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不妙。阿帕基前几天午休时被同事拖着去做什么狗屁不通的占卜预言时电脑屏幕显示一行冷冰冰的字,称他很快会遇到自己的人生大危机,在炎热与抑郁的夏天不留一点情面。
阿帕基自然是不可能信的,三流的不科学心理测试罢了,做不足五道无关痛痒的题目就轻轻松松将人归类是绝无合理性的。他告诫同事身为警察最好不要思考自己在吃土豆泥时会不会把里面的胡萝卜丁挑出来的问题,不然就有可能像阿帕基现在这样,面对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陌生少年束手无策。
他的大脑正在宕机,其主人坚信此事怨不得他身上的每一处有受到烟酒熏染的细胞,失去基础判断力可以有多种原因造成。接着对面立着的少年唤他一声又说了什么,阿帕基能清楚看得到对方双唇翕动,吐露的言语却模模糊糊辨不分明。他旋即想起在电脑屏幕上那句“你将遇到自己的人生大危机”,随着故作诡异的背景音乐闪闪烁烁,暗自咋舌。
阿帕基运气不好也不差,偶尔抽烟会遭报应似的呛到,但远不至于走在横道线上无故被飞车撞死。他使劲揉了揉额角想要求对方复述以确认内容,又感到异常尴尬和不快,从手腕到手指都藏在口袋里缘由不明地发抖,找不到烟。
“您要是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次。我说——”
“快点闭嘴臭小鬼。”
他粗鲁地快速打断对方,脾气暴躁得仿佛回到刚入职时的焦虑和动摇,以致于他无端咬定对方的尊称是在嘲弄他。
阿帕基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少年,就是在警校的擒拿实战课上。
他们有时候会接到这样的任务,去学校里神情严肃地把初出茅庐的学生拧到胳膊咯哒咯哒响,与小孩子的连连惨叫,哄堂大笑以及呵斥混合在一起,分外和谐。阿帕基还记得他仍在警校受训时,实战课上的警官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地纠正每一个动作;而在那时大部分学生都有所忌惮,不敢如现在这般与教官胡闹。
诚然是时代变了。例如他第二次实战课后,偷偷揪出的这名少年,阿帕基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因此称其为“喂,你”。并不是他意图找茬或杀鸡儆猴,而是对方身上不太合身的制服和未经锻炼尚没有长开的体格,即使阿帕基记不住每个学生的面孔,他也能确定少年不属于这所学校——试想,他若是刻意刁难对方,在课上把少年抓上去当作实战演示的实例,他怀疑那双不够结实的手臂能被他折断了。
接着阿帕基略带怒意质问:「你这家伙翘课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自己学校读书?」
下午五点左右,阳光已然不那么烈,一部分晚风迫不及待刮到大街上,遗憾的是夏季没有落叶可供它们卷去花园的土壤里。金发少年歪着头想了有一会儿,阿帕基猜对方八成是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正欲继续以教官的身份指责,少年说了一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遍的话:
「因为想来看你啊。」
没有用尊称,这倒不是阿帕基大脑宕机的主要原因,这仅仅是对方在后一句替换尊称实属作弄的铁证。他一时间不能与翠色的眼睛对视,看向别处又显得莫名其妙的软弱紧张,而下一步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相对稳妥,全部不甚了了;换做是在任务中难保不是致命错误。
“——如果同意的话,我就乖乖回学校。”
“同意什么?”他皱起眉掩盖茫然。
“同意可以私下见面。”
这是威胁?这是哪门子威胁?阿帕基不解,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孩子以这样可疑的方式示好他是第一次遇到。甚至在分别时,少年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得逞似的笑,紧接着突然想到什么便敛起得意,当着他的面拨打一回以确认号码真实有效。
假学生脱掉外套丢到他怀里,白衬衫上有几片汗渍染成的半透明。
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连名字都没记得留下的少年消失在视野里,又在周末找到阿帕基。他不耐烦地问对方到底有没有在读书,金发少年答说有,介乎敷衍与认真间的语气比暖空气更轻飘飘,也让夏天更热得要命。
是实话还是谎言无从考证,阿帕基也没有心情勒令对方出示学生证让他确认。少年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他在想些别的,但又想不起自己想了什么,他们从大汗淋漓的正午走进黄昏与稍后流淌的银河,阿帕基在思考他有没有必要了解对方的名字,不然只是对方知道自己的岂不是非常不公?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得太多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带烟,少年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更晚一些,阿帕基已经被对方拉着走了整整七个小时,挥发走的情绪又凝固成水珠结于窗棂,滴落窗台。他试图问对方姓名,心中解释这毫不僭越,而少年抢先一步。
“阿帕基,你认得星星吗?”
他们沿着野外的一条无名小径往荒野里继续走。
“怎么可能?我连你都不认得。”
于是少年从他口袋里轻巧地取走手机,其娴熟手法让警察先生合理怀疑这是个偷盗惯犯。少年走快两步与他保持距离,那一小块荧光屏幕始终在距离他两米开外的位置。
不一会儿对方转身将手机抛还给阿帕基,告知已经把名字和号码都存到通讯录里。阿帕基腹诽简单的需求被复杂化,遂全神贯注地在通讯录里寻找不熟悉的名字。
“阿帕基有没有女朋友?”
疑问句让阿帕基回忆起还未解决的问题,于是他抬起头,手指没有继续按动按钮:“我们在实战课前有见过吗?”
“我见过你。你有没有女朋友?”
“烦死了,没有。”
想到深究意义并不大,他低下头继续寻找谜底,手指途径一串串人名。
“喔,那就好。”少年说,“我们去抓萤火虫行不行?”
那些寿命短暂的发光昆虫,方才阿帕基经过灌木丛就已经注意到了。问题在于他们现在两手空空没有抓捕用容器,夜亦和他们前进的方向一样一步步愈来愈深。
“再不睡觉你就长不高了。”他掐灭了手机屏幕,被摩挲得温热的巴掌大的机器滑到口袋里,他试着不那么生涩也不那么亲昵地唤少年的名讳,“乔鲁诺·乔巴拿。”
少年回过头来冲着他笑,比萤火虫明亮的眼睛割裂黑夜分流银河。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