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一直坚信像谢伊这样每日烟酒的家伙身体会老化迅速,还没到五十恐怕就得被医院诊断为肺穿孔无药可救在家里的躺椅上继续吞云吐雾地等死。他的猜测偏差极小可忽略不计,现在寇马可先生在洗手间里抱着洗手台咳嗽,用劲之猛看上去就快把自己的两块烂肺生生咳出来。
虽说是已经在衰竭的器官,那也是聊胜于无的。亚诺拍着对方的后背安抚两块痛苦躁动的肺,针对对方糟糕的生活习惯明嘲暗讽一番,谢伊正意图反驳,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巴黎人查看洗手台里的一点点秽物,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令人不解的物质。
他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副橡胶手套或者镊子把那片不像痰也不像被消化过的食物的玩意拣起来研究半日追寻病因,谢伊的下一步举动直接免去了他的疑虑。大把大把的白色花瓣从对方的喉咙口吐出,都是又小又圆,像亚诺在巴黎居住时摆在阳台的铃兰,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他在烟草的苦涩味道里嗅到了丝丝甜甜的花香。
“老家伙,”亚诺呆滞地说,手机械地自上而下抚对方的背脊,“我觉得你可能快死了。”
“我呸。”谢伊嗤之以鼻以示轻蔑,往洗手台的废墟里啐了口。
亚诺不是医生,还会被网络上千奇百怪的假科普牵着鼻子走,但仍具备基础的生物知识,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人的肉躯能吐出花朵来。巴黎人一边又是翻书又是在搜索引擎里查找关键词,一边赶谢伊去卧室里休息,并严肃地没收了对方的香烟。
他和谢伊的关系恰好处在一个有些微妙的境地里,相互看着不太顺眼,经常有争执与摩擦,过去二十四小时后又心照不宣地跟没事人似的天南地北地聊。亚诺认为这不是坏事也绝非吉兆,给远在伦敦的雅阁打了电话,向现代黑帮咨询病症问题,理由是黑帮见多识广,也许有黑市医生的门路。
这要是让谢伊知道了,还得在此基础上继续折寿。雅阁给出否定回答时亚诺还在电话另一头偷笑,英国人满腹狐疑问他是不是需要精神科专家的帮助。
亚诺挂断了电话,决定与其没头没脑地调查,不如静观其变。
接下去的几日里谢伊的情况一直不容乐观。对方的同事连姆甚至愁容满面地赠了一束白菊,谢伊轻咳着接了过来,连姆沉痛地说:“我们会永远怀念你的,这是邵云送给你的,之后我们会把它种在你的墓碑前哎哟——”
亚诺也逐渐开始受到神秘力量的感召,愈发确信谢伊真的会死,很快,就在没几天之后,谁也救不了的程度。他偷偷跑去对方的家里查看情况,对方正在收拾洗手台里一小堆血染的铃兰花瓣。亚诺既不解也焦急,想拖着谢伊去就医,没有一点精神气的老家伙一甩手躺在沙发上,脸色发白外加那道疤形似半兽人。
“这病肯定好不了。”对方阖着眼休息,隔了一会儿的沉默复而睁开,缓缓坐起身,在茶几上的收纳盒里找烟。
亚诺把烟从对方手里抢走了藏在身后,无论对方如何咄咄逼人都一个劲儿地摇头。哪有那么奇怪的病症,人会从嘴里吐出花来?除非见证狗嘴里吐出象牙,亚诺才会认命,否则说到底,即使他是浪漫主义者,那也是具有科学逻辑的浪漫主义者,不会相信这来路不明的——
可是谢伊生病了的事实摆在他眼前,这并非来路不明的传闻,是活生生的梦境。亚诺支支吾吾半天指出继续抽烟对身体不好,还顺势编造了一个烟草颗粒在肺部生根发芽的故事,说到故事结尾连自己都有点相信了,认真地表示谢伊应该去医院拍个片子检查一下。
他的手心沁出汗水来,无法断言着汗从何而来,是紧张对方欠佳的身体状况,还是对于对方可能会在近几天就猝然离世的恐怖故事。亚诺不是谢伊的什么人,但他不会自欺欺人地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否认他的确在意这个总与他起口舌之争的,比他年长了将近二十岁的老家伙。
接着亚诺终于能说服自己承认自己是在难过了。他揉烂了烟盒,谢伊也没有发脾气,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良久,重重叹气后躺了回去。亚诺见对方不追究责任了便丢了烟盒小心翼翼走过去,询问谢伊哪里有不舒服。
“有。”爱尔兰人有气无力,“有个臭小子不让我抽烟。”
不识好歹的老家伙,亚诺心想,禁烟还不是为了对方的健康着想?他挤上沙发去,心中不知其味地捏捏对方的手臂,半晌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问:“谢伊,你真的要死了吗?”
谢伊闭着眼敷衍了几句肯定,又补充道:“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这些现实亚诺何尝不懂,他只是暂时还没有切身体会,就像亲眼见到白花瓣被人吐出那样震撼,就像熟悉的人突然从生活中无影无踪那样残酷。
亚诺不喜欢留下些什么以后会反悔的遗憾,所以他摇了摇对方的身子,想把对方叫起来。谢伊不耐烦地睁开眼,指责他不仅不让病患享受人生最后的烟草,还要剥夺将死之人安静睡眠的权利。
这些若有似无的抱怨在复杂的情绪里磨得锋利,令亚诺暴跳如雷。他愤愤不平地抓着对方的衣领,大声责骂对方作息习惯糟烂,烟瘾戒不掉,总是吃美国人的垃圾快餐,还歧视法国人,思想顽固听不进劝,总要与他吵架,与小孩子负气斗狠还不觉得自己有幼稚的毛病。
“我就剥夺你的权利!”亚诺怒不可遏,“我不仅要剥夺你吸烟的权利,睡觉的权利,还要剥夺你死亡的权利,我不说你可以去死你就不能死,知道了吗!”
接着他正式开始剥夺,没有一点浪漫主义情调地撞到对方的唇上去,在这以前亚诺想过他会吻一个温柔可爱体贴入微的漂亮女孩,但现实却丢给他一个胡茬扎嘴的老家伙,不仅如此,当他开始意图依靠,现实落子而悔,想连这点温度都小气地收回去。
谢伊不说话了。亚诺往对方结实的怀里钻,手攀附在对方胸膛的衬衣上,仍旧哑着喉咙要求对方不准死,他可不想在一具尸体边一觉醒来。谢伊揽着他的腰勉强答应了,他们在狭窄的沙发上没有争执地和衣而眠。
亚诺在梦里看到了满天飞舞的铃兰花瓣,月光般亮,白雪般薄,尘埃般轻。到了第二天他会后悔地把茶几上的报纸往活蹦乱跳的谢伊的脸上招呼过去,而那都是后话了。
O Fi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