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y(Kassandra of Sparta/ Aspasia of Athens)

2020-01-26




卡珊德拉前往南边的赛里弗斯岛探望可罗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可罗伊还记得初次见面,她正四处搜索给新朋友的礼物时,温和的驯鹰人无偿帮了她一把。女佣兵轻而易举钻进废弃矿洞里寻到数不清的发光的石子,潜入泻湖或海中对付凶猛鲨鱼,夺得蚌中的珍珠。即使在她支支吾吾指着几个红陶土捏出来的半人高的泥娃娃告诉卡珊德拉那就是她的朋友时,对方也没有责难或远离她,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次出现在悬崖小屋的门前叩响不太结实的木板,笑着同她打招呼。

卡珊德拉声名远扬,海盗群岛的人们见到对方肩膀上的鹰会窃窃私语。也难怪,驯鹰人的大名现在稳居佣兵名单的榜首,若不是赏金丰厚到了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花完,没有人会愚蠢到挑战这样一位传奇之人。不过眼下这位精通搏斗狩猎并成了竞技场的不败神迹的佣兵在可罗伊面前只是诸神的使者,具备诸神的力量和宽仁,以及柔软之处。

她们一起漫步到海边挖红色的陶土,卡珊德拉会帮助可罗伊搬运那些沉甸甸的原材料,原本需要来回走好几次才能完成的任务,有驯鹰人协助不一会儿她们便取得了所需的所有。可罗伊好奇地盯着给陶土淋水并反复揉捏的卡珊德拉,终于忍不住发问:“卡珊德拉,你也想要捏一个朋友出来吗?”

小女孩依然记得当时她急匆匆地向卡珊德拉说明她所向披靡却睁不开眼的海盗母亲的情况。白色的船帆,耀武扬威的图案还有母亲的衣服上的红,比红陶土还要红,比红太阳还要红。母亲告诉她该去城区认识些新的朋友好相互扶持,而可罗伊见到陌生人的脸,哪怕仅仅是听闻话音,都会感到害怕,何况岛民将她视为“被诅咒的孩子”。她多想抓住母亲的衣袂任母亲怒骂她没有出息不像是女海盗的子嗣,好过如是孑然一身,而那片织布已然停在过往里,安安静静沉睡。可罗伊头也不回逃往自己的小屋,唯一的避风港里回响雨滴的声音。翌日她默不作声地去寻找陶土,阳光灿烂的天气佑护下,她能顺利地拥有三个“朋友”,不再无依无靠。

那时卡珊德拉脸上的表情多么复杂,不像任何一个纯粹为财而死的女雇佣兵,就如同现在听到她发问的卡珊德拉,面朝着她微微笑着,金棕色的眼神却没有聚焦在可罗伊身上,仿佛那一对浸染过鲜血的双眸与蝶翼般的可罗伊母亲的织布一起越过瘦弱孤儿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定格在过往的橘红夕阳里静静燃烧,不再具备一丝逃逸的能力。

卡珊德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模仿可罗伊先前的举动将发光的石头和珍珠点缀其上,小心翼翼地拍拍陶土人的头,歪头眯起眼睛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说道:“这样根本不像啊。”

可罗伊也上前端详。鉴于对方原本是个手笨又粗俗的斯巴达人——当然,可罗伊也没有优秀到哪儿去——卡珊德拉的作品就同可罗伊的别无二致,粗糙,勉强可以说是个人形,戴着与可罗伊的朋友一样的发光石子和有瑕疵的珍珠。太阳落山时,所有的陶土娃娃都融化于背景的斜阳里,卡珊德拉生起篝火,举着带火星的枝桠比划描述起与世隔绝的小孤儿未曾见过的精致首饰。

卡珊德拉说:“我要去找那样的首饰。”




那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卡珊德拉经常与可罗伊在一起。可罗伊不需要为每天的伙食发愁担心饿肚子,不用去海边笨拙地尝试钓鱼,不用伏在草丛间寻找猎手遗落的尚未被空气腐蚀或被动物捡漏的肉,更不用硬着头皮在开采陶土的地方摇尾乞怜,只需要徒步去河流的上游打回一些水,找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自己的“朋友”佩戴,然后就生起火堆乖乖地等候卡珊德拉归来。

有时候女雇佣兵会回来得早一些,太阳尚未亲吻地平线,手里提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饰品,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对可罗伊微笑,示意她保密。斯巴达人清理过抓来的新鲜的鱼,制作一个简陋而实用的烤架,把晚餐搁在那上面。等待鱼被烤熟的时间内,借着落日余晖,摊开所有的搜刮而来琳琅满目的饰品,手指不厌其烦一点点地拨弄,似是在寻找某个确定的目标。可罗伊趴在边上摇晃着双腿,托起两腮,细声询问起对方的目的所在。

“我在捏我的爱人。”卡珊德拉头也不抬,盘着腿弯着腰坐在悬崖附近,斜扎的麻花辫随着动作摇晃。可罗伊好奇心起,想要了解战无不胜的雇佣兵究竟会拥有什么样的爱人,而驯鹰人全神贯注地翻找似乎不便被打扰,于是孤儿没有吱声。云兜不住太阳的时候,卡珊德拉拣出一枚银杏叶形状的黄金耳饰,佣兵的手套反复擦拭过表面,随后驯鹰人欢呼雀跃,伊卡洛斯落到了手臂上。

于是可罗伊也端坐起来,意图帮助卡珊德拉寻找类似的饰品。白日的光逐渐熄灭宣告当日的死亡,她们一起移动转向,来到篝火旁。可罗伊把已经烤熟散发诱人香气的鱼取下,放置在干净的棕榈叶片上,接着继续回头寻找她认为符合卡珊德拉要求的点缀。她们找到了另一个近似的耳坠,不同的是底下挂着蓝色的流苏,在夜风里摇曳微凉。可罗伊的胃咕咕叫了起来,驯鹰人大笑着调侃一句之后,她们拾起叶片上的凉透了的鱼,重新放回烤架上加热。

那天晚上,雇佣兵举着火把来到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前,谨小慎微地将精心挑选的两个耳坠固定在陶土娃娃的头部两侧。卡珊德拉叉着腰端详了好一会儿,一拍脑门,像是意识到缺失的某个物件,随后在陶土娃娃的额头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卡珊德拉,你要找什么?我想帮你。”可罗伊嚼着鱼道,鱼刺扎到舌头导致说话有轻微的停顿。

驯鹰人旋即转过身来凝望孤儿,说久不久,说只有几秒钟似乎又不止,可罗伊远远地对上佣兵的双眼也能在对方的瞳仁中寻到火光,那是火堆的折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存在于过往的烈焰,将时间无限拉长。卡珊德拉答道:“我需要一条深蓝色的额带。”

可罗伊点点头暗自记在心里,表示自己会留意。卡珊德拉掸去手掌干裂的陶土痕迹,来到她的身边坐下,询问她对晚餐的满意度。但即便如此,可罗伊总也忘不了那簇火光,犬蔷薇一般热烈绽放,被雇佣兵锃亮的盔甲数倍地放大发散,是夜半月光的浸染都无法使之降温的滚烫。




卡珊德拉时常会给可罗伊讲一些故事,在悬崖边席地而坐,在小屋内侧躺着,又或者邀请可罗伊到阿德瑞斯提亚号的甲板上一坐。驯鹰人浪迹天涯的习性使得卡珊德拉见过太多,可罗伊喜欢听对方讲关于她自己抵达不了的远方的故事,对方描绘得愈是栩栩如生,可罗伊便愈是有亲身体验过的美妙错觉。

“卡珊德拉,能说说看你的家人吗?”其他的船员在船舱内休息,可罗伊仰躺在甲板上望着漫天银河问道。

孤儿很久以前就把有关自己的海盗母亲的故事和盘托出了,公平起见,她也应该有资格共享一些卡珊德拉家人的故事,尽管她心里清楚雇佣兵的身世并不受众神的祝福。海浪的声响动摇着阿德瑞斯提亚号,长时间的寂静无回音令可罗伊侧过头去找卡珊德拉,此时的驯鹰人正遥望银河,对于她的提问像是没听到,又像是听到了。孤儿没有再多问一句,沉默地跟着卡珊德拉一起数连绵繁星,直到晴朗夜空有星星开始从天国往下坠落,佣兵换成了侧躺的姿势,枕着右手臂,面朝着可罗伊。

“我的母亲是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斯的女儿,纳克索斯岛的僭主。”

“哇!”孤儿抑制不住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随即又掩住嘴巴,闷声说道,“卡珊德拉有皇室血统!”

“很厉害,对不对?”卡珊德拉笑了笑,夜的阴影模糊眼睑,可罗伊看不真切,也没有意识要去辨明甄别什么隐藏在死灰里的物质,即使一吹气兴许就能揭晓谜底,“而且我的母亲也当过海盗。”

温和的驯鹰人并不常聊起自己母亲以外的家人的事迹,可罗伊只知道对方有父母,还有两个弟弟,猜测卡珊德拉比较喜欢妈妈,而不那么喜欢其他的家族成员,而可能是因为自幼孤独的关系,可罗伊渴望这样的大家庭,一定比一个人要温暖许多。卡珊德拉还提到过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爱冒险的女孩,同样也是孤儿,不过比可罗伊活泼不少,在城镇里有很多一起玩耍的朋友。

可罗伊相当羡慕对方口中的那个小女孩,怯怯地提出想要认识一下那位朋友。卡珊德拉眨眨眼,而眼神的焦点飘往某个虚空的点,可能在咫尺的船帆上,可能在黑色的深海底,也可能在遥遥的银河中,总而言之,不在可罗伊身上的任何一处。最后,驯鹰人答道,犹如气若游丝的病人的音量和语气,不彻骨而无孔不入的寒意渗透在齿缝的每一个空隙:

“她不想再出现,因为我的弟弟伤害了她,而我没有保护好她。”

可罗伊不说话了,不敢再提对方家人的事情了,她为卡珊德拉感到难过以及一部分的感同身受,世间多么强大的传奇都会惧怕失去至亲,且这份失去并不像传闻中所述的能让人刹那百毒不侵,而是一旦提及,肉中刺蠢蠢欲动,拔不出来,唯恐鲁莽行事只会加深伤口,人变得草木皆兵。

夜深了,越来越冷了,卡珊德拉举着火把牵起可罗伊的手往悬崖上的小屋而去。路上,驯鹰人突然提起了自己的爱人,可罗伊的求知欲被重新唤醒,竖起耳朵仔细听每一句描述。理所应当的,都是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词,卡珊德拉大方夸赞爱人的姣好相貌与独特气质,优秀的领导才能与智慧,以及漂亮柔软的唇形。

她们来到还在继续改善的陶土娃娃身边,卡珊德拉将光源靠近红陶土色的脸,手指轻轻勾勒出准确的眉目轮廓,指缝间沾满了陶土。




希腊的旱季里,卡珊德拉一边修饰着自己的爱人,一边同一旁的可罗伊聊天。即使不愿意重提往事,卡珊德拉会试着说些过去遇到的陌生人的故事,可罗伊啃食新鲜撷取的葡萄,偶尔停下来发问。她的问题不影响卡珊德拉集中精神对付自己的作品,遗憾的是斯巴达人骨子里仍是粗蛮,习惯了战斗的双手,其主人不提前知会便要求十指逞能,捏出逼真的陶土人,还是有点强人所难。

驯鹰人不会因一点小挫折而气馁。伊卡洛斯收起翅膀在附近的树冠上休息,卡珊德拉拍拍两手,叉着腰,手指伸过去轻抚捏出来的鼻梁,一点点纠正位置,可罗伊递上去一小串葡萄,女雇佣兵道了谢接过,盘坐下来休息,咀嚼了片刻果肉,嘟嘟囔囔地说要再给可罗伊说个故事的时候,果汁从嘴角漏了出来。

驯鹰人曾经去过墨萨拉最高的伊达山顶采下无名的红花,这一辈子或许很少有让弗伯斯跑得如此之快过。要说原因,是卡珊德拉途中遇到的一位将死的平民。他看起来与一般老人无异,但久经沙场的佣兵见过无数人的眼睛,心里清楚那位老人的确时日无多。年轻时的老人为了养家糊口,参加战争等种种原因,最终其妻提前会见黑帝斯,他还没能带她去宙斯的游乐场看一眼。卡珊德拉为完成老人的遗愿,快马加鞭前往伊达山顶采下红花,好让他安息时能带上它们去见自己的妻子,可惜依然是迟了一步。

卡珊德拉将花交给了老人的女儿,无偿地完成了这项遗愿。其女收下红花,扎成小小一束,放置在老人僵硬合握于胸前的双手中间。驯鹰人路过的遗憾不止这样一个,可罗伊听说过很多很多个,她时常感觉卡珊德拉是想告诉她一个浅显的道理,一个她目前还无法详细描述的道理,不过当未来莅临小屋的门前,这些故事的印记会帮助可罗伊做出最好的选择——但愿会。

她们吃完葡萄,用打来的河水洗去手上和嘴边黏黏糊糊的糖分时,可罗伊按捺不住僭越,提出想听卡珊德拉和自己的爱人的故事。卡珊德拉并不抗拒,反而微笑起来,湿淋淋的手指抚上自己的下巴,似乎正在考虑透露哪一段浪漫史比较合适告知可罗伊,接着又转向那个陶土娃娃半成品,用轻飘飘的语调感慨:“这个陶土人没有我的阿斯帕西娅十分之一好看。”

原来阿斯帕西娅切实存在,不是虚构人物,这与可罗伊的“朋友”不一样。

得意洋洋又无可奈何的气息和葡萄的酸甜味一道飘散,轻而易举溶解在夕阳里,抑或是被溶解的是夕阳。它像一颗巨大晃眼的水汪汪的蛋黄,被餐具戳破之后一滴一滴的粘稠黄色坠入大海。卡珊德拉拾起前几日收集的橄榄木和棕榈叶招招手,示意可罗伊搭把手,一起在山崖上建造一座小小的雨棚。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趁着雨季还没有来势汹汹,提前给“阿斯帕西娅”打一把伞,免得她落得与先前可罗伊的“朋友”一样,被雨水冲成烂泥的命运。

“卡珊德拉,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故事,好吗?”




可罗伊半夜惊醒,不过并不是来自自身的噩梦,而是卡珊德拉的。卡珊德拉大汗淋漓,苦笑着调侃道歉,可罗伊却不知该同对方说什么。驯鹰人是冷酷的雇佣兵,为了德拉克马而杀人无数,究竟有什么噩梦能对雇佣兵的传奇造成伤害,而可罗伊又是否能去安慰对方?

孤儿懂得的东西太少。可罗伊点起一盏蜡烛,随后去打了一碗水。卡珊德拉忙不迭道谢,接过了碗,又没有喝上一口水,而是盯着水面上的涟漪发愣。于是可罗伊问道:“卡珊德拉,你还好吗?”

卡珊德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双目无神天外逡巡,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又像是可罗伊,蜡烛,水碗,草席,小屋,山崖,树木,甚至伊卡洛斯,都不存在似的。寒冷的晚风从门缝中穿梭来回摇晃烛光,卡珊德拉眨了眨眼,重新找回目光的焦点,再次向可罗伊道了谢,没有回答问题。

隔了没多久,可罗伊想要躺下重新酝酿起一些倦意时,卡珊德拉发出了邀请:“你要听一些关于阿斯帕西娅的故事吗?”

“想听。”

卡珊德拉喝了大半碗水,放下盛具侧躺了下来,就像她们在甲板上那样面对面。任何人谈论起挚爱都会变得温柔,卡珊德拉也不例外。雇佣兵说起与阿斯帕西娅在伯里克利宅邸的初次见面,雅典瘟疫大爆发时期带着这位雅典领袖的妻子搭乘阿德瑞斯提亚号,前往纳克索斯岛见自己的母亲时,必然是提炼出故事最核心的部分而省略了一些所谓的细枝末节,可罗伊已经习惯对方添油加醋夸大部分事实而忽视个别关键。阿斯帕西娅与母亲意见不合时,驯鹰人挠着头发不知如何决断,双方还都拉着卡珊德拉做裁判,尽管她们都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见多识广的驯鹰人仍是擅自将其作为自己寥寥无几的家务事中第一道坎。

阿斯帕西娅说的总是很有道理,并且神通广大,卡珊德拉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忠诚以及欢欣,为此跋山涉水乐此不疲。忙碌之际无法见面,驯鹰人想念阿斯帕西娅,就会同伊卡洛斯说。当然不可能告诉历史学者的希罗多德以免在后世的历史书中多出隐晦的供人猜测的谜题,也不可能告诉任意一位船员副手,甚至不能告诉亲爱的母亲。卡珊德拉把此事当作一桩不刻意隐藏的秘密,合着眼睛做梦,在一切都完美收官之后,就用这段旅途挣得的德拉克马好好放个长假,和阿斯帕西娅一起去很多地方,或许,如果一切都很顺利,阿斯帕西娅愿意接受的话,她们会在雅典的帕特农神庙里接吻——卡珊德拉一直想看看阿斯帕西娅穿着圣洁白色的模样。

“阿斯帕西娅太有主见了。”卡珊德拉叹道,“有时候她就不能听听我的。”

可罗伊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逐渐感到困乏,虽说她还想在听一些。卡珊德拉将故事的另一部分封存起来,说会留到下次再告诉她。可罗伊安心地闭上眼,在听不真切的虫鸣之中沉沉睡去。




可罗伊开始明白遗憾这个词的分量,目前她幼小的脊梁支撑不起这么沉甸甸的包袱,顺利长大成人后也未必。卡珊德拉接到了来自旧友的任务委托,在外漂泊超过一个星期。而此时希腊迎来了凶猛的雨季。尽管她们未雨绸缪,早已准备了简易的雨棚,为了确保能起到遮蔽的作用,可罗伊还多加了一层棕榈叶。然而低估自然之母的力量的人会受到惩罚,突如其来持续不断的滂沱之中,简陋的雨棚被掀翻到了山崖底下,雨水直接击打冲刷到“阿斯帕西娅”的身上。

可罗伊沿着山路往下赶的过程中摔了两跤,膝盖骨和手肘关节疼得要命。她穿过没有人在的陶土开采地,来到自己小屋所处的山崖下方——那是一片泻湖,在风雨中泛出连绵不绝的白色浪花,快速拍着山石的表面。她调整位置观察了很久,找了又找,寻不到先前的雨棚。

暴雨里可罗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哭过。她草草找了几张硕大的棕榈叶抱在怀里,连滚带爬折返山崖,一路上雨势慢慢变小直到完全没有,回到陶土人面前时阿波罗已经大发慈悲,云后光芒万丈迫使可罗伊眯起眼睛。卡珊德拉站在山崖边,盔甲熠熠生辉,可罗伊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阿斯帕西娅”就像之前她的那些“朋友”一样,在悬崖上留下一片空白。没有发光的石头,没有珍珠,也没有她们找到的合适的耳坠,甚至没有太多橙黄的烂泥残骸,它们一起跳下山崖归入泻湖。卡珊德拉垂着的手中有一条蓝色的额带,半晌过去万籁俱寂,除了不识相的莺在歌颂太阳神的博爱。

可罗伊揽着怀里的大片叶子想说抱歉,声带由于害怕而频频颤抖。驯鹰人沉默的背影很重很重,可罗伊不想被对方的阴影覆盖住,往有光的地方挪了几步。

“我该怎么办呢,可罗伊?”驯鹰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含糊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来,可罗伊确信雨季来临的先兆出现时,对方已经心急如焚拼尽全力驾驶阿德瑞斯提亚号赶回来了,只是众神没有眷顾一尊普通的陶土娃娃,就像先前可罗伊的“朋友”那般没有得到祝福。

卡珊德拉转过头来,湿透的头发结成一块一块,僵硬地阻挠在视线之中。可罗伊无助地往前走了两步,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遗憾,而对方颓然地坐到地上。

“我没她了。”卡珊德拉喃喃,“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就没她了。”

可罗伊不知道说什么才恰当,眼下她能忍住不要哭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努力。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喉咙依旧在战栗:“我们再造一个。”

卡珊德拉侧过头来看她,只是一个瞬间,便再度移开视线。这个角度可罗伊能看到对方正逐渐融化在阳光里,边缘一圈橙黄色,好似驯鹰人的内里是柔软的蛋黄,一旦戳破外边的壳,就会流一地的夕阳,流入泻湖和大海,无迹可寻。

“不了。”卡珊德拉低声,暧昧不清地说,“不了。”

在那以后可罗伊再也没有造过陶土娃娃。她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搬到了城里,认识了一些同龄的朋友,他们都对可罗伊的动手能力赞不绝口。可罗伊把剩余的一些发光的石子,珍珠,还有没有用上的耳坠首饰都送给了他们,邀请他们到家里一起学烤鱼做饭。

可罗伊再也没见过卡珊德拉,但偶尔,在梦里,会见到对方。卡珊德拉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驯鹰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而可罗伊看到对方在一处密室中,在一座发光的三角锥型的不明器物边上蹲下身,单膝点地。摘除了手套的右手扶上了横躺在地面的陶土娃娃,托着脆弱的后颈,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吻上去,紧接着那些红陶土片片剥落凋零,露出皮肤。陶土里的那张脸诚如女雇佣兵所言,远胜于山崖边粗劣的作品,暗室里堪比皎洁月光。

卡珊德拉带着真正的阿斯帕西娅登上一艘小帆船,驯鹰人划船桨,伯里克利的遗孀则优雅端坐在摇曳的灯火下,依靠着船桅。她们没有说话,也没有耗费太久便抵达目的地,尽管卡珊德拉的动作似乎刻意放得很慢。阿斯帕西娅下了船,礼貌地道谢之后对卡珊德拉道:

“别让我等太久了。”

空白的山崖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条蓝色的额带,风吹雨打之下缓缓褪色。




“大地之母,我……向您致敬。”

卡珊德拉闭上双眼复而睁开,维持年轻的权杖已然不在她的手中。现代继承者蕾拉·哈桑接过了她手中的使命,而现在,她的手中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双温柔的手,手指修长,一双陌生而熟悉,千年间遍遍温习了而后又忘记的手。她张开的虎口收紧,卡珊德拉紧紧攥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虔诚地向众神道谢。

“阿斯帕西娅。”


O Fim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