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很少看书,说到底她不是文质彬彬的学者类型。在硬生生读罢空气动力学相关知识之后,藏书量惊人的罗德岛图书馆里几乎从未再出现过她的身影。
而此刻她愿意引用一句著作的话来嗤笑自己难改的莽撞本性和愚笨:*「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而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她平躺在地面上调整呼吸,闭目聚集力气于双手,端起自己的链锯直直插入方砖之间的空隙里,想要借力让自己坐起身。仅仅是握住武器的把手朝自己的方向拉,这样借力的动作让煌的关节发抖松动,骨骼相接处有空气被摩擦产生的热量挤出去,发出不详的咯哒动静。
她放弃了,以免激烈运动所产生的额外氧气需求会让她吸入更多的毒性雾霾,导致体力不支和更多不必要的失血。腰间撕裂的伤口向上又拓展了半公分,煌不知她该不该省点力气,双手合十,祈祷嘉维尔和华法琳以外的医疗干员迅速完成当前任务并赶来,帮她就地翻个身——地面上有几颗大小不一的砾石抵在肩胛骨附近,硌得她后背发痒生疼。
煌的这一层顾虑似乎并不符合她豪迈的战斗风格,而特殊情况不得不特殊处理。尽管有特殊材质打造的护膝,她的双腿仍可能有严重骨折的问题,鉴于被压在于战斗中不慎倒塌的承重柱底下。煌不知如果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在周遭突发的小型交战中被震落,承受不住更多伤害的她还能有多大的生存概率。
她攥紧手中最后一个备用的紧急除颤仪,意图在最适合的时机使用避免浪费。另一只手在链锯的刃上握拳,以疼痛刺激自己维持清醒,脑袋里不慌不忙地计算着眼前景象模糊的次数与程度,右眼睑则突突地跳。
煌不能在这里倒下,她需要发挥自己身为罗德岛精英干员的最大价值,不畏艰险披荆斩棘,为矿石病感染者尚未到来的黎明竭尽全力。因此,无论是突击任务,追击敌兵,还是殿后工作,她都喜欢忘我地作为带头冲锋的第一位,仿佛肌肉记忆条件反射那般自然而然。兴许眼前举步维艰的困境便是源于这种受人诟病的受伤习惯,于是命运理所应当地把她囚禁在此处的狼藉残红。
没有活力奄奄一息的黑色大猫皱起眉头连连咳嗽,味道猩甜的液体从喉咙口犹如地热温泉般源源不断向外冒出,沿着嘴角朝下流。煌根据自己最近的一次体检报告中显示的血液源石结晶浓度猜想血液的颜色,瞳孔对焦到高悬的一根钢筋上花去了她将近十秒钟的时间。
她咽了一口血,口干舌燥以外还感到嗓子眼一阵一阵的刺痛。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煌急于保持当下状态,撑到援兵赶来的那一刻。于是她开始不停思考,回忆罗德岛同事们的一张张脸,时不时在脑海的内页附上自以为诙谐幽默的赠言,差一点就把自己给逗笑了。抽搐中内出血的腹部提醒她要对自己岌岌可危的身体负责,于是她努力往严肃的方向去想,开始反复背诵印象中各位干员的履历档案。
说到并肩作战许久的罗德岛对外领导人阿米娅,煌一直以来有一点小遗憾。大家去汐斯塔参加黑曜石音乐节的那段时间,煌有其他要务在身而失去了放松的机会,否则能看看小兔子难得放下小大人的架子,真正像个孩子一样和大家在海岸的黄金沙滩上嬉戏打闹,也是不错的,难能可贵的享受。至于凯尔希,煌不太会对付一板一眼保护欲又极强的最高管理者,只是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存在是罗德岛的砥柱之一。煌在心里悄悄吐了吐舌头,暴露在地表的一节毛茸茸的尾巴尖不自觉地轻轻晃动,她一侧过头就能瞥见,紧接着她遗憾地发现自己的颈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为先前战斗中的疏忽大意沮丧地反悔。
煌的手向自己的随行腰包里慢慢地探,由于血液凝固而导致内里的布料变得黏糊糊的,粘在指间令人不适。她抓住了最后一支救命药剂,那是莱茵生命根据她的战斗方式和体检情况特制的肾上腺素,还有三份她已经在之前的殊死搏斗中不管不顾地注射入体内。这些都是她偷偷摸摸问赫默要的,在长廊里心虚地躲开凯尔希探究的眼神跑回寝室,藏在床底的箱子最深处,一点点地攒着以备不时之需——例如像这样无法避免又艰巨得难以置信的行动。
煌能想到的自己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借着肾上腺素的劲和紧急除颤仪的刺激,麻痹疼痛神经激发细胞潜能,快速活化失温的躯体,然后回到自己的归属。她不是没想过战死沙场的终局,实际上若这便是她旅途的终点,死亡的幻影迫近,她现在就必须在这里阖眼,那么连短暂人生的走马灯都转过一圈,煌有觉悟,不觉得有太多的不甘——壮烈牺牲,为自己的信念奋战至死,不失为能让人坦然接受的结果。
她只是——只是忽然之间想起了重要的事,一件使得她贪心起来,动摇起来,试图苟延残喘到能逃过一劫的事情。
之前像这么狼狈的时候,煌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她乘坐坏家伙号从天而降,在龙门大肆强行爆开整合运动幻影弩手的伪装,抵消了浮士德的优势。即便最熟悉自己的小队成员已经在萨卡兹内乱和切尔诺伯格的行动中不幸牺牲,煌一个人也能突出重围,她甚至没有充裕的时间让自己节哀顺变,将负面情绪和坚定意志挥洒在战场上让敌人不寒而栗才是她的最优选择。
在与霜星一役中,煌更清楚了自己的路延伸往何处。她能够理解雪怪公主的偏执,她们都是未来惨淡的感染者,以粗暴地燃烧自己的生命为基本战斗方式,在没有尽头的战场上中失去了所有队友。煌见证寒冬死神的维生结晶破碎的那一刻,她几乎在心中替白兔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股气息里有一成遗憾,一成难过,和八成羡慕。
凛冽的冷气寒流彻底消散。霜星死了,不需要再战斗了,但煌离云雾缭绕的终点尚远,她需要留给罗德岛干员们一个坚实可靠的背影,精英干员该有的样子,而不是连基本的源石技艺都无法使出所致的全身失温,外加失血过多导致体虚腿软无法站起,太不像话了。大概是身为菲林没有成功在战斗中完全磨去猫的天性,在行动结束的放松状态下,她嘟嘟囔囔一会儿,向本次作战中并肩的战友伸出手:
「灰喉,搭把手。」
煌觉得自己的举动几乎是在撒娇了,而被唤了名字的狙击手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在大黑猫看来是明知故问好整以暇的疑惑:「为什么?」
「你是不是在作弄我?我什么情况你难道看不出?」她急促道。
煌有些生气。她的身体哪儿都疼,被霜星的法术打的不知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痛楚引发的颤抖,她愈是想要抑制,就愈是疼,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其实煌私底下对疼痛怀揣畏惧。谁会喜欢疼痛呢,倘使有可口的酒精饮料,舒适的归处,煌也愿意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慵懒地被豢养起来,悠闲地用尾巴去缠绕主人的脚踝和手腕或者玩毛线球,当一只真正的猫咪。
「你是站不起来了吗?我看你气色很好啊。」灰喉答道。
狙击手有一双非常通透而锐气的眼睛,灰白为底色的背景,乌云遮蔽所有光线的条件下,那双灰绿的葡萄石显得尤为明亮。煌记得莱茵生命的梅尔提到过,哥伦比亚的火山群岛有一年岩浆迸发不断,不久之后下了一场橄榄石之雨,引得岛民不顾性命之虞纷纷出动寻宝。相比之下,对方的眼睛可没有橄榄石那么明艳靓丽,说不定论价值,葡萄石的火彩也逊色于橄榄石。
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冷得牙关打战,端出了精英干员的架子,要求对方即刻扶自己起来,尽快回到本舰。话一说完,灰喉放下弓靠近两步,而煌开始泄了气。
雨燕并不属于罗德岛。她隐约知道对方痛恨感染者的因由,想来对方或者会在本次行动结束之后便解除与罗德岛的合约,自由自在地飞去一个更适合燕子生活的地方,一个没有感染者的地方。她缩回了手,坐在原地缓慢攒积气力,灰喉走到她的跟前停下脚步,时常挑着的细眉和堪比一条直线的薄情的唇让狙击手的脸看上去既挑衅又冷淡,一般不了解对方的感染矿石病的干员见了不免要有一番口舌之争,而好在煌已然习惯。她省下时间和力气,接受对方刺骨的漠然:「你要离开罗德岛的话,也没有必要强迫自己为罗德岛工作了。」
灰喉的双眼睁大了些,窗外更多的光汇集于其中,煌将那两颗漂亮灵动的石头当作晦暗中的唯一光源。年轻不谙世事的,即将离职的干员,认真无比地向她发起了疑问:
「为什么?」
灰喉比煌想象中的更单纯天真。对于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认知,灰喉像极了一只被保护在金丝鸟笼内的黎博利,以直接的爱恨与奢望去处理复杂的局势,因此即便理解了感染者似乎也对对方并没有太大好处。所谓绝望的人民不懂得何为仁慈,灰喉越理解感染者,越容易窈陷意想不到的难题。若是扪心自问,煌宁可灰喉能牢记并且过度解读自己的苦痛过往,从而对感染者秉持一贯的恨,这一腔恨意势必能保护着雨燕。
煌并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烂漫理想。她希望感染者获得平视的愿望一如既往,与此同时她也了然,这件事短期内,甚至她被砍去一半的寿命里不可能达成,所以她会使用奢望这个词。煌想要贡献出自己的全部,让以后的感染者能获得公平的对待,仅此而已。然而那双通透的葡萄石正一刻不停地提醒着煌,她憧憬着的并非幻觉,有人,一位非感染者,一位如果没有受到感染者迫害势必会更加出色以及共情的角色,和曾经的她一样,把持着同一个不可能的目标。
灰喉问为什么,可那还能为什么?她们遇见的瞬间已是不共戴天,显而易见的答案偏偏煌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因为那些灰喉自己心知肚明,不需复述。也许她们彼此真正在困惑的,是这样的苦楚究竟何时才能彻底终结罢了。
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之间的磨合并非易事,不少人都清楚,或者煌不该对此抱有一丝虚浮的幻想,即使对象单纯天真如灰喉。
煌没有对灰喉的过往了如指掌,唯一的一点零碎讯息都是从他人口中拼凑而来的,由于没有对方本人的认可而模糊且难以界定。自从在龙门并肩对战霜星之后,灰喉变得愿意同感染者进行沟通了。虽说感染干员仍旧忍不住挖苦这位独来独往的狙击手难改嘴毒的恶习,不可否认的是灰喉对感染者的态度有了极大进步。煌不会自以为是地将这个变化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但也不免心生好奇,自己在战后同灰喉的对话是不是真的起到了什么积极的作用,对方是不是把她说过的话都记到了心里去。
人与人生而独特,和而不同,想要在相处中磨合,难度不小。煌知道灰喉讨厌感染者,从对方的表情言行,以及目前她能搜集到的对方经历过的故事,她异常能理解灰喉的抗拒。
与霜星的一役结束之后,灰喉蹲下身扶她起来,让她的手臂搭到肩膀上借力。煌以相对瘦弱不少的狙击手为支点,在嘉维尔赶来给她治疗之前,回到本舰找到其他医疗干员寻求帮助。那时候煌只知道对方痛恨感染者,而不知道对方惧怕矿石病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就煌的了解,除了个别特例,像星极姐妹那样是人与人之间接触所导致的矿石病传染以外,其他感染者通常都是有直接或长期接触源石的行为才可能会被感染。而煌的源石结晶位于躯干的部位,被罗德岛的特别制服包裹得严丝合缝,就算同灰喉一尘不染的身体撞到一起去,也不会害对方患上绝症。
而回想起来,煌猜测灰喉是相当害怕的。狙击手的细眉和嘴唇角度没有分毫变化,花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陪着她登舰,完成任务之后,一定是去了卫生间一遍遍仔仔细细冲洗全身,誓要洗掉一层皮似的洗,洗去落不定的尘埃和可能让自己感染的源石粒子,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不知名威胁,一并都顺着下水道离开,成为细小的喷雾进入城市的水循环系统。煌能想象对方小心翼翼地拭净身子,用浴巾紧紧包住身体,低头默不作声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自己的寝室走。
真的有那么恐怖吗?煌面对镜子,掀开自己的上衣。她看到菱形的源石结晶包裹着一团跳跃的焰色,随着她的呼吸不紧不慢地起伏,十分抢眼。她伸出食指摸摸表面光滑的结晶,从生于腰间的旧疮疤到肋骨下方的新迹象,茫茫然不知其味。
煌适应了这病症无征兆的扩散,也习惯只依靠顽强意志克服随之而来的症状和痛苦。她不去设想倘若有一天,任何优秀的医疗干员,先进的莱茵药物和除颤仪都无法挽回她的命时,她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要悲观地提前准备后事——对于煌而言,乐观与悲观对结论并没有产生决定性的差异,抑或她只有乐观一条独木桥走到黑,才能一步一步向着虚无冰冷的深渊迈过去时还能大大咧咧旁若无人地大笑。
煌在努力尝试与灰喉磨合之前就明白她们的未来全然不同。灰喉擦去了迷茫还能有寻找失踪的母亲这样的新目标,且在这之前,想必有葡萄石般双眸的狙击手早也想通透了,万一迎来没有找到母亲或只找到一副白骨的结局,对方也有心理准备承受命运滚滚而来的巨石。说到底,灰喉是非感染者,人生还有大把的时间与希望,全身而退的路径,大可不必在战斗中拼了命地燃尽自己。
而相比之下,煌的选择实在少到了不公平的地步。她甚至想向初雪咨询,雪境的神是如何谈论自己的多舛命途,又是如何安排余下的生命的。她早些知道内情也好对身边的人有个妥当的交代,煌不惧怕死,惟恐死前依旧夙愿未了。
有一天夜里,煌睡得不太安稳,被走廊里的细碎动静吵醒。她蹑手蹑脚起身,用门边挂着的长毛巾擦去汗水,想去外面兜兜风顺便看看是哪位干员不好好休息。她的右眼睑突突地跳,仿佛在预示未知的灾难,煌走到声音的源头,看见两片漂亮的鸟羽,摘掉了发卡的灰喉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面前是一杯柠檬水。
「我做恶梦了。」灰喉坦言。
煌把雨燕小姐的饮品拿到手心里,不一会儿把它捂暖和了便归还。她记得自己曾经在谁的口中了解过对方时常噩梦连连睡眠不足的消息,但想不起具体是哪一位。这不应该,煌闷闷不乐地想,灰喉愿意同大家沟通也不该和感染者相熟,实际上对方和很多干员都不该熟,明明自己相对而言应该更了解初出茅庐的黎博利狙击手才对,怎么会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信息?
煌从酒柜里翻出烈性酒精饮料,打开瓶盖。灰喉不厌其烦地提醒她注意摄入量,大黑猫胸有成竹地表示无恙,大口大口地灌。不一会儿,煌开始觉得热,她习惯性地想把上衣撩起一半来散热,动作在狙击手的注视下猛然停止。煌的躯干上有很多很多源石结晶,最近又长出来一些新的,细碎的小小的黑芝麻似的,连煌自己都觉得不甚美观。而灰喉捧着柠檬水,不咸不淡的视线盯着她腹部那一小段未被污染的皮肤。煌深深吐纳,慢慢掀开布料,昏暗的吧台灯光与晶莹的葡萄石一道打量那一片惨不忍睹的病灶。
煌很久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到矿石病的可怕,可怕到让她本人不禁瑟瑟。
矿石病把煌害惨了,至少患者本人愈发那么觉得。
在这次出战之前,她匆匆取得自己的体检报告,扫了几眼仍旧是那些陈词滥调,病灶也在扩大与新增。这不影响煌还是想要出战的决心,即便她的情况不尽人意,战况亦然,总有人要带头做些什么鼓舞士气。哒哒哒,她一步步踏在走廊地面上,距离出发还有一刻钟。博士把可以出动的干员分为两批分别应对两次不同地点的行动,她核对过名单,灰喉和她不在同一队中。
煌知道自己的队伍里已经配备了高输出的狙击干员,兴许比灰喉更强,但她焦躁起来,坐立不安,解释不了其中原因。她会服从博士的安排,也赞同让灰喉前往相对危险指数低一点的战场,但当她换上罗德岛制服,面对镜子看见自己躯干上的源石结晶,与晶体相连的那些皮肤变得皱巴巴的,瘙痒迫使她去抓去挠,直到表皮脱落乃至流血,再顺理成章涂抹药膏贴上创可贴。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所有丑恶的病灶都掩盖起来掩耳盗铃。
阿米娅担心煌的身体以及此次行动的高强度和难度,煌一如既往端出精英干员的架子和视死如归的气魄,却心不在焉的。她以武器保养为由提着武器快步来到火神的锻造室,把宝贝链锯放到锻造台上,脚尖不自觉敲击地面,催促铁匠尽快为她做一些临时的强化。
「我也需要强化弓箭,麻烦你了。」
熟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温不火的平静语调,还有被放置到链锯旁边的特殊弓弩。煌低着头走到锻造室外等候,灰喉跟了出来,关上门。
煌同灰喉夸下过海口,她们会共同见证感染者与非感染者和谐共存的社会来临。彼时狙击手慢条斯理擦拭着弩,平板的敷衍回复令煌甚是不满。听上去的确不够靠谱,但煌是认真的,她向来都是认真的。她想用这双手开创属于感染者的未来是认真的,她想要燃尽自己为信念而死是认真的,她想要灰喉多少能理解感染者的立场是认真的。
梦想一旦实现,任何曾经嗤笑其不切实际的人都不得不认可,而今,到了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煌怕了。她怕自己卖相难看地死在半路上,而灰喉会恼火生气,会断定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没用的感染者。时间一分一秒消逝,煌意识到,矿石病早就把她爱人,赠与承诺的权利连根拔起。她给不了灰喉说好的未来,而她的未来根本不存在。
煌递出一个空瓶子。这是一个构造特别的玻璃瓶,她将自己的源石技艺封存在里面,只要轻轻摇晃两三下瓶身就会变得温暖,虽说再遇上像霜星那样的冰法术者,这瓶子恐怕什么也保护不了,若只是冬日取暖,还是非常适合抱在怀里的。她演示过具体做法,把信物塞进灰喉的手里。然后灰喉注视着煌的眼睛,一字一顿娓娓道:
「我恨你。」
轻飘飘的三个字敲响了煌脑海里的钟,这么说来灰喉已经知道了。物理强度不足而依赖战斗技巧的狙击手一定看过作战地图,推测过可能出现的敌方单位及其数量,并且确信煌这一战纯粹是去送死的了。煌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手足无措地挠挠头发,衷心希望对方不会发怒把那玻璃瓶摔得稀碎。那可是空气动力学产生的热,艾雅法拉和天火未必能复制出来,倘若煌这次一去不返,以后灰喉需要的话就——
煌知道自己堪称施舍,怜悯,补偿一样的送出这份礼物,她不知道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灰喉可以且有百分百的权利拒绝接受。狙击手的手指抚摸过玻璃瓶身,随后握紧,抱在双臂与身体之间的空隙。雨燕头上的羽毛安稳服帖地垂在脑袋的侧面,一动不动,煌一时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灰喉反其道而行之,朝她靠近,然后踮起脚尖,用刚才简短扼要倾诉过恨意的唇咬上她的。狙击手外露的皮肤隔着一层单薄的制服,几乎贴在了煌腹部的源石结晶上。煌痒得不行,又腾不出手去抓,额外的情绪只能变本加厉地冲着对方的齿间宣泄。她们在走廊里放肆接吻,不在乎下一秒会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目睹这一幕,会不会天就要塌下来,会不会源石结晶的病灶转移长到肺里灼烧气管,这仅有的五分钟里她们要奋不顾身吻个够。
这样就足够了。煌不在乎灰喉之后会如何处理那个微不足道的玻璃瓶,又会不会担心染病而漱口消毒,煌真的一点不在乎了。她带上链锯马不停蹄奔往战场,向干员们进行战前演讲,然后和往常一样第一个投身其中,挥舞起那把巨型武器,让敌人的血溅到自己的脸上,以此铺平理想未来的路。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吧。
援兵还没有到,在毒性雾霾浓度逐渐攀升的区域,煌的肺部开始承受不住。如果等不到增援,她现在至少应该离开这一片区域调整自己才行,不然可能再过十分钟,她就被死神拉住脚踝了。
于是煌下定决心。她右手松开链锯,卷起左手的衣袖,张嘴咬掉注射器的针头套,把最后一剂肾上腺素推进静脉中。没过多久,煌开始感到力量回到了身体里,趁此良机她使力成功坐起了身。煌欣喜若狂地握了握拳,废墟的出口处光芒流溢尘埃飞舞,相当诱人。她屏息凝神,双手托着承重柱狠狠一掀,压着双腿的障碍物被挪离了小小几公分,与她预计的有些差别,不过足够煌抽身而出。煌以树立地面的链锯为支点,拖着伤腿站了起来,然后冷静地稳住呼吸,拄着武器一步一步朝着出口外的光而去。
这时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是一瞬间毫无预兆地骤停了,大约合计是两到三秒左右,心脏发生的一点临时异常让她的左手臂刹那失去力气,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煌急了,肾上腺素能维持的时间不长,她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才行;而手臂却酸软无力不听使唤,再也无法抓住链锯。
她更急了,摸遍全身寻找自己最后一个除颤仪,四处张望过后,发现除颤仪在方才的那一记重摔中飞得很远。煌奋力伸长了手臂去够,视野模糊了又清晰,可以续命的小小装置远了又近,始终在她能碰到的范围之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自嘲大笑过后,煌猛咳好几声,唇边干涸的血迹上又覆盖了新的红,她躺在地上不再挣扎动弹。
煌本想做个成熟的殉道者,为了创造感染者与非感染者和谐共存的未来而谦恭地活下去,可惜这次的行动尾声证明,这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只是她的苟且偷生,只是她的贪得无厌。连罗德岛都称不上是她的归属,煌身为舵手其一驾驶这一艘人满为患的方舟,但她的归属根本不存在于此,不在海里,不在天上,哪里都不存在。
从明天开始,煌就再也见不到灰喉了。她引导着这只茫然的雨燕走上了一条没有结果充满坎坷的歧途不说,还没有陪着对方一路走下去,而先一步退场了。如果能有机会回到煌与灰喉的初次见面的场景,煌希望自己不要说那些愚蠢的空话,不要以感染者的身份给予对方一丝值得期盼的可能性,一点都不要,就让这只燕子充满恨意,失望地振翅而飞,前往安全的地方,过上更好的余生。
煌又咳了几声,相比之前气息已经变得很微弱。她盼自己能被尽快找到,尽快被处理,以免源石结晶粉尘化造成二次污染。她想通了,她现在和霜星一样也得到解脱了,不用再理会身边缠绕的教人内疚的簇簇鬼火,可以去见自己的小队成员,那些寄予她厚望却率先离开的人,一定会张开双臂迎接她。煌想回家,好想回家,她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着“我们能回家了吗”,也不知是在告诉谁,万籁俱寂之中没有一点能作为回应的心理安慰。
她的身体变得轻盈,一碰就碎的泡影一般越升越高。煌闭着眼就能觉得自己距离晴朗的天空愈来愈近,眼皮沉得睁不开。她想起科研干员关于橄榄石之雨的描述,好奇天空会不会降下葡萄石之雨。那些脆弱剔透的宝石折射的华彩温柔环绕她,堆积到她结实的,被源石结晶覆盖的怀里,令她忍不住想要泡泡一样爆裂开来,然后吐老天爷一脸的彩虹,一屁股跌坐在云海上。
雾气之中,会有人划着方舟来接煌。也许那人的头上有漂亮的灰色羽毛和长长的发卡,有一双犹如葡萄石般美好的眼眸,腰间系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如果煌好奇问起瓶子的来历,对方会一边划着桨一边耐心地回答她,并腾出手来摇晃瓶身演示用法。煌可以在船上同对方谈天说地,不论对方作何回应,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高谈阔论那些愚蠢陈旧遥不可及的理想。她会剥去腹部皮肤表面的源石结晶丢进云海里,对方则会在码头停靠,支着桨,等着煌把黑色晶体都去除。
她们会在码头相拥别过,但煌不会再吻对方,对方亦然。燃尽了自己的菲林头也不回奔向自己已故的队友,大笑大闹。
当她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码头,队友问起她在寻找什么人时,煌再也答不上来了。
O Fim
*麦田守望者
“朝光芒刺眼的出口外面 舵手开始划著方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