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inct(Inês/ W)

2020-06-14




“龙女,你会后悔动了我的人!”

W对塔露拉说,脸色较以往狰狞,她可以用眼角余光从玻璃浅薄的反光里观察到自己不同寻常的脸色。在她愤怒地说出“我的人”三个字时,龙女不为所动,甚至眉毛上扬了一个略有轻浮和蔑视的微不可察的角度——这根杠杆将W将死未死的心也抬起微妙的半公分,主动脉突突直跳,全身血液气势汹汹地冲到头顶,脆弱的内血管险些让她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

高高在上的整合运动领袖此时散发一股源自W想象里的熏天恶臭,像是源石结晶升华为气态污浊环境,W感到空气从鼻腔开始灼烧她的呼吸道,咽喉以及肺部,让她的肺泡一个接一个地爆炸,血花绽放。与之相反的是塔露拉如此镇定自若,仿佛W正无能为力地对着摩擦升温到烫手的空气咆哮,放狠话,和身为领袖的自己毫无干系。不仅是空气,连同W费尽心机安排的炸弹自杀秀,其线路也被塔露拉的剑所导出的高温熔断,成为火山岩浆在地底暗自涌动,这些危机不过是自然环境,天灾的一部分,影响不到塔露拉分毫。她的复仇对象安然无恙地矗立在暴风眼,观赏小丑那般望着她,就差鼓鼓掌助兴了。

我又搞砸了,W想,沮丧愤怒和无力,甚至还有悲哀的情绪正争先恐后地在脑内盘旋,分别都想占据理性的一片高地。而萨卡兹女佣兵没有心思理会个人情感,即便脑海里有个声音不真切地询问她:『我的人,指的是谁?』

她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给自己一个可信服的答案,龙女无形的火焰如同熙攘的难民席卷蚕食她外露的每一寸灰扑扑的肌肤。它们肮脏不堪,原先就沾染覆盖着源石的细碎颗粒,火药硝烟的尘埃,是一层比雪更薄而比钢更坚比天灾更具腐蚀性的壳,塔露拉无情的致命攻击几乎要将其整片连皮带骨地剥落,但还远远不够伤害到W搏动的心血管,也不能够。

她向下坠,狠狠砸穿地板落到楼下,十一年的战斗经验撑腰也还是难免一时间动弹不得。她试着活动活动手指,炸弹的遥控器在她够得到的位置,附近暂时没有敌人靠近的气息,算是一个可供她调试自己重振旗鼓的空当。而正是这样教人容易松懈的空当,脑海里那个幻觉似的声音开始放大,变得震耳发聩,甚至比往常的记忆中更有不可思议的充沛情感蕴含其中,一针一线一字一句编织飘渺温柔乡:

『你的伤口,真的不痛吗?』

是啊,W自己也好生惊讶,原来龙女无形的火焰能造成这般剧痛。她想发出声音,张了张嘴声带却被血糊着难以震动,于是萨卡兹猛咳几声把铁锈和感染味的血吐了出去,接着孱弱得不像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地反问:“你那个时候,也这么痛吗?”

『你的伤口,真的不痛吗?』对此,那个声音重新提出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当然是痛的,这可是实打实的——咳咳。”

实打实的火焰灼伤和摔伤,骨头恐怕都断了几根,W需要好好休养,或者找到哪位擅长医疗法术的佣兵,用武器威胁冤大头免费治疗,避免感染风险。可是她没有余裕以及心情去做这件事,疼痛是刺激她身体的兴奋剂,令她可以短时间内快速站起来,以免遇到敌袭——W位于野兽肚内腹背受敌,萨卡兹佣兵随波逐流浪迹天涯,只要塔露拉一声令下,对她这个前队长翻脸也不过是一秒钟的事,他们不会估计其他便联合整合运动一起将W抹杀,也许那之后会有个孩子,前来拾起她的武器,成为新的W。

但现在还不行。她聚集力量攥紧手指,将遥控法杖重新握回手里,花了一分钟站起身,接着气定神闲地掸去爆破引起的尘土碎石,以谈论天气的平淡语气迎接罗德岛的人。




W原以为伊内丝死在与整合运动还有敌军的交火之中。那实在是太逊了,她先是皱了皱眉头这么想,队员从被炸毁的切尔诺伯格街道上无功而返,她又不服气地想,那只坚韧的卡普里尼一定不会有事。即使她鲜少听令于对方,伊内丝好歹也担任过她的队长,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什么信息线索都没有留下就被挫骨扬灰?伊内丝的源石技艺没有这种毁天灭地的破坏力,本人也不是草率鲁莽之人,敌人若是要使用自杀式袭击又是如何逃过伊内丝敏锐的洞察能力的?W怎么也想不明白,伊内丝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白水晶般通透,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对方,对方若是给出哑谜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猜到正解的程度。

赫德雷向她转告了伊内丝想要告诉她的有关塔露拉的诡异影子的信息,只遗憾从W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抽出一部分精力对付赫德雷给出的其他讯息,仍在细细咀嚼有关卡普里尼意外死亡的讯息,其中处处存在不可言说的矛盾,又没有有效证据用以反驳,真是不可置信。怎么会呢?萨卡兹甚至在混合爆破轰鸣的大脑内无数次模拟了对方对付敌人的方法,谨慎仔细,又精准地指向要害,这样的伊内丝,究竟是被何方神圣所杀?

而事实在迟些,迟了大约几个月后降临到W身边。她在一片桦树林里远离小队独自行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离天灾云越来越近。如果伊内丝在她身边,一定会说她是疯子。W边想边踢开小径上的一块碎石,它往前翻了几个跟头,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

说是深不见底,对于W来说,自己携带的设备,对环境的敏锐度以及良好的视力足够她能看清那底下是什么。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然而准备陷阱的人对W非常了解——他明白W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简陋的激将法比任何方法都奏效;何况魔族女战士对自己的能力有相当自信,W本人就是最擅长地雷陷阱的安置。

不过,当然,这不是W冒着性命之虞闯入的根本原因。她借助工具和洞穴内壁的缓冲稳稳地落到最底,当前是午后,而在桦树林间的这个为她量身定制可以碾碎活埋了她的深坑里,光线仍是十分微弱。W伏向地面,平静地伸出手摸索,有一个人的轮廓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她的红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接着指尖开始试探地面上的这个人。

指尖爬到颈侧,按压超过五秒,没有血脉搏动;再来到鼻尖下方,放置五秒,没有呼吸;外露的每一寸皮肤布满坑坑洼洼的伤痕,微光里透出错觉般的红,没有温度。W看到那对眼熟的萨卡兹的角,理顺打了结的黑色长发,缓缓按着发凉躯体的肩膀,另一只手将已经少许僵硬的头颅调整到面向她的角度。

洞穴的空间狭隘,无限夸大她的喘息声。那确凿无疑是伊内丝,就和她在洞口时的猜测一模一样。卡普里尼的角被打磨成萨卡兹模样时没有痛感,长发经过战斗和剧烈挣扎已经凌乱不堪,发梢有被火焰烫伤的卷曲,握在手心像是废弃塑料的脆弱质感。她撕下对方的衣服,赤裸的胴体满是天灾过境的惨烈,干涸的褐色血液,无色的组织液都结了块在发肤上皲裂,还有部分肌理呈现出了焦炭一样的黑色。W转而去小心翼翼翻看伊内丝的眼皮,而对方的瞳仁吸收不了一点穿过了桦林的微薄阳光,金色的虹膜只剩戒指的一圈,了无生机。

W确信了。伊内丝死了,真的死了,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显示对方还有生的希望,什么样的医疗奇才也救不了她的前队长。卡普里尼没有死于整合运动构建的那一场谎言里,却死在了这里,死在数月前,她们曾一起走过的树林里,W记得那时夜里的草丛中还有绿色萤火虫飞舞,温暖的篝火嗞嗞作响。那裂开的惨白双唇不会再对她说“不要命令我”,也不会再多管闲事似的给予训诫,不会问她魔族的伤口会不会痛,不会再给她唱那些尊重佣兵生命权的陈词滥调,那双眼睛不会再顽固地监督她追随她警告她,不会以目光为牢笼管着她的一举一动,全部不会,教条与束缚在此刻悉数土崩瓦解,W彻底自由了。

怔在原地一秒之后,W视线没有离开伊内丝,手指按动自己的遥控法杖,上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爆破的余波波及心脏,震得她的鼓膜血管都愤懑地咆哮。附着在岩石内壁的惊吓盒子把上方接连坠落意图置她于死地的巨石炸了个粉碎,细碎的粉尘沙砾和小碎石犹如一抷抷送葬的黄土洒在她和伊内丝的身体上。伊内丝的眼睛是闭着的,但W的眼睛为了看着伊内丝是睁开的,漫天的尘埃蒙得她不停咳嗽眼泪直流,萨卡兹这才知道自己的泪腺还没有报废。

在埋伏者重新装弹准备的过程中她快速脱身于此,并数倍奉还了整合运动一场热烈的欢迎仪式。怒意驱使着W雷厉风行,可当敌人都倒下时,她又有难以名状的茫然。一定是塔露拉,伊内丝擅长侦测他人,按赫德雷的说法,必定是发现了什么龙女不愿意公开的秘密,一定是塔露拉干的,该死的战争狂阴谋家想要灭口。一腔肝火燃料般烈烈烧着,她却立在原地,盯着那口井,像大地渺小的发不出声音的嗓子眼,那里萦绕悲哀的窃窃私语。W又破坏了不少树林里的石头,勉强以沙土埋上了,而声音仍在回荡。她一脚踏碎一名整合运动成员的腿骨,转身欲离开又折返,挪走伏击手的尸体。

以他们的品格,这些死尸不配和伊内丝离得那么近,W心想,对着有少许凹陷的,埋葬了卡普里尼的点发呆,她甚至还记得伊内丝是喜欢桦树林的。她们曾在桦树林的篝火旁,争执升级到吵架,以及更多的肌肤之亲和深入交流,被笼罩在夜间露水和火焰高温里,暖而潮。只是现在被堵上了嗓子眼的大地母亲,有关生于黑夜的故事再也无法泄密半个字。




W要叛变塔露拉,就现在,不需要新的信号和讯息,她立刻就要这么做。塔露拉的战斗能力只会比W想象中更强,因此计划也往趋近于疯狂的深渊沉落,抛却性命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自杀式陷阱显然已是W的首选,更可能是她的唯一选择。W是雇佣兵,幼年时期没有能力在乎自己的生死,在沙场狼烟里摸滚打爬之后没有意愿在乎自己的生死,作为战士应该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才可以活着,才可以受苦,才可以撕破苦难更确凿地感到自己活着。

然而总有些天真的家伙要插足她的复仇,对她的方法挑三拣四要求修改,仿佛W拼上性命的行动对于对方没有好处。

『别这么草率。』伊内丝提醒。

「不用你管,我自有分寸。」W答道,已经是很有耐心的回复了。

『你这疯子。』

W快步往前走,距离自己正在战后废墟休整的整合运动小队遥远,但伊内丝不识好歹,亦步亦趋紧随自己身后,轻飘飘的步履没有声响。W想起有一次她近距离观察暗流涌动的天灾云时,对方也是这么说的。疯子,伊内丝总是喊自己疯子,不喊自己的代号。不是说对此W有什么异议,她现在是W,但谁都可以是W,先前使用这个代号的人是W,以后捡取她的装备的人也可以是W,可细细一想这样不够公平,因为伊内丝只能是她的卡普里尼前队长,混在恶魔之中的迷途羔羊,故即使在那条切尔诺伯格的桦树街道上,她将伊内丝的剑留给了一名叫做卢布廖夫的孩子,也没有告知随此剑而来的还有一个漂亮名讳。伊内丝原本就认得两个W,而W和疯子却可以是世界上战场上任何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不公平。」

『居然会在意公平?我以为你的觉悟远高于此。』

她听见伊内丝嘲笑她,不甘却无法切实地对一个影子光火,想发脾气,最终只是如常对幻影说些莫名其妙,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含笑等待幻影在片刻沉默之后予以同等力度的反击。

伊内丝究竟怎么会死的?W逐一捋清自己的思绪,向单薄的幻影侧目,又迷迷糊糊想不明白这个简单问题。伊内丝没有大到足以左右战局的力量,又有堪称小心眼的谨小慎微,塔露拉的一双影子里究竟藏着什么可怖的真相,才会让其主人对一头人畜无害的小羊——她姑且这么描述伊内丝——紧追不舍?

而眼下W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具体的原因,也没有必要继续探究了,她的红瞳被篝火点亮又沉入墨色夜幕里黯淡。什么也改变不了已然发生的事实,伊内丝伪造过的死,伊内丝真正的死,其缘故全部与W本人挂钩,命运的滚烫丝线堪堪连接着感染者起义军的领袖,随时都要绷断。W就要沿着这条线索当一个走钢丝的滑稽魔族小丑,把自己制成一枚人形炸弹往罪魁祸首的方向掷过去壮烈就义。这是一场精心筹备但秘而不宣的表演秀,不需要太多观众,只要卡普里尼一人能见证就好,哪怕是以幻影的形式。

W唐突大笑起来。因为这多么可笑,她自己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所谓随心所欲凭自身自由意志为了心目中的卡兹戴尔之王推翻政治阴谋而发起的叛变行动,几乎是披上了一层难以置信的朦胧的正义感。尊重对方的牺牲,意图为战友雪恨,这本不是W会在意的事情,她以为自己在寻找塔露拉,可漫漫前路的尽头,硝烟散去的彼岸,终点站的位置,保存的应该是她发生改变的源头,荒漠里的一小片温润绿洲。佣兵的性命日日悬在刀尖,如若不抓紧时间找到答案,恐怕她死后难以瞑目。

现在W可不能一口咬定,她的终点与伊内丝毫无关系,毕竟对方的憧憧鬼影正与她背后自己的影子无声共舞,于篝火中明艳决绝燃烧,刺痛她猩红的双眼。




W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何处染上矿石病的。对于卡兹戴尔的萨卡兹来说,流离失所父母双亡的小萨卡兹仅凭借生存本能竭尽所能获取食物、水、庇护所是习以为常的。这种竭尽所能包括偷取,抢夺比自己弱小的孩子的所有物,在废墟中翻找,在死尸上摸索,欺骗利用世上寥寥无几的好心人,诸如此类,W无一例外全部做过。她自幼一个人生活,没有家庭的概念,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记忆的最初就是破碎街道的尽头人头攒动的地方,那是一个生意兴隆的军火商场,周围有可怕的残肢断臂,也有可供果腹的食品,毋论干净与否。

她拾取路边灰扑扑的面包,用一块破布擦拭,舍不得用手边唯一的一瓶纯净水去洗,便直接开始食用。这样小孩巴掌大的干粮和一瓶约莫三百毫升的水就是她一天的保障,此外她还会去脱下曝尸街头的难民或士兵的衣服,找到有用的物件或武器用以生活和自保。W那时候还对炸弹和枪支的使用不甚了了,但那些硝烟味浓烈的弹药还是会成为她的目标之一,原因是高昂的价格和充满安全感的气味。

久而久之,现在再回想起来,兴许那时她已经得了矿石病了,就在她狼吞虎咽了一块从战场狼藉里搜索出的可疑干粮的某个夜晚。年幼的W对这种致命的疾病没有基本了解,即使有,孩子仍然会选择吃,不吃就是饿死,吃了就是病死,内战频繁的混乱国度的子民对世界的认知没有好坏善恶幸福悲哀,只有生着受苦的现实与死了解脱的虚无。

从没有人告诉W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感到伤口发炎疼痛流脓时没有人会询问关切,帮助她消毒包扎;她做出一些违反道德常理没有人性的事情时也不曾有人责难,要将她矫正。如此W便很快从困苦和迷茫中脱落,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疯子”。她正如野蛮的葎草肆意生长麻木蔓延,在卡兹戴尔龟裂的大地上迎着太阳热烈绽放沿着纷飞战火的裂缝自由翩跹,按照她学会的生存方式为这片大陆带来一些司空见惯的惊吓与灾难。

然而偏偏,她要去捡起过去的那个雇佣兵W的武器获得一个代号,她要认识赫德雷并加入他们的萨卡兹雇佣兵部队,要在意图寻找更多包含了眼泪血液和火药的乐子时,让伊内丝出现在她的眼前,愚蠢的,会在如此堕落的时代里评判W的为人处世和道德标准,伪装成萨卡兹的卡普里尼。多年以来流浪的女魔族缺少的,这个世间缺少的,她不曾有过也不曾想要的来自他人的关心与训诫,伊内丝不由分说就塞给了她。

「你的伤真的是装的吗?」伊内丝弯下身查看W的伤口时,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如是问。W只能大致推测对方的感受,她对后一种情绪并不能完全通透地理解。伊内丝究竟在担忧什么?是怕她的伤势会拖后腿,还是怕她失血过多?W不明白伊内丝怎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认可答案是前者,更不明白自己想要哪一个答案,为什么要答案。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块贻贝,徒有一副自以为坚固的盔甲,内里却和普通人一样可耻的软弱;尤其当伊内丝以刀刃轻巧撬开W的壳,又果断用「你这个冷血无情的魔族」来刺向她的内脏。她对魔族无所谓,也自认冷血无情,但她听见伊内丝这么说时,却莫名其妙地有愤怒,遭到背叛和遗弃的怪异情绪。W用计丢下一整支萨卡兹小队殿后为他们所有人的行进争取了时间,雇佣兵的人头一个个明码标价,大可以算在她身上,她不认为对那些士兵讲究情分义气是明智的,也根本没有必要。她不会要求褒奖,但绝不要伊内丝责怪。

W现在想起对方那时的金色眼眸,不需要多晴朗的天气也是熠熠生辉的明灯,笔直戳向她的脑门,剜开她的颅骨。她的大脑暴露在充满污染的空气中,麻木发痒,W禁不住大笑起来,而伊内丝不受影响,依旧神经紧绷监视着她,目光露骨纯粹,却那么教人安稳。




W与伊内丝的初夜是在树林的篝火旁。她们都没有喝酒,至今W都不清楚她们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故事发生得似乎不太自然,但要说生硬倒也不是。它毫无阻碍地继续,并且多次进行和发展,在战场尽头的每一个可以休憩的角落,火明目张胆地烧,她们则悄无声息地燃,灰色的余烬含在干涸的嘴里躺在舌苔上,亦无法彻底熄灭。

零碎的记忆片段开始缓慢地拼拼凑凑,组成W身后抛却的那段路,而魔族的年轻战士面朝着的方向没有路,只有伊内丝的影子空落落地悬在那里,紧盯着她的金色眼瞳似是在询问,W,你这个疯子,接下去又要做什么呢?耳畔的风声裹挟温柔得虚伪的只言片语,W不予理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只是那些前尘往事自说自话地聚集于足下犹如漫山遍野的紫茉莉,芬芳馥郁拖拽住她的影子。

无论多少次,W都会选择在伊内丝驱散身体潮气时靠近过去,坐下,不管伊内丝是否抬眼看她,都存心滔滔不绝些伊内丝不喜欢听的话,引起伊内丝的反击。只是那天夜晚与众不同,白桦林里有绿色的萤火虫幽幽地沉浮,扑朔迷离,火光点亮彼此的脸,染上一些与负面情绪无关的面红耳赤。

她会的,W一定会的,如果她手边还有照相机,她会和伊内丝进行一次不愉快的合影,待到有机会洗出照片,她会用红笔往对方的脸上涂鸦,然后将这张纪念留在贴身的位置。在真魔族能完整提出这个建议之前,假魔族忽然抓住了她,攥得她肩关节咯哒咯哒响,阵阵生疼。她调笑着意图使对方恼羞成怒地将手转移到脖颈,然而伊内丝听闻她的挑衅,却沉默着撕开了她的衣服。

即使是幼年残缺如W也不需要他人教导那是什么意思,W在对方咬上自己的喉咙时终于关上了嘲讽挖苦的水龙头,是因为她意识到伊内丝是来真的。不是虚张声势有意恫吓,不是要她的命,而是要她的躯体。卡普里尼禁锢着她的手没有很用力,想要挣开易如反掌,W想要触碰伊内丝的眼睛也没有难度,而萨卡兹姑娘却决意乖顺,就像个被买回家的女奴隶,揣摩对方想要的反应,半表演半认真地做出那些羞臊表情和动作,彼此宣泄。

或者,她是比伊内丝更认真的那一个。伊内丝不是W的第一位建立起肉身关系的队友,但绝对是第一位能让她感到不安的对象。在那之后,W提出过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例如让伊内丝和她一起去远离了战场的一处采摘凤仙花染指甲,用间谍那里抢来的小型相机如愿一同合影,并洗出照片,给伊内丝画了猫胡须和猫耳朵,还有惊吓盒子。伊内丝在注视着她时,她总能嗅到一股幻想中的紫茉莉的香气,W原以为自己的感官早就只剩对敌意的敏感而没有办法欣赏花香。

于是偶尔,她坐在伊内丝附近,变得很安静。如果伊内丝看到她安安静静,而四下无人,会走过来解开她的外套。在那时,W的不安会缩减一些散逸到天灾云里去,肌肤裸露到空气中时莫名的情绪更会降低到零,她低头可以看到自己原本这一副萨卡兹的森森白骨架子,逐渐被附上了卡普里尼的温暖血肉,伊内丝自己沿着骨骼硬生生剜下来的,血管搏动与肌理清晰可辨,有陌生的令人厌恶的痛感却生机勃勃得让W真切感到活着。当若有似无的温存也结束,那些无法消失的知觉再次复苏涌向她,她凝视着那次树林里争执中伊内丝给她留下的一道疤痕,已然淡去。W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沿着余下的一点印记狠狠地复刻,血顺势而下。

不能让它变淡,她固执地想。




龙女,你会后悔动了我的人。

她躺在废墟里喃喃,重新咀嚼自己的台词。当她念出“我的人”时,脑海放映着走马灯,熟悉的人一个个飞速掠过。与凯尔希一同交谈的温柔的特雷西娅殿下,收留了她的赫德雷队长,在废墟掩体里用餐休息的魔族战士们,还有混在恶魔群中的一只撒旦的爱宠,伊内丝。事已至此,该怎么做呢?如果是伊内丝落到这般田地,会怎么做?W皱起眉忍痛轻笑,从何时起,她已经如此认同对方的行事逻辑,甚至能用依赖一词来形容了?

萨卡兹姑娘披着战衣尚不能松懈倒下。她一息尚存,她的大仇未报,她的爱人给予了她最宝贵的东西;而那些没有灵魂的同族士兵不如W幸运,他们的血肉早已遗失或从未拥有,随时随地都可以服从塔露拉冷酷无情地背叛W,在战局上就像强大却没有额外价值的棋子。W本可以无所谓,但是她知道伊内丝一定不会轻易丢下那些士兵,对方必然会指出那些人曾一起并肩战斗出生入死多次,于情于理应该同进退。

可伊内丝是卡普里尼,怎么会懂萨卡兹呢?同一群萨卡兹有归属感,对于那只羊儿来说多么可悲,多么不公。

伤口再次疼痛起来,W竟感到难以言说的委屈。唯一一个会关心她伤口的人已经不复存在,而她还要逞强起身面对手下不留情的凯尔希和罗德岛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博士,与此同时,魔族女战士想起来她不安的原因:伊内丝从没有吻过她。

动真情或假意,都会在云雨时刻接吻,可伊内丝却几乎是刻意避开了她的双唇。对方的吻遍及W身体的很多地方,独独没有着陆过脸颊的任何一个位置,没有怜惜,没有祝福,没有爱意,没有吻去生理泪水和汗液,她们本就幻觉似的连结在一方离开后变得更为稀薄,不着边际。

伊内丝逼迫W重新建立了对这糟烂世界的认知,却在W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就带走了她命里最后的希冀,若宿命是注定的,她宁可一辈子不要清醒,蜗居自己的贻贝壳里狂欢直到被刀穿刺。她是明白的,她曾对切尔诺伯格街道上的那个孩子,卢布廖夫说过,没有谁是不可以没有另一个人的,也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过。可是她还是感到难以抑制地酸楚和嫉妒,当安德烈回到了卢布廖夫的身边,伊内丝却没有回到她的身边,她痛得浑身发抖。

如果W当真按照伊内丝的意志和自己的信念摸索出一条曲折蜿蜒但不能算作错误的道路,路的尽头那位贵人却不在,萨卡兹姑娘被滚滚巨石驱赶着抵达终点之后又该往哪儿去呢?

她藏在贴身处的与伊内丝的合影温热,而边缘已经饱经战火变得焦黑泛黄;还未见过紫茉莉,凤仙花已经先行枯萎;手臂上的那一道纪念疤痕变深也变长了,如今已经成为W的勋章。

W一阖眼就能见到一张伊内丝的皮单薄地摊开在地面,一群群蚂蚁纵横在对方的身上噬咬,W没有去驱赶。没有意义,那不是伊内丝,伊内丝早已不在那里,这世界多一个卡普里尼少一个卡普里尼,并不会有太大变化,这个种族在泰拉大陆的各个角落活跃着。但对于W来说,她的卡普里尼已经灭绝了。

对方长眠于泰拉之母的嗓子眼,使得万籁俱寂。终有一日,W会找到紫茉莉,回到对方的所在种下去,让那些倔强的野丁香为未来铺路。萨卡兹姑娘还会一往无前,回忆碎片殿后,紫色花瓣在前,路到了尽头再跋山涉水跨过裂谷走下去,到了悬崖边上就不顾一切一跃而下,直到她再一次见到日夜勾勒的金色眼瞳,若无其事地对其主人笨拙调情,学那些愚蠢的爱侣一样蜜语甜言,最后如愿以偿地吻上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