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4-29




乔鲁诺·乔巴拿,本名汐华初流乃,有着不堪回首的童年经历,在被一位黑帮成员出手相救之后没有走上弯路,十六岁生日前经历波澜壮阔不可思议的九天,打倒了热情黑帮的前任老板迪亚波罗,十六岁生日后成为意大利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教父。

余生除了在利益纷争中浮沉,就是在枯燥的书海里醒了睡睡了醒,福葛在指导对方课业时,乔鲁诺颇为认真地指出自己完全不想获得大学学位,以平淡的抱怨语气。

不善于对付的东西是黑暗,这是教父曾经坦承过的部分,其余福葛一概不知,他试图在对方只言片语和镇定自若里寻找蛛丝马迹,捕风捉影,而多年过去依然未果。

福葛向来佩服乔鲁诺。他确信也只有那样冷静的人能从长计议且稳居高位,让整个黑帮正常有序地运作。况且小教父还很年轻,尽管未来有四伏危机,与此同时也有数不清的机遇和可能性,抓住其一便是一次胜利。

遗憾的是福葛没能等得到那个时刻——确切地说,是乔鲁诺没有仁慈地给他这个机会。教父丢掉了自己这条价值不菲潜能无限的命,就在一周前,犹如一架笔直坠入海洋的大型客机那般发出沉闷巨响,引起轩然大波。

福葛是感到惋惜和难过的,假使不是当时他在场目睹了全程,他或许只来得及感到惋惜和难过以及对刺杀者的怒意。然而他在场,因此这份复杂感触被蒙上了细细一层质地不明的白沙,需要他不停抖动底下的布料,清理卡在纹理当中的碎屑,才能慢慢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他记得一清二楚,所有人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包括他自己,包括来袭的刺客。原因很简单,是不解。福葛阻止教父的举动是迅速地要拉住对方的衣袂,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在葬礼前花了不少时间整理对方的遗物,一叠早就写完的厚厚遗嘱,将后事全部安排妥当,包括他认为可取的继任者,身边曾共患难的每一位友人,以及种在阳光充沛的窗口的一盆肆意生长的黑心金光菊也有下一个归宿。

福葛举着放大镜一行一行看,任何可疑点他都一遍遍咀嚼过,生怕遗漏对方可能留下的任何一句暗示。什么话都好,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话,过去没有迈下台阶的决定令他错过了朋友的一小段人生,甚至余生,也许,故而,他无法理解。

福葛真的无法理解。他合上文件夹,桌上椅子上和沙发上还有很多未经查看的文书,条条框框白纸黑字干净利落得像个少年。他觉得,答案不在那些字里行间,答案在最明显,最简单,而福葛尚未揭晓的地方。

他从口袋里取出来一支被捂得温热的黑管唇膏。尽管教父从不曾使用过任何妆品,而这的的确确是属于教父的遗物,是目睹了刺杀现场的无机物,也是属于一位很久以前他们共同的朋友。

被敌人杀死挚爱,多么恶俗又荒谬的故事情节,如何顺理成章地衔接入热情黑帮老板的人生里。福葛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喃喃自语,摇了摇头,几份散落的公文被他压皱,他还抽不出余裕来关照。

雷欧·阿帕基,福葛已经很久没有念过这个名字了,因此当那几个熟稔的字符跳到舌尖,都磕磕绊绊,没能顺利从嘴角滑出去。他记得阿帕基喜欢涂紫色的唇膏,浅色的深色的都有,但凡对方用过的茶杯都会有一个专属印记,因此没有人会不识相地去占用。

福葛盯着手里的小黑管,标示上显示了内在的颜色,足足有十分钟有余。下一秒,莫名的鼓动混合着迫切的求知欲促使他迅速拧开了盖子。是紫色的,乔鲁诺没有用过任何唇膏,而阿帕基有各式各样的紫色唇膏,所以这支口红的真正物主是阿帕基,福葛基本能确定了。

如果他有黄金体验的能力,他一定会利用替身去确定这个答案。万一呢?万一这支小东西化为一只蹁跹的凤蝶,兜兜转转,落到了大街上某个普通女孩的肩膀上呢?

福葛知道的一切不足以彻底破解谜题,乔鲁诺藏着太多无从问起的重重心事,而米斯达不擅长思考复杂的事情,故也没有多少情报或合理猜想。而至于特莉休,她并未亲临阿帕基离开的现场,福葛只清楚所有人都很难过这一浅显的事实。

他合上妆品的盖子,“咔哒”一声响,像极了电影场记板开合发出的指令,将福葛拉回到那天夜里。

年轻教父谨小慎微处变不惊,却死得像个荒诞不经的喜剧片中的角色那般可笑至极,幽默指数仅次于洗浴时踩到肥皂摔死。福葛看到那支黑管——他当时还不知道是唇膏——在混战中滚到地面,滚了一圈被碎石子拦截,就在一弯腰就能捡到的不远位置。

即便如此,世界上最愚蠢的黑帮也不会在此刻,战火未熄的当下选择去回收无关紧要的个人物品,放下警戒无异于自掘坟墓,如果一定要捡,理应由黄金体验代劳。

福葛阻止教父的举动是迅速地要拉住对方的衣袂,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刺杀者犹豫了,可能是在忖度这是个陷阱的概率有多大,而为首的那一位没有如此审慎,直接了当执行了这一壮举。血没有流太多,唇膏被当事人及时收回掌心未被殃及,但伤口是致命的,这或许是黄金体验没有及时出现的原因。

抑或,这就是年轻教父的选择,福葛已经无从考证。他把栽种着黑心金光菊的花盆调整了方向,花正朝着太阳舒展,每一瓣金黄折射云影天光。脚步离开了房间的霎时福葛又折返,带走了那盆花。

他违反约定,擅自把那盆花种到了教父的墓碑前,而那支黑管唇膏也与对方一同悄无声息地躺进棺材里。一切物归原主,忙活了几天几夜的福葛感到如释重负。

当天晚上,他入睡得很快。梦里他见到了乔鲁诺,对方坐在窗前神色前所未有的轻松,拍打着他的手背,没有说话,只是单纯地笑。

福葛沉默了须臾,问道:“老板……乔鲁诺,你见到阿帕基了吗?对了,你为什么要在那时候捡起那支唇膏?”

“见到了。”闻言,眉目清秀得还似当时年少的金发男人嘴角的弧度在加深,“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福葛。”

乔鲁诺告诉福葛,人弥留之际会来到巴士的终点站。小教父向他形容起那里走马灯般明灭的场景,空无一人的黑白马路,安静得连风都不起,冰激凌车停靠在人行道旁,街边的饭店,桌子上有喝到一半的当地红酒,商标模糊不清。

小教父沿着路往海边走,更确切地说是徘徊。乔鲁诺心知肚明自己命数已尽,他之所以在这里应当是要找回什么丢失的东西,而不是固执地苟延残喘。

这时候他回首,在马路中央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多年不再邂逅,乔鲁诺依然会称熟悉,福葛问起,对方的脸上便浮现少年专属的腼腆——答案是,教父每天都会温习那片剪影的轮廓。

陌生的默片似的城镇染上春天的颜色,路段两侧猛然涌入的滔天洪水都洗不掉的温暖颜色。教父在水漫上来之前一路狂奔到阿帕基身边去,阿帕基张开双臂来迎接他,为他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

虚张声势的大水便凭空消失化作花海。地面清澈的水塘倒映晴空万里,穿过的飞鸟,肆意掉落的花瓣扁舟,还有阿帕基的银发。冰激凌车在放小孩子爱听的童谣,乔鲁诺有听见碰杯的清脆声音。

顿了一会儿,教父收回比划的手指又抱怨起阿帕基是个不懂浪漫的人:“这种时候一般阔别已久的情侣都是会接吻的,但阿帕基只会凶我。”

乔鲁诺垂着眼睑又笑起来,窗外的风和日丽和飞鸟鸣啭令一切都化为生动而不真实的片段。福葛抬头注意到房间里挂着一个他第一次见的华丽的金丝鸟笼,而笼门已然打开,笼内空空如也。

这是乔鲁诺遗漏的东西吗?他想到要问教父,转头望向窗口,细小的尘埃交缠盘旋,忽上忽下地在近乎透明的阳光里自由地舞着。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