾液混合着汗与眼泪在锁骨流连忘返,下半身早已忘却疼痛抽搐不止,每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尖叫央浼。

“……先……谢伊……”他断断续续地嘤咛。

“嗯。”

谢伊没有让他等太久。前额相贴,他摩挲着他抓着被单的手示意他放松,随后十指交错,他搂住他的腰慢慢沉没到深处。

快感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震得头嗡嗡响地痛,震得窗外的皎月繁星都要坠落,落地开花,把他沉甸甸的牵挂和愿望统统捎上,以便他轻装上路。

好热,要融化了,每一次撞击都让他觉得要死了。他绵软无力抓不住东西,环着对方脖子的手臂好几次险些滑下。他想要聚起力气来,把彼此之间的裂缝贴合,挤走充塞于此的陌生,与他共存。

本就不存在的隔膜在脱落,无需酒精催化快意便如同瀑布倾泻。他束手无策,攀住对方的头发,呜咽中混着虚弱的鼻音,潮湿氤氲为苍白的皮肤染上类似胭脂的色泽,透着晦涩的诗意。

有人点燃引信,盛世烟花源源不断地绽开,而他们就该在那极目眩晕中放肆接吻,许下不可能兑现的诺言,然后待到筋疲力竭之前,一直交欢,一直自欺欺人。

不用想明天会不会是世界末日,明天远比永恒虚幻,爱你远比生死合理。




在心上人的臂弯里醒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亚诺睁开眼,身体的不适减退了大半。谢伊还在,他的手臂稳稳地把他锁在怀里,不轻不重的力道,这让亚诺觉得自己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亚诺?”

先生喊他的名字了。

他没有足够胆量抬头看他,面红耳赤地埋首到他的肩窝里作为回答。

“饿吗?”

“……想吃糖。”他嗫嚅道。

天刚开始微微泛白,雏日初升。房间里昨夜的凌乱还残留余韵,无意识地撩拨心弦。

先生正准备松开他起身,小家伙死缠着他不放,只得暂时作罢,躺了回去。

“谢伊很讨厌外面?”

“知道我为什么待在你这里吗?”他想也没想反过来问他。

亚诺摇了摇头。

“你这里干净。”

真的吗?他狐疑地睥睨。先生已经不再避讳他的视线,但他依然参破不了他眼里待人翻阅的故事,反而一个趔趄跌入,随后迷失。

先生低头,细致地吻他的伤痕。他待他像待一朵温润的花,可以应允他的全部请求,给予所有柔情,独独对爱的意义讳莫如深。亚诺可以撬开他的口,却找不到其中的答案。

一时间他没有把幼稚的冲动压下,想听对方的第一次拒绝。

“带我走,好不好?”

谢伊没有回答。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只是坦然平静地对视,互不退让,亚诺就全明白了。

“我今天就要离开了。”他幽幽开口。

所以昨夜的狂欢实质上是告别。

莫名有什么揪住他的心脏向下抛却,还没来得及委屈,还没等他的心落到地上,对方轻抚他的发肤,说:

“准备好了就去那里找我。”

“哪里?”他立马抓住还在动作的手腕急促地问。

太远的地方他怕他去不了,外面的路很杂,他不知道怎么走,他怕走到一半母亲会火冒三丈地把他抓回去收拾。

“很近的地方,没有痛苦的地方,你也能去的地方。”对方想了一会儿,形容道,“等你懂了,就过来。”

很简单的语句,偏偏他咀嚼了好几遍都没搞明白。他不懂对方这般故弄玄虚是不是故意的,实际上是不是想丢下他,视线接触确认过后,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不许反悔,你保证!”

“慢慢来。”他说,神情举重若轻,“多久我都等你。”

他钻到先生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

岁月还长,他还可以等一等。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