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l(Ezio Auditore/ Altaïr Ibn-La'Ahad)

2018-12-15




耶和华在云端苏醒时,察觉到了异状。

以往,他是这片西方土地与苍穹唯一的至高无上。人类的祷告词日以继夜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耳朵,聆听诉求是他稀松平常的琐碎工作之一,属于他那算不上打扰也谈不上热爱的事业。

而今只是小憩了片刻,他睁开眼便见到一名优雅恬静的女子,挽着朴素纯白的长袖,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外,无声无息的注视时时刻刻锁定在他的身上。

耶和华倏地起身,同时感到难得一见的恼火。他认得这位名叫玛丽亚的人类女子,她曾受到耶和华的感召,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并与圣子一同历经劫难。

玛丽亚固然有自己的伟大之处,她应当在天堂愉快,但耶和华断定她没有资格矗于此处与他共享这一方净土,这一方只有至尊者,只有神可以莅临的场所。

耶和华没有质询她的打算——玛丽亚的出现不是她自主行为也绝非偶然,这恰恰说明陆地上的人们信仰动摇,开始违反十诫,不再将他奉为唯一的神,片羽轻薄的信念逐渐凝聚成一股将玛丽亚推上圣母宝座的力量。

基督教的神轻慢地看着手握十字架捧着圣经的圣母,松开拳头缓缓盘腿坐回原处。

“耶和华。”玛丽亚带着敬重的语气,细声直呼他的名字,“你不去人间看一看吗?”

神极度厌恶这位一夜之间异军突起的受人爱戴的傲慢圣母,似乎对方简短温和的字里行间都无不在蔑视他没有亲自去凡间体会人间疾苦的高高在上。

很快,用不了小半天,神跑完了整片神域,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过去不曾注意的东方的领空上也有两尊高大的自称为安拉和如来的“神”,挂着神职记录人们的请求,做着与他相似的工作——耶和华有充分理由认为,他们都持有同样强大的能力深藏不露。

他想象不到地球上生物的繁殖扩张,碌碌庸流的人类居然已经与最初的神背离到了此等地步。他们虔诚的信仰将这些异域的形象托举到耶和华的地盘之上,并且没有打算就此停手。

人类果然不容小觑,在过去他们联合起来建造巴别塔的计划被瓦解的时候,耶和华就不该放下戒心。

回到原本的地方,上帝站在一片柔软棉白里,宛如云中暗藏的雷电般锋利,对下方传来的祷告词充耳不闻,冷淡地回复了玛丽亚几小时前的问句:

“我这就去看一看。”




艾吉奥只能承认他上年纪了。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在他身上烙下了不可逆转的印记,即使他再不服老,也不得不承认年轻时过度透支的身体在无可挽回地日渐衰竭,任何药物与医嘱都无法放缓生命消逝的速度,或消除肉体的痛苦和无力。

维罗纳已经停战了十二年。人们的伤口上疮痂脱落,留下几道丑陋的疤痕。维罗纳的居民也像是破了相的姑娘,抬着手遮遮掩掩不愿意露出真容,另一厢则绞尽脑汁为自己的过往粉饰。毁坏的建筑废墟被清理整顿,新的教堂屹立在焦土之上,钟声每隔一小时便惊着广场上觅食的一群飞鸟,它们鸣叫着拍打翅膀远离不存在的威胁,扬起当季盛放花朵的香甜,一切都平和安好得仿佛不曾有狼烟四起。

然而也有姑娘的妃色胭脂抹不掉的渗血斑驳,例如在战火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们,即便现在他们是快乐的,伤痛却是隽永的。

此刻阳光正好,他们在教堂的门口围在艾吉奥的足下无忧无虑打闹嬉笑着讨拥抱,偶尔要求他讲述一些圣经以外的故事,像是他正值青葱时的冒险,或者与镇上的花季少女的爱情。

而艾吉奥更愿意给孩子们念圣经。那些滚瓜烂熟的一行行文字,页脚被翻动得有些泛起了毛边,在粗糙的手心里微微发痒,格外柔软又细腻。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约翰南打断他的兀自放空。

“神父想起什么了吗?”

艾吉奥摇摇头,合上那本书。

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人老了就喜欢回头看过去,一个细微的动作,一行模糊的字,一句无心的话语,都能让脑海中的走马灯登时自动运转,往事一幕幕匀速播放,背景音里有北风呼啸,有瓢泼大雨,还有神的呼吸。

战争总是光顾维罗纳,各种势力在她的躯体上来回拉锯,加上灾难频频肆虐,导致她的血肉仅有单薄皮肤和些许血管相接,摇摇欲坠,注定要伤痕累累。此外,在难以生存的险恶环境下,不少维罗纳的居民在求生欲本能的驱使下,毫不避讳地将上帝的告诫抛到一边。维罗纳逐渐成为罪恶滋生的完美温床,烧杀抢掠一应俱全,弱者亦为了生存捡起砍柴的刀,逐渐沦进黑暗底层。任何人步入这条墨色流淌的河里都不能幸免地被染上洗不掉的污渍,顺水推舟地当个横行霸道的恶人反而落得轻松。

但当下,这里找不到一丝从前的印迹,两幅景象对比鲜明得犹如两个反义词,暗夜与白昼,冬雪和春雨。

遗憾的是从前如此刻骨铭心,没有一丝印迹倒成为了最深的印迹。

“请问加达湖往哪里走?”

艾吉奥回过神来,自远方来的旅人彬彬有礼地询问目的地的方位。他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喉咙不住的瘙痒迫使他连声咳嗽了起来。

约翰南目送异乡的客人离去,转过头来笑艾吉奥年事已高。老神父颇不服气地挑挑眉头,弯腰按住膝盖,尽可能快地站起身,极欲证明自己老当益壮。

“约翰南啊。”他柔声说,低头望穿孩子深棕色的明眸,“我以前,可是爬上过卡德里亚峰的。”




十七岁那年,艾吉奥决定要去遥远崎岖的卡德里亚峰取下神赠予的十诫以终结维罗纳的狼藉现状和同乡遭受的折磨。

奥迪托雷家族世世代代都是上帝的忠实信徒,他也不例外。他相信神是在考验他子民的诚意,熬过这些岁月的腐蚀,肩负失去至亲的罪孽后,维罗纳的未来依旧是光明的,上帝会垂怜这不堪的荒芜苍凉,一如既往仁慈地降下救赎。

他出发的前一天,哥哥费德里科刚由于长子之灾而撒手人寰,在那之前,维罗纳被各种无妄之灾折磨得喘不过气,他的父亲和弟弟均因畜疫而失去了生命。艾吉奥自己也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下母亲和妹妹——他前往教堂向牧师征求建议,对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尚年轻而结实的肩膀,划着十字为他祈祷。

这也难怪。维罗纳深陷于愁云惨淡中,所有家庭的长子都被一字排开埋葬在了教堂后阴森森的墓园里。牧师们尽力给予哭泣的人们慰藉,手上的铲子则马不停蹄,意图赶在成堆的尸体发臭之前把悲痛的一页页全然翻过。可以想见,经过这等绝望洗礼的维罗纳第二天又会有多少个善者失去对神的信仰而走向人性泯灭的末路。

艾吉奥与那些人一样无法抑制悲伤,但他并不悲观。即便他也为亲人的离世而难过,又担心家中的母亲和克劳迪娅的安危,唯恐还有其他意料不到的外力摧毁这个家。

跋涉到了半山腰,很多路无法通行,他不得不赤手空拳地攀岩。他控制不了每时每刻分神的挂念,不慎脚下一滑,若不是他双手紧攥攀爬点,恐怕就前功尽弃了。

一小块碎石坠落,正中他的嘴唇留下一道口子,幸好他的手没有因此条件反射地而松开。艾吉奥登上顶峰,伸手触碰了一下略有刺痛感的伤——微不足道的小小代价罢了,他往下方空荡荡不见底的山谷望去,坚信这不过是人降临于世必经的赎罪之路。

一阵小而密集的冷雨淋湿了他的发梢。艾吉奥稍事休息,蹲下身准备将刻有十诫的石板拾起。

那时候,确切地说是那瞬间,他遇见了阿泰尔,在石板上的字迹灼烧起鎏金般的耀眼光芒的那瞬间。无论是何时回忆起来,场景依旧清晰得像是昨日的星罗棋布,在深邃的漆黑里璀璨而纯净。

他此生耗费极大的运气所换来的一个美丽的误会,从这一刻沿着命运既定的车辙,碾过龟裂的大地义无反顾地向他驶来。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

约翰南缠着艾吉奥的手臂,无比好奇。孩子故去的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不会称耶和华之外的神为神,但抛开成见地去了解另一幅神圣的面孔,不亦无可厚非。

提到他,老神父的眼睛便有光亮一闪而过,但谁知道呢?或许只是午后明晃晃的暖阳笼罩所营造出的错觉。艾吉奥眯起眼想了想,牵过孩子的手,穿过树荫下星辰似的光斑。

“带你去看看吧。”

约翰南怔了怔——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去离维罗纳那么远的地方而露怯了,而是想不到,那位不为人知的圣子居然有属于自己的一座雕像供认跪拜。

“艾吉奥神父,那可是——”

“违反第二诫的,我知道。”

卡德里亚峰现在有了石板阶梯,就在他当年冒险跋涉的起点,在常年有湖水润泽遍布青苔的山脚下,人们建起了一座祭坛,而阿泰尔的圣像就伫在阶梯的尽头。艾吉奥习惯于抽空去那里,白天里跟着头顶的金乌走,入夜了就披了薄纱似的清冷月光去,在圣像下的长椅上坐到维罗纳的教堂钟声把星星都得西沉,才幽幽折返。

尽管艾吉奥坚持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约翰南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他。他无奈地抱怨说自己的年龄还没有到七老八十,孩子则充耳不闻,以适中的速度跟在艾吉奥身侧。

他们穿过城镇边缘的一条偏僻小道。记得多年以前,这条路上时常有张牙舞爪的罪恶之花狰狞地绽放,阴沉的乌云吟着黑暗的插曲。有被刺破颈动脉横尸于此的异乡人,身上为数不多的财物早已被洗劫一空;也有生前受尽了欺凌侮辱的女子,死后也衣不蔽体地赤裸摊露,被碰巧路过的风景污染;甚至会有比约翰南更年幼的儿童双眼紧闭,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折断的白骨戳穿稚嫩的皮肤,血肉模糊里孕育着新生的蛆——艾吉奥情愿相信这是觅食的饿狼野犬或食腐动物干的好事,便不再深究下去。

总会有人问他为什么仁慈的耶和华没有出手制裁作恶多端的亡命之徒,虔诚缘何换不到救赎。艾吉奥只能说这是人必经之路上的磨难,只有这样才能洗脱与生俱来的罪过。其他的解释,他亦不甚了了。

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路台阶,走走停停。约翰南在艾吉奥休息的时间内谈了很多平时不会流露的迷茫想法,其中一些艾吉奥听主的信徒说过,还有部分则是孩子曾经多次反复提到过的,关于险险在渊薮之中死撑的维罗纳。

“维罗纳不可救药。”孩子踢开道上的一枚碎石,厌恶地嘟哝道,“神明也抛弃维罗纳了。”

艾吉奥清楚地听到了。他低头凝视约翰南的瞳仁,片刻后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得脆弱的肺无法承受迫使他猛烈咳嗽了一阵,咳到周遭的凉薄空气有了温度。

他轻轻抚上约翰南的后背,把担忧而又狐疑的孩子推着继续向前走。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约翰南。”他轻喘着回答,声音里有隐约的笑意,“总有一天。”

在艾吉奥还处于拥有大把时光的年纪,他也触不到那些疑问的正解,也觊觎这些神秘教义背后的真相,也厌倦日复一日无用的祈祷。当他自以为鲜血淋漓残破不堪的年华当真流干生命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命运把最初就在他手中的钥匙掷到了世界另一端。

他绕了很远的路回到真谛的面前,难免声泪俱下。一路磕绊坎坷与挣扎,艾吉奥失去了很多。他不明白自己追寻的答案是否值得,他会感到不公以及怨恨,可至少他并不后悔。

“神父,再讲讲那位圣子吧。”

艾吉奥欣然点头。圣子的名讳在他的唇齿间像是获得了令人着迷的魔力,如梦似幻又高贵优雅。他说起这个与神有相同地位的形象,更像是提到一位熟稔而教人怀念的故人。




艾吉奥一直以来懊悔不已又无从弥补的事情之一就是他对那位圣洁的神之子没有任何富有情趣的开场白,那着实不符合他原本的性格。

圣子降落到他的身边,柔和而冰凉的光晕腾辉环绕,瞒人眼空人心,轻飘飘的仿若幻象。艾吉奥蹙起眉,右手掂了掂十诫石板的份量,踏踏实实的,霡霂钻入他的领口与发肤的温热一同消失,稀薄刺骨的冷空气当真不像是个梦境。

他打了个喷嚏,念叨一句“上帝保佑”。过去的书上还不曾记载过,取走十诫的摩西是否遇见了圣子,他说不明那是一场南辕北辙的错觉还是真实。当下的艾吉奥有太多其他牵挂,没有余裕辨清,只身犯险挑了一条捷径返回山下。

石板之大,足以止灾厄,却不够填补愈合维罗纳的伤口撕裂。十诫的文字不再有岩浆铁水的赤红夺目,寥寥数行深刻横亘,悄无声息地立在威严的教堂里,离新建的圣母像有弱水之隔。信徒们围着他们此生的瞻仰祷告完毕复又窃窃私语,就是否应该把玛丽亚的圣像拆毁以示对耶和华的从一而终进行了激烈的辩驳。

得不出结论,他们便转而求助于刚处理完伤口正在休息的艾吉奥,后者现在荣升到救世主的地位。他方才匆忙确认了家人的安然无恙,关于日后层出不穷的细枝末节并没有琢磨出一个大概来。圣母像在前段时间猝不及防出现于一间矮小破败的圣堂内,其制造者声称圣母挽救他于水火,旁观者中有狂热的信徒谩骂他渎神,也有走投无路者僭越规矩与他一起跪拜。

合乎人情,却打破了约定俗成。

艾吉奥没有回答,掩饰过动摇,企图转身离开,却见圣子无声地倚在教堂的入口,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注视着教堂中央争论愈来愈脱缰的人群。

假设他是耶和华的信使,假设他是因为人们的祈求而抵达低洼的凡间,艾吉奥希望他能向耶和华完整传达维罗纳的诉求和愿望。密布焦土的千疮百孔汨汨淌血,如此惨不忍睹,在整块陆地上应该也是不容看漏的红褐色,上帝理应尽收眼底了才对。

艾吉奥与那片轻盈的脑海幻象擦肩而过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圣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维罗纳不可救药。”

艾吉奥不确定。他停下步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从辩论升级至争吵扭打的人,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全身上下蒙着一层雪一样的月光的神之子。他伸出手,那上面还沾有湿润的泥土和几片残叶,就这样尝试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腕。

对方不作任何反应,任艾吉奥感到难以置信地圈住甚至揉捏几回了他的左腕。那真的是手,皮肤骨骼,血液脉搏,与他一道染了山间的薄雨却没有沾湿衣物或损失温度,比艾吉奥更暖。

心率失常得像是刚从高空坠落,艾吉奥放开对方,短促的怀疑和讶然过后,遏制不住的狂喜占了上风。眼前的圣子必然是接收了耶和华的指令而来解放维罗纳,就像摩西带领犹太的奴隶脱离法老的统治重获新生,一切都和圣经记载的故事重合,变得确凿生动。

而接下去,那位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救赎的光芒的角色,以温和平淡的语气和语调如是说:

“末日天启是唯一的选择。”

他的神态动作平静沉稳,没有细节和纰漏,所以艾吉奥不得不确信对方没有在开玩笑。在维罗纳危如累卵,沦为罪孽滋生的温床,住民在战火与灾害中就着黑暗苟且偷生,正急需主给予救赎的时候,圣子竟残忍地选择全盘否定,决意彻底清洗维罗纳,永绝后患,随后覆盖新的子民和新的文明,书写新的历史,如此一来他们的痛不欲生就等同于不曾存在过。

“你……不能这样做!”

前一秒的狂喜顷刻化为怒火燎原,倘若不是理智警告他对方的身份,艾吉奥认为自己会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举动来。圣子置若罔闻,转身步下台阶,艾吉奥紧握拳头跟了出去。

“你阻止不了我。”圣子彬彬有礼地回头正视他的眼睛,说话轻柔得宛若一片鸿羽,一瓣蝉翼,一袭白衣下暗藏的一柄利器。

“是吗?”艾吉奥冷哼,咬紧牙关,“自何时起,耶和华不再为穷人弃儿以及弱者提供庇护了?”

闻言,对方了然地点头,指了指远方,一个模糊不清的方向,令艾吉奥失重的心脏一沉:那是圣母像所在的位置,是破坏了教义的违章建筑,也确实是上帝所不能容忍的存在。

“我懂了。”他细声说,退让半步,“但是,你——您的决定,不会太草率了吗?”

神之子侧过头环视周遭的狼藉,困惑而淡漠地摇了摇头:“难道这里还有值得保留的东西吗?”

圣经有教育它的信徒们要有耐心,必须待行完了神的旨意才能得着所应许的。只不过分崩离析民不聊生的维罗纳里,条件苛刻,能够毫不犹豫地宁死也会遵守十诫的人屈指可数——艾吉奥亦不敢言之凿凿说自己会是其中一员。数条与神的约定成了苛刻残酷的锁链,缠绕勒住所有人的脖颈。

“有。”

他跋山涉水取得十诫,可不是邀请神明来到凡尘降下天启的。诚然维罗纳面目全非,伤痕覆盖的是另一片劣迹斑斑,但至少它依然值得艾吉奥孤注一掷去拯救——神站得太高,很难看清风雨晦暝树影绰绰间渺小的微光。

“好。”良久,圣子应允,“你便证明给我看。”

对方体贴地没有设立时限,但艾吉奥心知肚明,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又恰恰需要更多时间,远比永恒更多的时间。




十灾没有再漾起余波,战争也依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铁律尘埃落定。维罗纳陷入短暂的死寂之后,万念俱灰里又有人奋力地探出头来,意图寻觅残存的希望。

维罗纳的人们稍微振作,开始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对上帝的忠诚,络绎不绝地前往主教堂双手合十,废寝忘食地祈祷。艾吉奥作为取回十诫的被神选中之人,自然而然被认定是与神沟通的渠道,并成了他们忏悔告解的首选对象。

平民们日复一日向他诉生活变质腐坏,也悔恨曾驻足于玛丽亚圣像前的渎神行为,又不住声明这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祈求神明谅解。毕竟,他们无法收获幸福美满,也无法夺走自己悬在烈焰上方的性命作结。

他们拭着泪,看向艾吉奥,声带颤抖着询问命运要何去何从,索要一个连艾吉奥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他们看不到,此刻,阿泰尔就在距离他们半公尺的位置立着,背着手,脸上读不到一丝悲天悯人的情绪。

艾吉奥被动接受了教堂的事务,聆听信徒的自白,除了苦盼宽恕的,请求解脱的,也有些回不了头的恶人,多一日的苟延残喘都洋洋自得。

前天有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卒来到这里,草率地跪在耶和华的圣像前,没有丝毫悔意。

“我享用了她的身体,然后杀了她。”那人平铺直叙,以谈论今晨天气的淡然口吻,“接着,我又享用了她的身体,尽管不多,但足以维持一周的生计。”

放在过去,艾吉奥一定会跳起来狠狠揍他一顿,不过现在,他更担心阿泰尔会因为这些负面信息而毅然降下天启。

阿泰尔是不怜惜人的性命的。毕竟之于神,诞生和陨落,创造与毁灭都是弹指间便能完成的工作,掌心的命运被他轻而易举地翻覆,人类则身不由己随之颠簸。

尽管现在已经不会了,可最初,对于任何触犯十诫的人,阿泰尔都会毫不迟疑地痛下杀手,不留余地。他挥一挥衣袖就能抽走人的灵魂,只剩下一具徒有心跳的空壳瘫倒在地,过上几日自然死亡——制造跪拜圣母像的几位平民已经荣获这等礼遇。杀戮本是违反十诫的,因此阿泰尔不会掠去人命,而是剥夺意识。

而他与杀戮无异的行为让艾吉奥异常不满,他们时常因此争执不下,一般持续不多时就因为两者身份的鸿沟以及对教义的不同理解而中止。

“上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仁慈。”阿泰尔走在他身侧,轻松应对他隐忍的愤怒。

“可不是吗。”艾吉奥答道,徒劳的辩驳令他倍感无奈和疏离。

之后的一路沉默蔓延伸展到河岸边山脚下,犄角旮旯。无论他走到哪里,圣子都不紧不慢地跟随,艾吉奥难得地不适应,甚至感到格外烦躁不安。

所有人都艳羡他获得神的垂青与眷恋,笃信他是唯一能带维罗纳走出阴影重获新生的那个人,把沉甸甸的赌注全部押在他身上,也不管他是否担得起。而现实是,艾吉奥能说服圣子休对平民出手且再迟一日做出灭世决定已实属不易,更逞论提改变阿泰尔的想法了。

他离神这么近,又那么远。

不知不觉他们走了野外,因人迹罕至而幸免于战火摧残的偏远地带。蝴蝶匆忙捎来春信,繁花相继应邀盛开,暗香悄然溢满田野,潮湿手心。

艾吉奥侧过身请神之子走在他前面,阿泰尔不解地照办了。他顺从地踏进过膝的尚未开彻的万花丛中,与风一起穿梭于四月芳菲,无论少女般姣好的花瓣卷舒开合多么骄傲,犹未及神万分之一的矜贵,不得已也折了腰。

艾吉奥钦佩自己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定夺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还是娇艳欲滴的红色更衬阿泰尔。或者两色皆有,正如对方既是纯粹透彻的灵魂也有心狠手辣的举措。

“你在看什么?”阿泰尔问。

艾吉奥轻咳一声摇了摇头,好笑地想象起对方如若听闻他心中所想会作何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艾吉奥!”

花丛里钻出一团小小的黑影抱住了他的腿。

“乔瓦娜?”

镇上的孩子放开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冲着他咧嘴笑。

“你快看这个!”女孩抬起手,缠绕着手指的绷紧的线连接到飘摇的色彩斑斓的简陋风筝上,赢弱单薄的纸片快飞向九重天外的高空。

乔瓦娜手中的线已经拉到尽头。清晨天蒙蒙亮,她没来得及吃早餐就马不停蹄地赶路,到这片空旷多风的区域。她把想让神见到的微不足道的愿望歪歪扭扭地画在风筝上,拉着线茶饭不思不知疲倦,盼着上帝能往下望一眼。

“这是我自己想到的——啊!”

话音未落,细线承受不住风的锐利最终断开,须臾,予神的只言片语彻底迷失在烟霞中了无痕迹。即便艾吉奥向她承诺他会确保神会收到她的愿望,乔瓦娜依然怏怏不乐,遥望天际很久很久,才失望地离去。

“这样耶和华是看不到的。”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阿泰尔轻声说。明明圣子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艾吉奥还是不免要猜测他的话语中是否暗藏玄机。

即将要日薄西山,云雾几乎全散了去,却不见风筝的去向。又是一天快结束,眼下艾吉奥有更重要的心事待他处理,他不该也不想花费时间在无谓的风筝搜索上,徒劳无益的,无聊至极的,愚蠢——

他环顾四周,找不到圣子的身影。

“阿泰尔?”

“在这里。”

他靠近声音的源头,叹息埋怨着对方白过头的衣物都快要溶进光里了。

“我应该给您的腰际缚一条红丝绸。”

阿泰尔对他的由衷提议不置可否。他们现在正对着的是一座建筑废墟,那本是一对恩爱的贵族老夫妇的郊外住所,几年前受一次林火殃及,他们被困在屋内活活烧死。

由于他们的尸体拥抱在一起密不可分,教会将他们合葬于教堂后的墓园里,希望他们在这最后一处容身之处能瞑目安息。

随后数年,人们自顾不暇,关于这栋承载了回忆与历史的建筑是要重建还是干脆铲除一直没有定论。一到春天,废墟上就开满了点地梅,密密麻麻,随光影明灭,像待人撰写诗篇的白纸,开得纯洁纯净无垢无瑕,待到夕阳余晖把它们染得流光通红触目惊心,仿若昨日重现似的逼真。

时光荏苒,只有这里维持着最初的美好容颜。任凭日晒雨淋,十灾入侵,花还是花,叶还是叶,朝露来了又走,云歇了脚又上路,它像个羞涩地披着微茫薄纱的待嫁少女,不沾一米凡尘。

“回去了?”阿泰尔迟一秒跟上了离去的步伐,不起波澜地明知故问,又温和得几近滴出水来。

“回去了。”

再不回去,他的意志就快葬身于此了。




艾吉奥注意到阿泰尔与他有一个很玄的共同点,已经是很久以后。当他逐渐习惯了应付无形的压力,自如地从各种情境中全身而退,偶尔算了算日期,才惊觉圣子已经在维罗纳等他的证明有一年半载了。

这天,教堂里的氛围相较平时更庄严肃穆。维罗纳的信徒们第一次进行如此完整而隆重的弥撒仪式,重现最后的晚餐十字架祭祀以纪念耶稣的牺牲。

维罗纳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好转,阿泰尔已遵照约定不会动用私刑,也不再经常提及天启。他们之间有过约定,假设阿泰尔决意要清洗维罗纳,他一定会让艾吉奥提前知晓。一旦艾吉奥觉得有这样的征兆就低着头回避圣子,好像这样天启的决案被一次次束之高阁,时间的灰烬把它朦胧到看不清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近来,他总没有来由地情绪低落,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时常脑子里只有茫茫然的空白。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任时间的细沙悄无声息从指缝中滑落瓶底,日复一日。

或许是注意到这点,阿泰尔难得在仪式结束后对艾吉奥发出了去外边散散心的邀请,而后者向来不会直接拒绝圣子的任何诉求。

尽管到达小镇边缘时天色暗黑,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不开口也不回头,勉强借着琢磨不透的月光和萤火,摸索到加达湖畔附近。

没什么可说的。艾吉奥感到拘谨,又谈不上有多尴尬。前几次他们会在这里议论基督的教义,人与神的联系,苦难的意义,赎罪之路的遥遥无期。而今夜,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对方则一反常态走在他前面,往林子更深处漫步。

艾吉奥张了张口又咬紧牙关——他本不是这种怯懦多虑的性格。他生性风流,擅长与姑娘们暧昧调情,并且和任何人交际都进退得体,如鱼得水。而阿泰尔几乎没有见识过艾吉奥的这一特质,这让当事人不禁疑惑自己的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自我。

“艾吉奥。”

“……啊?”

维罗纳的救世主迟些才反应过来,这是阿泰尔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讳。无尽漆黑的夜色里,银色的月华将圣子的身形细细勾勒,描摹到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脑海里。

“我听说,维罗纳经历过十灾?”

萤火虫迎合着圣子身上的光晕飞行,夜深人静时分悠然自得地沐浴在世界最柔和温暖的泉水中。

艾吉奥发了会儿怔,敷衍潦草答了是,不希望对方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他没有跟阿泰尔提及那场驱使他登上卡德里亚峰的浩劫,倘若可以,他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这些恼人的伤心事。也许等他上了年纪变得迟钝木然,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前提是他会活到那个时候。

“那么,长子之灾——”

“是。”

他掷出答案斩断对方的话语以及接下去可能会有的追问,同时移开视线,指甲嵌进掌心的实感令人畏惧。

“抱歉,只是你之前没有告诉过我。”

天啊,为什么要这样?

艾吉奥几乎想要对夜空中的星辰怒吼一声,把它们悉数震落到地面粉身碎骨,把这个令他不堪的世界摧枯拉朽。他快步走到对方的身边,期间险些踩到石块上的青苔滑倒。

阿泰尔转身面对他,微弱的萤火光影交错,脸随之明明灭灭,暧昧不清。

他大约做梦也想不到,耶和华竟为他设下圈套,而且想要提前识破,抑或阻止随之而来的多米诺效应都是痴心妄想。如果不是上帝降下十灾,让他去取走十诫,阿泰尔就不会出现,如影随形,除了他没有人知晓圣子近在咫尺。

为什么只有他能看见?如果不是这样,艾吉奥绝对不会产生占有欲。感情方面他向来奉行一身轻松的及时行乐主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正因此他更清楚这份无法把握的占有欲意味着什么。

在接手了教堂的事务之后,他长时间以来没有空闲去管理自己的儿女情长。他以为灾难把他磨砺得稳重成熟,事实却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行尸走肉般的空壳里幽禁着的仍是稚嫩愚妄的未成年,持有对眼前人不曾变卦的无条件服从乃至信任。这座囚笼里反锁的热忱被荒诞的命运感扭曲成自私而强烈的倾慕,时间带来的红铁锈把锁咬噬到一碰就碎,他已然不够能力阻止这些心绪的荒唐起义。

“阿泰尔。”

他的光源,他的欲念。他信仰的起点,他残忍的缠绵。他迷航时的灯塔司南,他失意时的半句嗟叹。他心口的一枚硌人朱砂,他床头的一缕幽长月光。

阿泰尔与往常一样,平静而疑惑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那样最好,看他那双迷人的眼眸里只倒映他一人。

艾吉奥凑近圣子的脸,极快地吻了他的眉心。阿泰尔眨眨眼睛,大惑不解的神情已经变得肉眼可见的明显,变得有如普通人那般。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景仰的意思。”

早料到这一出,他迅速对答如流,确保万无一失的隐藏。这是世上最合情合理的事了——神职者爱圣子,和生死一样自然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也没有必要妖魔化。

年轻的救世主逼迫自己毫不避讳地直视圣子深棕色的眼睛,这么催眠自己。这时,他的注意力被萤火点亮的区域引导过去,才发现阿泰尔的嘴唇上有一道纵向疤痕,犹如瓷器上细微的瑕疵,与他登峰那日付出的小小代价高度重合。

人不曾觉察到的事,就会成为他的“宿命”。艾吉奥确信他正顺从于这错误的感知愈走愈偏,只是信马由缰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如释重负,让他失去了回归正轨的打算。




最后一次见到阿泰尔的事发生在四十五年前,即便历经漫长岁月的无情洗刷,那天的每个场景与转镜依然历历在目,可能是黄昏的金红色过于鲜明,也可能只是艾吉奥自己念兹在兹,耿耿于怀。

他们在傍晚的加达湖畔,没有人打扰长时间的沉寂,艾吉奥的沟通欲望也相对微弱,相对他的其他欲望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鉴于对方已经不再过问关于维罗纳,关于维罗纳人的问题,鉴于双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争论过城镇的去留,艾吉奥愿意乐观地相信圣子认同了这片地区的自由意志,恩准了人的生存权。维罗纳的历史文化得以保全,而艾吉奥也算是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暂时还没有细想此事。假使——假使事情真的就这样落下帷幕,阿泰尔在剧终时刻离开,艾吉奥没有推敲过自己的心情,不敢设想自己甘不甘心。

圣子没有什么想问的,而年轻的救世主亦无从答起。艾吉奥并不喜欢这样,他还有很多事想告诉对方,只要阿泰尔能开口提出疑问,任何疑问。他们的地位有云泥之别,艾吉奥不得擅自任性地向他诉求。

“艾吉奥?”

如他所愿,阿泰尔率先打破了僵局。一个简单的名字,蕴含魔力的两个音节,将他一生束缚的四个字母,咀嚼在他的命中注定的舌尖。

“这个,”圣子点触自己的眉心,“真的是景仰的意思?”

艾吉奥原以为对方会问关于放飞到天际的风筝上的祷告词,又或是野外那座点地梅废墟的故事后续。显然,阿泰尔怀疑那个吻的意义与他所言略有偏差。

“为什么这么问?”他颇不自在地干笑两声,意图把话题引向别处。

“别把我当傻瓜,艾吉奥。”

阿泰尔从来不苟言笑,过分认真,甚至堪称刁钻。

吻有很多种。母亲印于他额头的吻意味着庇护,妹妹落在他脸颊的吻则代表亲昵,情人厮磨缠绵的吻是爱到浓时,而眉心,老实说是他退了一步。原计划中那个吻不该落在那里——他还从未在这种事上主动放弃主导权,做出如此有损颜面的妥协。

“上帝没告诉你吗?”

“我不知道,耶和华也不知道。”

他愣了愣,一瞬间不知是阿泰尔说谎,还是上帝说谎。

“那就当是我发明的吧。”

“艾吉奥?”

人的爱意诞生于欲念,呈现一种绚烂肮脏的灰色,因其浓烈而缤纷迷人,因其贪婪而丑陋不堪。它占领神志,摧毁理性,是最危险的,也是唯一不会被时间削弱的可怕怪物。

这个怪物和着满月折射的光一同教唆艾吉奥,要他抓紧当下的星光跟着浮云漂流,但求醉溺于今朝月色的遍地青霜,不必理会明知不存在的虚妄未来,抛却全部的踟蹰和理智在花间肆意乱舞。

艾吉奥动摇了,伸出手搂住对方的腰。蓦然缩短的距离并没有让阿泰尔慌了手脚,他既不躲闪亦不抗拒。即便心有抵触,他也藏得很深很完美,无论是动作还是眼神,没有泄漏圣子是否有分毫动容,仅仅是静等他下一句话,下一步动作,下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低头吻了阿泰尔的双唇,他早该那么做的,在萤火纷飞的湖畔。那是与人相似,有点凉薄遥远又柔和得和圣子身上的光一样的温度及味道。阿泰尔不作推拒,也没有配合回应,任他撬开唇齿肆意妄为。艾吉奥没有悬崖勒马的打算,既然已经开始而对方没有拒绝,那就当作得到默许将错就错。

作为信徒,他当真太失格了。食言,自私,现在又渎神,背叛上帝。他涉险接过神谕,又亲自破坏。

可神职者爱圣子,这是命运使然,并无可厚非。

直到他愿意停下来抱着对方喘口气,阿泰尔说:“我知道了。”

艾吉奥伏在他的肩头哑然失笑:“您知道些什么呀?”

拉开一段适中的距离之后,阿泰尔突然伸出手拂过他颊侧的发尾,令艾吉奥不由自主地噤声。笑容像石膏一样凝固却不肯剥落,面具般紧贴他的脸孔,似乎具有连皮带肉的破坏力,不好撕下来。他不知所措地故作镇定,目光落到对方深不见底的眼里又挪开。

“……你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阿泰尔说出了堪称怜惜的话语,对于艾吉奥来说,其力度与攻城炮火无异。

“那是不是很可笑?”年轻的救世主如履薄冰,试探道。

话音未落,圣子摇了摇头,主动将距离再次归零,慢慢把额头抵住他的,轻缓的鼻息覆盖在他的脸上。方才的不适感被一扫而空,石膏面具坠到地面肝脑涂地,他能感知到对方的嘴角扬起不太明显的弧度。

唇齿相依的味道类似阿芙蓉,太容易教人上瘾。阿泰尔像个稚气未脱的初学者一般生涩地模仿一遍他的举动,回吻了他。以神的水平来说,艾吉奥愿意打个八十分,当然,假如对方对此不满,想要多少分他都不吝于给。

当前的距离不够他们看清彼此发肤,艾吉奥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在他的颧骨处骚动。

“给你这个特权。”神之子在他耳边温热吐息,“今晚,仅限今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艾吉奥觉得阿泰尔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艾吉奥呆了片刻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凝视面前平静的圣子,右手在衣袖下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能让人清醒矜持,而眼下仅有这一点冷静似乎是远远不够的。

“你知不知道,”他艰难地开口,眉头紧蹙,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我会做的事并不限于刚才的——”

说罢他破罐破摔地又凑近过去,轻快地吻了阿泰尔。

艾吉奥不适合有特权,鉴于他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滥用职权。加之这份所谓特权过于沉重,随之而来的后果他们没人能承担,即使是圣子,本质上仍是凡人肉躯。神职者与神之子,正好是最不该离经叛道,行苟且暗昧之事的,将来一定会受到诅咒被永火所刑罚的。

“一言既出,我不会反悔。”阿泰尔低头想了想,又从容地补充道,“我会替你保密的。”

近似于邀请和撩拨的话从圣子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更难以拒绝,何况艾吉奥原本就没有拒绝的计划。他向来不会拒绝神之子的任何邀请,也无法阻止对方的行动。

他该做什么?艾吉奥不是很确定第一步从哪里开始不会遭到阿泰尔的厌恶,尽管他类似的经验有无数次,但与神,与男性是头一遭。见他犹豫不决,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圣子扶着他的肩膀,回给他一个同样蜻蜓点水似的吻。

他便伸手揽住对方的腰,按照自己的意愿加深了这次主动的自投罗网。艾吉奥自觉这个行为无异于玷污,仅仅是得到了恩准才恃宠而骄,明火执仗地掠夺不曾属于他的温暖灵魂。

欲念被前所未有地放大又放大,将脑海中理性的一席之地粗暴抢占。他强行拽住为数不多的耐心,按捺着,尽可能谨小慎微地循序渐进,对方一旦有不适应的苗头他便体贴地放缓速度,无论他有多么迫切。

他想撕毁这份安之若素的平静,想看他慌乱无措局促不安,想看他皱眉忍耐面色潮红,想听他在耳畔轻轻呻吟,想听他说他是切实渴望的,寥寥无几的只言片语有如歌谣一般动听。

在喘息的空档,阿泰尔问:“你这个,唔,大概要多久?”

“一分钟。”他想也没想干脆地答道,然后又禁不住嗤笑出声。

于是阿泰尔也莞尔,不过艾吉奥猜不食人间烟火的年轻圣子并没有理解这句玩笑话的含义。他伏到他的耳边,说着过去他不曾与人倾吐过的蜜语甜言,那些发自肺腑的绵绵情话,一边轻轻咬噬圣子的耳垂。

阿泰尔没有再向他探究这个小动作或是其他话语的个中深意,安静得宛如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在艾吉奥把手探进白袍时,也不作任何抵抗。圣子的肉体是否和普通人类有区别,他想亲自品尝,又唯恐贪恋成瘾。

对,还有这件碍事的衣服,艾吉奥一直有将它脱下的强烈念头。他放肆地亲密接触对方的皮肤,其上渗出的迷人温度烫伤了他的手掌。或许是此前不曾有过的零距离肌肤之亲令阿泰尔下意识地有些不自在,呼吸也变得钝重而焦灼,与凡人无异。

“热吗?”他短促地说着,亲吻对方微微发汗的颈侧,慢慢把对方的衣服从肩膀后方往下拉,黄昏时分的光线深深刻画圣子的锁骨,他便顺势将战火引燃到那儿去。

阿泰尔没有回答,手臂勾着他的脖颈,若非手心是滚烫的,艾吉奥实在不能从他的反应中得出丝毫头绪。现在想要悬崖勒马为时已晚,维罗纳的救世主的吻落到胸口,意图在那里埋下一颗种子。而在圣子背后的手沿着脊椎的弧线下滑到臀部,那里还有衣服与青草堪堪覆盖,树荫遮挡着渎神的不齿行为。

无疑是极其丑恶天地不容的行径。但他想要一次性夺走阿泰尔的全部,在别人——任何人,天堂的神祇抑或者炼狱的恶魔,能触及到对方的内心与情感之前,他要自私地统统掳走。

他想要阿泰尔的视线只流连在他身上,就像现在一样。

手指缓缓陷入圣子的后穴,艾吉奥能明显察觉阿泰尔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他随即停下了继续深入的动作。但没过多久,环着他的人轻声允许他做下去。那声音里逐渐土崩瓦解到连粉末都不剩的从容不迫着实可爱到了极点,艾吉奥不由自主地狠狠多吻了几遍阿泰尔颀长的脖子意欲烙下数个宣告主权的痕迹,然后接着续写未竟之事。

圣子的身体与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差别,待到情欲的液体包裹了入侵者,他便应邀再插入了一根手指。阿泰尔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似是不愿意再抬起来,艾吉奥感到略有遗憾,他很想看看对方的脸色现在是不是已经红得像落日烟霞。

他尽可能温柔地扩张领土,另一只手在对方瘦削的肩胛骨难舍缱绻。日光气数已尽,寒意开始攀附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汲取热量,黯淡无光的周遭,萤火都尚未光顾,只有眼前的光才是真实,才是归宿。艾吉奥拉开些许距离,圣子垂着头侧过脸躲开他的如炬目光,仍是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也罢,那不是最重要的。艾吉奥郑重地吻过他的脸颊,在对方愿意稍稍转过脸来后再吻过他的唇瓣。

尽管诅咒他吧,艾吉奥想着,让自己陷入对方的身体里。

不曾遭遇这等对待的圣子咬着牙闷哼了一声,手指牢牢揪着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到像是一层形同虚设的束缚,一层薄膜,艾吉奥方才想起他该脱掉的,但眼下已然毋需在意了。

他托着阿泰尔的腿,以对方能适应接受的速度撞击着圣子的体内,与此同时那份背德与大逆不道可耻又慷慨地附赠了双倍的酥麻快感。他啃食阿泰尔的隐忍和弱点,想听对方的声音,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

“阿泰尔……”他柔声唤着,想要引诱对方开口。

过了几秒,正被他锁在怀里攻陷的人勉强地应了声,末了那声简短的回答很快被击落,粉碎成茫然若失的音节,堵在对方的胸腔。那是胜过任何挑逗的邀请函,艾吉奥自然会欣然接受,在默许之下得寸进尺。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睫毛轻微颤动引起战栗,彼此之间的温度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往上攀升。汗液暧昧地擦去了边界线,温度高得足以灼伤他的吐息刺得他肩窝生疼,艾吉奥并不在意这些微不足道,有一个很怪异的念头在此刻兴师动众地带着很多其他的复杂感受一齐找上门来——他想在今夜就这样死去。

他可以坦然接受上帝的责罚,他此生已不留愧憾无需祝福,作茧自缚亦无妨。

阿泰尔的指尖在他颈侧的部位蜷缩着,随着循序渐进的深入和水声而时不时抽搐。细微不可辨识的小动作很难确定其性质为何。而毫无疑问,这些小动作所带来的瘙痒是愉悦的。

艾吉奥把他的所属物稳稳固定在怀里,复而与对方耳鬓厮磨唇齿相依,把残余的理智搅成一团乱麻。他希望阿泰尔现在是精神错乱的,是绝对自由的,是与他感同身受的。

风雨飘摇里,艾吉奥在希望之地把盛世烟花点燃。他把舌尖咀嚼过无数次,藏在心底翻阅过无数次的难言眷恋尽数倾倒注入神之子一尘不染的躯壳,贪婪地强行独占他孤高而骄傲的心。

他把自作主张的英勇,撒在对方暗含宇宙壮丽星辰的眼眸深处。即使繁星都抗议反对,他也没有妥协撤离的意思,即使暗影要制造裂痕,他也能千百遍地卷土重来。只要阿泰尔说了可以,其他意见都是无名小卒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没有意义。

“阿泰尔?”

圣子还没缓过神,咬着嘴唇不愿出声,凌乱的喘息里藏着细碎的呜咽与断断续续的嘤咛,由于大意松懈而被万籁俱寂的夜晚一点一点扩大了快意。即使四下无人,对于自尊心极高的圣子来说估计也是很难不羞赧的。

“要不要再来一次?”坐到体温降低后,艾吉奥还暂时没有抽身的意愿,便象征性地征询阿泰尔的意见。

“你,闭嘴。”

圣子可能是忘了他之前承诺过的所谓“特权”,恼羞成怒地回复,语气里是难能可贵的生动。不过阿泰尔只是简短地口头表达了不满,手指间仍与艾吉奥的头发纠缠不清,并没有把更多的情绪付诸行动。

年轻的救世主则怀抱着他抢来的宝藏,感到了久违的安逸,尤其是在阿泰尔又一次覆上来吻他的时候,那种由他独享的安逸。

随后,在他意图变本加厉地提出要求之际,阿泰尔回了最初的那个吻。他将被夜风吹凉的唇仓促而珍重地印在艾吉奥的眉心:

“愿你心宁平安,艾吉奥。”




“后来呢?”约翰南追问。

“唔,这个,约翰南长大了就会懂了。”

说到这里,老神父竟流露出少年独有的青涩来,眼角的细纹在他望着孩子忍俊不禁之际偷偷开了花,像是玫瑰展开了层层叠叠的心,将美好心事昭示天下。

很多与艾吉奥相识多年的人都说过,他年少时的放荡不羁,潇洒自如,漂亮姑娘们都忍不住频频侧目的对象。约翰南能从情境中寻找到与之相对应的证据,可见长辈们此言不虚。

再后来,艾吉奥便没有再见过阿泰尔。他一睁开眼,如瀑天光涤荡,梦一般如影随形的白色影子不在身边,仿佛不曾出现过似的人间蒸发。

他先是心蓦然一沉,想到圣子不会是耍诈,趁这种时候把维罗纳整个夷为平地了。他快步走到郊外,向着废墟上整齐簇拥的点地梅注目良久,确认阿泰尔不在那里。他回到维罗纳的教堂时,弥撒已经进行过半了,人们正虔诚专注地进行感恩祭典,阿泰尔也不在那里。

艾吉奥大惑不解之际,远方传来雷鸣般前赴后继的炮火声。

对于那天的记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鲜明深刻。他只记得有三处严重火灾,其中一处恰巧是查理曼大帝安排的军事基地。那里堆叠的火药桶挨个儿爆破,危险的碎片给维罗纳一刀接一刀地划上新鲜伤口。幸运的是,小镇的平民都没有遭到波及,连流浪的猫狗都毫发无伤,教堂只停顿了半小时便若无其事继续进行弥撒,妇人们吃力地弯下腰,拾起洗到一半的衣服。

云霄之上阳光万丈,阴霾不见一缕。

小镇没有迎来灭世的天启,圣子也不再出现。他大约是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没有因由留在这里——尽管不是唯一的解释,却是艾吉奥眼下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只是他不适应。那天的炮火突兀地将他的心理防线炸了个四分五裂,在过去无论走到何等绝境他都不曾绝望,现如今反倒察觉这种情绪异常顽劣地缠缚了搏动的心脏。

他开始难以自持地不断回忆起那天鲜明的散落片段,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反应,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活像一个吊唁者在哀悼亡灵的举动不多时便把他自己也惹恼。

阿泰尔向自己道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别。圣子并没有食言,如果他要降下天启,他会告知;其余的均是他的私事,艾吉奥没有必要,亦无资格知晓,甚至借不到缘由愤怒。对方递给他一卷绷带以包扎患处,纱布却死死堵住了呼吸道,他用以宣泄情绪的出口。

他张了张口,干涸的喉咙里有遥远戈壁的沙尘席卷,直达五脏六腑,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艾吉奥在那无法入睡的夜里遇到了三年前向他告白啖食人肉之罪的恶徒。他该承认他认出那张畜生的脸时,没有掩饰不解与怫然的打算。

这是所谓天地不仁吗?他感觉不到上天有丝毫的公正,更遑论宽仁之心。他握着巴掌大的十字架,较长的末端无情地多次刺破了对方的腹部——不知那里是否还有未消化完的无辜。

那名罪人倒在地上汨汨冒血,身下仿佛有艳丽的彼岸花奋不顾身地托举着通往炼狱的路。艾吉奥在原地呆立了半晌,阴森冷酷的黑暗将他赖以生存的血液连同死者的性命一起抽走了。

他原以为他身为圣职者没有以身作则遵守十诫,阿泰尔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他可以坦然接受随之而来的惩罚,他只是非常需要阿泰尔出现在这里,斥责也好处死也罢,只要证明他之前的理论是正确的,带走他的灵魂也无妨。

圣子没有出现,神也没有降临,毕竟他们不曾有过约定。他在膝盖酸痛蔓延到身体其他部位的时候,弯下身把尸体扛起来,丢进了院落的稻草车里。正在休息的马匹听闻动静蓦地一惊,踏蹄扬尘一头扎进黑夜中,不知去向。

井水细细地洗了好几遍石板路,直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已然了无踪迹。艾吉奥回到家中时,天刚蒙蒙亮,苍穹惨白虚弱的面色似是见证了这场不可理喻的戏剧。他洗去手上和十字架上结了块的褐色铁锈,被脱下的黑色外套泡在水里,一遍又一遍,直到冷冽的清澈染不上一丁点的淡红。

他之后的人生不再有圣子参与。

艾吉奥不止一次亲手铲除不能回头的罪恶,在他注定多舛不顺的命途里,路遇坎坷也算是能化险为夷。他依然做着圣职,同时也会违反十诫,杀死他认为该死的人,然后等待,数不清的风平浪静的日日夜夜,会不会有那个总一声不吭近在咫尺的白色身影出现,以微愠的语气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失望。

而他会在那时全盘倾吐快要决堤的想念和爱意,哪怕在这之后他会迎来自己的终末。艾吉奥并没有那么小气,他笃定这笔交易是划得来的。

他偷偷在夜里去了每个他们共处过的地点,念阿泰尔的名字。他实在无法再大声些,他猜是大漠的细沙磨蚀了他的声带。大概是因此阿泰尔没有听见,导致他的余生只得抱憾。

说来可笑,艾吉奥仍然觉得阿泰尔离他不远。他多次明知故犯触犯教义,却还是逢凶化吉,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不单纯的运气所致,而是神赐的福祉。

事到如今,连艾吉奥自己都无法确定此举是否系自欺欺人。没有人能说服他,因为没有人认识阿泰尔。所以只要他乐意,只要没有蛛丝马迹能证明这个理论是假的,那就是真的。

他逼迫自己不再追忆过多细节,不再揣摩事情的真相。这样幸福便能维持久一些,日后他再提起一生挚爱,也能平静一些。




老人和孩子来到圣像的脚下,已是近黄昏。

讲了太多的故事,爬了太多的阶梯,艾吉奥气喘吁吁地立到了圣像前。长椅就在边上,他过会儿打算去好好休息。年事已高真是令人无所适从的负累,数年前他尚硬朗,还总时常来到这里扫去积尘与落叶,而今,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瞻仰圣像是什么时候了。

“神父。”约翰南仰望着这座默默无闻无人知晓的雕像,“你一定是很受神明喜欢的。”

艾吉奥大笑起来:“是吗?可我并不是合格的信徒。”

世间万物本是中立,在神创造人之前。人似乎是得天独厚的,是有诸多选择与退路的,只是艾吉奥不曾察觉也义无反顾,机会便流水般一路奔向岁月尽头。

艾吉奥坐到长椅上缓解腿脚的酸软。他实在没什么可后悔的,一定要说就是与阿泰尔的初次见面,他没有说些调情的话。那对圣子来说是不敬,对他来说是另类的宣誓,如果他对他说了,以后就绝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

夕阳余晖勾勒出圣像完美的轮廓,约翰南眯起双眼,几乎可以想象神父口中那个白得通透明亮的圣子形象。他会面无表情而温和地从底座上缓缓步下,被黄昏染成金红的油画。或许他还会谨慎地观察年幼的约翰南,这个拥有先知名字的孩子。

约翰南抚去底座上的灰,一个简单的名字深深镌刻,没有冗杂信息,只有一个名字的圣子,远比耶稣神秘。有些沙砾嵌进缝隙处,他试着用指甲把那些碍眼的小东西剔除,却未果。

约翰南想起罗马神话里的众神。他的家庭宗教背景不允许他信仰耶和华之外的神,包括圣母。而这不妨碍约翰南去了解这些故事,了解这些不知存在与否的神祇。

“神父——”约翰南想到一个疑问,便唤艾吉奥。

他没有听到回应,转过头。神父大约是太累了,正阖着眼休息。他的身上也被暮色染上了热烈而神圣的色彩,与圣像仿佛是来自同一幅油画中,抑或是他步入了与圣像所在的同一片光景里。




“您若喜欢维罗纳,我可以让贤。”玛丽亚怀抱圣经幽幽说,“人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耶和华在云端踱步。这里原本只有他一人,他以为这里永远都只会有他一人而已。他对玛丽亚的话充耳不闻——软弱的妇人之仁,神不需要。

“您没有必要故意降下灾难来洗牌。”

玛丽亚坚持道,事实上她已经坚持了三天有余。耶和华对她的劝解几乎倒背如流,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冷哼一声,没有让步妥协的意图。毕竟圣母玛丽亚是生为凡人被捧上神坛,她的想法始终为人类所思,注定无法理解神的尊严。

“闭嘴吧,玛丽亚。”

世人皆爱神。没有人的心里应当存在另一个神,不该有圣母玛丽亚,不该有先知圣人。即便是他亲手创造出的满意作品,也不能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

“再多的黑暗也没用的,我的上帝。”圣母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下文,“自由意志的光辉将会指引他们。”

玛丽亚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上帝。”

阿泰尔出现在白云间,他的衣服令他近乎与天际融为一体。耶和华确信玛丽亚很快不会在此处逗留,宽慰地点点头,稍稍扬起了高傲的下巴:

“请告诉我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阿泰尔。”

圣子毕恭毕敬地对神行礼,然后直起身毫不避讳地正视上帝的眼睛。

维罗纳安然无恙地平躺在他的足下。




DLC·予神的书信


约翰南很快养成了每天下午太阳落山前去山上的圣像前打扫的习惯。尽管艾吉奥并没有嘱托他这么做,约翰南自觉既然与神父分享了这个秘密就等同于肩负起这份使命与责任了。

神父去世已经有一个月了。约翰南本就是孤儿,如此一来便不再受他人管束。他自顾自地将阅读与诵经的时间大幅缩水,一到怡人的午后便一口气狂奔到那座圣像底下,瘫倒在地上像头蠢笨的驴喘着粗气,又想起长辈告诫过的“剧烈运动过后不能躺下休息”,手指攀着底座勉强地爬了起来,一边还在喉咙口发出濒死的怪异叫声。

叶片疏影间有鸟的鸣啭万分嫌弃地回应他的无礼,约翰南拾起倚在树荫下的扫帚,哼起了自己胡编乱造的小曲儿,幼小的手上一刻不停地挥着,赶跑趁着昨夜夜色入侵神明梦境的渺小尘埃。

说实在的,约翰南很中意与圣像独处的分分秒秒,只遗憾今天不能拖延太久。他正在整理神父遗留的几份手稿——他擅自决定把这些作为秘密隐藏起来。虽然作为阅历尚浅的孩子,他不能完全读懂其中的内容,而鉴于神父与众不同的故事,如若被不知情的旁人对神父的生平为人断章取义,约翰南担心对方在寂静的坟茔中也无法安息。

约翰南还是很喜欢神父的,说到底除了命,他的一切都是艾吉奥给的。他入神地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点滴,忍俊不禁起来。

随后他皱起眉头。或许是光线角度恰好的缘故,约翰南在圣像底座背部看到了一个类似于暗格的区域。

他弯下身,指甲粗鲁地试图挖开缝隙,直到他恍惚觉得甲盖就快要被他掀离指头,疼得不便再施力,石板依旧纹丝不动。

约翰南盘腿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心急如焚。假如他没能在日薄西山前解开这个机关,入夜时分的寒气会肆无忌惮钻进他单薄的衣服里,黑暗会阻止他探寻更多神父与圣子之间的关联。

他在心中匆忙地向圣像致歉,另一厢则不管不顾地对底座的周围敲敲打打。可能是得益于这个与先知相同的名字,他误打误撞地成功破解了谜题,石板向下移开,欲揭晓不为人知之事。

一张张折得工整的信笺满满当当地堆叠在里面,约翰南小心翼翼地抽走最外边的一份,纸上写着“致阿泰尔”。

他按顺序一点点把信取出来,翻开来扫视一遍密密麻麻的字迹,四下张望了一圈后复而放回原处,手足无措地拜了拜圣像,希望圣子不要责怪他窥探他人的隐私。

信件太多了,粗略估计也能装上十几袋的分量,约翰南怀疑如此庞大的量,他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慢慢阅览,在他足够长寿的前提之下。

这还是约翰南第一次忖量如此久远的未来。

他关闭了机关跑到了台阶准备和太阳一同下山,顿了顿又讪讪折返回到底座下面,点起一盏昏暗的提灯,毕恭毕敬地跪坐着,展开了泛黄的信纸,抹去一些影响视野的霉斑。


亲爱的阿泰尔,

克劳迪娅最终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无意瞒着她。她在深夜里悄悄跟随我的灯光来到了寒冷的山间,发现了我想要做的事。

她对于我背弃教义的所作所为感到完全不能接受,出离愤怒地把提灯丢到我的身上。幸好我反应过来稳稳接住,避免了她将攻心怒火引燃到衣服上。她跺着脚,想要说什么来责难我,最后却组织不了完整的话语,几个独立的单词不痛不痒地砸落到地面,掀起些微的涟漪,雨点融入池塘一般自然,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猜你也会和她一样反对的,若是在过去,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但我靡计可施——既然你不再出现,我总需要找到方法,打通一条与你通话的渠道吧?

抱歉我决定要制作耶和华之外的雕像,如果你有异议,大可以出来阻止我。别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看着了,我知道你在这里。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这几天我一共夺走了九个人的生命,克劳迪娅等到我回到家,替我脱掉那身长袍扔进水里,一声不吭地低头搓洗。

还记得我初次那么做的那一刻,隔天涌上来的后怕情绪——你还记得那个食人肉的暴徒吗?那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而如今我竟然愈来愈习惯了,我发誓我决没有上瘾,也决不会伤害无辜。只是如果神不来做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吧。

破坏十诫着实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连母亲上前来赠与我的温暖拥抱都令我感到恐惧。她是我见过最虔诚的信徒,她对她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一无所知,我恍惚间看见衣服上未洗净的血迹渗透到了她的皮肤里,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将她一把推开。

夜里,克劳迪娅会在母亲安睡后披起大衣跟着我上山。她为我担忧甚于为我生气,时不时地问我她是否能帮得上忙,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披风,想给我穿上的时候还能听到她的牙齿正在打寒战。

我不会白费口舌劝她回家休息取暖,对待认定的事情,她和我一样倔得要命。等到夜又深,她会靠在我的后背,探头好奇地看我手头的工作,询问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当然不会任由她擅自开启这个话题,一旦说了你的事情这一宿的工作就会没有进展。原谅我只是敷衍了事,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至少我的妹妹能理解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克劳迪娅想要找维罗纳一位聪明绝顶的建筑师来帮忙,尽管我再三婉拒,她还是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钱让对方协助。我偷偷查看到藏在母亲床底给她留的嫁妆还在,才松了口气。

但这改变不了浪费财力的事实。我得说你大可不必担心意大利人的艺术创作能力,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浪漫才能,根本不需要耗时学习也不需要他人插手。

当然,不可否认莱昂纳多远比我经验丰富,而且他没有确立自己的信仰,这兴许成了好事一桩。他不受条文束缚,潜心研究建筑,一定程度上,我很是羡慕他的自由。

虽说我信神,也不介怀一点代价,向来都不。

我只是很想你。很快,维罗纳会有你自己的位置。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乔瓦娜又去放风筝了,孩子软泡硬磨拉着我一起去的。我实在不是很想去,因为那附近的废墟上开满的点地梅总让我忍不住想起你。

想起你不是坏事,回忆里有很多都是我喜欢的,即使是争吵都不算厌恶。人都害怕未知的东西,黑夜里攒动的影子,凶宅里明灭的烛火,墓园中闪烁的鬼火之类。对我来说,不知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眼睛望向何方,也是很令人恐惧的事实。

我时常会觉得你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的可笑直觉;但更多时候,身边会有无法解释的未知迹象出现,让我不由自主地将它们与你挂钩。

你好像在,又好像不在,我讨厌这样。我情愿得到一份确凿的答案,也不想被捉弄似的悬挂着心脏。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维罗纳好久都不见战火了。

需要忏悔告解和祈祷的人变少了,镇民也更忙碌了。我则恰恰相反,空闲时间多了起来,经常去加达湖畔随意散步。

被湖水濡湿的彼岸有很多千奇百怪的花草,不同的品种都会缠绕在一起生长,感觉像是一个人头上有两张面孔。有两个老头在那里垂钓,他们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熟稔于心,我偶尔遇到他们,会询问这些植物的品类。

我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些小东西——这就得怪你了,你在的时候,我都只看着你。

或许我可以画个植物图鉴什么的,但又觉得那蠢毙了。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苏菲亚的脚扭伤了,所以我才帮她提行李送她回家的。

仅此而已,你实在没有必要把马车的车轱辘给弄坏吧,这要是在山上,我可能就没命了。身为圣子,那么小心眼恐怕不体面吧。

嗯,我知道了,我也很想你。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抱歉,我很久都没有时间来看你,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如你所见,维罗纳又爆发了一次战争。持续得并不久,可血流漂杵的程度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一次了。我让克劳迪娅带着母亲去避难了,她老人家受了惊吓,这回又得折寿了。

有很多孩子在这次灾难里失去了双亲,还有一个才刚出生没多久,连命名都未知。我打算把他们都收留在教堂里,但具体怎么办,我并没有仔细考虑过。

我受了点伤,醒来的时候已经包扎完毕了。还挺疼的,而且总是发痒,恢复得又很慢。我意识到是自己开始衰老了,你知道,以往我带着这些伤口上蹿下跳都不在话下的。

医生一边给我换药,一边叮嘱着什么“以你现在的岁数”,很令人不满。神职者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说不定连翻白眼都被安排在列,所以我只是悄悄哼了声,以示轻蔑。

但转念一想这意义不大,连杀人这样的事我都做过了,翻个白眼又能怎样?所以我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么做了,克劳迪娅瞪着我,说我太幼稚了。

但就她被孩子叫阿姨后的反应来看,我俩应当是半斤八两的。

我好奇你在哪里读信?太久没见到你,我都快忘了你的样子了。

唔,骗你的,嘿嘿。

很想你。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不知这会不会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过去的旧伤受了风寒,一着凉或下雨就钻心剜骨的疼,克劳迪娅不许我再把信送过来,而她自己也已经开始爬不动阶梯了。

我在想要不要让乔瓦娜搭把手,而她对上帝过于虔诚;又或者年轻的约翰南,又担心他会遇到危险。而我自己,也很是抗拒把你当成故事说给更多人听。

这很矛盾,我希望他人能够理解,又不屑于解释,仿佛我分享了这段旅程,就等同于把你也分享了出去。我明白这是不应该的,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会把这个缺点一路带进我的坟墓里,届时热烈欢迎你来批判我。

或者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然后把信一次性全部捎来。

我从你消失以来,一直推测你的去向。有时候乐观地自欺欺人,有时候悲观地接受现实。我大概知道你在哪里,不愿意承认自己知道,也很害怕自己的猜想命中。那些光阴几乎是虚度了,我本可以做更多事,却释怀得太迟。如果我有好好抬头看看圣像,就会清楚你的确一直都在我身边。

只是我真的非常想见你,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已经近在咫尺,我只需按部就班地等待。

爱你,

艾吉奥


亲爱的阿泰尔,

当我年少轻狂时,我曾拥有自由,但我并不明白它的意义;我曾拥有时间,但我没有意识到它的珍贵;我曾拥有爱,但我从未用心去体会。

数十年的时间考验后,我终于理解了三者的真谛。现在,我已风烛残年,这种理解已经逐渐转变成一种满足。

爱,自由和时间,曾一度被我挥霍,而今成为了我前进的动力。

而我将最特别的爱,献给最亲爱的你和维罗纳的未来,以及教会的兄弟姐妹们,并献给赋予我们生命的那壮美奇妙,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世界。

此爱永恒,

艾吉奥·奥迪托雷


约翰南终是没有把信作为神父遗物的一部分带走,既然信笺在圣像脚下,那么这些东西都属于圣子,他若拿走了,圣子弯下身便读不到信了。

天已经很黑了,他的手脚全部都被寒气侵袭成了冰。约翰南待不住了,借走了提灯,起身行了礼向圣像道别:

“愿您心宁平安,阿泰尔。”




附录:意大利维罗纳十八世纪前的历史(真实历史线、育碧世界线与剧情相关线穿插)


公元前2世纪,皮耶特拉桥与波斯图米亚路建成。

公元前49年,维罗纳成为属于罗马的自治地区。

公元1世纪,维罗纳竞技场与克劳迪娅奥古斯塔路建成。

4-5世纪,天主教开始在该地区活跃。

312年,维罗纳战役中,罗马皇帝康斯坦丁一世战胜马克森提乌斯。

362年,泽诺成为该地区的主教。

489年,维罗纳战役中,狄奥多里克大帝战胜奥多亚塞。

556年,拜占庭帝国的纳尔塞斯势力占领维罗纳。

568年,伦巴底势力占领维罗纳。

572年,伦巴底之王阿尔博因于圣皮耶特罗水湾遇刺。

589年10月17日,维罗纳洪水大爆发。

774年,查理曼大帝占领维罗纳。

959年6月4日,艾吉奥·奥迪托雷出生于意大利维罗纳。

975年,十灾降临。艾吉奥的父亲乔瓦尼与弟弟佩德楚秋死于畜疫灾,哥哥费德里科死于长子之灾。

976年,艾吉奥前往卡德里亚峰获取十诫。同年,在取得十诫之后,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被耶和华创造出来,降临于卡德里亚峰。

979年,艾吉奥和阿泰尔被判定为触犯七罪宗,后者代替前者接受两次神裁并消失。

1016年1月1日,维罗纳爆发一次大战,伤亡惨重。

1016年1月11日,约翰南出生。

1024年11月30日,艾吉奥·奥迪托雷去世。

1036年,约翰南担任该地区的神父。

1065年,圣费尔莫教堂始建。

1116年,约翰南去世。

1117年1月3日,维罗纳大地震,损伤最为惨重。卡德里亚山峰脚下的圣像在地震中被埋。

1165年1月11日,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出生于叙利亚马西亚夫。

1185年,维罗纳举行教皇选举。

1187年,维罗纳大教堂建成。

1189年,阿泰尔成为刺客大师。

1191年,阿泰尔成为刺客导师。

1257年,维罗纳卡德里亚山峰脚下的圣像被重新发掘并开始修复重建。

1257年8月12日,阿泰尔于马西亚夫图书馆去世。

1260年,马斯蒂诺一世成为维罗纳之主。

1290年,圣安娜斯塔斯教堂始建。

1303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从盛开到凋零。

1354年,卡斯泰尔韦基奥桥建成。

1363年,坎西尼欧尼奥宫殿建成于西格诺里广场。

1370年,斯卡里格利宫殿重建。

1375年,卡斯泰尔韦基奥城堡建成。

1380年,维罗纳建成城镇的公共时钟。

1387年,斯卡里格利的统治终结。

1393年,圣皮耶特罗城堡重建。

1398年,圣泽诺长方形会堂重建。

1405年,维罗纳被划分至威尼斯的管辖范围内。

1407年,维罗纳印刷出版社开始运营。

1459年6月24日,艾吉奥·奥迪托雷出生于佛罗伦萨。

1471年,圣安娜斯塔斯教堂建成。

1476年,艾吉奥加入意大利兄弟会。

1493年,维罗纳市政会凉廊建成于西格诺里广场。

1500年,罗马的解放开始了。

1503年,艾吉奥成为意大利兄弟会的导师。

1510年,艾吉奥出发前往叙利亚。

1512年,艾吉奥在马西亚夫图书馆发现阿泰尔的遗骸。

1513年,艾吉奥从导师的位置上隐退。

1519年,莱昂纳多·达·芬奇去世。

1524年,邵云来到意大利寻找艾吉奥。

1524年11月30日,艾吉奥·奥迪托雷于佛罗伦萨去世。

1540年,新门建成于诺瓦港。

1543年,维罗纳的菲拉尔莫妮卡音乐学院成立。

1555年,奥林匹克学院成立。

1560年,卡诺莎宫殿建成。

1585年,奥林匹格剧院开幕。

1610年,大瓜拉迪亚宫殿始建。

1630年,维罗纳受到米兰大瘟疫的波及。


参考资料:

维罗纳历史时间线

刺客信条维基社群

《出埃及记》


O Fim


FAQ

  • 维罗纳

意为高雅之城,阿尔卑斯山南麓多灾多难的军事要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发生地,既悲伤又浪漫的城镇。

  • 约翰南/乔瓦娜

约翰南(Yohanan),希伯来语,意为上帝宽仁(God is gracious),乔瓦娜(Giovanna),意大利语,同义。约翰南跟阿泰尔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没有用阿拉伯语是因为与背景不符。

  • Cell

Cell,细胞、牢房、墓穴,个人拙见这个词足够代表人的一生甚至更多。

  • 十诫

耶和华外毋有他神;毋雕刻耶和华外的偶像并跪拜(天主教无此条);毋妄称耶和华;纪念安息日;孝敬父母;毋杀人;毋邪淫;毋偷盗;毋妄证;毋贪他人财物。

  • 十灾

原埃及十灾为血水灾,青蛙灾,虱子灾,苍蝇灾,畜疫灾,泡疮灾,冰雹灾,蝗灾,黑暗之灾,长子之灾。

不过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和文化,维罗纳的十灾应该有所不同,例如冰雹灾改为洪灾更符合历史上的维罗纳。

  • 宗教差异

由于文中十世纪的维罗纳站在基督和天主的分岔路口,所以对于神父这个概念模棱两可;天主教的弥撒比基督教的要隆重许多。

  • 时间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 结局

圣经中明确反同性,相应惩罚是在火刑(对应维罗纳大火和火药爆炸)。就算不开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果有断指刑的话我就又能玩梗了。

  • 圣子

人类皆耶和华子民。圣子应以凡躯救赎人类,经历受难复活,他代表耶和华到人间,拥有耶和华赐予的力量也有不得侮辱的使命。

  • 其他

取得十诫所挑战的山峰,我选了阿尔卑斯山加尔达地区的卡德里亚峰,是这片区域最高峰(2254米),详见地图↓

MAP OF VER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