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很多年没有见过阿帕基,那些在荧幕或杂志封面上的匆匆一瞥,即使由着性子剪下来压在记事本里保存也由于缺乏互动性而不能叫做见面。他很少有空闲或基础去想象对方现在的生活,除开忙得脚不沾地的工作,早年仅仅两个月的拍摄时间和随后紧锣密鼓的短暂宣传期也不够乔鲁诺了解对方,想象单薄得令人发笑。
他会坐在车上盯着坠毁在玻璃上的雨滴想,用塑料勺发着呆捣碎焦糖布丁时想,抑或朦胧睡梦间一回首就是偶然邂逅——乔鲁诺喜欢这一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期而遇,一天的琐碎被几分钟的走神收拾得服服帖帖棱角不再,呼出的一口气把压力悉数带走,总是叫人舒心的。
这本是好的,而事实是书页翻过去太久了,时光的流逝在边边角角染上一圈圈不规则的枯黄,再想谨慎地重新阅读过往,也难免撕破纸张,扬起尘埃,叫人忍不住打喷嚏。
因此他从不去翻动,但他没有任何手段能确保身边的所有人不会提到阿帕基的名字,甚至从没有想过万一再见到阿帕基会怎么样,说什么话,摆什么表情,做什么事,而对方又会作何反应。
上帝不公,阿帕基经常那么说,在那两个月里乔鲁诺总能听见对方用低沉的意大利语念叨这句话,他如今切身体会到其含义。上周,他见到阿帕基本人了。他们很久没有会面,对话,且文字来往记录为零,乔鲁诺对于这次重逢没有心理准备,他说不准这是惊喜还是惊吓。
为什么会需要心理准备,乔鲁诺也不甚了了。会面仅仅数秒,对话不过几句,电闪雷鸣转瞬即逝之后,文字来往记录依然为零。那个刹那唯一可能发生的尴尬是阿帕基没有认出他来——岁月长河里的泥沙会更改少年容颜,无可厚非——那之于他的确会很丢脸,但没有,阿帕基甚至反应比乔鲁诺更快一些。对方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扳住他的肩膀,以探究和不可置信的语气唤他的名讳,恍惚短促的慌神间把他带回多年前的初见。
对方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下一下敲击在台本上,下一秒又着陆于乔鲁诺的额头,提醒他不要走神。彼时他拖长了声音敷衍答应,又被卷成长条的纸张直戳脸颊。阿帕基皱着眉告诫他不要因为有副漂亮皮囊就洋洋得意,以长辈教训后生的架势。
晚间夜风凉透,乔鲁诺翻遍了车也没找到自己的那件外套,便理直气壮地缩到阿帕基的手臂里。对方懒得回绝,把台本塞进他手里要求对台词。
乔鲁诺看向对方侧脸,对方只读着那些蚂蚁一样乱跑搬家的细小字母。双唇轻微开合,台词就即刻化身为紫色蝴蝶从对方口中飞出,落到他鼻尖上,沿着多瑙河上与船夫共舞,融入黑夜和繁星叙旧,越过一整片沧海迁徙。
之所以是紫色的仅仅是因为阿帕基惯用的唇膏,乔鲁诺当时并不了解蝴蝶,不知道光明女神蝶有蓝紫色的翅膀,也不知道它现今已然寻不到踪迹,当真只是朝生暮死的幻觉。
「阿帕基喜欢莫妮卡·贝鲁奇。」
乔鲁诺记得那天纳兰迦从盒饭里抬起头来唐突爆料,暴雨在车顶上捧场似的打节奏。
这不算多新鲜或者意外,有多少人喜欢莫妮卡·贝鲁奇,有多少人喜欢她在《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的表演,她一转身,划过波浪弧度的黑色发梢就在心头瘙痒。乔鲁诺嚼着不怎么合胃口的午餐在手机里翻女星的相片,把屏幕放到膝盖上,放大莫妮卡的脸,棕色的虹膜和厚薄恰到好处的红唇,与自己大相径庭。
「意大利人都喜欢她的吧。」阿帕基含糊搪塞。乔鲁诺看得出对方并不喜欢进行这类八卦话题,而说实话,他也不愿意听太多。
时间跑得太快,他们的对手戏没有那么多,阿帕基杀青也相对早些。
最后一场戏顺利结束之前,乔鲁诺失眠了一整夜,没有原因。他翻身起来去找了阿帕基,胡乱地扯谎解释说对明天的戏有困惑和紧张的情绪。阿帕基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随后邀他在床沿坐下。乔鲁诺留意到床头的烟灰缸里有两枚烟蒂,对方与他保持一点距离,他没有闻到太浓的烟草味。
乔鲁诺没有见过阿帕基抽烟,一个多月以来一次都没有。他意识到也许是自己仍然未成年的缘故以致于对方有所顾忌。当然,实际上在片场主役的几人里除了阿帕基外都还没有成年,他至多是其中五分之一的原因。
话题从剧本出发,没有太多走偏,没有太多回忆的交换。他把自己裹进对方的被子里等到天光大亮,等到对方满脸嫌弃地递上来一杯意式浓缩,乔鲁诺把那黑色液体当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希望导演会对于阿帕基的最后一场格外挑剔,他们可以重复几小时,同一条来回演到头晕目眩耳鸣。遗憾的是没有,一条便过了。阿帕基染着一身红色血浆爬起身,见到他便少见地笑了。
「看来熬夜谈戏成效显著。」
乔鲁诺不能确定当时自己是否礼貌地回以笑容,回忆氤氲水汽,他擦不干净想不起来。
到了宣传期他们再次见面,有好几次一同回答记者提问。这是头一遭,乔鲁诺并不是不知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的答案,而阿帕基总是先发制人。对方坐在他的隔壁,每次乔鲁诺想说些什么便投来不信任的目光,有时甚至在桌下用手指掐他的手臂或手肘关节阻止他开口,代为回答。
他大惑不解,在被灯光照了有近二十分钟时凑到对方耳畔询问缘由。阿帕基转过头,只是答道:
「你胆子可真大。」
这不像是回答,更像是感叹。事后他才意识到,阿帕基只是担心他说错话会产生不良影响,而乔鲁诺在镜头前直截了当的亲密举动则给互联网的八卦提供了绝佳的素材和流量。短短几秒能被他们的笔墨无限放大拉长,捕风捉影地根据片场的花絮等推测他们之间存在的关系。
多可笑,戏里他们的关系谈不上好,台下也谈不上有什么关系,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和粉丝传言却频频送来祝福。明明雷欧·阿帕基喜欢的是莫妮卡·贝鲁奇,不是乔鲁诺·乔巴拿,他们的功课做得不够全面。
阿帕基只告诉他不必在意或为之困扰,只祝他前程似锦。在他们各自忙碌失联的后续里,乔鲁诺会抽时间关注阿帕基的动态,影片或者绯闻一个不落,尤其后者。他知道那些定格暧昧的模糊照片八成是骗人的营销伎俩,但乔鲁诺看到仍旧感到微愠。
阿帕基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扳住他的肩膀,以探究和不可置信的语气唤他的名讳,恍惚短促的慌神间,乔鲁诺有一秒半没说得出话来。身边的工作人员在催促他和阿帕基,银发男人转头去应答,而他置之不理,条件反射地扣住对方滑落的手腕。
真没出息,他暗骂自己。阿帕基回握乔鲁诺的手腕时,心态倒退回少年时代的后者迅速解构这个小动作的含义。这里可能有些小镜头,周围有不少人,不远处的门口也有媒体记者举着沉重的器材,乌泱泱一片等着开闸泄洪。阿帕基没有料到会撞见他,彼此也早不必用如此营销手段,故这并不是有意为之。
「迟些再聊吧。」
迟些是什么时候?两天后?一周后?一个月后?
「好。」
他们同时松了手,如履薄冰,波澜不惊。可能是演的,可能是真的。
上帝不公,祸不单行。那天的采访记者显然背景调查充分,将他先前的经历都翻了出来,念着一个个叫人怀念的名字。原本乔鲁诺能轻松应付,但他今天见过阿帕基,再从巧舌如簧的采访者口中听闻对方姓名,就为这次问答平添几分魔幻的巧合,令他心虚慌乱。
女人好奇地问他宣传期的那次亲密接触究竟发生了什么,乔鲁诺低头想了想,答道:
“我有些想不起来了。”
“你们后来还保持联系吗?”
“实际上,我刚才还在外面见到他了。”
记者把手里的纸张翻过一页。
“介意谈谈阿帕基是个怎样的人吗?”
“他聪明,而且会照顾人。”
这些话一字字出口的时候,乔鲁诺明显感觉得到心脏在缓慢往下沉,压到胃上。他这么说,却连自己是说谎与否都辨不明,真相如此繁杂,要到何时才能梳理出头绪?
他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的情绪把控能力感到沮丧。
“阿帕基有喜欢的人吗?”
“莫妮卡·贝鲁奇——这是纳兰迦告诉我的。”
乔鲁诺成功把话题引到了更让他得心应手的方向去,但心脏的位置迟迟没有回升。
他吃不下东西,当晚在通讯录里把阿帕基的号码找了出来。说找并不确切,阿帕基的名字不需要他人工置顶就凭借字母排列顺序的优势位于第一页傲视群雄,不需要他费心搜索。
乔鲁诺从来没有给这个号码发过消息,打过电话,这个号码也不曾给他留只言片语,躺在通讯录里活像一具尸体。他有时猜想也许对方已经遗失了他的号码,又抑或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远不够在合作之后继续来往。
电影频道又一次重播《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乔鲁诺开着屏幕,在手机浏览器的搜索栏里输入阿帕基的名字,看过每一个或长或短的关于对方的访谈,和那些分析对方人际关系的猜测,然后关闭。
美丽动人的莫妮卡·贝鲁奇一声不吭地叼着一支未燃的烟,周遭的男士迅速递上打火机和火柴,火光摇曳。乔鲁诺想起自己还是没见过阿帕基吞云吐雾的模样,对方会在一片白得像冬天的叹息里,影影绰绰。
那些身价高昂的紫色蝴蝶并不属于乔鲁诺。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