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装通讯(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12-31


阿帕基意识到自己逐渐出现厌世倾向是在某个霓虹灯闪烁的深夜,从泥沙俱下的社交网络屏幕亮片里抬起头来发现已是凌晨两点半,而大脑倦意全无。他当即认真分析了外部环境影响和与自身相关的内因,顺便下楼去同样没有睡意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些解馋玩意消遣。

商店播放的轻音乐没有催眠作用,变化甚小的货架商品让男人一时捉不住最基本的进食欲望。阿帕基环顾四周,擅自认为便利店与监狱并无差别,没有希望没有出息的人聚集于狭小的条条框框约定好一道自暴自弃,零食点心尼古丁酒精琳琅满目又无益于身心健康,使人怠惰。他没有选到什么甜的可口的东西,从冰柜里翻了半打打折的临期罐装啤酒出来结账。

咚,酒精饮料被摆上收银台,啪,附带一张边缘磨毛的巧克力布丁免费兑换券。没精打采的店员搞错了甜品的确切品牌,阿帕基也懒得开口锱铢必较地纠正,啤酒罐外侧的露水沾湿了衣服,夜风一吹就带走了额外的体温,这给了他更多的冷静抑或淡漠。他在电脑屏幕前借光拆开饮料的外包装,其中有一罐的颜色和其他铝罐有微妙的不同,必然是批量生产中的疏忽,那会儿他的脑子里还没有魔法超能力之类不切实际的概念。

直到他喝空那一罐啤酒,皱起眉想投诉其味道怪异以及瓶中异物,重力拖得脚步懒惰,不乐意开灯检查。凌晨三点半,阿帕基“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膝盖的力量也不知是源自愤怒还是惊诧,自杀式地往家具上狠狠一撞,即使有明显而强烈的疼痛感,他依然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牙齿咬到的异物是一小张卷起的字条,没有沾上任何液体,迷你的未点燃的香烟一样。男人思虑一会儿,无法理解商家将“再来一罐”的奖券放在啤酒里面的意义——拉环上,铝罐外侧什么提示也没有,唯一的解释又是批量生产中的疏忽,而那未免过分凑巧。

可能是实在太闲,他展开了那张细长的字条。

“抓到你了。”上面是这么端端正正地写着的,“读完之后记得放回啤酒罐里。”

莫名其妙。轻量酒精的影响下,虽说故事的发展不在把控中,阿帕基还是能自然而然将其归咎于夜深时分短路的神经和发着高烧的梦境,抬手举着扫把全部扫到门外的走廊去。他摸到一支快要用完墨水的笔,随意写上了“凭什么要听你的”——回想起来,他该先确认对方是哪位,又为什么要说“抓到你了”——接着塞进易拉罐的开口里,裹起被子合上眼。

第二天下午男人才慢吞吞地离开床位。恰好是太阳最强烈的时候,阳台的栏杆被晒得滚烫,阿帕基打算去取送洗的衣物时想起十个小时前的荒唐事儿,于是折返房间打算扔掉啤酒罐。在垃圾桶的上方他在捏瘪之前晃了晃金属罐,里面的小动静听起来不是虚假的幻觉。

阿帕基颠倒容器,一小枚卷纸落到他掌心。他不知该惊恐还是坦然,仔仔细细雕凿过昨夜日程表的每个小时,以及颜色不一致的另外五个已经葬身可回收垃圾的啤酒罐,只有他手上的那一个浅一些,甚至字体也不太一样,像是被错误打包进去的。十五分钟过去,光被窗帘隔绝的卧室里他也出了一背的汗,纸条被他展开,正面写着眼熟的内容和自己的回答,背面写着答非所问的话:“别忘了把巧克力布丁放进冰箱里。”

他捶了一记自己的额头,还有痛觉残留,所以一件尴尬的事实方才在他脑内得到了肯定:这世界上不仅存在棱镜门,还存在魔法。

阿帕基对魔法啤酒罐又好奇又惧怕,两种情绪维持在一个恰好的平衡点,因此他能谨守冷静的分寸与陌生的字条持有人对话,魔法啤酒罐没有被他拧成毛巾扔进河里,稍有一点软化的布丁及时坐入冷柜。他写上新的问题,丢进啤酒罐,过会儿再取出就能读到解答。

“你怎么又知道?”

“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一般情况下,阿帕基不喜欢被人窥探隐私,而现在不是什么一般情况。阿帕基讨厌他现在两点一线的生活,有时和繁琐无趣的工作有关,有时和在电影院大吵大闹打电话的人,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的人以及随时随地要他加班的上司有关,兴许更多时候跟他自己脱不了干系。他怨恨现状同时安于现状,动嘴皮子抱怨要比费尽心思改变轻松很多,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因此他冒险和一位素未谋面的危险人物做些意义渺小的沟通,无伤大雅也意外的利于心理健康,即使对方能猜到他会说什么,这种作弊似的单方面默契似乎也没有特别令人恼火。阿帕基不过问对方的身份,也不去推敲啤酒罐被施予的魔法属于何种类型,字条的主人像树洞,所有积极消极的情绪心态都被一股脑吸收殆尽,旧时字迹被覆盖时,他还有些不可置信的发愣。

不免可惜,他遗憾地想,个别内容没有温习机会,过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先前使用的笔已然写不出字,他跑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一支新的;电脑屏幕常暗着,最近一次打开是去搜索字条的主人提到的一款冰淇淋蛋糕的品牌。阿帕基很久没有去社交网络上凑热闹,毕竟社会织了一整张细密的大网捕捉全部微不足道的蚊蝇,那只是他逃不出去的一片司空见惯的栖息地,而魔法可不是每夜都有。

一个月后,字条的主人把他喜欢的电影名字写在了纸面上,褶皱和裂痕清晰又干净,他感觉对方把自己的心脏丢到海岸去和搁浅的海洋生物一起接受过浪的洗礼,现在放到黄昏柔和的光里晒得通透,老式投影仪一五一十播放他的心事,响亮恼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喜欢你,所以全知道。”

阿帕基不屑地嗤笑一声:“难道不是预知未来,或者未来人之类的?”

“别那么死板。”对方很快答道,又狡黠地抛出诱饵,“想见我吗,阿帕基?”

人在落笔时会变得格外老实,阿帕基不能违心地说不想,便什么也没写,卷起纸条像卷起一支烟咬在唇间。如若他有足够胆量当真给这卷烟点上火,对方手中给他造成小困扰的道具会不会一同化为灰烬?

只是想想罢了,他还没有固执到为了证明什么而去毁掉厌世阶段里唯一一点甜头的地步,这也是他不爱吃的巧克力布丁还留在冰箱里的原因。而要说见面,男人亦有太多顾虑,对方的只言片语是不言而喻的钓饵,充满阴谋诡计气息,他不乐意被捉弄,也不喜欢假象幻灭。

字条原封不动放回了易拉罐,睡醒的翌日,里面多了一行字。字迹工整清晰,假如见字如面属实,他或许会夸对方漂亮。

“其实我们离得不远,你要不要试试找我?”

号称被厌世情绪笼罩的成年人依言拨开愁云,从未那么认真地搜索身边的人和事物。他抽出周末的空闲逛遍了自己平时路过的街道,每一个地点每一张陌生的脸匆匆掠过又再次进入视野中。

阿帕基过去不曾知道,便利店里还会销售便宜的二手影碟。男人在影碟里挑剔,难得有心情同夜班的收银员对话,外面飘起细雨,他选了一张外壳磨花看不清字的旧影碟跑回公寓,没来得及脱去淋湿的衣服,点了灯坐下,从易拉罐里取出纸条。

“找到了吗?”

简单的问句,阿帕基要是想当然地给出否定答复,即是承认自己听信对方的话乖乖地去找过对方,而即使他不说,对方也已心中有数。于是他把影碟的事情告知,窝在沙发里,看了一个小时后抵不住倦意睡着了。

他梦见森林里有一片蓝得像燃气的萤火虫,焚烧泥土里的枯叶,当他走近,可以观察到枯叶脆弱的叶脉间都是对方和自己有过的对话,灰烬融入土壤成为养分。阿帕基看见森林的黑暗变得越来越辽阔无垠,光却还是轻而易举地穿过缝隙扎入他眼底生了根。

大约是几个月后,他把啤酒罐魔法通讯的秘密向乔鲁诺透露,并声称如果对方敢质疑或者嘲笑,就必须立刻从这里滚回去。少年盯着罐头细细查看好一阵,期间神色怪异地瞄他一眼,谨慎地询问家族遗传疾病史。

说来很不可思议,阿帕基会认识乔鲁诺是在一次社区抗议联名信的签署。社区的附近有几片建筑工地,要建起高楼,会遮挡居民的采光。他原本对此并没有兴趣和责任心,但偏偏想起字条上的“其实我们离得不远”。

他打着呵欠开了门,总负责人取出笔请他在圈定范围内签上全名。男人很快签完,并且睡意全无地捉住对面的衣领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逼供此人的住处,气势汹汹得叫人怀疑他和这个名字有血海深仇。

阿帕基之前从来没见过乔鲁诺,不过对字迹多一分敏锐。得到答案之后他不知如何是好,小力揉着那个啤酒罐又想起巧克力布丁还在冰箱里,可能已经变质了。浏览过的电影组成一本搭讪指南,他可以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又或者不说,但他不想等哪个恰好的时机浪费又几个月。

他把甜品店传单用信封封起来,潦草地写了对方的名字和地址,借口邮差送错了信,敲过对方的门,并且在开门人能开口询问之前转身走了。大概到了第三次,沉默由对方打破,少年问他要不要下楼去喝杯咖啡。

“看得出来是借口。”乔鲁诺认真说,语气里有难以言喻的怜悯,“你真的不会演戏。”

阿帕基不能反驳,于是把搁置许久的罐头通讯器投过去示威。乔鲁诺轻松接住,细看片刻,问他能不能把这个废品转让,语气捉摸不定:“我也想试试魔法啤酒罐。”

说实话,阿帕基很久没有再写一个字,他总感觉自己已然寻得字条的主人,没有必要再去和易拉罐纠缠。

他首肯,揽过对方,声音低低地要求对方陪他看喜欢的电影,一过午夜就和衣一同在柔软沙发里入睡。这大概也是啤酒罐魔法的一部分吧。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