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亲手处决了马利克,就在马西亚夫那座简朴散发书页霉烂气味的废弃老教堂里。说有油墨的味道似乎不妥,耶和华教士早不收集那些无用的信息——眼睛捕捉猎物的行动轨迹,听力在黑暗中判断敌人的方位和动向,触觉被封锁在一副软质的黑皮手套里,嗅觉和味蕾习惯了血腥,火药和圣地风沙的滋味。
当时与他共事多年的友人手里拿着一本波斯诗人鲁米的诗集,原本应当提交去马西亚夫平衡中心证物组被充公的一册,在过去人们会称之为文学的物件。洋洋洒洒的诗句铺陈在泛黄的纸张上,阳光穿破厚重云层又透过教堂无人清洁的窗户,抵达其上时已经显得无力而失温,就如同他们办公室的灯光一般冷冰冰。
「用眼睛相爱的人才会分离。」马利克端坐在老教堂正中央缓缓念道,视线没有离开书页分毫,「对用心和灵魂相爱的人而言,世界没有分别。」
阿泰尔平静地面对马利克,将手背在身后,手指拨动手枪的安全栓到自动档。这座教堂早已失去意义和价值,没有人会拜访这里,先前他曾与马利克带领一队士兵来到此处肃清了一些反叛军组织,墙壁上烧黑的焦痕,残余的画框遗骸,坠落地面的生锈烛台,东倒西歪的木制教堂长椅,还有墙壁上纵横几个足以通过一个成年人的洞口是交火的直接证明。人们信仰之所如今只余残垣断壁,而阿泰尔注意到断裂的阶梯上有一些高高矮矮的白色蜡烛,昏黄的烛光随那些从洞口鱼贯而入的风轻微摇曳闪烁,有人不怀好意地点燃了它们,可能这次是马利克,而上次是其他人,乌合之众的反叛军,逍遥法外的情感罪犯。
他沉默不语地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咬住致命的子弹直指昔日的战友,如今的可悲的情感罪犯。教堂位于偏远的地带,听不见城市里扩音器随时随地的宣传和平的广播,而这并不会影响阿泰尔的秉公办事大义灭亲。相信没有合上书本的马利克也深谙这一点,因此他们没有一点点对视互动和交流,教士猜测情感罪犯已然视他为眼中钉。
「再见,我的朋友。」阿泰尔说。
「朋友?」马利克语调陡然上扬,随后眉头和鼻子都皱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相当可笑的话,而在阿泰尔看来,这是非常明显且不应该有的情绪外露,「阿泰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也许是的,但阿泰尔的任务里不包括了解什么是朋友。
他在马利克即将开枪之前率先扣下了扳机,当金属弹丸精准无情地穿过叛徒的揪紧的眉心,阿泰尔看见有发乌的血从空洞之中流出,听见弹壳落到石板地面的清脆响声,闻到蜡油烛火铁锈和书页的气味,整只手腕还在手枪的后坐力中余震,喉咙干涸需要饮水,心里却什么也没感觉到。熟悉的一条性命死于他的枪下,而阿泰尔想到的下一步行动是要把这本诗集提交至证件组,教堂的蜡烛必须熄灭。
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各个城市在神父的指引下开始消弭频繁触发战争与暴力的源头,即是人之情感。历史遗留的愤怒与仇恨平摊在画布和笔墨里,被举着喷火枪的士兵全部燃成灰烬,成为飘散在空气里的颗粒物,最终随灰蒙蒙的雨水一起进入下水道,同鲸骸一道沉入海底了无踪迹。这就是马西亚夫以及当今世上其他秩序之都的生存法则,摒弃个人的情绪和情感,投身于更加无私的事业之中,战争造成的糜烂创口会在规规矩矩的修补缝合中逐渐淡去。
阿泰尔对此深信不疑。他离开教堂,回首仰望一眼建筑的顶端,鸟儿歇歇脚很快就飞走,倒下的圣像头已经断了,脸部灰黑辨不出原型,受到弹药之类化学物质浸染的泥土里野草都无法生长。那一刻麻木的心脏有少许怪异的搏动,好在车行驶往城市的路途中,提醒人们注射波西安情感抑制剂的广播如期而至,阿泰尔在后座取出药物和注射枪,玻璃容器子弹似的上膛,对准颈侧静脉,扣下扳机。
随着液体流入四肢百骸迅速奏效,他的心脏迅速恢复了原本的频率。当耶和华教士正正衣襟掸去灰尘,再度回忆起自己的指尖染上的马利克的血时,隔着那副完美的漆黑的皮质手套,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不想感觉到。
「以下物品在今日的行动中被充公:一本文学诗集,七本彩色平面刊物,十二盘娱乐策略型电脑程式,三张黑胶唱片……」
扩音器里的男声道,长长的列表待到阿泰尔回到住所时也没有念完。他脱下手套,机器锁识别他的指纹后放他进入,达里姆正在客厅里全神贯注地观看神父代言人的演讲。玻璃窗上有朦胧的橙黄光线,磨砂的贴纸将它们拒之门外。阿泰尔在出门之前通常对天气没有感知,因为晴雨风雷对他的任务执行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风雨无阻循规蹈矩地安排事务,谨遵组织教诲,从当下到未来,波西安助他一切顺遂。
应该如此。
阿泰尔遇见艾吉奥是在马利克死后的翌日。在审问开始之前,士兵提交的情报中说到此人来路不明,看起来不是马西亚夫本地人,看到脸之后法律新兵们才想起这名异乡飞贼曾因设计偷走了本该被烧毁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而声名大噪,本次在圣地被捕之后什么也不愿意透露,包括同伙的行踪以及来到马西亚夫的目的等。名字叫做艾吉奥·奥迪托雷的年轻男子身上的多数物品被悉数充公,此刻戴着兜帽遮住大半边脸看不清表情,但阿泰尔从进入审讯室的那一秒开始便知道对方会是一名难缠的对手。
安静的室内,对面的情感罪犯手指正不安分地敲击桌面,阿泰尔睹见对方的嘴唇有一道笔直的疤痕,彗星般由上至下贯通,大概率是战争与暴力的残余势力。阿泰尔不明白这样的人,从另一种逻辑上来看甚至算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抵抗当前良好的秩序,非要寻求过去的错误?
阿泰尔不能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他双手摆在桌面上交错于胸前,心平气和地要求对方给出同伙的信息情报和此行的目的。奥迪托雷先生拧过脑袋,收回手指,恶狠狠地回绝,在教士能说出下一句话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摘下了兜帽。
阿泰尔的视力很好,他们的距离不算远,因此他可以清楚看见艾吉奥的虹膜是偏浅的棕色,瞳孔的大小说明对方在这个密闭的,对于情感罪犯来说是决定生死的空间里毫无畏惧。尽管不满情绪外露得快要漫溢,艾吉奥还是能称得上是镇定自若地翘着二郎腿,有些老旧的靴子边缘沾了灰色的烂泥。
“你是阿泰尔?”对方先发制人地提问。被提问者并无义务回答,回答了也没有用处,白费力气,但也无伤大雅。
故阿泰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随着这一动作的完成,艾吉奥嗤笑了一声,前倾的身子向后去,靠回到椅子上。年轻的男子一双棕色眸子汇聚并反射室内所有能反射的微光,格外有神生机勃勃。对方以手指敲击桌面片刻,又问:
“请教神父手下最优秀的教士,你在杀死马利克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你是从何得知的?阿泰尔想问,无奈主动权目前不在他的手上,他唯有顺着对方编织的丝线小心翼翼走下去,不让通往反叛军大本营的线索就此断裂。他思考几秒钟,手腕重温了手枪的后坐力,便提交了答案:“我很遗憾。”
“遗憾?”对方语调陡然上扬,随后眉头和鼻子都皱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相当可笑的话,紧接着,他切实听见了嘲笑的声音,艾吉奥笑得夸张前仰后合。阿泰尔不解地沉默等待对方停止不符合审讯室氛围的行为,对方笑累了,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口气,继续道,“阿泰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遗憾。”
他感到自己的眉心意外地蹙起,只是一瞬间。
「阿泰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这些问题的答案,根本没有意义,重要的不是阿泰尔本人,而是眼下这个没有贫富没有战争的社会,每个人每天都可以免费领取两支情感抑制剂以获得心宁平安,它造就不出遗憾和悔恨,而身为教士,阿泰尔不允许任何人造谣生事,也不允许任何人起歹念破坏它。
“你没有服用波西安。”
“服用了就会像你一样,感觉不到遗憾。”
“无论是马西亚夫还是其他都市,都不需要感觉。”
“是吗?”
确实如此。阿泰尔杀死马利克之后,前往议会大厅与恩师阿尔莫林会面时,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询问过类似的问题。马利克不再是他的搭档了,而这个空缺自然会有人填补,星球仍旧正常运转,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人类的呼吸心跳不会变动丝毫,即便有,也对既成的现实无益。
不知不觉间,艾吉奥离开了自己的椅座,距离阿泰尔非常之近,不避讳不恐惧地正视,与先前的那些情感罪犯如出一辙,又有些道不明的不同之处。反叛军面对他,多数会顽固地高喊自由意志的口号,质疑教士们的消弭暴力的方法同样造成流血伤害,却很少有人会反过来询问他,他所不屑的那些人类情感是否真的毫无意义。前者阿泰尔可以以“一部分的牺牲是为了捍卫更高的目标和志向”来辩解,而后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自然无从回答。
教士没有获得额外的情报,也不愿意继续待在审讯室内。阿泰尔感到异常,可以称之为情绪波动的异常,恰好此时广播响彻马西亚夫,督促所有人为自己注射药物。装着黄色液体的短玻璃管躺在手心里,隔着手套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举起注射枪对准自己的脖子,想要果断扣下扳机,却忽然联想到这动作格外像自杀。
广播在漫长煎熬的一分钟之后停止,长廊内回归一片震耳发聩的寂静中。阿泰尔放下注射枪,取下没有使用的药剂攥回手心里,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也没有多少感情。
阿泰尔停止服药的第一天便开始做梦。
子弹带着难以言喻的风力从枪口冲出,一股想象中的火药味迸发,明明向着别人,却险险擦过阿泰尔的发烫耳廓,引起强烈的令人不适的嗡嗡耳鸣。教士低下头,脚边金色的弹壳弹跳,响动清脆悦耳得他贫瘠的词汇无法形容描述,紧接着意继沉闷的撞击让它们四溅开来,他口中的“朋友”的尸体从凳子上滑落,没入地面。烛火围绕着殉道者为其送行,阿泰尔在一旁凝视,心中不知其味。
由于这个梦,他睡过了头,出现少许混乱的生物钟没有叫醒他,取而代之的是塞夫。阿泰尔督促孩子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起身认真考虑是否要注射那份还在口袋里的药物。他确信如果循规蹈矩地走回正轨,荒谬得难以解释的梦境必然也会随之终结。
「是吗?」
阿泰尔尽可能忽略脑海里那句有异域口音的通用语的骚扰,转而面向覆盖了磨砂纸的窗户。此刻应当是在下雨,他听见雨点击打冲刷在玻璃上的声音,手不自觉地抚摸上去时,教士愣了愣。他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按时用药,赤裸的指尖接触到玻璃的刹那,他的脑海中出现,或者说重新出现了冷和暖的概念。玻璃是冷的,手指是暖的;雨是冷的,阳是暖的;皮革手套是冷的,朋友的鲜血是暖的——
他皱起眉,不可置信地盯住磨砂纸上那块模糊的影子,如果说他现在有什么感觉,那就如同那片灰黑一般阴郁沉闷,如影随形。阿泰尔曲起手指,指甲划破薄薄的磨砂纸,指尖捏住脱离了窗户的部分开始往下撕开,且行动愈来愈急躁愈来愈快,雨幕冲刷下棱角冰冷的大都市褪去外衣和灰蒙蒙的遮蔽,云层后澄黄的光突破潮湿,在玻璃上画下一个规整的彩虹光晕。
阿泰尔见过或者没有见过这般景象,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现在正如情感罪犯一样感受到了一些陌生而令人满足的无形之物,暗暗代替波西安在血管中流动,由心脏出发直达脚趾,这种感受让阿泰尔想起他在艾吉奥眼眸中见到的与众不同,还有马利克朗读鲁米的诗篇时的力量。
秩序之都所鄙夷,禁止的全部,仍旧倔强地活着,即使废土中长不出野草,教堂的烛火被风吹熄,反叛军热爱的艺术品被当作柴薪点燃。
阿泰尔走过隧道时开始会东张西望。人们低头看着路面,步调一致地向前迈,脸色苍白,没有书卷的油墨气息。他偷偷摘下手套,双手交握后又触碰金属的扶手,若是被人看到这一脱离秩序的行为,也许会落得收到举报的下场,但阿泰尔感到难以抑制的新奇。
行人的步履声整齐划一,类似沿着地砖缝隙走路的蚂蚁,忙忙碌碌,擦身而过的动作都别无二致。雨后初霁,空气中是潮湿干净的味道,他的手沾到一点甘霖,迟疑了一小会儿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没有味道依旧让阿泰尔按捺不住深吸一口气,凉薄的气体沉到了肺叶尖端又缓缓被吐出。
教士热爱这个世界。他的热爱来自秩序规则,来自对消除暴力的厌恶,来自自幼从修道院的导师们那里收获的谆谆教诲,来自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可阿泰尔几乎快要遗忘,那些也是他的感受,他的切身体会也同样给秩序带来了心宁平安。
自始至终他不曾真正摒弃过情感,即使他和市民一起,在城市广场遥望那个利用全息投影向大家演讲的神父。武装部队端着冲锋枪守在一位虚假的神明身边警惕可能出现的威胁,大众之间有个别士兵来回巡逻。演讲告一段落,总有人站起身热烈鼓掌,带动其他人一起高歌他们塑造的自由社会。
而阿泰尔陷入难解的思虑。之所以难解,是因为他感受得不够多,即使心里感觉到了也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使得这位阿尔莫林的得意门徒感到挫败和沮丧。他开始艰难地琢磨自由这个他无数次听闻情感罪犯提到的概念,与神父发言中的是否有所区别,区别隐藏在哪里,假使阿泰尔意图实现真正的和平,又应该怎样平衡。
傍晚时分,阿泰尔在办公桌前收到一条消息,艾吉奥·奥迪托雷越狱了。那是一条简短扼要的结果通知,鉴证组的工作人员没有调查出狡猾的狐狸是如何从天罗地网中脱逃的,追击小队正满城地毯式搜索。只有教士与士兵知晓此坏消息,阿泰尔还不确定他是否在心里确信那是一条坏消息。
诚然,艾吉奥的唐突出现没有让他好过。对方肆意破坏他生活中原有的秩序,从层层涟漪汇合为巨浪翻天覆地,要把阿泰尔原本坚守的理念全部掀翻在地打得粉碎,甚至让他毁坏了自己的习惯,违背了马西亚夫的法律,成为污点教士。然而阿泰尔不能否认的是,艾吉奥风风火火地带来一种他未曾设想的崭新可能,那就是,万一秩序是有错的呢?
反叛军的基地迎对方回去时,没准会称之为“伟大的逃亡”。而这位漫不经心的年轻男人与自己的朋友们碰杯,会回头看看阿泰尔,并问他,教士,你感觉到了吗?
阿泰尔有过一位爱人,名叫玛丽亚,但偶尔他回想起女人朦胧的脸会疑惑,一起注射着波西安度日的两人,即便育有两个儿子,如何说服自己他们是相爱的?他甚至不能回忆出他们相遇的模样,与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如说像是没有确凿地相爱过。
是这样,又不完全是这样。停止用药的第二天,阿泰尔梦见了玛丽亚。犹如镜面上的雾水被擦去,女人的脸比以往清晰许多,清晰到他能辨别皮肤上被金色阳光照射的绒毛。玛丽亚冲他微笑,接着来回抚摸他的侧脸,温柔似水地说:「要坚强,阿泰尔。」(Strength, Altaïr.)
那声音唤醒了更多沉睡在脑海深处的情绪,正面负面各占一半。阿泰尔记得这句话,是士兵们控诉玛丽亚是情感罪犯,已经长时间没有服用情感抑制剂时,女人右手摩挲着他的鬓发,如此宽慰,教士在当时不明白那话里的含义。士兵们将其带走,他的爱人的眼神也被一清二楚地再度复刻出来,发红的眼眶里是一汪清澈春泉,没有绝望,只是渴望,欲将他的身形每一段线条都深深烙印的凝望。
如此平静,类似的沉甸甸的眼神,阿泰尔在行动过程中又见过无数次,棕色眼睛,蓝色眼睛,绿色眼睛,只是当时他没有感觉到那些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在乎,只匆忙草率地解读为赌徒的末路。而现在,当他触摸墙壁上的弹孔,手套上染着死者的鲜血,回到家躺在床上,于梦境重温人生的错误选项,玛丽亚被处决,马利克被他亲手了结。阿泰尔重新审视爱人与朋友这两个字眼的意义,意识到难过与痛苦距离他非常之近,只隔了两枚波西安的距离。
暴力并没有被消弭甚至有强化合理化的趋势,他们的信仰这样不堪一击。恃强凌弱每天都在上演,脱离秩序的人别无选择,亡命于天涯或焚化炉,结局是没有区别的。这要如何谈得上自由?
阿泰尔驱车到偏僻郊外后停下,打开车的后备箱,取出一条狗并放在地上。士兵们找到一处废弃牧场,发现了很多被豢养的狗,女人小孩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小动物带去食物,而这显然违反了秩序。很多条狗被当场处决,枪声与悲鸣连连,阿泰尔几乎不忍心听下去,想回到车上避一避。
而此时,一条柯基犬咬住了阿泰尔的裤腿,冲着他呜咽着摇尾乞怜,甚至舔了舔他外露的脚踝。阿泰尔将它抱起来,细声阅读项圈名牌上的小字:戴斯蒙。
阿泰尔以做传染病监测为借口把柯基犬留了下来,伺机放生。不料戴斯蒙不领情,赖在原地不愿意离开,当他视若无睹地回到驾驶座上准备发动,便在车窗玻璃底下吠叫起来。断药的教士不由得心软,下了车,再次将戴斯蒙抱回汽车后备箱,却好巧不巧被前来巡逻的士兵听见了小狗的叫声。
说出来相当荒唐,可阿泰尔还是那么做了——他为了保护戴斯蒙,一条无助的小狗,而射杀了一整支巡逻小队。那些性命摆到天平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平衡,于是夜里他免不了梦的打扰。不过幸运的是,阿泰尔体会到的安宁远超愧疚,原因是和小队的交锋中,他的嘴唇落下了一道彗星般的疤痕。睡眠之前他面对镜子,注视那一条同艾吉奥所拥有的近似的疤痕,想象对方灵敏地在城市的暗巷中穿梭的模样,便可笑地平静下来。
阿泰尔前往证物组,寻找对方遗留下来的痕迹。他早该这么做的,由于无法言说的理由,教士一直想要与一位动摇了自己的反叛军划清界限,而如今不再有必要了。他找到艾吉奥被捕时随身携带的物品,一个透明的装满精油的玻璃罐子里封存一整朵玫瑰,凑近嗅嗅,是不熟悉但舒心的气味;一张印有读不懂的异乡浪漫文字的黑胶唱片;还有一支万花筒,他盯着里面五彩斑斓的对称图案大约耗去一刻钟。
阿泰尔以寻找反叛军大本营的线索为理由,拆解了万花筒,而其主人没有让他失望。万花筒中藏了一张字条,非常小,被卷成仅一厘米长的小卷轴,阿泰尔将它小心翼翼展开,字迹清秀的通用语呈现其上,他在心里读出来的同时,仿佛听见艾吉奥用浓重的口音在耳畔对他说:
“到书柜后面找我。”
马西亚夫的城市图书馆在很多年前就被一把火烧毁了,唯一一处陈列摆放着教材还能称之为书柜的地方,阿泰尔曾和马利克一起去调查过。如今形单影只故地重游,令他心中五味杂陈,而较先前不同的是,冷漠的耶和华教士有了感觉,给他一些时间他甚至可以分辨得更加具体。
不算坏事,阿泰尔想。尤其当他反锁上门推开书柜,艾吉奥如约出现在他的面前活蹦乱跳,哼着调子曲折的陌生歌谣,歪过头凑近观察他嘴唇上的全新勋章,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知道了。”阿泰尔在艾吉奥要开口说话前打断,并没有补充说明自己近日经历的打算。毕竟眼前人不知从何处,何时就了解了他的姓名,他的朋友之死,也许连他擅自调查证物也一清二楚,也罢,免去这一番口舌,让阿泰尔能暂时放空大脑,浸在这方私密空间的静谧里,只管跟着年轻的反叛军向前,会心地微笑。
马西亚夫迎来一场盛大的烟花。阿布斯泰戈工业旗下的制药厂但凡涉及生产制造波西安的分厂,在阿泰尔杀死了神父之后,被反叛军预先安排好的炸药全部送上天。用不了多久,失去药物供给的人们情感就会复苏,会反抗,马西亚夫将重获自由。
亲自摧毁二十多年的信仰并重塑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艾吉奥提出要阿泰尔杀死教会的头目让反叛军的反击得以开始之际,阿泰尔还有微妙的抗拒,这种抗拒源于挣扎中自我背叛。他犹豫时,艾吉奥并没有强迫他即刻做出决定,而是带他在反叛军的地下随意参观。
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普通的问答,主要是阿泰尔在问,艾吉奥在答。像是那朵泡在精油中的玫瑰是来自大马士革的土壤,有人在法律新兵的眼皮子底下种植,并送给艾吉奥一朵,黑胶唱片收录着著名的歌剧,万花筒则是几年前艾吉奥自己手作的。在阿泰尔不知道的遥远世界,艾吉奥的故乡,佛罗伦萨,还有附近的威尼斯和罗马很早就开始了解放历程,那里的人们早就不需要服用情感抑制剂,当他抢回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摆在博物馆内展出,也没有人去破坏。
阿泰尔尝试了不少艾吉奥从远方带来的食物,不知究竟是他麻木的味觉对食物要求甚低还是佛罗伦萨人的确厨艺高超,他颇为欣赏对方的食品审美。用餐结束,艾吉奥伸出手来,手掌摊开,让阿泰尔将自己的手放上来。教士没有犹豫,任由手掌的掌纹,命运线相互纠葛再也解不开,几秒之内渗出粘腻的汗水,氤氲在缝隙之间盛放不知名的花。
那时阿泰尔原因不明地冲动了,于是他同意并亲自执行了调查刺杀的行动。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或者出现变故,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先前救下来的小狗戴斯蒙一道交给了艾吉奥,回想起来这堪称冒失的举动有违曾是最优秀的教士的身份。
反叛军新成员觉察到自己不知不觉非常信任艾吉奥,且是无条件的,没有考虑过被出卖的结局。明明这些累积起来的变化不过短短数日,起始于马利克之死,停止服药后开始频繁做梦,再到恢复正常人的感觉,动恻隐之心救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狗,最终拽着秩序领袖跌下神坛。而事实就是如此不讲理的离经叛道,艾吉奥的语言和行动是星火,不紧不慢地在干草枯枝里暗自燃烧,待到阿泰尔发现火的势头不容小觑时已经无力回天。
反叛军们正利用通讯网络散播马西亚夫解放的消息,艾吉奥告诉他,这样一来大马士革和耶路撒冷都会受到鼓舞,很快这一片大陆都会迎来自由。对方这么说时,手里有一捧不知从哪儿收集来的弹壳,用针穿出小孔,又被细线串成几条悬挂起来。孩子们冲它使劲吹气,便响起清脆的铃声——这叫做风铃,艾吉奥说。
阿泰尔想起来了,那声音与梦中弹壳落地的脆响如出一辙,但意义却大相径庭。他揣摩这其中的奥妙,手指拨动那些金属,被艾吉奥抓住了。佛罗伦萨人偏偏脑袋,牵着他走到唱片机边上,按下唱针到黑胶唱片上。
悠扬的音乐声传出来,艾吉奥拉着阿泰尔,说是要教他跳华尔兹。对方的手扶在他的腰上,耐心地提醒他下一步做什么动作,阿泰尔先前从未接触过娱乐活动,更别提同什么人跳愚蠢的舞了。
可是啊,当他们旋转起来,阿泰尔会想起旋转的黑胶唱片,异乡的浪漫文字转成几个圆圈,规规整整,正如那天清晨的太阳雨投射到他窗户上的彩虹光晕。他们的速度介于两者之间,跟随音乐的节拍一步一步,弹壳风铃叮叮咚咚在他们的头顶庆贺,艾吉奥同他调笑,夸赞他的学习速度以及其他。
这一刻阿泰尔才真切感受到流泪的冲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朋友,什么叫做遗憾,什么叫做悔恨,什么叫做情感,什么叫做自由,而对于面前这一位突如其来的贵人,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汇,十指交错摩擦的热度,旋转的角度,对方嘴角上扬的弧度,计算过后阿泰尔愿意命名为命运。
马西亚夫会重建的。那座埋葬了马利克的教堂会得到妥善修缮,蜡烛将会点亮友人的前路,墙壁会被填补;城市图书馆会迎来反叛军捐赠的书籍和熙熙攘攘的读者,门口的广场会有孩童嬉戏;广播不再一板一眼地念宣传演讲,而是播放多少年不曾在地面上出现过的曼妙音乐。
而阿泰尔将有爱人,年轻,生机勃勃,自由自在,有着热烈燃烧的棕色眼眸,带着他跳华尔兹的佛罗伦萨人。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