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又穿上那条白底红色碎花连衣裙,游窜于炎国村落的大街小巷。与她相熟的人中有的向她打招呼,有的假装没有看见绕道走远避瘟神,而毋论人群簇拥或散逸,熟悉或陌生,与炎风格格不入的萨卡兹姑娘会无一例外地逮住他们询问他们对这条裙子的意见,轻松的语气中捎带少许促狭,令人琢磨不透狡黠的女孩想要什么答案会顺势做什么反应,今天的胃袋里准备了什么样神秘的恶作剧,而倒霉催的受害人又是谁。
时间给出的实验结果是:如果大家摇头回答这条碎花裙文雅安静不适合W这样的江洋大盗,W会满意地转上一圈展示裙摆涟漪,并毫不留情地指摘为她购买这件服饰的买手的品味停留在了五十年前;如果大家决定要恭维一下江洋大盗,齐声盛赞这条碎花裙漂亮,W亦仅仅是切换了一个转圈的方式,捏着裙角仔细抑或说鄙夷地查看针脚细节,接着提起少女裙边至腰际,如同异色的变种蝙蝠展开了诡异的翅膀:「你们这些无聊的庸人,品味和这个买手一样糟糕老套。」
根据大数据统计和问卷调查结果,需要郑重声明的是,居民们一致认可碎花不是W日常的风格,甚至对陌生游客有较强的欺骗性,红色眼瞳的诡计被当作纯洁白裙上的一朵碎花,若是萨卡兹姑娘动了什么歪念,小小村落的风评会遭到重创。W得知此事后耸耸肩,称这个闭塞的小地方原本就没有什么旅客可宰,而她本人可是当地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居民们应当多少端出点基本尊重。
对此,当地其他萨卡兹不论男女均报之以白眼。这不无道理,W并不是当地人。她的出生地已不可考,只知道出生于炎之外的地方,在学会记事甚至断奶前便被摆在了福利院门前,七岁时从村落外来的富商不知缘何——算命的乌有先生确信是为了挽救其糟糕的名声以便继续牟利——领养了W。严重水土不服的萨卡兹姑娘长于炎却没有习得一些炎国人的温良性格,保持着幼年时期的糟烂习惯,美其名曰调皮捣蛋,实事求是则纯属作恶多端。
她热爱自制烟花,九岁时满大街逮着大人孩子丢摔炮,炎国小村的村民们团结一致抱头鼠窜甚至相约上山求神拜佛寻圣女,希望上天能收了这位忽然闯入的神通。年感慨过去从未见过如此频繁和大规模的朝参暮礼,其祷告的虔诚程度不亚于希望自家的孩子能争气考出成绩去往大城市,谢拉格的人民也要自叹弗如。不知是不是W的光辉事迹深深震慑了神佛,自始至终没有谁能管得住W,W就这样一路成长到了成年的年纪,于是村落的大人们的论调从“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和那个红眼睛萨卡兹一样没有工作没有钱”变成了“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和那个红眼睛萨卡兹一样嫁不出去”。
红眼睛萨卡兹匀不出额外的注意力去在乎旁人眼光和碎语,她在周五天色将暗时抱着新制作的烟火来到郊外,不多时,一只黑色的大菲林鬼鬼祟祟与她汇合。颇有威望的地主家的亲女儿与外来的低贱的萨卡兹一起放烟花,这绝对是一条能把村民们炸得沸反盈天的新闻,W答应煌会守口如瓶,因此她们每周都会举行一次跨种族的烟花燃放友谊赛,比谁的作品开得更高更漂亮。到了夜间八点半,W友好告别唯一的参赛选手,穿着那条她认为土到掉渣的碎花裙往村庄唯一的铁路车站去。
大约一年前,闭塞的炎国小村通路了。崭新的铁轨碎石铺设与郊外,第一次有火车驶入时许多人好奇地在车站观望惊叹,细细扫描车上的乘客,乘务人员,安保人员以及车长。车站不大,而恰好可以承载一些年轻人对陌生而精彩的世界的渴望,每周一班往返为这个偏僻的小地方注入新鲜的探访旅人,也向外输出少数踌躇满志的打工仔。她曾打趣煌,称其家族富得流油,想要离开这个无聊愚昧的村落应当易如反掌,后者听了厌恶地连连摇头,看起来完全不想前往新世纪。
W来到只有寥寥数人的月台探头张望,孤单的电子时间表闪烁,显示十分钟后本周的列车就要停靠于此。萨卡兹姑娘一屁股坐到候车室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整理了裙子的褶皱后规规矩矩地让后方的布料服帖于身下重新坐定,裙边恰好可遮过膝盖。深秋的天气,寒意弥漫于露天的站台,而W丝毫不怕冷,即使是冬天她也照样可以套一件短袖在雪地里制造混乱,故她可以一年四季都使用这条裙子。
不久,列车准时进站,车上零零星星的游客提着行李箱从车上下来,其中有人打量着她,兴许对她产生兴趣,又或者警惕她这样的异乡人所持有的顽劣的本心。W抬起手,漫不经心查看自己新涂的红色指甲油,光亮的表面清晰倒映她得意洋洋的脸,她的拇指摸了摸其余手指的指甲边缘。游客很快散尽,萨卡兹姑娘站起身掸去灰尘,来到第二节车厢的车门处等待,直到伊内丝拖着随行行李从车上下来。
W总不能说自己是偶尔路过。她向来慷慨大方,承认自己是特地来到车站等对方到来,每次都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启彼此对话,双方均已习惯也未觉尴尬。萨卡兹姑娘扬一扬下颚,神色较先前略多一分高傲,尚未完全结束工作的列车乘务以金色瞳仁打量W一成不变的扮相,发出一成不变的疑问。
“你怎么只穿了这点?”
“你真无趣,伊内丝。”
无趣的伊内丝脱下乘务人员的制服外套递给W,萨卡兹姑娘反复强调自身不可一世的免疫力系统早已碾碎寒冷和病毒入侵,以及这条裙子的款式复古得过分,皆属老生常谈。两人朝着车站外移动的过程中,伊内丝对W的裙子一如既往进行注目礼,随后语气平板地发出夸赞。炎国村落的神通不可置信地摇头,脸稍许皱起,大声嘲笑对方无聊。
这样的对话每周都会发生,每次伊内丝都没有如W所愿提供一些值得玩味一周的反应以供她在对方的工作日里闲散之际作为某种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告诉塔露拉。罢了,萨卡兹姑娘大度地想,接下去还有约莫两天时间让她安排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耍一耍伊内丝,她留一个恶魔的笑容给对方作为线索,希望对方好好努力。
伊内丝比W大一点,具体的年龄W从未过问,如此细枝末节之于红眼睛萨卡兹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即使拐弯抹角得到了伊内丝的生日,她想不到也不可能选择礼物给对方,毕竟低贱的异乡萨卡兹连自身的真正生日都无从得知,过去认得她的至亲更是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生日宴会这样的活动之于W是在纪念一项虚空的华而不实的概念。
萨卡兹姑娘自认不是薄情寡义的冷漠之人,她愿意贡献一次构思精密的超值年度恶作剧为任何人狠狠庆生,只不过她能记得起的生日是她被送到福利院的日子,是被遗弃的日子。她没有闲工夫去恨素未谋面的双亲也懒得上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恶俗戏码,除了如何让烟火爆竹把村民们吓得落泪失禁高血压,W什么也没有兴趣了解。
她愿意称生日为自由日,被送到福利院和离开福利院都是非常值得纪念的好日子,其实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并不都是坏事。自萨卡兹姑娘记事开始便频频使坏惹事逼得别的小朋友哇哇大哭,她指着哭鼻子的狼狈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福利院的老师言辞狠厉地教训她一通,扬言这要是在纪律严明的军队里,教官必然会不留情面地给搞破坏的W两皮鞭杀鸡儆猴,然而萨卡兹幼童当时听不懂,仍旧嬉皮笑脸欣赏他人哀与怒。
老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能当真实施体罚,渐渐地,老师不太愿意再管W,小朋友们见到W就绕道,围作一团热热闹闹地逃亡,如果有落单的孩子直愣愣地瞅着小萨卡兹,她就举起双手张牙舞爪地恐吓,当猎物们四处逃窜喊着老师,她再大摇大摆地去无人的寝室做坏事,以惩罚酷爱告状的那几位。
小萨卡兹自己同自己玩也不曾觉得孤单,自在地穿行于走廊,奔跑的脚步声震裂鸦雀无声的夜晚。这时,比她大一些的“萨卡兹”出现了,小恶魔遂用上了刚刚偷到的钢笔向那片身影投掷,被大“萨卡兹”轻松接住。对方把她领到洗手间,W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身上有些脏污,现正由这位大“萨卡兹”代老师的劳进行打理,沾了温水的毛巾擦去灰扑扑的泥土印,摘去发间的木刺和枝叶后,小萨卡兹也感到神清气爽,这大约是她第一次认真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同族”抱起她好让她看得更清楚:
「这样是不是漂亮多了?」
那就是伊内丝,零碎的记忆片段中会不厌其烦地照看教育着W,陪W消耗幼年时期旺盛精力的大“萨卡兹”。小萨卡兹记事更清晰的时候总不见大“萨卡兹”踪影,入了夜对方才会疲惫地出现在灯光幽暗的走道,老师说伊内丝到了可以打工的年纪,白天会出去做些临时工作。即便如此,伊内丝还是会照例花一点力气陪W在福利院内散步,叮嘱W要听从老师的话,别给大家添乱云云。小萨卡兹一句也听不进去,任性地拖着对方的手要求对方带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六岁那年生日,伊内丝给她买了一条女童西洋裙和一双小皮鞋。在老师会一板一眼为她庆祝诞生的年纪,在W还不太排斥过生日的年纪,那天的特殊之处只是比往常多了不少可供恶作剧的道具。分得了一大块蛋糕后,小萨卡兹跳过许愿环节,把白奶油抹在小朋友们脸上,任大家喧闹,乱作一团。有胆大的家伙学会了反击,因此W的脸上也沾染了甜蜜的武器,伊内丝无可奈何蹲下身来责难,替她擦干净时她不忘往对方颊侧也抹上一点白,又留了一些在指尖请对方尝尝——W向来不是薄情寡义的孩子。她穿着伊内丝送的西洋裙和小皮鞋,在小朋友当中很是显眼,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依然是六岁那年,W得知伊内丝并不是真正的萨卡兹。对方本是卡普里尼,由于个别资本家出于迎合政治正确的原因在黑市高价收购萨卡兹,对方的一对角被拐卖者打磨成了萨卡兹的模样,索性被救下了。小萨卡兹不知其味,一边对杜宾老师曾经确实是厉害的教官一事持怀疑态度一边对伊内丝弱小的事实感到不可思议。她踮起脚尖审视证明自己身份的角,决定要在下次遇到伊内丝时询问对方,角被打磨时会不会痛。
而还没有到W的七岁生日,还没有找到得到真相的机会,伊内丝一声不吭离开了福利院。老师往W的试卷上画红圈,不耐烦地回答小萨卡兹的疑问:卡普里尼已经有能力独立养活自己,出去工作住宿了,顿了顿补充道以后W也可以这样离开福利院,例行公事地督促W好好读书。
小萨卡兹没有心情读书,把作业本一页一页撕下来折一堆小青蛙,涂得颜色明艳声称这是有剧毒的甲壳虫,而戏耍他人的乐趣也逐渐失去。福利院生活对W来说愈来愈平庸,那时她趋向于相信,一定是因为太无趣了,伊内丝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在宿舍里翻找这两年伊内丝零零散散送的小物件,有发卡也有玩具,一个小羊玩偶的角被她扯坏了,梓兰老师叹着气按她的特殊要求,将角反着缝补成萨卡兹的样子,原本温顺的羊儿成了恶魔。W发出十足坏孩子的嘲笑:「真丑!」
很丑,她想,步入洗手间照镜子时扮了个鬼脸,说:「真丑。」
她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大概是坏孩子天生有一副还算出众的皮囊,不久后被神秘兮兮但条件不错的慈善家领养了。W想到关于伊内丝险些被卖给政治家做提线木偶的故事,好奇而冷淡地思考自己遭遇如此不测的可能性。她出乎老师的意料,格外乖巧地接受了安排和话术般的祝福和告别,没有构思临别的恶作剧,坐上品牌未知的舒适豪车。后车窗框住的福利院像一个储藏室的杂物盒,里面已经没有值得W留恋的内容物,或者说W在乎的东西已然被全部整理打包随她一同参与远行。
她不喜欢慈善家的座驾,也不喜欢福利院的小孩。她曾想象过的前往外面的世界的画面中,大“萨卡兹”理应拉着小萨卡兹同往。
W的身高就快要赶上伊内丝,她极热衷于提醒对方这一点最后的差距,以及自己可能还会长高那么一点而对方的骨骼早已闭合的事实。
周六一整天卡普里尼归萨卡兹所属,后者拉着前者在安静的村庄里四处寻乐子,收敛起日常恶作剧,在大街上和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去买甜得发腻的糖葫芦,找乌有先生算命,中午和年一齐吃火锅围观夕作画,怂恿卡普里尼品尝芙蓉做的鲜蔬汤,晚上于郊野放过烟火,爬上小村落最高的屋顶举着剪刀把月光剪成炎国传统的皮影戏。有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卡普里尼就和天上的月亮别无二致的远。
每当临近伊内丝离开之际,萨卡兹姑娘频繁回忆起幼年残破的片段。她记得自己在八岁那年回过一次福利院,那个储藏室的杂物盒一成不变地摊平躺在那儿,由于伊内丝依旧不在而显得一半生机勃勃一半死气沉沉。据说对方回来过又很快离开,半工半读的生活把卡普里尼累得够呛。
真无聊,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
W拾级而上,找到对方以前居住的宿舍,那里已沾染陌生人的温度和气息。伊内丝曾令她坐在床沿,自己则蹲下身一丝不苟地替她整理衣物,又从饰品盒里东挑西拣,笨拙地把她打扮成洋娃娃。小萨卡兹走两步就能听见服装装饰碰撞的丁零当啷,遂不满这些杂响在实施整蛊方案时会暴露自己也会干扰自己,伊内丝答道:「穿裙子不是挺好看的吗?」
她反驳:「猫挂铃铛好看,但是捉不到老鼠。」
「你又不用捉老鼠。」
生日宴会结束,伊内丝仔细清理玩得浑身脏兮兮的W,小萨卡兹不自在地躲闪,认为人没有必要维持如此干净。卡普里尼仍按着她的肩头要她乖乖坐下,坚称维持整洁是有必要的,擦去奶油和脏污,抚平衣服的褶皱,一枚一枚取下装饰品。
「如果有喜欢的人,就最好要做到这个地步。」
W扯起对方的黑色长发,她没听懂也不想理解伊内丝的意思是要为喜欢的人把自己收拾干净还是要为喜欢的人整理衣襟,不过后来伊内丝离开后,她亦养成了每天清洁自己的习惯。小萨卡兹呆站于寝室门前片刻,随后迅速跑开,走廊里回荡着她故意踩得很重的脚步声,她的存在意外的教人震耳发聩。
与假萨卡兹的故事被安置在河流中,W以自己的方式乘着皮划艇激流勇进,鲜少有闲暇回头再见当时的只言片语,参悟其中含义。直到那一日,在她看来落后破败的小地方迎来了铁路,伊内丝的身影才重新与她记忆中堪堪拼凑的碎片重合,完善;并且对方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第二次重逢便给她带了一条白底红花的碎花裙,裙摆的花边像凤仙花,她曾在炎客的苗圃里抢走了用于染指甲。
萨卡兹姑娘热衷于穿着这条裙子四处撒野,以为这是非常老土的乡野审美,她可以顺着部分人的评价贬损伊内丝。塔露拉察看过这件服饰却认出这是维多利亚高街品牌,裁剪样式相当优秀且价格不菲,接着歪过头学着W的口气犯过来替伊内丝贬损起W来,直言萨卡兹姑娘缺乏文静的气质无法驾驭。
W莫名感到吃了瘪,拔腿跑开,转身冲塔露拉做不雅手势,大声宣布自己就是喜欢以前的西洋裙劣质仿品,讨厌维多利亚价格虚高的伪君子品牌。都怨该死万恶的龙女,萨卡兹姑娘好不容易凑齐的碎片又在装修过程中裂开,伊内丝无法嵌套会初始的形象,变得高高在上惹人生厌。那又怎样?卡普里尼笨得很,差点被卖给资本家做提线木偶,和她同是福利院出身的人,飞上枝头怎么可能变成凤凰?
她想要以前那样的裙子,在住所翻出对方送的那条之后发现早就小的无法穿。红眼睛萨卡兹想到卡普里尼过去的模样,想到被装修成萨卡兹的伊内丝兴许也是可恶的伪君子,质疑敏锐的自己被欺骗,盛怒难遏。
W穿着日常的普通衣服跑到大街上大肆胡闹,让村落所有人能感受到她的失望和不甘,又被一家平日不曾留意的童装铺子刹住脚步。门口陈列着她的审美认知中最喜欢的连衣裙,款式和色彩都是萨卡兹姑娘熟知的,她伸出手去触摸面料,悲哀地发现她已能辨别出这些衣物是化纤,而伊内丝新赠予的那一条是光滑的真丝。她翻到一条与她所拥有的第一条非常近似的连衣裙,最大的码数也不合适她。
萨卡兹姑娘已然远离的不幸幼年,陪着她一起不幸的伊内丝也回不来了。她闷闷不乐了整整一周,有破坏伊内丝送赠过的一切的欲望又萌生些许不舍,期间险些撕坏塔露拉一条价格高昂的礼服裙当作发泄。W在龙女家的电视机上看新闻,认识了一名为卡兹戴尔贱民们发言的政治活动家特蕾西娅,她义愤填膺地指着荧幕里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的女性,告诉塔露拉说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永远和民众一起幸福和不幸。
龙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好人不好人了?」
伊内丝每次只能停靠一到两天,容不得W浪费时间无理取闹,到了送对方前往车站的日子,萨卡兹偃旗息鼓安静地跟在对方身后,临别时使些绊子想害对方迟到。卡普里尼早有预料,每次都预留充足时间供她展示新奇的整蛊手法,和多年前一样不厌其烦地教育她别要总戏耍他人。
W扮了个鬼脸,她在对方工作时穿的白衬衫背面也用油性马克笔画过这样邋遢的鬼脸,似是要耀武扬威地彰显自身的存在或证明对方的教育失败。对方一踏上列车的阶梯她就跑远,萨卡兹姑娘从没有对伊内丝说过一次再见以示礼貌,也没有道谢。她狭隘的心中埋怨远多于感恩,恨高过爱,她不知道这些情感的最终答案是否被掩藏在伊内丝柔顺的黑发下忸忸怩怩,于是迁怒到特蕾西娅的政治对手身上去,裁出歪歪扭扭的小人形来钉到麦田里的稻草人身上,等好奇无知的年轻乌鸦将它们啄烂。
恶魔的欺骗手段起源于说谎。W十分擅长此项技能,再聪慧过人的对手也无法看穿她的谎言,更不用说向来老实本分的伊内丝。每个星期,萨卡兹姑娘都要穿上那条号称维多利亚高街品牌的连衣裙,每次都告诉伊内丝这条裙子又土又丑。卡普里尼不生气,提议W不必再穿这件不合适的衣物,承诺下次会购买她喜欢的款式作为补偿,萨卡兹复眯起眼认真考量权衡,不屑地给出拒绝的答复。
“我才不要和塔露拉那个洋鬼子统一着装风格。”
今天是W的生日,就是早些年在福利院过的那个类型。伊内丝提前折返没有通知她,好在她习惯性地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从洗衣店取回洗净的白底红色碎花裙,春夏秋冬如此带一身清新的洗衣粉味,比铁路时间表还要固定,任何时间点都不惧见卡普里尼。
“生日快乐。”
“不要说生日快乐。”
萨卡兹只有过一次真正快乐的生日,最近她意识到那些日子距离遥远,而她的凡躯肉体有去无回。伊内丝知情识趣地止住话头,跟在她身后陪她去放烟花。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煌近段时日心不在焉,连接受教育都不愿离开小村庄的黑色菲林忽然通知她自己马上要去大城市,以后不能同她一起比赛了。W没有说话,躺在郊野的青草地上望着夜幕发呆,露水里秋意浓,沾湿她的裙子和凤仙花染红的指甲。
「你是不是恋爱了?」煌没头没脑地问又自顾自地答,「我也是哎。」
萨卡兹姑娘对地主家女儿情史的内幕消息没有一丁点兴趣,对其坦言的恋爱话题嗤之以鼻伊内丝爬上屋顶看她剪流水似的银月光,沉默半晌通知她,上级安排她管理其他路线,往后不能经常回来。
W把月亮剪得粉碎,也交换一条信息给对方,不过绝无可能是挽留祝福或答谢:“我得了矿石病。”
一家叫做罗德岛的制药公司在不起眼的炎国小村开设了办事处,萨卡兹好奇地四处参观时被里面的医生面无表情地捉住,被迫接受了免费的体检。那个稀奇的不治之症不知是何时找到她的,W坚称自己不需要没用的稳妥治疗,还私自制作了地雷陷阱意图报复糟糕的体检初体验。只不过她开始感到这座村庄就和当年的福利院一般没落了,再也提不起她半点兴趣,她所习惯的一切注定要被年复一年的时光践踏剥夺,无根的萨卡兹注定要漂泊。
大概是因果,她想,毕竟她不讲理地实施了太多恶作剧。往好的方面想,她会有完整的周末可享受消遣,即使她会频繁地体验无趣,但或者红眼恶魔命不久矣,当要日日狂欢,累得睁不开眼睛再睡去,届时大方地签署遗体捐献,痛快离去未尝不可。
伊内丝没有说话,W顾着剪月光的手垂至身侧,萨卡兹说:“你真无聊。我要走了。”
卡普里尼没不指摘她欠奉的态度,紧随W身后回到地面,唐突地提议问:“要不要一起去维多利亚?”
“我讨厌维多利亚。”她想起身上的这条裙子的来处。
“那里治疗矿石病的条件不错,也有罗德岛的办事处。”伊内丝继续说道,“我也在那里接受治疗。”
萨卡兹足下一滞,转过身去面对卡普里尼,后者见其好像有了解的欲望,又补充新的诱人信息:“塔露拉说你喜欢特蕾西娅小姐,她最近会去伦蒂尼姆做政治演讲。”
话音未落,W捧腹大笑,挑染的两簇红色头发随着她颤抖而颤抖,萨卡兹姑娘的恶魔角在本次意外中仿佛有了知觉,由内而外地开裂。
“伊内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W猜测过对方会礼貌体面地关心她的病情,识相地停止邀请她去讨厌的维多利亚,抑或指出她的态度不佳进行一番无用的教育,然而都没有。简单好懂的伊内丝即使把心摊在手掌任她把玩,她好似也参不透对方清澈透明的心思,遂有挫败感爬上脊椎。
“那你考虑一下,想去就收拾东西,明天就走。我给你买车票。”
“你真奇怪。”她喃喃。
伊内丝整理了萨卡兹姑娘的裙摆,一如W幼年时期那样。W的身高就快赶上伊内丝,故卡普里尼不必再弯下身来费力地为她抚平褶皱,她一时五感麻木疲劳,有欲望想开膛破腹,看看自己那颗跃动的心脏上面有没有源石结晶,有没有裙摆褶皱,恶魔到底还有没有基本的痛感。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伊内丝问。
萨卡兹姑娘痛恨自己超群的记忆力。她依然无法理解假萨卡兹口中念的“如果有喜欢的人,就最好要做到这个地步”,未来也没有打算去揭晓答案。那是一段没有褶皱的坦途一般的记忆,她甚至可以高抬贵手为之打上“美好”的标签,容忍其格格不入地存在于自己不幸的幼年生活中,若是贸贸然去撕下标签,谁知会不会流血感染?她不回答,红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卡普里尼,心知肚明对方不会戏耍玩弄自己。
“你在福利院时说过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萨卡兹姑娘一早抛诸脑后。何况她确实离开了福利院这个小盒子来到炎国小村这个大盒子,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盒子装盛骨骼的余烬,那里面又是否可以筛出源石的黑色结晶,这是所有人最后可以停靠的站点,W希望在那个时刻来临前自己尚能体面地穿着那条土得掉渣的白底红色碎花裙,坟茔上开满艳丽温暖的凤仙花,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远处燃放烟花供偶尔折返徘徊人间的小恶魔观赏。
假如她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不甘于未来注定的终点站。
“伊内丝,拿出诚意来。”
“嗯?”
“如果你是真心邀请我去维多利亚。”萨卡兹姑娘展开双臂,月光在她的后背将她临时制成任人摆布的黑色皮影,单薄轻盈随风摇曳,“就把整个村的冰糖葫芦都买给我。”
“维多利亚的烟火爆竹不比炎国差。”卡普里尼缓缓走近她,像月亮缓缓靠近地球,过去被按下了的暂停键今天重新弹起,磁带方才开始播放接下去的未知内容,“郊区面积大,很空旷,随你怎么玩。”
W快步往外走,夜市的灯火刚刚亮起,陆陆续续有小吃摊主和小商人会贩售他们的得意产品。除了冰糖葫芦,还有劣质的西洋裙,可能会磨脚需要一点简单处理的小皮鞋,一些廉价闪亮的发饰,还有形色各异的小糖人。她打算买一支羊形和一支恶魔形,当作旗帜作为自己贫瘠无味的生活的新起点。
关于自己具体的新住址和生活费,W相信对方已有安排,就在大雾弥漫的伦蒂尼姆,自作聪明地扮演一份和碎花裙一样土味的惊喜想要吓自己一跳。她将消极的骨灰盒的安置问题先束之高阁,决意一如既往延续自己的冒险精神,打开伊内丝亲手奉上的潘多拉魔盒。
对方待她宽厚,那希望之上不会覆盖多少灾难。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