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parture(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3-10-10


势可割裂晨昏的铃声犹如泉涧的清澈回响,一串不知是黑曜石还是珍珠的饰品零落在阁楼的木质地板上,打断这一方压抑的一呼一吸,将金发少年从混沌又黏稠的漆黑梦境中拖拽而出,随即变得凶狠急躁起来。待到他挣脱泥淖起身,手忙脚乱地从狭小的藏身处一路飞奔落至空旷无人的门厅,茫然无措地在半生不熟的地带寻得锲而不舍作响的电话时,提醒他大可就近在二楼卧室内接通这一波呼叫是为时已晚了。赤足以及清洁打蜡过后的地面害他不甚趔趄,所幸这般丢人现眼的笨拙无人目击,日后亦难以考证,乔鲁诺毫发无损地来到闹个不停的座机跟前,拨号按钮上方的一盏小小红灯烦闷地闪烁着,通知金发少年此前在阁楼上睡得人事不省之际已然错过了不知几次重要通话——之所以被他煞有其事地冠以重要的形容词,自然是因为提示灯倒映于未成年的瞳仁中央如火焰频频灼烧,比铁轨线路上的信号灯更夺目,比呼吸机上的警示灯更教人心跳加速。

他握住听筒移至耳畔,试图费一番口舌解释大半年来他在偌大的新居只清晰认得书房,卧室,卫生间和餐厅,剩余的大部分安置给他的空间仍处于半废弃,待探索的状态,仅有佣人会定期打扫和整理因闲置而堆垒起来的尘埃;并诚恳致歉。而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留给他编排措辞的机会与时间,轻轻唤起他的名讳,听者却觉震耳发聩一时语塞,心室隆隆作响似摇滚乐队演出前的排练,却令乔鲁诺无端联想起庭审末尾法官宣判最终结果时,阒无人声的肃穆景象来。于是被告人的手心沉默地冒出一层湿滑的汗沿着掌纹无助彷徨地撰写,他不得不紧张地抬起另一只手扶住妄想逃脱的听筒,手指一圈圈纠缠着电话线,而麻木的指尖在其轮廓上来回摩挲,极度渴望疼痛与鲜血一类的刺激事物维持难能可贵的清醒。

“我在卡西诺附近下了车。”

“呃?”乔鲁诺没有及时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夏日炎炎,屋子里头则冷气怡人,方才灼热得要流出液体的眼球此刻正在冰柜里迅速降温,未成年汗涔涔的后背透出风暴袭击过后蔓延的萧条寒意以及不具名的疫病。

“不想去了。”

没等金发少年组织出完整体面的语句询问对方为何没有按原计划参加基础军事训练,对方简短潦草的答案中姑且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结果。片刻的寂静折磨过后,被告人搅着电话线拉扯,怀疑对方将要蓦然挂断,对面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想去别的地方,但还没想好具体的。”法官对他说,声音不知是因电流声失真还是其他缘故显得憋闷粘腻,“你要是想一起,就先收拾行李到卡西诺来。”

乔鲁诺对着那番语气不知该算请求还是命令的提案用力过度地点头,须臾便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他的神情动作,遂慌张开口答应。公共电话的使用时间有限,他没来得及多说一些其他的寒暄和挂念便急匆匆撂下听筒,跑进卧室里,在一本百科词典中找到了一份被当作书签使用的意大利地图。卡西诺距离那不勒斯约一百公里的路程,如果金发少年擅自开走家中车库里唯一一辆代步工具,并且路上交通畅通无阻而乔鲁诺又有足够胆量,太阳落山之前就能见到对方。稀里糊涂的脑海中闪现的这个念头无疑是一针前所未有的兴奋剂,喜爱将一切滴水不漏计划周全的少年无暇顾及身外之物,想起什么就去取什么,胡乱扔进行李箱里,汽车后座和后备箱中也未能幸免,他努力不去想象物件杂乱无章的模样,要以最快速度出发。

乔鲁诺在这里独自住尚不足一年,又即将开始无定漂泊与舍命冒险,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心甘情愿地迈出离开的脚步,而不是谁去强迫去要求,抑或他权当自己是激流漩涡中的轻舟无可奈何地淈泥扬波。

阿帕基留给少年的全部纸条都被压得平整收在一本活页夹里,平日往来言语不多的两人在纸条上倒是能喋喋不休一整节课,这是他有条件带在身边的纪念品;而像是电视柜里藏着的不少乔鲁诺并不上瘾的游戏卡带,以及只有友人莅临做客才会启动的游戏机,就只能遗憾地留在原地等待新主人前来认领。人总会有些遗憾的,而这样如影随形的残缺伴着他写下一封无懈可击而自私的道歉信放在玄关,启程离家后会一路减缓,直至一百公里外的卡西诺。所有惋惜沿着国道撒入莱皮多河谷飘进卡西诺山里化作红罂粟,隐修院徘徊着的战死亡灵断断续续地阅读和指摘他年少无知不足挂齿的苦恼,而少年自己落得一身轻盈去见爱人。




被突如其来的乔斯达家族接走之前,乔鲁诺的基本维生手段是无伤大雅的偷窃。他历来向自己明确这是精细,聪明,有着些许捉摸不定的狡黠而又不至于太过失礼的“工作”——他会不遗余力提供令人满意的优质服务,恰如其分的温和态度和笑颜以换取目标群体自愿付出的一点财物和行李。相对于夺人性命或纵火打劫,至少没有谁会由于遗失身外之物而寻死觅活,故堪称是双赢的局面。昨夜方才借口对他施予暴力并赶出家门的继父眼下不知所踪,生母于卫生间的浴缸中与温热氤氲的水蒸气以及一小撮白色粉末醉生梦死般悱恻缠绵,脸上还留有两块淤青和正在愈合的疤痕的少年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或者他该称之为临时落脚点——取走藏在枕头套里的一沓备用现金后再度出发。

过了十岁之后乔鲁诺便不再好奇与企盼那位素未谋面的生父于某一日执行自己的探视权,年岁渐长亦层层掩盖了自己对其诸多不切实际的臆测以及其生死的猜想,因此当乔斯达家族的代理人费尽周折找上他,单方面地严正通知他其生父于前年去世,并赋予他遗产继承人的身份,递给他一系列堆叠如山的说明文书时,少年既不喜出望外也不大惊小怪,甚至不屑于对这份难以消费的意外之财起疑,仅仅是感到难以名状的微妙和荒诞可笑。一方面,哪怕陌生人将他引诱到万劫不复的无尽深渊,也不会比他目前身处的满是脏污的低谷窘境更欠佳;另一方面乔鲁诺不得不承认,对于糟烂得平平无奇,千篇一律的苦难生活,他已然厌倦多时,肉躯和一半被蚕食着的魂灵迫不及待意图出逃。

金发少年仍记得宣布资产转移完毕的那日,彼时他尚未染发,招呼也不打一声地,两手空空地离开蜗居了近十六年而毫无留恋的敲骨吸髓的地带,只觉地平线上落下的一半太阳正将他的骨骼烧成一吹就散的灰烬,脚下宽阔而陌生的路面蒸腾融化成沥青柏油,如梦境般粘稠,如午夜的空屋般漆黑,车行道中心的虚线似柔韧飘带,两者忙不迭固定稚嫩的脚踝和手腕,天气转凉后凝固成为他全新的枷锁与束缚。抑或无需时日他走不动一步也随之一同蒸发,成为夕阳一侧的云团中透明的不起眼的水蒸气,机缘巧合地污染谁的镜子,被谁的口红划开,写上同他无关的暧昧留言。

乔鲁诺总是缺些钱,他那处没有温度的住所并非每天都提供完整的营养一日三餐或提供遮风挡雨的基本服务,而乖谬的是当他离开那对冷漠的父母,不再需要去做那些有违道德和法律的行径以换取基本的生存保障时,稀薄的快乐情绪也未能持续太久。少年一切听从安排,习惯性扮作乖巧懂事,住进了那不勒斯郊区的独栋别墅中,鉴于他那足以编写自传的悲惨童年和逆来顺受的脾性,乔鲁诺能够利用他人的共情轻易获得一切他需要的,想要的。如果他厌恶进入校园与同龄人进行愚不可及的社交活动,他大可以要求留在了无生气的房子里自学,乔斯达家族的代理人保证可以委托最出色的家庭教师为他辅导学业。

乔鲁诺一整个夏天都在这座格局大得如同生满苔藓的迷宫的房子里浪费殆尽。尽管还有不少房间留在阴影中尚未探索,例如电视机房,游戏机房,地下室之类,十五年流浪的残酷青春过早摧毁了他的好奇心,少年基本只会停留在书房和昏暗的阁楼内虚度,除了向端茶送水操办三餐的女佣道谢基本不说多余的话。他会点起蜡烛,猜测今天的香薰是什么样纸醉金迷的气味,随后把自己丢到睡袋中去抱着柔软的枕头,绞尽脑汁钻研生父与代理人家族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直至昏昏欲睡地把手中只读了两页的文学小说砸到脸上,直至烛心发黑散发异味,他才记得起要熄灭蜡烛;兴许有朝一日他会死于自己的疏忽引发的火灾中,于是乔鲁诺又开始翻阅各种有关濒死体验的案例和死后的玄学。

暑期尾声,少年草率地抛掷了一枚硬币来决定自己究竟就读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他固然喜欢终日一个人泡在书房墨香中,而既然对他进行人道主义关怀与援助的家族主动提出他应当逐步恢复正常的校园生活,他自然不会叛逆地去异议。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乔鲁诺需要维持同外界的接触以达到完成社会化的目的,而从少年个人的经验推断,他不出门会更有利于身心健康。

学校里永远不缺找茬的幼稚刺头,幸而少年早有防备,持有一套成熟且成功率较高的体系专业应对校园霸凌。他会第一个抵达学校,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储物柜的名牌被他取下丢弃换上一个虚假的名讳,防止无趣的喷漆涂鸦与恶意字条的袭击,至于那些想要无意义的肢体冲突的同学,他也不介意运用一些街头的下作技巧煞一煞对手的威风;不对挑衅行为做出反应,任何的示好也将被他视若无睹,理所当然地独来独往;只在上课时间申请去洗手间,以防谁趁他不备对他的座位动手脚,诸如此类。乔鲁诺不打算就校内亦真亦假的谣言去向乔斯达家族证实,矫情地打小报告以免代理人大张旗鼓地莅临校园,也不会傻头傻脑地去向陌生的同学们澄清。他心知肚明一束又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想要针对他的致命伤,挖出他的下意识反应,而恰好他最擅长的便是改写自己的代码,隐藏本能,如此一来待到所有人皆失去兴致,便自然调头去寻其他乐子。

唯有后桌的留级生喜欢找乔鲁诺搭话,不厌其烦地对一台惜墨如金的机器输入一些必定会遭到有十足因由铺垫的委婉拒绝,又令少年琢磨不透万分费解的指令。最初乔鲁诺以为纳兰迦自以为与他同病相怜才会费尽心思试图撬开他层层伪装的硬壳企图挖掘出一丝认同感,不料其人似乎当真没有心机,对待谁都是同一副面孔,乔鲁诺淡漠地想,像这样大大咧咧的家伙到了社会上就是马路中央被车轮碾过的可怜小狗。

少年屈指可数的社交对话基本都是与后桌乐意自讨没趣的朋友进行,他能够进行回应的部分仅限于课堂和作业相关的疑问。好在互动时间相当有限,总是不及格的留级生时常被高年级的朋友抓去补习,纳兰迦也被拖行离开之后,乔鲁诺会整理自己的课本和作业,找到那么一两张趁虚而入的字条,展开后颇为歹毒的留言赫然在目:

「你是精神病患的孩子吗?你有遗传反社会人格障碍吗?」

剩余的标点符号和字母化作一群嬉笑的小人逃离了纸面。乔鲁诺将纸条揉皱成团握在手心,接着写完了作业。夕阳又埋了半截入土,地面翻滚的热浪在校园附近街角的雪糕店却难以聚集。他依照惯例犒赏自己一份开心果和巧克力双球,有时会分享给馋嘴的盯着他瞧的小孩子,而后回到私家车上。恭候多时的司机向他打了个招呼后驱车离去,少年感到落日注视着他的后背,短发无法覆盖的后颈处染成一片耀眼的金色麦田,顷刻燃烧起来。




距离校园不远处有一间开了数十年的小吃铺,热门的冰镇饮料和金灿灿的油炸食物摊在最显眼的地方,一台粘着灰尘的老风扇吱吱呀呀地转,掀起夏日傍晚的热浪余温,赶走盘旋着想吃霸王餐的虫蝇。尽管精心挑选的产品均顺从了当今青少年的口味,其装潢与照片不免透着一股来自上个世纪的霉味和俗气,而令乔鲁诺感到意外的是实际上会有不少年轻学生不介意其貌不扬的店面频繁地光临。

这之中不为人知的揽客奥妙所在由其常客之一,后桌的留级生向他揭晓:小吃铺里面隐秘的房间别有洞天,好几台新款街机坐镇其中,悦耳的游戏电子乐叮咚作响,营业至夜间十点的招牌无疑将此地打造成了专属未成年人灯红酒绿的理想世界以及本店老板的懒人点钞机。纳兰迦时常跟着自己的朋友在周五一放课就马不停蹄地前往游戏机前的座位,用书包霸占位置,仗着翌日为周六的事实一直玩到老板不得不打烊,才依依不舍地买走最后几块炸鸡和雪碧当作蹂躏肠胃的晚餐及宵夜享用。

说到这里,后桌的同学自然兴奋地邀请乔鲁诺在本周五也一同前往,乔鲁诺一如既往地打算礼貌而委婉地拒绝并附上不会实现的“下次一定”的轻巧承诺。少年的周末之于纳兰迦大约是乏善可陈的,但那间抵得上他过去的卧室面积约十倍的书房每晚都用隐约晦明的银河哲理不断感召他将死未死的好奇心和已然假性近视的疲劳双目。

迄今为止除了纳兰迦为了逃避个别暴躁的补课老师忍无可忍的体罚——留级生一边泪眼汪汪地恳求一边拆下了脸上的创可贴,乔鲁诺证实其确然被一把金属叉破了相——而来到少年的“家”中补习,他从未有过招待做客的朋友的经历。当自说自话的客人拜托他做一回房屋导览,跟着他一道在够容纳一整个班级的人开狂欢派对的房屋里反复迷路,纳兰迦止不住的抱怨让空旷的地带显得愈发冷清。乔鲁诺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座壮观的房子还有一个后院和温室,一些绿植和花卉被规规整整地安排在花盆和地块中茁壮生长,看得出来称职的佣人并没有因为新主人的忽视而偷懒;温室里还有一张书桌,有一沓空白纸张和一台打字机,乔鲁诺随手拈起一张书页称可以给自己的第一名学生出点考题,后者则连连求饶。

虽说卷面成绩不够理想,乔鲁诺没有继续刁难纳兰迦,以及他自己,天知道传授知识的难度到底几何。原本用完晚餐八点半左右,纳兰迦准备打道回府,偏偏心血来潮地想起房屋导览时见到的那间闲置的游戏机房,于是少年无可奈何地浪费了两个小时陪同,一道探索躺在橱柜里一直不受待见的那几盘游戏带子里藏着的秘密。此后,纳兰迦总会邀请他一起去那间小吃铺的后室一探究竟,乔鲁诺总是埋头读书,翻出各色借口搪塞那份之于他略有沉重的邀约。

而这次留级生有备而来,展示了最新的一份数学测试卷,依上面的成绩显示,纳兰迦刷新了个人纪录得到了一个C。洋洋自得的学生举起手里的甜品店传单,花花绿绿的夏季新品令人目不暇接。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待到乔鲁诺上套,啃着巧克力冰激凌球的时候纳兰迦会趁他满嘴冷饮再次邀请他去街机厅打游戏,而少年将失去回绝的余地。传单被折成一架纸飞机,紫色蝴蝶装饰图案恰好落在机翼处,纸飞机从纳兰迦手中掷出,戳到乔鲁诺的前额,少年说:「好。」

也许会见到阿帕基。在被失事的飞机磕上时,如是念头突然随着撞击突兀地冲进他的脑海中,溅起少量火花和石屑,令他忽而腼腆起来,弹开那架不识趣的纸飞机。残余的航迹云围绕着他的所在,似乎在向他揭示一座神迹。

乔鲁诺知道这个名字还是数周前,他初次见识纳兰迦被人拖走去参加补习,留级生脱口而出的凄厉惨叫和讨饶中混杂了对方的名字。即便没有这样一段小插曲,大概少年也会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这个简短的魔咒。阿帕基比他大两岁,他见过对方约莫两三面,而对方甚至未必知晓他的存在,亦谈不上接触和对话。对方个子比他高出不少,银白发梢越过肩膀像一座沉默的雪山,常戴一副音量不明的耳机,冷酷无情地听从了谁的命令将纳兰迦拎去课业丛林的屠宰场,与此同时隔绝了牲畜的绝望呼救。乔鲁诺从未听到过对方大声说话,实际上凭借这一点,他猜测阿帕基的耳机并没有当真在播放音乐,假如每一堂课后的休息时间都打开磁带播放,那么电池到了下午多半已经动力不足。

正因为对方的耳边没有隆隆作响的摇滚乐才能压低声音,也许对方留意到他还在座位上看书,才没有提高音量打扰到他。乔鲁诺很少带着这般善意去揣摩他人的动机,何况面对一位全然陌生的,行为稍许粗鲁,看上去也不好惹的学长,一切仅仅源自对方刻意压低的融入环境中的声音,源自少年凭空的想象。如果最近他正在阅读的不是《傲慢与偏见》而是《基督山伯爵》,大约不会产生这些触感温和的幻觉。

纳兰迦催促他一起出发去享受周末,教室里还有些其他学生在打闹嬉戏,此时离开可能不是个正确的选择,下周也许他需要面对带着侮辱性文字的喷漆涂鸦的储物柜或者一张满是字迹的课桌。但乔鲁诺现在确实很想吃冰激凌,故磨蹭着思忖片刻后决定下周一早一些到校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跟随后桌的朋友来到校门口。

日复一日如出一辙的夕阳,少年不知道今日的是否会有些不一样。




周末的四十八小时内,乔鲁诺鲜少跨出宅邸大门半步。他全新入伙的家人曾投其所好地赠予他艺术会展甚至书展的门票似诱饵般躺在门槛外侧,他想去只需要开口说一句话,迈出去之后其余的步骤和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将由非亲非故的人们前赴后继地处理与摆平。少年不愿意离开好不容易熟悉习惯的环境,充满油墨和纸张香气的书房,狭小的阁楼点燃的蜡烛是天竺葵以及薰衣草,露水弥漫的温室中根据他的喜好而新增的盆栽烟霏雾集,乔鲁诺找不到去往外界接触旁人同社交互动的理由。

因此当少年拘谨礼貌地告知家中佣人和司机今晚自己需要出行时,他捕捉到后者脸上流露的不约而同的讶然,不那么夸张的,温和的情绪表达,甚至欠了欠身子即刻去为他准备,不做过多询问和干预。乔鲁诺不清楚自己平日里的惯常冷淡是否会教人心寒,而眼下他亦无心细数追究自己过往犯下的错误,开始埋头清点整理此次外出的所需物品。纸巾,一些现金,一把可以覆盖两个人的长柄雨伞,可供分享的水果硬糖盈盈一握,水果香精的气味如夏末还滚烫粘腻的风,随时随地将少年裹挟带回到前几日昏暗而漫溢着年少轻狂的热闹的街机厅。

那些血腥暴力的格斗游戏名称,乔鲁诺在游戏卡带的贴纸上已然见识过,虚拟世界的你一拳我一脚相较现实中的攻击侵犯所致的伤害显得儿戏,不值一提。自从上一回纳兰迦来到宅邸做客之后,他没有再去自娱自乐地玩一把游戏作为放松的活动,一招一式的指令随之模糊,即便他有战术上的考量,双手也绝无可能来得及反应和执行他的指令。乔鲁诺不介意在这无聊的社交活动上毫不努力地失败两把随后找个需要读书学习的借口推脱,顺理成章地离开这里,毕竟到了这个时间点,司机已经驾车在学校附近恭候多时,他不该如此无礼地任由其枯等,更何况他在街机屏幕前的座位上坐下才三秒钟就已无所适从。

「三,二,一,开打!」

街机厅嘈杂又激烈的音乐令少年不由自主地少许反胃,乔鲁诺随意输入了几个他还有印象的攻击指令之后便将胜利拱手相让,只要快速被击败,日落前他就能回到怡人的书房内完成那本《傲慢与偏见》。虽说是当之无愧的文学经典,他还是自认不宜阅读过多情爱小说,毕竟他与人的交际稀薄,那些文字里的牵线无法触动也无法为他所用,少年想着自己的下一本书可以是悬疑小说,阿加莎或柯南道尔能提供大量不可思议的作案手法,消磨更多时间。

鲜红的屏幕倒映在他的瞳仁深处,犹如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直直刺入,乔鲁诺的脑海内浮现与当下场景毫无关联的案发现场,线索,字句,拼凑成没头没尾的一个谜面,魂灵像是离开了街机厅,小吃铺。偏偏这时一双手探过来,包裹住他意图敷衍了事的十指,一名陌生人接管了暂时出窍的少年,三下五除二地替他达成了首战告捷。

这与少年原本的目标南辕北辙,也让对手同学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冲着乔鲁诺身后嚷嚷:「这是作弊不能算数的!太卑鄙了吧,阿帕基?」

少年听见了认得的名字,垂下头去看那双被荧幕灯光映得五彩斑斓的手。似乎感应到视线意识到不妥,手的主人将它们收回,乔鲁诺感到对方的指尖有些粗糙,轻轻扫过了他毫无防备的手背。

「抱歉。」阿帕基轻声对他说。

「你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

他不得不说自己没有意料到对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表达歉意,也看不出如对方一般有边界感和谨守分寸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更令少年困惑的是,理应厌恶肢体接触的自己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这教他不由得害怕起来,全身上下的细胞开始东张西望草木皆兵,发出各类虚假警报提醒主人无形的威胁逐渐逼近。

乔鲁诺的反常不可抑制地持续发展,他在街机厅麻木地玩到夜深,无名的航迹云无征兆地入侵四肢百骸害他飘飘然得忽略了他向来最烦躁的喧嚣。他不记得胜负,不记得向焦急的司机道歉了多少次,不记得从街机厅离开的同校生们叽叽喳喳聊了些什么内容,只记得在小吃铺的冰柜前,阿帕基递给他的双球冰淇淋蛋筒是巧克力和开心果味的。

他原以为对方没有留意过他,也一度确信这只是个教人愉快的巧合,甚至质疑对方是否会和那些虚伪地扮作和善的人一样最终是为了捉弄他侮辱他来取乐。但无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几何,不争的事实是此后发生了不少令少年心情舒畅的好事,不再有人用窃窃私语和粗鲁打量的目光来骚扰他,即使他迟到一点,早退一点,也不会有谁得闲往他的储物柜上喷涂恶作剧,或者拖走他的桌椅把书粘在桌膛里。最意外的是,班级恶霸的恶意字条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发现那些从作业本上随意撕下来,载着歪歪扭扭的歹毒诅咒的纸张。

到了周五,乔鲁诺的运气势不可挡,从卫生间回到教室后他看到课本里夹着一张纸,露出尖尖的一角。他小心翼翼展开判决书,平整的页面上赫然是简短的邀请,和一张不知是哪支乐队的音乐演出的门票。少年记不得艺人的姓名,只记得邀请的末尾是阿帕基的署名。

乔鲁诺在家做足了功课,明知摇滚乐队的现场会有多吵,明知可能会有很多他不熟悉又不怀好意的同校生,明知这若是个陷阱能将他如何惨烈地碎尸万段,但他还是如约去了。实际上,尽管现场的演出理应震耳欲聋,阿帕基借给他那副头戴式耳机隔绝了不少人声鼎沸;声明是余票的,送给了乔鲁诺的那一张入场券,是对方仅获得的两张门票其一;台上的乐手与观众互动,相互推搡的人潮涌向少年时,又被对方稳稳挡下。

少年头一次观看如此热闹的演出,心脏跳得和音响一样吵,令人头晕目眩,奇怪的是乔鲁诺竟不觉得讨厌。后来阿帕基打听他现场演出初体验的感想,摇滚乐入门级学生绞尽脑汁思索恰当的形容词之际,对方称乔鲁诺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会喜欢钢琴独奏之类的古典音乐会的人。

乔鲁诺想象了片刻认可了这种疑似刻板印象的标签,接着问对方要不要试试看最新的游戏卡带。他们耗费了不少精力一点点摸索共同话题和彼此的爱好,少年为此在周末开始时常迈出书房,温室,卧房和阁楼,搜寻对方的兴趣所在,频频接触新事物,沐浴刺激;认识摇滚乐队的类型和名称,还有他不爱玩的游戏卡带中简单的故事和游戏方式。

他把对方留给他的第一张字条和第一次演出的门票票根留在了活页夹里,封面的标签留着空白,少年尚不知如何命名,思忖须臾就难掩赧然。




时间素来是无意的旁观者,无论主体的感受是度日如岁还是白驹过隙,它的速度不受人间评价的影响一如既往的平均,态度傲慢而难以捉摸。乔鲁诺想出一个方法来量度它的流逝,于是他的头发愈来愈长,翻阅过的书页则相对的减少些许,鉴于他匀出了太多时日去叫停自己对外界活动的心理排斥。顽固的河蚌强迫自己去熟悉频频游移在自己身侧,不知意图是好是坏的同龄人,缓缓松开闭壳肌打开蚌壳,进行旁人眼中再正常不过的社会活动。

刚刚下定决心踏出舒适圈的小动物只会在划定范围内谨小慎微地摸索探明,偷偷观察其他人所偏好的,在自己手中翻到纸张边缘发毛的书页里寻找案例来回比对和笔记,试图参透那些陌生的习性及其成因,而后笨拙滑稽地模仿个七分相像,如同人群中衣着鲜艳的小丑一般显眼。少年破天荒地拜托家中女佣去寻找几盘最新的游戏卡带时,后者尚以为这是乔鲁诺最近沉迷的某种爱好,马不停蹄地驱车前往目的地,添置清单上的一切所需。

电子游戏不如书房的油墨令人上瘾,少年对其中暴力内容从不怀有求知欲,奈何新游戏发行之际他能从阿帕基口中得知这则可有可无的消息,满腹墨水忽然不足以支撑起接下去的话题,尽管对方知晓他对游戏并没有太大兴致故而及时地岔开了话题,这仍旧教乔鲁诺沮丧不已。寻找共同语言之于一名憋闷已久初出茅庐的小社会人而言难度不亚于让从过去穿越而来的君主接受王朝注定覆灭的悲哀现实,偶尔的公共课上他们并排坐着,少年说的话不多,基本一直埋头看书,记笔记或思索破冰的只言片语,想要像普通人那样随意地聊天,又惟恐会暴露他本身细碎又繁多的不堪而吓跑对方。

他不知阿帕基对他的难处知情与否,不过也许是年长两岁所带来的肉眼不可见的优势,对方总能轻而易举寻到少年喜欢的,恰如其分的距离——比如下课前的十五分钟,对方把纸条推到他手边。上边的内容当然与学业无关,却无疑让习惯认真听课的乖孩子不由自主地分神到纸面上的潦草墨迹,一笔一划地仔细阅读以免错过未具名的暗号。阿帕基通常只会问他哪天放学后有时间,对方似乎有自己的渠道获取大量的冰激凌优惠券,临期用不完就只能浪费,于是他们可能会一起不分季节地享用冰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也有彼此沉默的片段穿插其中。随后他们可能会和其他朋友一起去街机厅玩一会儿,直到少年消化不了其中的喧闹,对方便率先站起身,问他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接着他抬起头来,对方塞给他一颗从糖果贩卖机那里得到的巧克力。大概是腻人的糖分给予他足够的英勇,他问阿帕基要不要去他家体验新的游戏卡带,如是费尽周折终于约定了下一次独处的日子。

少年存下了他们相互传过的所有纸条,一起去过的音乐演出的票根,分门别类地归入活页夹中;除此之外也会有一些超市收银处留下的收据小票。临近圣诞节假期时,回家之前阿帕基需要替家人采购食物和日用品,从没有上述经历的少年亦步亦趋地跟随对方来到超市里。上一次他驻足商超之类的场所还偷偷摸摸地取走了些食物,趁着人群闹哄哄地涌向收银台悄无声息地离去。这时候乔鲁诺的头发长了不少,漫不经心地路过头发洗护产品区时,他停下来好奇地看了看琳琅满目的染发产品。

突如其来的念头砸中少年的前额:若是他想要和过去恼人的影子彻底地告别,兴许可以从改变形象开始。阿帕基替他挑选了所有的材料,他们在卫生间里花了将近五个小时才完成这项大工程,但少年一点也没有感到饥饿,甚至不觉时间竟有过得那么缓慢与煎熬。对方帮他洗去味道刺激的漂发剂和染发膏时,指尖无意触碰到他微微发烫的耳廓和裸露的颈后,虽然泡过许久的温水依然有些粗糙和坚硬。现在乔鲁诺才知晓那是对方在校乐队排练留下的琴茧。

趁着吹风机隆隆作响害人听力衰退,热风带走金色发梢的水分,少年试着鼓起勇气提高音量邀请对方共进晚餐以及,或许,如果时间太迟了,也不妨考虑在这里过夜。

他拜托家中女佣多做了一人份的餐点,由于不熟悉对方的饮食习惯只得按现成的食材多做了几种家常菜。不知具体原因几何,乔鲁诺观察镜中陌生又熟稔的倒影,感到镜中人的神色有一丝不言而喻的得意忘形,大约是他刷新了自己的形象,而对方正在他的身旁整理他两鬓的碎发的缘故。

金发少年分享了自己私密的阁楼,找到自己最大号的当作睡衣穿的衬衫给阿帕基;对方塞给他一盘写着“圣母晚祷”的旧磁带,告诉他这是他能找到的家里唯一一盘古典乐,两名学生就着柔和烛光反复听着老掉牙的优雅旋律,直到播放器电量不足,他们在两个分开的睡袋里互道晚安。

翌日阿帕基启程回家前借走了一本叫做《勒鲁菊血案》的侦探小说。那本书已然泛黄,页张脆弱,充满上世纪的古老气息,乔鲁诺记得那是推理史上第一部真正的长篇侦探小说,他还没有全部读完;他在暗自猜测对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尝试迎合彼此的喜好以创造共同话题,于是他忘记应当提前道第一声“圣诞快乐”。

这项小任务在他飞抵英国后拨通国际长途电话时顺利完成,电话拨号时金发少年悄然祈祷接起听筒的是阿帕基,一遍遍一字不差地记忆他需要寒暄的话语,以拉长对话时长。他想给对方挑选一些合适的礼品,想打听对方喜欢或需要些什么,但那样似乎就谈不上惊喜了。当地只有各式各样品牌的茶叶礼盒得体又有本地特色,乔鲁诺埋头搜寻半天,装模作样地给其他朋友也带了一些手信;他花了两天闷头听本地的摇滚乐,小心翼翼地选出一盘相对小众但他以为不错的音乐磁带打包好,放进对方的礼品袋中。

忙完之后,伦敦连日阴雨加雪,时间粘稠流速减缓,戴不完的礼貌面具和应酬般的节日末尾令金发少年迫切希望快些回到尚有寒气但阳光明媚的那不勒斯。在新的学期他有无数遥不可及,荒唐可笑的愿望想要一步步踏实地实现,这些那些,全都和阿帕基有关。




随着负面关注的急剧减少,调整过外形的金发少年能够更加自然地融入学校社团活动中,只是其态度仍称不上积极活跃。冬末春初生机勃勃的校园似乎不再徒添苦恼和烦躁,不需要时刻守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后,乔鲁诺也会翻看社团招贤纳士花花绿绿的传单手册或于课后参观社团活动现场。他料到自己至多有兴致参加读书社之类斯文安静的活动,而那些繁琐的阅读他在家里完成会尤其自在,故他稍微顿足思忖过,便迈步去寻找校乐队经常活动的教室。

那里的景象比乔鲁诺想象中的还要热闹非凡,排练室门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他偷偷踮起脚尖也无法看清门内的现状,听不清乐器的响动,不知道阿帕基是不是在那里。在此前对方未曾明确邀请他去看乐队排练,兴许他此番未有提前通知的造访会造成困扰?

乐队的队长来到门口驱散过多无关的围观人群,乔鲁诺踟蹰片刻决定先行一步,正欲转身又被叫住,来者礼貌地询问他是不是来找阿帕基的。金发少年略显局促地点点头,被邀请进入排练室。

实际上他还不清楚阿帕基是吉他手还是贝斯手,他臆想中的对方大约两种乐器都擅长,修长的手指扫过琴弦教人眼花缭乱,且对方大约鲜少并不喜欢使用拨片。乔鲁诺的发梢已然触及后背,漂染过后他每天的清晨都会花些时间保养打理,随后编一条辫子垂在脑后,留长发的好处是当他感到不知所措时,至少可以寻找和清除发梢的分叉以掩饰尴尬,他尚不清楚阿帕基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习惯。

对方的友人大多是乐队成员,不是的那一部分亦具备参观的特权。纳兰迦在靠后的座位那里向他大力挥手,应当与兴奋无关,纯粹是某种强烈的求生欲所触发的自然而然的动作,不难看出后座的留级生旁观排练的代价就是手上那一小沓额外的课题。金发少年还没来得及同阿帕基打招呼,一边客气地打探纳兰迦的作业成果和感受一边四下搜寻学长的位置。

乐队的主唱是一名相貌颇具偶像潜质的女生,和乔鲁诺当是同级,但金发少年从没能认真记住那张脸——他曾在自己擅自搜索的有关父亲的信息中看到过少女的父亲的名字,由于对这些过往的抗拒,他宁可被蒙在鼓里也不想再度接近真相半步了。乔鲁诺反复环顾排练室,少有地焦虑起来,纳兰迦悄声问他一道数学题的正解之际,他的视线终于撞上阿帕基,心绪不宁的迷雾才算被驱散。对方一头瀑布似的长发被束在后边,穿着一件赛车条纹的衬衫,手紧握着贝斯琴颈,少年远远地勾勒出对方手背底下冷淡的青色血管。

对方也找到了他,不过没有足够的空闲供他们揣摩两双眼睛里的笑意和内涵,不大的挤迫空间里一次校乐队的训练似乎比摇滚乐队的演出现场还要盛况空前,除了回荡的鼓点,女主唱的歌声外还会夹杂针对纳兰迦粗心做错题目的训斥,如同罕见的创新的和声铺垫在略带迷幻色彩的旋律里。类似的音乐犹在耳畔,在圣诞节假期他听得足够多,大概可以就这个话题洋洋洒洒写出一篇小论文分析。上次赠予阿帕基的礼物,对方还未点评一二,也许他可以在排练结束后打听对方的磁带听后感想。

那盘他无法百分百欣赏的另类摇滚乐,成功在他空茫的脑海中投映下一片斑驳绚烂的热带鱼那般逡巡的灯光,有不具名的因果关系导致金发少年听着嘈杂的鼓点与刺耳的电吉他时会感到安宁。乔鲁诺将之归因于半年多以来现场音乐表演的熏陶,这些过去他敬而远之的元素被打上了熟稔亲昵的标签,风中招摇,像台下奋力挥手的观众;他听取纳兰迦有关附加数学题难度超纲的抱怨,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身影,松弛的思绪如热气球飘浮到九霄之上。

待到金发少年回过神来,阿帕基在他身侧,下一秒对方伸手过来迅速做了一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往少年的鬓发间别上一枚精致而女孩子气的蝴蝶发卡。乔鲁诺忽感不适,他想这应该不是属于对方的饰品,却沾染着对方的体温落在对方掌心里再辗转到自己的头上,于是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回阿帕基手中。

可能对方意识到乔鲁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举动,不问亦不调侃,手指蜷起包裹着那枚无关彼此的发饰,空余的另一只手趁着留级生被补课志愿者追杀,将一张近日的演出门票递给他:

「别让米斯达看见。」

那本是一次与过去别无二致的音乐演出,摇滚器乐与鼎沸人声犹如扑往沙滩的春日浪花,无尽的欢呼声中乔鲁诺几乎听不清任何话语。阿帕基固定住他的手腕防止他就此被人潮冲走,手心冒出薄汗无形地覆盖少年稚嫩的腕骨,层层叠叠地渗透。

金发少年总是喜欢预判一些事件的发生,他越是热衷于此,生活能带来的刺激便越小,好的坏的皆是如此。而他没能想到的是,同行的学长选择在最震耳欲聋的时刻,台上的电吉他独奏以及台下的尖叫交织之际,凑近乔鲁诺的耳边,微不可闻道:「喜欢。」

少年只能勉强提取出这样一个动词来。他太过紧张以至于根本无法确定对方想要表达的是喜欢这次的演出还是当日的露天场地安排,抑或是其他。演出散场时他当真一时失聪只觉万籁俱寂人群如羊群聚拢又散开,他迫切需要试探阿帕基方才吐露的完整句子,又被突袭的暴雨所打断。学长脱下外套当作临时雨披遮过两人的头顶,不一会儿不防水的布料被濡湿,疾风频频阻挠步伐,待到他们急匆匆钻进温暖的车内,对方的发梢和睫毛都在滴水。

金发少年理所当然地邀请阿帕基到家中休息,将湿透的衣物交给佣人清洗熨烫,对方去洗浴间冲澡时他取出上一回对方过夜时穿的衬衫,嘱咐了几个对方喜欢的菜品才钻进浴缸里泡一泡冻僵的关节。

他们照常用餐,吃去皮的青提,喝热茶,在游戏机房玩过几局游戏,但数小时内阿帕基几乎没有说话。乔鲁诺睡前在阁楼看小说,不住偷瞄对他冷不丁丢下一颗重磅榴弹的对方,想要看出什么端倪以确认某个事实,偏偏加速的心跳不识相地干扰他。要知道他原以为阿帕基与乐队的主唱可能有些许不可言说的暧昧,未曾想对方对自己表态——当然,这可能仅仅是一个美丽而令人遗憾的误会,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无法继续做朋友的误会,乔鲁诺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长痛不如短痛,狠狠一把撕下创可贴把伤口暴露在外。

到了夜深时分,金发少年道过晚安后依次吹熄了蜡烛,钻入睡袋中。呼吸声平稳又安静地在狭小而温暖的阁楼内悠悠碰撞回荡,犹似山谷中弥漫着对方的体温,而乔鲁诺无法入睡,愈是寂静,对方在音乐演出现场说的话愈是清晰,不一会儿山谷开始大肆放大火车驶过那般的心跳声,吵醒窗外枝桠上栖息的树莺。

不知过了多久,金发少年缓慢挪动了位置,探出手,伸进阿帕基的睡袋里。手指腼腆地划过熨贴舒适的衬衫面料,袖口的纽扣,顺利觅得对方的手,轻轻摩挲指尖上略微粗糙坚硬的琴茧。漆黑一团的夜他望不清对方的面孔,因此以骨作笔尖蘸取血液在空荡荡的心室里仔细地,忘我地勾勒轮廓,挂起一幅又一幅未命名的肖像,与此同时指尖有了倾诉欲,想要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下些什么。

被描画的对象蓦地展开了手掌,紧紧覆住少年的指节。乔鲁诺条件反射地向后缩回手去,他所熟悉的呼吸声逼近了他,温热的吐息氤氲他的锁骨和脖颈,接着在他能抑制战栗开口发出沙哑的问话前,对方划破夜幕,双唇草率地撞到他的脸颊上。




乔鲁诺急需赶时间,因此这些细碎而带着矫情修饰的回忆皆留到了收拾行李和驾驶在高速公路时浪潮一样翻涌,吞没未到法定年龄便擅自驱车的金发少年以及邻座系着安全带的帕丁顿熊,又由于没有执法权而悻悻回归海洋。

他欲盖弥彰地戴上一副夸张的墨镜,祈祷不会有哪位尽责的执法人员见他可疑而将他拦下仔细盘问而耽误行程;随即乔鲁诺意识到最可疑的理应是穿戴整齐的帕丁顿熊,便毫不留情地将其抽出,丢到后座去同杂七杂八的行李一道叙旧。乔鲁诺已经放弃小偷的身份多时,只尽可能带上了与对方有关的物件,现金以及部分必需品,草率地踏上了冒险的旅途,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一条体面的退路。匆忙写完放在玄关的信也仅仅是差强人意,而他竟没有心思规划备用计划。

阿帕基的生日在三月下旬,即前不久,他忽然想道,手兢兢业业地在主人走神时调整方向盘以免车辆横跨到路当中的分割线去。成年后对方花了没多久就拿下了驾照,他们在春光正好的日子里趴在阁楼的地面上铺开一张欧洲地图盘算着下一个假期可以去什么地方。

那是一段无与伦比又不好折返的时光,比莫名其妙附加到乔鲁诺名下的资产更令少年不知所措。他的黑夜中星河遍地流淌,裹挟的斑斓的幻觉和灯火霓虹交错其中,煞是耀眼。温暖的水没过金发少年的脚踝,他挪动两步后偷偷雀跃溅起一大片奶白色的水花,伸手去捧就幻化成不知品类的野花;接着再往前走一会儿,扎入未知的漆黑里,可以握住对方的手掌,把娇柔的花就这么贸贸然地交由对方代为保管。

于是他的背包里只会出现阿帕基留下的字条,金发少年继承的宅邸成了他们的私人探险基地。乔鲁诺时常失眠,在后半夜才能入睡,包括阿帕基初次吻过他的夜晚。对方的手掌覆着自己的,他悄然点触琴茧,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才勉强阖眼,布满毛细血管的眼睑上仍旧试图勾画他无法想象的场景。

此后阿帕基总会找到合适的借口按下门铃,打过招呼径直往阁楼走,有时他们会窝作一团心不在焉地打游戏,学长伸出手臂环着金发少年,装模作样地做新手引导。更多时候,乔鲁诺喜欢入夜后在后院里消磨一阵,脚底的星河点点此刻高悬天际,似流淌非流淌,像浓稠不浓稠,若是他这么形容,阿帕基兴许会回答“你是在形容将泼未泼的油漆”轻而易举地破坏气氛,好在对方正背对着他尝试在院落搭起户外野营的帐篷,即便乔鲁诺当真脱口而出这些傻话,对方亦不得空闲出声揭穿。

入春后的夜中依然是冰凉的,金发少年正学习用镁棒取火故浑然不觉。木屑被点燃,烧得正旺的炉子上,水壶咕噜噜冒着热气,他拆开一袋从英国带回的茶包放进杯子里,对方用毛巾缠住茶壶提手提醒他小心烫伤。圆顶帐篷的顶端有一片透明的塑胶,床褥隔开地面的湿气后他们便点了煤油灯仰天躺下,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星星,有时候裹着同一条毯子生涩地接吻,金发少年想象可能假日的某天他会乐意同对方一起去电影院的夜场,为虚假又做作的浪漫奔赴一次。

他的想象并不总那么积极,甚至对方陪在身旁之际,金发少年的脑海里亦是陷阱密布的。三月学校组织的一次郊游活动,阿帕基拉着他脱离了原本的队伍,他们在偌大的森林公园里迷了路,险些没能赶上回程的校车。虽说这一路上金发少年既不惧怕标注得不够清晰的公园地图也没有忧心即将西沉的斜阳和莅临的夜幕,但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茫然。他不知道彼此的未来投影在哪一段河流中,也对双方秘密进行的关系思虑良多。阿帕基的家庭是传统的天主教徒的家庭,加之当今保守的社会难以接受这样罔顾繁衍本能的情感,令他很难不悲观,很难不去想尚未爆发的伏线可能施加于对方的负面影响。他未曾告知对方自己所思,甚且,在空洞心室深处的某个角落,金发少年病态地渴望着别离,期盼着戛然而止,他不清楚这段关系继续漫长深入下去他还会不会是自己应有的样子。

随后,随后阿帕基顺手给了他这样一个自然不突兀的机会,就在乔鲁诺试图找一个度假地点的时候,对方盯着他的侧脸——少年从眼角的余光可以观察到对方的视线——然后慢慢说:「学期结束之后,我要去服役。」

他合上地图,转过头去注视对方,阁楼的灰尘在阳光下悠然舞动,被窗棂分割成浑浊的块状。乔鲁诺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作答的了,只记得对方背后斗转星移日月颠倒昼夜交替得极快,而他自己的器官则在这加速的时光中不可避免地渐渐孱弱衰老了。




十六岁的生涯不算漫长,然而屈指一数也业已经过了五分之一的路途,假设金发少年能够活到八十岁的话。倘若在这六千天的经年累月里他需要浓缩总结出唯一一条教人受益终生的启示,乔鲁诺会选择“永远不去要求他人”。他已不记得自己何时断然抛却了对旁人的期待,又是否在遇到新奇的善意时软弱地将之重新拾起,东张西望一番,把它放进口袋里呵护起来。

金发少年以为身为地球上的异类孤僻与独来独往惯了,面对有关亲密和陌生的温暖爱意皆是惊恐万状束手无策的,与此同时他亦知晓,看起来如鱼得水的学长也有不为人知的别扭和乖戾。有时候乔鲁诺觉得对方像教科书中的典型案例那般单纯好懂,看穿对方的动机和所思易如反掌,有时候又懵懵懂懂一头雾水,无法理解离经叛道如对方却能够堪称安分守己地度过每一学年。诊断书上仅有开头两句,剩余的部分一片空白,他正愁眉苦脸地思考关于对方的细枝末节是否留存着什么他未能解开的谜团。

百科全书无法回答他心中疑问,少年徒劳翻找阿帕基的名讳,星座,血型,一无所获后把意大利的地图扔进书页间权当书签,尽管他感到自己也许再也不会打开这本辞海。他们相处的时日在过去不算太久,也没有余下多少未来可供作计,偏偏绵密的回忆犹似篝火的灰烬聚拢,风一吹就扬起一大片四散开来,害乔鲁诺忍不住连连打喷嚏,揉得眼眸通红,又不得不蹲下身去从雪地里枉费工夫地捻起罪魁祸首。

金发少年的荒唐习惯屈服于一种波澜不惊的,早有预料的悲观。毋论彼此之际愉快的片段有多少亦比不上阿帕基亲口的一句陈述事实来得难忘深刻。他记得对方在排练结束散场后的教室里与他独处,坐在桌子上教他吉他的和弦,他托腮凝视对方,只言片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对方用仅当日有效的冰激凌优惠券戳他的脸颊询问他有没有集中注意力;他曾在距离学校两个街区的汉堡店兼职打工体验生活,对方便特地绕路来到此处,假惺惺地到他的柜台跟前点一份买一送一的香草甜筒,当金发少年把两个甜点塞到对方中说“谢谢惠顾”,对方会把另一个交还到他的手中回复称“不客气”,坐在靠窗的位置写作业打发时间等他轮班;此外,因为想要同他一起去看音乐演出,对方多次向友人隐瞒了抢到门票的事实,活动前夜鬼鬼祟祟地翻窗来到阁楼,只是因为想问他明天要吃什么。

乔鲁诺有多次考虑过对方会利用他如今的家境的可能性,而事实是相对于向他索取,对方更倾向于给予,大约那是亲密关系中非常常见的一环,不计代价与后果地让彼此之间的联系愈发密切,而对于金发少年而言依旧是难以置信的体验。他感到欣喜的同时也无法忽视同量级的烦恼在扩张领地,贫瘠的土壤里盛开了一朵花,他慌张地遥望着那株植物来回踱步,手心痒痒,萌生出一瓣瓣地扯碎花冠的恶毒欲望。

因此当他得知不必他亲自动手,那朵花会自行枯萎,当他得知学长将于毕业后离开那不勒斯时,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大概由于冷漠的生母,未曾探视他的生父和有暴力倾向的继父以及他所接受的施舍都未能匀出足够的良知予少年,才会让他失去正确的情绪感知能力;抑或夜深人静时,杂音匍匐于耳畔窃窃私语时,他忽然想打开那本活页夹查看收集的有关对方的一切时,逐渐低落得无法恰当地处理未知的愚不可及的琐碎感受。

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左右。乔鲁诺记得有一晚就是这个时候,阿帕基不管不顾地将他吻醒,而他睁开眼,视网膜上残留着这个艳红色的时间点,热烈而又神秘,氤氲着夜雾描画出对方的人形。他们在阁楼上剥开彼此的衣物,交织彼此的温度和气味,品尝彼此的汗水,他的指甲嵌入对方结实的后背书写血腥甘甜的诗篇。于是少年无奈地意识到他早在自以为是大意轻敌的某一刻一脚踏入阴差阳错的陷阱中,阿帕基适时地抽走他的余力与神智防止他继续胡思乱想。

对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不知未来会被如何安排去往何方,可能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颗星球的人。这令对方鲜活得可怕,也让乔鲁诺明白他在对方的规划中未能占有一席之地,相比失望,他宁可承认自己有些难过。心室里的肖像画,他一幅一幅摘下,取出墙面上的钉子,呆坐在血流如注的房间里,想象不到以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乔鲁诺会愿意挂起其他人的肖像,形形色色的人与静物,也有可能,他再也不想描摹任何人了。




纵然金发少年为了及时止损而意图减少双方见面的机会,临时藉口堆砌的堡垒亦非无懈可击。此后阿帕基留宿的频率降低了,彼此都知情识趣地不去探究疏离的缘由,帕丁顿熊则不得不承担起陪睡的责任,沉默地当一个安慰抱枕断断续续地遭受蹂躏。翌日乔鲁诺醒来时,小熊的帽子时常不翼而飞,有时也会整个熊穿过楼梯扶手下方的空隙滚落到阶梯上去。他确然会宣泄情绪到一个无辜的从伦敦远赴那不勒斯的玩偶身上,可毛茸茸的玩偶既不会回嘴也不会还手,时日恍惚久了金发少年顿感无趣,便将其束之高阁,蒙上薄薄的一层面纱般的斑驳的灰。

他好久没有再购买那些记不住名字的摇滚乐队的磁带反复听,在心里写下一点可供分享的评价等待谁来开启话题,他感到他已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而假使要他浪静风恬地面对这学期的末尾,晏然自若地抚平最后的细节,也绝非易事。校乐队的成员毕业之后还会有新鲜的生命注入活力,而少年的心脏流干了血液却难以寻得适巧的替代品去填补,跳个不停的血泵茫然若失地工作,不知究竟还需要输送些什么往了无生气的四肢百骸去使之回温。

乔鲁诺的思绪千丝万缕,也曾有过坦白与挽留的冲动唐突地涌上冰冷的指尖,连指甲都火热滚烫,于是他即刻想起对方手指上隐约的琴茧,模糊又煦暖。他破天荒地招呼也不打一声,早早来到乐队演出的场地,安静地占据第一排的位置。几瓶矿泉水被摆在指定方位,有几张熟面孔正在调试灯光音响设备以及乐器,侧过头冲他挥了挥手。尽管四下不见观众,金发少年能够想象自己身处人潮汹涌的音乐演出现场,随波逐流之际会有一双手臂围住自己防止碰撞和失散,借给他一副耳机以隔开鼓点喧闹,故理应嘈杂的音乐具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安全感,犹如动荡颠簸的车厢中供人抓扶的金属扶手。

眼下金发少年尚有余力向踏上舞台的学长扬起温文尔雅而公事公办的弧度,他心知肚明鉴于对方服役的选择,这称得上是对方的告别演出。他在观众席的护栏后昂起头凝望,寥寥老旧的聚光灯倾泻而下,将银白瀑布延得绵长,水流的声响电闪雷鸣似的冲击鼓膜,不由分说地涌进日前刚刚恢复毛坯状态,失修漏雨的心室中去。阿帕基束起长发绾在脑后,状态松弛,穿着与平日无异,乔鲁诺却觉得对方貌似一位颇有才华又英年早逝的明星。

原来没有耳机掩护的鼓点与电吉他是这样教人惶恐不安,音符大肆袭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金发少年堪堪立定,神色慌张地躲闪不具名的缭乱心绪。他很快预判自己不该逞能,不该自以为是地留在这里等待逐渐失控的可笑收场,因此蓦地转身费力地拨开人群,钻入私家车的后座落荒而逃。

乔鲁诺浑浑噩噩回到阁楼,遗憾的是熟稔的气味未能供给片刻安逸,他吸吸鼻子狠狠地箍住帕丁顿熊蜷缩进睡袋里,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入夏时节的阁楼是阴冷的。明知无法入眠,他仍装模作样地合起眼,一动不动地任由噩梦如期而至将他困在沼泽地。

金发少年没有如愿,因为有一只手臂牢牢地环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必窈陷泥淖。阁楼的窗没有上锁,阿帕基习惯出其不意地从那里入侵,为彼此的关系增添些许秘密,而这些不断发酵膨胀过的秘密也即将在这里悄然酸涩地落幕。对方没有出声,他亦担忧自己的嗓子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最终印象而开不了口彻夜未眠。

最后的二十四小时,乔鲁诺试着装作一切正常地度过,以对方会喜欢的方式。他们可以打游戏听音乐,可以最后一次星空露营,交换礼物,他想他能够忍受这般阵痛。他收走了阿帕基的贝斯拨片藏进活页夹,作为交换,阿帕基可以问他讨要一份礼物。对方沉思了几分钟,轻声说:「我想要一张你的相片。」

乔鲁诺愣了一下,手指躲到身后不停翻搅。他不想拍照,维持当前的神情足够耗费心神,他害怕无法面对拍立得的镜头,露出得体的笑容。于是他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张旧时保存尚好,他还是黑色头发时由家中女佣拍摄留念的相片,被塞入对方手中。

「也好。」阿帕基注视相框中的少年,说。

乔鲁诺拉起手刹关闭引擎,打开车门,根据地图上的标识这间汽车旅馆应当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抛下了他人的慈善与馈赠,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来到这里想找到能够修补房屋的专业人士。

自从他们清晨一别,金发少年埋头苦睡直到那通电话锲而不舍地惊醒他,像一座大钟敲碎了昏暗的鸟笼似的阁楼,仁慈地将他放归。出发前他按下按钮收听了先前的留言信息:第一段是短暂的没有意义的环境音,风,沙和车轮碾过的杂音,对方很快撂下听筒;第二段在数秒煎熬的沉默后,他听见阿帕基叫他快些接电话——相较于是给他听的留言,更像是别扭的喃喃自语。

乔鲁诺没有余裕转录这些与对方有关的内容,匆匆忙忙驱车百里,在旅馆的前台打听对方的所在。金发少年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踏破卡西诺的每一家酒店去找到对方,因为他还有想说的话没能告知对方,而现在他认为对方有足够的知情权。

那双手臂适时揽住了他,于是人海茫茫中颠沛流离的少年抓到救命稻草,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乔鲁诺告诉阿帕基,其实他根本不会欣赏摇滚乐,当对方告知他服役的事情时,他很想撕毁面具无理取闹地同对方大吵一架,想责怪对方安排不妥又自私,既然没有给少年留退路,就不该擅自作主要彼此同步往前迈进,而后又弃车而去。阿帕基不满地弹了一记学弟的前额,又不免心虚,靠近一些后勉强坦承了部分乔鲁诺不知道的故事。例如,对方写过极其恶劣的匿名纸条给少年班级里的恶霸进行恐吓,在为他染完金发时想告诉他他很漂亮。

乔鲁诺在被窝里笑了起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唱歌水准普通的鸟儿,到人生地不熟的卡西诺山洋洋自得没完没了地鸣啭,阿帕基恼羞成怒地挠他的腰,害他不小心把帕丁顿熊踢下了床。

“接下去去哪里?”他钻进对方怀里问,没有迷茫。

关了床头灯后,夜幕星河安澜里,对方有力地拥抱他,答道:

“去一个容得下两个人的地方。”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