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举(Shay Cormac/ Arno Dorian)

2018-10-27


UN


亚诺·多里安最近多了个不得了的烦恼。

说是如此,而事实上,近来一个月的任务尽管多少都有不同程度的棘手,可仅寥寥数个,相对不算繁重。他可以安于一隅,悠游自在地于据点闲赋,偶尔出门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放空,望着日薄西山的尽头处,光阴在那一头恍恍惚惚地被吸入黑洞般的渊薮里,成为换取片刻清静的,不可或缺的代价。

烟霞红透的寒冬傍晚奋力散发最后的光和热。

哪怕上天再借他一个天马行空的大脑,他也断然意料不到世上还存在这样没有任何辞藻可描绘形容的再会——如果能算作再会的话。

他很冷静,只过了二十四小时,他却觉得有一周那么漫漫而难捱,可他还能称得上是冷静的。

他绝对有资格兴师问罪,绝对。而开场白在喉口改了又改,连嘴边都无法顺利抵达。他只得在心里怒骂自己的懦弱,双眸瞪着眼前平静的圣殿骑士。假使目光有真实的温度,对方应该已经被他灼了个洞。

亚诺尚未向这位贵宾披露自己的身份,直觉告诉他对方已经了然于心,即便对方现在看不见。

今天清晨,他正盘算着去咖啡店里先打发一上午,待到温度正好之时再去街上呼吸新鲜空气。然而友人蓦然出现在门口,欲言又止的可疑模样让亚诺产生了极为不祥的预感——前段时间如此长久的安宁,八成是在为某件他无法觉察的大事铺垫,有道是安危相易,祸福相生。

巴黎前几日的暴雪方休,光风霁月,而肆意折射着刺眼阳光的积雪铺天盖地,再靓丽的风景连亚诺都会感到双眼不适无福消受。而在这种情况下长时间视线所及没有其他只有白雪,就极有可能引发雪盲症。设想他若是在潜伏任务过程中发生此等不幸而失利,无疑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下场。

比如眼前的这位,名讳多数刺客都有所耳闻的叛徒谢伊·寇马可。亚诺不敢放松警惕,思忖着即便对方现在被缴械,患上了雪盲,双手也被束缚,他可不清楚在肉眼功能失常的时候鹰眼是否能发挥作用。

应当是不能的,他依旧绷紧了神经想,否则对方早就找到空隙逃之夭夭了吧。但谁能肯定这不是一个陷阱?

亚诺不会愚蠢到浪费力气去撬开对方的嘴以套出有用的情报信息之类,想必儿戏般不痛不痒的折磨对于眼前人来说应该不过只及皮肉的小意思罢了。

而不可否认的是,在见到他的这一秒,原本就存在着的恨的种子,躺在养分充足的肥沃土壤里,在波折坎坷中仍不曾被唤醒。刺客差些以为这颗种子没有得到灌溉已然夭折,如今则见证它在短短一日内茁壮成长的蔚为大观。

他能现在毫不犹豫就手刃仇人,或者放之任之也未尝不可。雪盲本是暂时失明,而不采取措施也会成为永久性的残障。他斤斤计较着哪种方法造成的痛苦会更不可估量,对方却该死的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要反抗的意思,这让满腹狐疑的他本就悬而未决的心一时无法下定,除之而后快。

别去听他人所吹嘘的大仇得报后独遗空虚。扪心自问,一场成功的复仇永远是庸俗、自我毁灭,而快乐、甜美酣畅的,事例不一而足。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不是个对此梦寐以求甘之如饴的人,他甚至极少枕戈剚刃,或对这等解气场景作出过什么想象。

亚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明白发现这家伙的刺客为什么没有当场处决了,好免去他眼下进退维谷的苦恼。

他皱眉倚着墙,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看的时间太久,导致这个可恶的影像几乎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了。他的神经仍然敏感到一触即发,不过理性还试图选择出一个最优决策。

屋内的沉默氛围不及剑拔弩张,但也绝谈不上轻松平常。他相信一点动静擦出火花迸溅就能点燃引信——至少他是如此感受。

再蹉跎下去也不是办法,当后背离开墙面,他决定要开口,不温不火地打破当下僵局。

“你猜得到,自己在哪里的吧?”

他斟酌着用词,稍稍压低了声线,又故作镇定,捎带上些许玩味的挖苦地问道。

对方应该很清楚自己目前正在敌方阵营内部,所以他问话仅仅是破冰罢了。他大可以现在就告诉谢伊自己的身份,随后有不少事他都理应质问,放在多年前那都是他很想知道的答案。只是他心知肚明。明日黄花,没有意义,亦没有必要。

谢伊保持缄默,冷漠的阴影覆盖着脸,表情中读不出半点情绪。

天色逐渐开始暗了下来,星河的安澜占领了夜空。亚诺踱步到桌台边点灯,一边接着以谈论天气的淡然口吻说道:“雪天如果不留神一点,是会很危险的。”

谢伊嗤笑一声敷衍作答。

“你在这里小有名气。”亚诺站在对方跟前,前言不搭后语地搅乱这片无声,细细打量着面不改色的仇人,有冲动想将这平和的假象撕得粉碎,迫使对方穷形尽相。

“喔?”怙恃的圣殿骑士终于开了尊口,“很荣幸。”

亚诺疾首蹙额着冷哼。

又是须臾拖沓的阒寂,他正烦躁着下一句话该如何刺激对方,仇人先他一步。

“还没请教?”

“我?”亚诺顿了顿,一秒,也可能更久。随后他放下手里的水杯,自嘲笑道,“我嘛,不算大人物,十几年前拜你所赐,最终踏上了这条路。”

这话可能只有一半是真的,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此刻亦不可究诘,但他非常乐见对方的表情为此出现了松动。

亚诺凑近过去,抵达对方的耳畔,轻声细语,将温和气息缓慢萦绕。

“那时候来巴黎执行过任务吧?这一带你应该很熟悉。”

到这里他彻底失去了连篇累牍说下去的欲望。十几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刻意拾取那些回忆碎片还是会割破手指,还是会有痛觉。何况,毋庸赘言,谢伊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可以住口了。

再说下去,就会有如开闸泄洪,过往、情绪、语气,全部都不可控制,把整座城市都吞没到水底。

亚诺花了些力道屏气慑息,让呼吸声显得不那么吵闹。

他本意并不是要让对方愧怍,抑或是说任何于事无补的风凉话,但心情在撺掇他,蜷伏浅眠着的种子抽芽拔枝在教唆他。

再说一次,即便发指眦裂他仍没有非要贸首之雠不可,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不想,存在所谓心理障碍。双手已杀人如蓺,何来心理障碍?

现在好了,他没有余下要说的话,转身离开,不带任何情绪地将门上锁。

他不想待在那间屋子里,半秒都不想。


DEUX


“亚诺你没问题吧?”

“我觉得糟糕透顶。”

“还好,那说明你很正常。”

友人松了口气,拍拍亚诺僵硬的肩,对他分明显现颓势的精神状态表示一定程度的欣慰,而亚诺对自己的情况却相当悲观萎靡。

谢伊冷不丁地出现在这里,犹如一双来自过去的无形双手,以不容忽视的巨大力量把他原本好好正视着前方的脸扭转回去,强迫他翻阅尚未被光阴割裂到豕分蛇断的陈年往事。

即使说从父亲遇刺到长大成人这一时期他并没有受到更多额外的伤害,不代表这一事件对他的影响与阵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分毫。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遗忘,父亲的声音就会提醒他,他别无选择只有克绍箕裘。

天翻地覆的那个时期,他真的打心底里不愿追忆,遗憾的是一旦回首,是否能敷衍阅毕,或把他最讨厌的部分跳过不看,亚诺手里从没有这样幸运的选项。

他只能搪塞自嘲几句,装作波澜不惊地凝视那些在面前摊开的触目惊心,一刻不停地告诫自己,他还不能瓦解,他还有值得去做的事情。

亚诺可以,也确实比过去更无畏些,毕竟他没有更多具有价值的东西能用以祭天,输无可输,至多也不过丢掉一条命而已,落叶归根一般自然平静。

可惜,人生尚属未竟之旅,眼下这些消极的灰色念头的归宿只能是一闪而逝。他经过谢伊所在房间的门口,匆匆启动鹰眼观察了片刻,又离开。

今天短短两小时,他已经不下三次这么做了,他该消停消停,考虑到对方已经能根据脚步声辨别他的方位距离。

亚诺并不想进去面对这个人,门打开了还要重新上锁着实麻烦。不过近在咫尺的冤家对头若要他置之度外,当作不存在,也未免强人所难。他三番五次地重新考量起了杀死对方这个行为之于自己的心理健康是否利大于弊,或是把他困在此地由他自生自灭,凭想象就能感到解气。

偏偏,他把这样理所应当的选项束之高阁,神谋魔道地私下找了个医生来给对方治疗雪盲症。

他猜测是初次对话时,谢伊一丝暧昧不明的动摇并不足以使自己满意。原本这场延津剑合般的再会充斥着命运的戏谑论调,他应该身心愉快才是。而多么不幸,亚诺没有机会领教对方双眼中的情绪神色,这场本该愉悦的盛宴也霎时变得味同嚼蜡,他不由得倍感失望和惋惜。

如果他再踟蹰多些时日,按照医生给出的说法,谢伊会永久失明。

闻此讯,他不知自己应当作何感想——他在并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刻,做了一个可能铸成大错的选择,而且他似乎经常这样做。偶尔,亚诺仰仗那些别无选择的时刻。没有对错是非,只有迫不得已,没有回旋余地,只有一往无前,自然而然也不会有后悔的情绪造访,扰人清梦。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以谈论是日天气的轻松口吻。室外天寒地冻,好在阳光正暖,适合出门散步,他的手指缠在茶杯杯把上,杯中苦香的热饮他一滴未沾。

“那可是帮大忙了。”圣殿骑士安然地轻声笑笑,以相似的语气举重若轻地回应道,“这么好兴致,目的为何?”

目的?亚诺没有细想过,这或许是过去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他会极度依赖感觉行事,尤其举棋不定之际,他更是巴不得闭上眼把法郎抛到空中,抉择交由一枚微不足道的硬币。随波逐流是种身不由己的舒适状态,与之对抗才让人疲惫不堪。

“好让你死个明白。”

答案是他胡诌搪塞的,但说出口后也自认恰如其分的合情合理:不然连取走自己性命的凶手的脸都看不见,岂不是太索然无味了。

亚诺没有留得太久便拂袖而去。与谢伊共处一室是他目前最不乐意做的事,何况对方的泰然处之和冷静警觉,即使缴械他还是深感气场不容小觑,如此一来连查看对方的恢复进度都成了徒添气恼与压抑的愚蠢举动。

幸好他们不需要经常打照面。患上雪盲只是一瞬间,雪盲恢复则耗时更久,轻则数天,重则数周,而对方的病症并不太乐观,是否能彻底治愈仍是未知数。从重逢那日起迄今,这算得上是亚诺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他幸灾乐祸地忍住笑,暗自琢磨着对方不可避免日益增长的年岁带必然来了不少的麻烦。

时间就这样随日出日落匆匆忙忙过去,期间种种邪恶的念头在脑海深处作祟,教唆他,使他难以抽身,令人不快。考虑到他们剑拔弩张的关系,有这些肤浅的心思本无可厚非。无奈上天不公,那些没能付诸行动的邪念也悄无声息地挥霍了他所剩无几的运气。

现在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与几周之前稍有不同的是,这是亚诺第一次看到谢伊的眼睛,谢伊应该也是第一次见他——对方正在窗边好整以暇地抽烟,神色中有扬眉吐气的意味,原本覆盖着双眼的绷带已经摘下。

难以言喻而不可思议的千丝万缕,彼此像是认识,孽缘深厚,可事实上却又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亚诺没有余裕去进一步思忖。浑身酸痛不已的关节拖累了他,眼下甚至有点反胃,大概还有发热的可能。他能在此刻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强迫自己清醒,已经是意志力顽强的表现。

说来惭愧,入夜时分,一个手到擒来,简单到他根本懒得躬身力行的普通调查任务,害他陷落到这等狼狈不堪的境地中。

他承认他的疏忽大意在这次意外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折返途中的敌袭本身并不棘手,他察觉到有另一人存在时,敌人的利器被他轻松挡下。他不想恋战,尤其是在巴黎的夜晚,小小插曲他本欲甩开敌人,消融入夜,不料对手难缠,几番对峙过后,敌人抬手,狠狠砍向他的脖颈。

他应当侥幸,那是支注射器。如果利刃取而代之,他就光荣地身败名裂了。

颈侧传来一阵诡异酸胀的麻木,心自然随之慌张忐忑起来。对方得手后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后退几步逃了开的举动更是雪上加霜,逼着他消极地想象注射的内容。

亚诺没有倒追回去,当机立断就此脱身,现在看来是绝对正确的做法。排除了被追踪的可能后,他还是稍微绕了点远路才回到安全的地方。

无论那是什么,已经产生了糟糕的效果——他连谢伊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在窗口吞云吐雾的都没有留意到,更别指望提防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任何不测。

亚诺只想把自己丢进沙发里好好放松休息,短短几秒都可以。

暗潮汹涌的银河布下似是而非的沉默。谢伊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借着月光打量他,随后伸出的手分明是索取的动作。

“我的东西呢?”


TROIS


他的什么东西?

亚诺惝恍地眨了眨眼,不由得质疑起了那支注射器的内容物是致幻剂一类的药物,否则为什么对方现在说的话他完全没有听懂?

仇人难道认为自己会言听计从地把他的随行所属物品悉数奉还吗?

他说不清是自己的思路出现理解障碍还是谢伊服药的副作用,一定要选一个的话,他更愿意去相信是后者的问题。

若不是身体抱恙,亚诺一定会笑出来。

“你可以自己找。”他一字一顿地对病愈的仇人说道,又兀自倒回了沙发里,少许侧身以避开对方的目光。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并没有胆量松懈,只是力不从心,难以继续保持高度警惕。仅仅是思考揣摩有关对方的恢复是否已有时日,是否在据点获得了什么情报,是否找来敌援落井下石,就让他觉得殚精竭虑到恹恹欲睡。

等待答案的风险和甄别真伪的误差,亚诺都承担不起。于情于理,他最该做的就是把谢伊这个祸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假设亚诺还存有一点力气的话,他会那么做的,毋需指示。

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亚诺蹙起眉头开始忧虑起另一桩烦心事。

眼前这个悠闲抽烟的混账是无庸置疑的圣殿骑士,然而在半路上突袭自己的那个不速之客却不是。他不耐烦地忍受逐渐攀升的体温和脊椎的酸胀,集中精神猜测着那可能是个来自第三方势力的成员。

他试着辨伪去妄,将思路梳理清楚,寻到一条最适合破解眼下困境的出路,而几近散架的骨骼与全身的不适欲将他拖进深渊,万劫不复,坐以待毙。

然后在这最狼狈的关头,谢伊蓦然往他身边接近。

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动物,亚诺兀的攥紧清醒,想后退,想开口喝住对方,却发现突然连说句话的力气都不留情面地离他远去。喉咙似干涸的枯井,一阵接一阵灼辣的疼刺激着麻痹的神经,倒是再慷慨赠予了他半刻清醒。

他厌恶地揪起眉心,将气喘吁吁和口腔的腥甜都强行压抑回腹中,只余下忿恨的眼神烙在对方衅稔恶盈的脸上。

谢伊已经恢复自由身,他想去哪里都请便,又或者,留在这里多执行几个临时任务再逃之夭夭也未尝不可。当下,把亚诺收拾掉应该是易如反掌。

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背负着种种猜忌怀疑的圣殿骑士浑然不觉,疑惑地在沙发边上蹲下身查看:

“怎么了?”

谢伊的手就快要碰到他的额头,他不假思索用暗暗积攒的力量恶狠狠甩开。

“别碰我!”

万事休矣。亚诺随即懊丧不已,原本他是打算留点余力以备不时之需,例如可以趁对方逼近,警觉度尚且不高的情况下把他刺杀,再不济则逃走。现在一时冲动的愚蠢行为外加那一声不遗余力的低吼,连同意志都挥霍殆尽,让他仅仅睁着眼都变得有点困难了。

而谢伊闻言竟顺从缄默地把手收回,既不出言挑衅也不轻蔑捉弄。

亚诺不明白自己应该讶异还是侥幸。他决定减少徒劳的思考和动作时,对方悠闲地掐灭了才享用过半的烟,循循善诱似的开口:

“遇到情报商人了?”

也许吧,毋庸讳言,亚诺暂时也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性。

情报商人,只要慷慨开价,什么样的情报消息都如同探囊取物般得手,介于各个政治组织之间来去自如,五洲四海都有如影随形的眼线埋伏。

一言蔽之,一群视钱如命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自然也不存在底线。为了从目标处获得情报,下药这样折磨人的伎俩没准称得上是其中相对仁慈的手段。

“他给你注射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音,谢伊又问道。

亚诺完全没有听下去的欲望,遗憾的是现在连捂住耳朵的能力都维持不了。他怀疑圣殿骑士的声音无形中正蚕食他的躯壳,想要忍痛握紧拳头,手指却僵直着无动于衷。

“没有解药,听之任之,明天你会死。”

须臾,对方毫不客气跳过他的证词直接作出判定,亚诺猜自己应该为这个显而易见的谜底条件反射地翻了个白眼。

亚诺才不介意明天就死去,他并没有那么怜惜性命一条,并没有那么恐惧结局降临。但如果死去的时候这个混蛋还与自己共处一室,那就非常令人为难了。

他恨极了萦绕不散的烟草气息。

“现在正确的做法,是合作,多里安。”

做梦,他宁可放弃虚伪的洒脱逞能地选择前者。

亚诺在心里凶神恶煞地啐了一口。

他知道谢伊说的都是对的,是合乎逻辑的理性建议,假使遇到的是其他人,他可以欣然接受这个提案吧。

而鉴于目前的情况,亚诺希望不如就让对方了结自己,也比合作好一万倍。可惜意识无法继续支撑让他把这些话劈头盖脸砸到仇家的身上,他被动地放弃思考堕入昏睡中。

待到亚诺再度睁开眼,谢伊仍倚着窗悠然抽烟。看天色已是清晨,他藏被子底下的手偷偷动了动,手指的难以动弹相比昨晚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身体状态非但没有得到改善,甚至空空如也的胃部发起抗议筋挛不断,有点恶心。

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出现了重影。他轻微眨了眨眼意图缓解症状,不过在下一秒开始前,眼睑发沉得像将雨未雨的阴云,大脑又陷入极度嗜睡。

“醒了?”

他费劲地瞪着正若无其事接近自己的圣殿骑士,药物控制下的神经才意识到对方似乎已经借助鹰眼把趁手的武器找了回来。

他计算着耗费些许宝贵的清醒时间嘲讽对方的人模狗样是否值得之际,谢伊在他身边蹲下,手伸向自己的方向。与前夜如出一辙的行为,只是手中多出一个陌生的药瓶在他模糊的眼前虚晃。

“快吃。”

听起来不是友善的提议,更像是命令。

……开什么玩笑。

有几分清醒顺势回流脑海,困意还在,但力气亦恢复了一小部分。他惊悚地瞅着那瓶来历不明的东西果断是拒绝的,尽管嗓子疼到连出言驳回都做不到,他蹙眉忍着眩晕摇了摇头。

亚诺没有卸过武器,可以反抗。如果谢伊敢出手动他,他对同归于尽只有三到四成左右的把握,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一声叹息落地,他感到微妙的不安与异常。

“好。”

未等他做出判断和应对决策,谢伊把药丢进口中,仰头灌了一大口水。

接着对方把他从沙发的怀抱里拉起。由于肢体反应的迟钝呆滞和对现实情况的大惑不解,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抗议,或按计划把袖剑刺穿对方颈动脉的壮举执行,而是任由仇人靠近自己,不容置喙抬起他的下巴,覆上来撬开他的唇齿,强行把药和水一股脑全送了进来,一蹴而就。


QUATRE


绝情的命运与亚诺做过单方面的任性约定,其中一项就是从不过问他的意见,就将赤手空拳的他推上没有后路的悬崖。

亚诺需要力气把谢伊推开,需要时间来消化已经跑到食道不可能再退出来的药物,需要不屈不挠的意志来接受仇人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亲密接触这个不争的可怖事实,或许还需要借助酒精来消毒。

啊,对,他其实可以在那几秒时间里送对方去极乐世界,短短几秒,足够,且不会很费劲,甚至不会有痛苦。

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就这么在愣怔中被徒然浪费了,过了不多时亚诺便意识到另一个更令人沮丧不满的事实:

谢伊救了自己。

无论他是强行给自己服用了什么药物,它确实在体内发挥了作用。力气逐渐回归到手上,关节的酸楚正慢慢褪去,他暗自握了握拳,很顺利,指尖没有麻木感,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相当真实,而他现在所体会到的僵硬纯粹来源于心理作用。

他蜷进被子里琢磨着会不会是回光返照的表现,好证明他原先的预测并无差池,但终究没有等到转折点。

半晌纠结末了,亚诺怒火中烧地把被子一脚踢开,翻身坐起——他可不记得自己昨晚有盖被子。

他现在真的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救不了他,恼怒与不甘的泥淖会吞噬他。

而害他抑郁的罪魁祸首幽幽呼出一口烟悄无声息溶进冬日的冷空气里,掐灭了烟头,侧过头又一次问道:

“合作吗,多里安?”

见亚诺只是怒视着他的眼睛,对方语气温和地进行游说补充:“你还需要解药,而我想要商人的首级——私人恩怨。”

谢伊刚才给亚诺的药是在清晨,对他雪盲症的复原尚不知情的医生上门检查恢复进度时,问医生“拿”来的,其效果最多能控制症状缓解痛楚。

换言之,如果没有得到解药,他仍旧会死。

“你如果死了,我可没钱付他上门费。”谢伊振振有辞道。

没有兴趣知晓更清晰明了的内情,亚诺托着腮扭过头去。谁稀罕解药,他只要去攀登最近的鸟瞰点,然后闭上眼往没有稻草堆的地方方一跃而下肝脑涂地。

大脑内搁置了该商榷的事项和利益的权衡,连绵不绝的无用斗争反客为主持续上演。

亚诺明白谢伊是对的,而且不妨直言,他自己也有找第三方的头目算笔账的念头,毕竟他这两天惨绝人寰的遭遇,怎么算都是这群情报贩子的错。只是要亚诺低眉顺眼地点头应允对方的提案,需要不小的决心,他不清楚这其中的代价为何,也不知性命与尊严是否等价。

而时间,毫无疑问还是宝贵的。他决定放弃在这不知所谓的天人交战上花费太久,站起身:

“别得寸进尺,臭老头。”

离心离德的两人间短暂的合作罢了,他想,只要今后别要贻人口实,也称得上划得来的交易。

昨夜的记忆仍鲜明,仔细回溯,亚诺还能确定不少细枝末节,例如商人是从哪里陡然出现,又是消失于何处的,衣着打扮的特点等。原本他顾着逃离敌人的视野,再加上半日的折磨后,以为自己对此的印象理应淡去。

看穿他的疑虑,圣殿骑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披上外套:“他是故意等你去找他,用情报换命。”

一旦第一次交锋与周旋以失利或者妥协告终,余生都将不堪其扰。也许自身性命事小,但之后商人们通常都会以家人朋友或爱人的生死作为第二次的要挟,想要脱身难于登天。

因此商人们所布下的情报网基础相当稳固。他们将刺客的情报转手买给圣殿骑士,反之亦然,甚至可能掌握着诸多把柄和王牌,关键时刻起到逆转战局的作用。

诚然,此等不计后果自由行动的角色之于双方而言都难以把控,相较于相互掣肘,合伙铲除似乎才是合理而安全的选择。并且,若要避免陷入僵局,亚诺最好在头一遭就干净利落地免除后患。

亚诺揉了揉可以正常活动的手腕,疲惫地叹了口气。把嫌恶和孩子气的心绪全部束之高阁后,他默不作声走在前方,往目的地而去。

他时刻留意着彼此的距离,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而对方也称得上识相,步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他暗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搜索可疑的痕迹,又试了试鹰眼视觉,维持的时间比正常的要短,且会产生头疼的症状。

好在一点点障碍并不会影响此次行动。

“我有个坏消息。”

搜身完毕,谢伊递过来一张信函。亚诺左手握着刚刚取得的解药,另一只手接过笺纸的时候还不忘往地上的尸体狠狠踹上一脚泄愤。

昨夜袭击亚诺的商人现在冷冰冰地躺在钟楼一层的地面上。方才亚诺直接了当大大方方地拒绝了他提出的全部要求与交涉,他实在懒于和这类社会渣滓唇枪舌战,更遑论将情报拱手相送。三言两语,见双方各执己见,交易告吹,无利可图失去兴趣的商人率先拂袖而去。

自然,亦理所应当地被谢伊轻而易举地送去地狱。

尽管亚诺数次提出这样的表演痕迹过于浓重,对方却表示惟利是图的商人会无意识地将利益考量优于性命,也就是所谓战斗经验的缺乏。

亚诺听后不屑地移开视线,将药丸倒入手心,没有多想就干服吞下。那些救命的小东西如鲠在喉,他使劲咽了好几回才勉强服下。

他皱着眉捶了捶喉结下方锁骨的位置,展开信。

函件内容把矛头指向了更深处。商人们的首领已经数次得手,布下的固定眼线不计其数,并计划建设更大范围的情报网——如此事件若是成功对刺客或圣殿骑士两方都百害而无一利。

亚诺把怀疑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人身上,心中困惑对方是否联合第三方给自己下套,下一个瞬间又否认了。这样的危险组织,与他们达成合作也是徒然,说不准哪一天他们为追求更优厚的利益转身就出卖背叛。

何况,杀死亚诺的机会,谢伊有的是。

他放下信纸,谢伊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英尺。亚诺下意识地快步跟上去,又将单薄的纸张翻来覆去潦草阅读了几个回合。明天,第三方欲以一个宴会为幌子,私底下则要商榷完善日后大计,但他没有提取出确切的所谓“坏消息”。

他不解地折起信纸,戳了戳走在前头思忖着的人。

谢伊侧过头,微微颔首,说道:“你知道,上流社会,贵族女性的聚会很稀松平常。”

亚诺一时间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或许是状态不佳的缘故,在他再度仔细浏览函件内容时,终于划出了关键词。

“仅限女性?这是什么恶趣味?”

谢伊轻微地耸了耸肩,显然没有答案。

难道是各位太太夫人聚首一起埋汰自家先生的宴会会显出加倍的人畜无害,更容易掩人耳目?

简直荒唐。

亚诺不确定谢伊在打什么算盘。他知道对方想要揪出幕后黑手,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搅这趟浑水。即便他有充分理由去处理第三方,他也不需要继续和对方一起行动吧?

而谢伊似乎没有对这一层面进行考量。

任务没什么难度的。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况刺客通常都不走正门。无法光明正大地混入这场狂欢,推敲一些旁门左道也是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但是——不行。亚诺暂时还不能正常使用鹰眼视觉,他猜这一点也早已被圣殿骑士识破了。并且说实在的,他需要休息几天才能完全恢复,而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充裕。

将任务交接给善于伪装的女同胞也不在考虑范围内,亚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和身边的这个混账暂时达成了同盟。他承认,眼下要他放弃他是不愿意的。毕竟为了这条线索,他吃了不少苦。

“怎样,有主意吗?”谢伊询问他的建议。

对方没有提出其他方案,应该是顾及亚诺的身体状况欠佳。想到这一点,先前漠然置之的嫌恶和孩子气固执地冒出头来,使他无缘无故地痛恨,握紧的拳此刻极度难以控制。

“走正门啊。”半晌,他松开手,以风平浪静的语气作答,侧过头,谢伊正有些茫然地注视着他。


CINQ


一直以来,亚诺对于伪装这个技能,相对夸夸其谈更偏向讳莫如深。他得心应手不代表他乐意,他屡试不爽不代表他喜欢。

不甘于在维系着合作状态中处于下风,甚至需要倚仗自己的仇人,如是心理让他提出了格外令人咋舌的建议。

诚然,变革发生之前,有不少贵族男性对于女装有独特偏好,但亚诺对天发誓他基本不沾染那样不伦不类的习性。

“不错。”圣殿骑士强忍笑意,口头的简短赞许倒是分外慷慨,毫不掩饰。

对此,他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假若不是身体受到的药物影响尚未完全消除,亚诺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又何必犯险和对方合作。

他发誓,谢伊敢笑出一声,他就立即把袖剑赏赐于对方的喉咙。

亚诺无可奈何地皱着眉头,观察着镜中陌生而遥远的自己。他不甚钟情胭脂的慵懒香气,覆盖着皮肤的一层轻薄的红妆却像桎梏一般束缚着手脚,令他的行为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心情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深感这个主意委实糟透了。他应该把情报向组织汇报,丢给兄弟会的女刺客接手,顺便把这个罪大恶极之人交由上头任意发落处置。管别人对先前议的联手如何议论纷纷,冬天的风那么凛冽那么大,过两天闲言碎语就会被刮散的。

而君子一言,多少异议都不适合再由他来提起。

亚诺烦躁地抚平裙摆上的褶皱,检查遗漏的细节问题。这套有碍行动花边繁复的华服上次使用是近两年前的一次任务中,他自己本也不曾想过还会派得上用场。

当时,组织的女同胞们还兴致勃勃地积极捐赠了各种细软供他挑选搭配,全部攒于笨重的首饰盒里。事到如今回想起来,她们掏心掏肺似的无私奉献以及如狼似虎的如炬目光还能叫人脊背发寒。

他寄望于谢伊或许会提出其他的建议,亚诺可以给足面子马上同意。可惜的是对方没有遂了他的意,手指正在那个沉甸甸的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搜索,无声的室内,珠宝相互碰擦的声音格外扰人清静。

退无可退,不如将计就计。亚诺对命运举白旗投降,心不在焉地够着背后长裙的扣子。这当口,首饰的细碎响动蓦然停止,脚步声靠近毫无防备的后背。亚诺在这时候分神了,因为身后的人帮他处理妥当之际没有碰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确实有说过“别碰我”,然而当对方顺从地照办时,亚诺心底的一股无名怒火反而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无从发泄了。

也罢,别像个小孩一样的,幼稚至极——

“可惜。”

“什么?”

“这副耳坠很衬你。”谢伊指了指躺在盒子里的一对珍珠耳饰,惋惜道,“可惜你没有耳洞。”

那算什么糟糕的品味?

对于这番发言,亚诺还没想好自己作何反应才算自然得体,而这个馊主意的拥趸似乎并不觉有不妥,把那对小东西拿到他的耳边比划半天。珍珠摇曳的玲珑脆响,在他听来甚至多了一分谜一般难解的撩拨意味,使得他羞赧难掩。

“……无聊。”

他忿怨自己竟浪费了宝贵的一秒时间考虑了有关对方的意见,转过身去背对镜子,恨不得他们其中任意一方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他不擅长应付谢伊,但至少在宴会这一类场合中称得上如鱼得水。

那些身姿曼妙的纤长女子尽态极妍,沿着水晶灯折射汇聚成的光线款款走来,每一步落地像是踩碎了一份盲目的崇拜与迷恋,衣袂裙角是尘嚣中悠悠翩跹的粉蝶,这颠倒众生之景象理应是多少纨绔贵族魂牵梦萦的。

亚诺左手执扇,右手端着红酒小酌,在裙摆间中穿梭自如,顾盼流连。他多希望他有更多时间可以在此情此景下放松享受一会儿,即使是在着女服染红妆的情况下。随意咬了一口点心,他下意识想抹去嘴角的碎屑,又想起唇上还有恼人的胭脂,不胜烦扰。

“你是佩蒂特夫人?”

亚诺暂缓了即刻去找商人头目的路线,对唤住自己的女子微微颔首。他当然不是什么夫人,也不认识对方口中的人,这甚至不是他伪装时曾用过的假名,但他无意纠正对方。宴会就像是杂烩,大家很容易产生彼此熟稔的错觉。

杜兰德夫人目光由上而下,好奇地审视了他一番,对这套衣服不吝赞扬。亚诺在心里偷偷翻了个嫌弃怠惰的白眼,面上则自然是表达了对等的欣赏。

相互寒暄之后,那位自来熟的夫人突然问:“您先生近来如何?”

接着苦恼地埋汰起了自己的丈夫身上那些改不掉的坏毛病。也许这类话题容易引起女性的共鸣,有其他人也加入了行列,数落起来头头是道,太太们不由得异口同声:“男人都这样。”

作为其中唯一的男性,亚诺不确定自己是否要为自己所在的群体稍微争辩几句以挽回些许颜面。

“话说回来,佩蒂特夫人,怎么没听您说说您的先生?”

因为我没有先生啊……

“您尽管说,我们不会告诉他的。”

亚诺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张口答道:“他总是……抽烟。”

原本只是灵机一动的搪塞,而太太们很了然,并开始议论起烟草的气息和海鲜的腥味究竟哪一个更糟糕。

“在我生病的时候也抽。”

“嚯。”

“品味也很糟糕。”

“此话怎讲?”

“他竟然觉得珍珠衬我。”

“男人根本不懂。”夫人们大声道,表示感同身受并且继续大吐苦水,而亚诺憋笑憋得很辛苦,腹部都在抽搐筋挛。

但很快,他敛起快要倾泻的笑意,礼貌地道了失陪后离开。

谢伊可以趁现在逃跑吧?对方清楚现在自己的状态一般,无法正常发动鹰眼,也知道亚诺算是和商人结了怨,他完全可以现在就脱身,让刺客与情报贩子两败俱伤。圣殿骑士说过要取商人首级,但是谁知道是真是假?

亚诺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去质疑对方的行动,毕竟这个方案是他自己提出并执行的,毕竟对方在他破绽百出的时候也没有要了自己的命,而他不得不提防,提防对方,更要提防这个正愈来愈信任对方的自己。

他不知其味,不觉已独自移动到了后院的位置。

亚诺不喜欢过度精打细算。他往屋顶的方向扫了一圈,随即打开鹰眼一秒钟。一秒钟不长,但可以确认不少事情。

他吃痛地揉揉额角的同时松了口气。谢伊还在附近,暂时没有逃之夭夭。随之而来的下一刹那,让他刚才呼出的如释重负又重新回到体内。

他往门后躲了躲,目光紧跟正高度警惕左顾右盼的巡逻卫兵以及落在地上,看起来极有可能摔断了颈椎的一具尸体。

他望见后院地面离尸体有几尺距离的稻草车,气不打一处来:谢伊·寇马可!你这样引发小骚乱是想害死我吗!你处决完狙击手倒是扔准一点啊!

亚诺耐心等到敌人走远后,将尸体拖拽到无人的暗处藏匿完毕,与此同时头痛愈发强烈。

看来不劳对方动手,亚诺也能被活活气死了。


SIX


轻烟笼罩,隐隐有氤氲朦胧的刺骨水汽逐步占领,这种若有似无的潮湿无法维系多一秒就被呼啸而来的朔朔大风尽数刮散。巴黎这次冬天异常严寒,薄雾坚守阵地,几日不见阳光。

通常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任务亚诺绝不出门半步,而今他不得不穿着有碍行动又略显暴露的华服在后院里。他不敢走得太快惹人耳目,这就意味着他的发肤必须长时间接触湿冷的空气。

他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心里埋怨天公不作美。似乎是要惩罚他擅自使用了鹰眼,他现在每往前迈一步都伴随轻微目眩,后脑也有点阵痛。恶劣的状态与条件让一时间的怠惰乘虚而入,他竟想不如把目标全权交予谢伊处决。

这样的思考仅持续了不多时,亚诺立即自我否决并万分嫌弃起消极的自己来。那完全就是示弱的举动,他死也不要,跟投降似的。

他知道对方现在在屋顶上,也许在清理杂兵,也许在无声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也许在寻找此次的任务目标。

他还记得当时对方所说过的“战斗经验”之类可有可无的话——但事实上,他深感圣殿骑士的行事风格颇有几分直截了当,达成目标则已,目标事先有所察觉顾及性命之忧而撤离,那么他放下面子打扮成这副德行就完全是浪费了。

身体累积的筋疲力尽在此刻倾巢出动,尽管他早就服用了解药,而没有来得及好好养精蓄锐就带着负面情绪和仇家一起出任务,实属不智之举。

亚诺倚着墙休息了才一会儿的功夫,屋顶上又热闹了起来。也罢,他现在反应迟缓,能力有限,如果敌人的警觉全让对方一人引开,他还可以在目标起逃跑之意前除掉对手。没有余裕去腹诽,亚诺不作多余的犹豫,想要在下一步就定位目标的确切位置。

他单手揉了揉血管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侥幸地想再使用一回鹰眼应该不致于使他减寿十年。

但显然他的小算盘出了差错。

亚诺在心里沉重叹气外加诅咒圣殿骑士团高调的行事风格,停下脚步乖乖定在原地。

他拿起酒杯小酌余酿,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平常心,以便面部表情催眠最底下略受惊动的情绪。

身后有人以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利刃抵在亚诺的身后。什么时候引起了注意的?算了,追究这个毫无意义且实话实说,毫无意外。

毕竟临时的同盟整的这些骚乱动静,几乎就是给他下了一个天然圈套。

他有下意识地想到过立刻脱离,应该不会太困难——不过说不准,眼下的状况是他能在不折磨自己开启鹰眼的条件下离目标最近的一次了。

“找什么呢?”

女商人没有让亚诺等太久。

他抛开所有抵触,顺水推舟地将此次事件的责任全部推诿给谢伊。谈不上稚气的迁怒,潜入的败露本来就是对方的疏忽,他只需三言两语将导向转移到屋顶的主谋——稍加留意就无法忽视那头的动静。

亚诺背对着女商人,但他知道她的视线和注意力现在全然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转向了上方,警惕已经略有松动。他的后背紧贴着冰凉而湿润的空气,他屏住呼吸才把另一个喷嚏生生咽了回去。室外太冷,而他在后院已经待得太久。

亚诺可以继续扮乖,可以说自己充其量算是被雇佣的,随后瞅准时机,无论是逃跑抑或是将对方缴械,应当都不在话下。

他现在看起来至多是个行踪可疑的弱女子,不值得目标穷追不舍刨根问底。

一段谁也没有出声的缄默之后,女商人似乎不为所动,将手中的匕首又向前递进了一分。刀尖的力度虽仍不足以划开他的皮肉,但已然割破裙装,尖锐峰刃有惊无险地在腰窝游走,亚诺不禁扼腕叹息这套似乎价格不菲的华服来。

他没有作出反应,等待对方开口要价。

“带我过去。”

“不行。”

大脑正准备酝酿答案之际,声带却先发制人,下意识地否定了。在这种走错一步都可能命丧黄泉的情况下,他否决了身后正拿命胁迫自己的人。

如是要挟根本没有道理可言。谢伊的位置他已经指明,他不想,且没有必要拖着这身累赘的裙装带路,甚至在大冬天上屋顶与冰点之下的空气亲密接触。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明白,但又莫名其妙,他感觉自己敏感的神经被这句简单的命令触到了。

亚诺必须现在就和谢伊划清界线,该说他从最开始就在那么做了,而显然,商人没有被这样的举动所讨好。女商人想用他做什么?诱饵?谈判的筹码?无论是什么,都不行,没得商量和妥协的余地,他无条件一概拒绝。

他不会善良到帮谢伊解围,也妄想他放下尊严向对方求助。

亚诺不会再提供更多信息,而商人不会垂怜弃子,况且果断利落的回绝对她也是一种刺激。这时,他知道自己一直等待觊觎的时机终于降临。

匕首旋即往前推进刺破皮肤的时候,他松开手,被喝空的高脚杯落地开花。意料之中的声响不可避免地分散了人的注意力,他摒弃所有令人踟躇的后顾之忧和犹豫不决,转身攥紧女商人握刀的手腕,三下五除二缴了械,沾了些猩红的利器顺势坠进他右手。

凶器被送进目标的脖子,无情扎破了对方的颈动脉。他蹲下身,替对方把眼睑阖上。商人有一副赏心悦目的好皮囊,他略感惋惜。

纵然有着可怖的直觉,也没能识破伪装从而导致了形势误判。这就是战斗经验的缺乏,他在心中念着,抬手把胭脂红胡乱抹去。

结束了。

亚诺没有从她身上寻找更多线索的打算,他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一肚子的疑问他已彻底失了兴致,不想开口。

他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逃跑,这不是软弱,是上上策,是每一次暗杀结束后的标准结局。

如果一定要说,原因他能列出若干。

例如目标人物早有警觉,即使已被他铲除,增援也会很快抵达现场收拾残局。

例如他从不恋战,更不会在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之后依旧怀有战意。

例如他不会在此刻去同仇人挑衅宣战,不把对方就地正法不罢休。

不必抬头亚诺也猜得到,谢伊在屋顶可以看得很一清二楚。如果对方有施舍那么点心思来留意后院的情况,就会了解,就在刚才,亚诺把他们没有相互厮杀的唯一一条理由,亲手抹除了。

这里不再有他的同党,于情于理他应当溜之大吉。

毕竟刺客都是向往自由的,如果再三地纠缠亏欠,何来自由。


SEPT


没人真的见过上帝,但上帝应该有其他繁重冗杂的事物需要处理,所以没时间去翻阅人类的祷告词。这使得世界的超乎常理与教会所宣传的美好有不少令人遗憾的出入,也使得再合理的计划也会遇到意外,纰漏之于神亦在所难免。

亚诺是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醒来的,并且短暂的清醒之后,舒适的颠簸并没有停止。他生硬地将冲头的困倦全数压制回去,聚集一点力气想睁开眼确认一下当前的状况。

巴黎又下雪了,天黯淡无光,但他就是知道,并且意识逐渐回到大脑的时候,后腰伤口的痛觉也随之复苏,警示他别轻举妄动。他吃痛又不解地皱眉,他记得那把匕首留下的是一道轻浅的伤口,远不及要害,不该有大碍,为什么会到了几乎要取他的命的程度?

他眨了眨眼睛,视线所及的失焦没有半点改善。双手试着聚集一点力气支撑起身体,只能是一点点,情况不尽人意。

“醒了?”

这声沙哑的轻唤把他来之不易的那点力气瞬间抽走。大脑内部警铃大作,但无奈躯干却变得陌生,变得不像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他只得顺应着地心的不可抗力,重新伏回了谢伊的后背。

快点想起来。他不想回答对方,焦头烂额地翻找回忆,越是急越是一片空白,越是惶恐害怕越是找不到自己所需。

刀伤的事他记得,之后他应该早就轻松脱离那块区域,顺利回到据点,然后把这身讨厌的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腥味的衣服和躺在盒子里那对鬼知道究竟衬不衬他的珍珠耳饰丢到塞纳河里喂鱼。

而有什么不对劲。背后的衣服沾染上了大片大片多到夸张的血迹,铁锈的味道在这刺骨的风里冻结成一大片紧贴在后背,格外难受,很不自在。而亚诺对此没有丝毫印象,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谢伊已经从杀父仇人荣升人生克星。

要他不那么想也很难,毕竟每次遇见对方他的人生总是有天崩地裂的巨变。

严寒帮助他更快地冷静下来之后,依稀可辨的回忆终于乖顺地任他浏览。

该死的狙击手,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应该是中枪了。在后背的某个位置,具体是哪个地方他不好作判断,疼痛与不适已然扩大蔓延了整个背部,低温与干涸的猩红使人麻木迟钝。他不知自己应该先嗟叹这伤口可能深入到了某个脆弱的器官,还是先庆幸毫无防备地受伤之后还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神志。

那样的情形且不论若无其事地混入人群里一走了之的可能性——路人会被这股腥味吓跑,很可能连走两步都有点困难,但他做到了,他自己也不记得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确信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还不够,还要再离得远一点。

绷紧的神经缓了过来,随后是疼痛逐渐侵蚀,将意识抽丝剥茧强迫大脑放空,当下他怅然若失,熙熙攘攘的人流间,一下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杀死目标的霎时,他深感恍惚惶惑。

合作莫名其妙地便开始,莫名其妙地便结束了,该说这段经历根本没有意义,却又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改得面目全非。偏偏将旧疤挖开,又添新伤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他惟有责难自己。

即使是背部中弹,血犹如一条蜿蜒的长河顺着躯干一路流到脚踵,他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大约——大约是那个时候,圣殿骑士出现在他身后。他不能回头去确认,他怕这多余的一回头会耗尽全部的力气,害他无法再往前迈一步。同样,谢伊压低声音唤起他的名讳,他不能去抗议稍显亲近的称呼;对方把大衣披到他肩膀上抵挡风寒遮盖血迹,他不能去严辞拒绝这个会让他欠下人情的行为;对方走到前方,很近的地方,牵引着他离开那块区域,他又不能反感甩开手,除了妥协无路可走。

现在衣服还覆在他赤裸的背上,而害他丢丑,害他受伤,害他落难的混蛋正背着他,不知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反正目的地不会是什么好地方,绝对不会。

亚诺逼自己一定要那么想,如果不那么想他觉得自己离崩溃瓦解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他咬咬牙尝试辨别自己所处的街道。不知是漫天的大雪影响判断还是伤口干扰了大脑的正常工作,对巴黎每条路都熟稔无比的他当下认不出自己的位置。

他想生气,假使有多余精力可供挥霍的话。

“亚诺?”

在半晌耐心等待无果后,谢伊又一次开口。

别那么叫我……

这是第二次对方直呼他的名字。亚诺勉强张了张口欲出言反对,并不成功。声音堵塞在胸腔,翻搅不止的闷痛一圈圈向外扩散,心脏每跳一下,血管都像是撕破了一点。与此同时,腰间断断续续传来的刺痛皲裂也扰得他不得安宁。

无力挣扎的尴尬局面下,意识模糊反而是令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一桩了。

他的手垂在谢伊的颈侧,臂膀可以感受到交织的脉动。弱点就在他手边,那么近,他现在却无法做到了结。既不够力量,也没有心情。

潦草的腹诽和恶毒的咒骂,在酝酿了片刻后烟消云散,一月的风将它们悉数捎至无名的远方,不着痕迹。

于是,天地间吵闹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又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谢伊拢紧他的两膝又将他往上托了托。

“唔,你有点沉。”

臭老头真烦。

“反正走得太快的话,你的伤口会遭殃。”

混账,这是什么诡辩的逻辑?

“别睡着了。”

吵死了,别说话。

他愈是提醒,愈叫人犯困,磁性的声音催眠似的害人不浅。

痛觉正慢慢麻痹乃至消失,气温虽低,但需要承认的是,仇人的后背格外地熨贴踏实。也罢,他自私放任心安理得地趴在对方的背后取暖,先前压抑着的疲惫得到特赦一拥而上,将本就沉重的眼睑向下拉。亚诺不再抵抗,阖起眼祈祷能做个与对方无关的美梦,好一个人落得清静。

亚诺认为自己短时间内都不愿意再看到谢伊的脸了,也最好这辈子都不用在见着对方的脸,他可以免去不少烦恼和两难的决策。

有细碎的雪花钻进脖颈,旋即融化成水滴沿曲线滑落,瘙痒的感觉像是大汗淋漓。

风声和细碎的脚步声变得异常遥远,意识在河边险险梦游摇摇欲坠。就算对方要带他前往六尺之下,他也可以安之若命。


HUIT


亚诺很久没有这样无梦又不会夜半惊醒而中断的睡眠,是那种好像只合眼了数个小时却足够他再精神两天的休息。

他睁开眼,夺目天光如瀑倾泻,影子温柔地框住平铺于地面的暖阳。他依稀记得昨天下午所见还是被雪染白的屋顶和街角,闪回片段里那条沾了血迹的华服便显得格外扎眼。现在已经没用了,他该把它扔了,连同盒子里那对珍珠耳饰一起。

记忆异常清晰,他意识到自己精神很好,原本冰冷的像死人的四肢现在拥有切实的温度,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状况应该已经不再那么令人不堪了。

“醒了?”模糊的声音在问他。

亚诺试图坐起身,向恶贯满盈的圣殿骑士发难,实施言语上的凌迟。这不算过分,与他近两天非人的日子比起来,与对方该受到的千刀万剐比起来,可谓是不痛不痒的一点发泄而已,谢伊绝没有立场抱怨或者反驳——

亚诺锁着眉定睛往身边的人看,伸手过去使劲掐了对方的手腕一把。友人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把手缩了回身侧,揉着发红的一小块皮肤,错愕地盯着他。

话滑到了嘴边,迅速咽回了胃里。

三两人士的担忧问话穿耳而过,他急切而不可置信地在房间里搜索,目光扫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身体还尚在恢复阶段,但他固执地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启了鹰眼——反正这两天的过度使用一定是导致了严重折寿,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的。确认了良久,并理所应当地落得头痛欲裂的下场后,他短促不满地啧了声。

不在。

那混账不在,害自己落到这般田地,最该为这个状况负责的混账,不在。不在这个房间里,不在附近注视他,也不在他的视野能窥探感知到的范围内。他的外套亦不在,他的全部痕迹似乎也被消除得一干二净无处可觅。他仿佛不曾出现过,仿佛前三天全是一人的错觉与幻境,随后亚诺确切听到了世界发出的窃窃而嘹亮的嘲笑声。

谢伊把自己丢回来之后,置之不理。

他恼火地用了“丢”这个动词。

他还记得不要再见到对方的脸的那个草率匆忙的决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为此如释重负,但是没有,事实恰恰相反,他感到焦躁不安,初遇时切齿的痛恨被短暂隐藏后又一次破土而出,重新占据上风,再次磨去了理智。

他不想再听到一句话,没有考虑腰侧受到挤压可能会裂开的伤口翻过身去,任性把被子蒙过头顶,与外界彻底隔绝。

这念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他在想什么?那是他的敌人,这种时候难道对方应该留下来,会留下来,等着他醒来后任他处置?而他又为什么非要这个惹人反感的混蛋留下来?

若不是亚诺不曾向神起誓效忠,神必将会因他刚才愚昧的想法而降罚。

他好好活着,体内不再有毒素,伤口在缓慢地一寸寸愈合,力量和精神也能被重新掌控,但那一瞬间存在过的丢人念头让他难受得情愿自己回到那时候流干血液死去。更教人胆寒的是这样的念头在他漫长的恢复期内成为了旺盛精力和无端情绪的唯一奢侈的出口,他难以抑制这样的念头占据大脑的每个角落,时时刻刻地侵蚀。

休养的那一段时日,夜晚有时他难以入眠,伤口生长的时候会发痒作祟,这种感觉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传染到心脏深处,阵阵难以遏制的战栗。

他会望着大开的窗口出神,即便这个方向会压着伤口阵阵作痛让他更睡不着。谢伊明知他在这里——他绝对没有期待之类的愚蠢的想法,但对方不应该来吗?

那些旧帐暂存不论,逼他服药,逼他合作,还捣乱,让原本可以平稳结束的任务出了岔子,害他受伤,罄竹难书。他还一份都没讨回来,对方就逃走了。

手徒劳地揪紧了被子,他刻意忽略了被对方救了两回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只在心里底气不足地埋怨。伤口附近的血管突突直跳,声响扰人清梦,平日不见踪影的思绪不识好歹地层见叠出。

白天,亚诺偶尔,不受制地从窗口往下张望。他理直气壮地认为对方于理应当来给他好好认错,他便可顺理成章地秋后算账。而对方没有登门,夜里的窗口和梦境,谢伊也不曾造访,针对他的狼狈附言几句嘲讽——即使他在一段时间里除了对方以外什么也没想,梦中仍不曾相见。

自说自话地闯入城邸,搅乱了一切,又自说自话地离开,这倒是和十几年前如出一辙。

“亚诺,你没问题吧?”

“没事。”

负伤根本不算什么,反正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血会止住,血迹可以被拭净,裂痕消毒缝合总会慢慢只留下一道没有感觉的疤。心结留在原地不管不顾,假以时日,渐渐也会被简慢的光阴所不屑,所有不适应最终都会被适应。

接着等到天气回暖,鸢尾花含苞待放,亚诺很快能恢复自由行动,一切将会回到体面的从前。于是当休养够了,距离雪融过去快一个月,他活动活动发霉的关节,决定久违地上街去呼吸新鲜空气。

天气前所未有的怡人,他同往常习惯的一样沿着塞纳河畔漫步,火红傍晚的笔直昏线割裂远方,分明而又迷离。

在半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启鹰眼查看,看谢伊会不会蓦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如果是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光明磊落地把对方揪出来兴师问罪。而神经质一样,荒唐可笑,不讲道理,无聊透顶的直觉,到底是没有应验。

亚诺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知道有什么消失了。

他深感煎熬的共同行动不过三天,那漫长的三天遥远得像虚假幻象,又清晰得像既定事实。而今,对方没有出现过一次,过得飞快的三个月里,他竟觉得更加难以言宣。

这不对,这不合逻辑,才七十二小时,对方的存在怎么可能已经成为了他习惯的一部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现在的心情不是因对方而起,如果对方不是症结所在,那么缘由到底是什么?

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想对方?

他不要再自欺欺人,也绝不会再找借口忽视存在的问题。满脑子都是某一个人这样的事他有过深刻体会,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实在无法理解。

亚诺眯起眼眺望远处的日落黄昏。他迫切需要谢伊出现,来唤醒自己心底最原始的恨意,好让他自然而然地义愤填膺,使得眼下的局面重回正轨。


NEUF


这一天没有让他等太久。

感谢上帝,百忙之中把这名罪人送到他的眼前。一时间亚诺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至少说明神还是在工作的,难能可贵。

四月了,圣殿骑士在巴黎现身。最近天气升温极快,尤其正午的艳阳,不由分说地把行人的头顶都灼伤。多数巴黎人会选择留在室内或树荫下,小姐们打着伞在街头嬉笑。亚诺简短地巡视一眼熙熙攘攘,目光重新落到谢伊身上。

他此时选择在离烈日最近的屋顶俯视对方,保持着适中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如果对方有所察觉,他也能全身而退的距离。

亚诺自己也不甚了了为什么他还要考虑全身而退。他心底并不是害怕对方,也——也没有多少厌恶,亦不觉得有亏欠。

圣殿骑士像颗入侵的砂子,落进眼睛里引发阵阵刺痛,在他能来得及把它取走之前成功跑到了心室,没日没夜地残忍磨蚀。于是器官化成了蚌肉,忍耐着把它偷偷包裹起来,不教任何人见到,避开所有闲言碎语。

谢伊往前走了,身旁的人正与他对话。

亚诺应当在谨慎窃听内容的同时戒备对方同样麻烦的鹰眼,在不会引起警觉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慢慢跟过去,但有什么意义呢?

好像听到了有关的重要信息,又好像没有,重重心事阻挠他聚精会神,重心恍惚地偏移,不知所措。刚愈合的伤口在温度下催化焦灼生疼,他忍不住想去抓两下缓解搔痒,但有什么意义呢?

这理应是个绝佳兴师问罪的机会,放在过去亚诺甚至可以跳下去重创对方。他远远望着谢伊平静的神色,以及手背在身后不自觉的小动作。他想知道对方来巴黎是要做什么,怀有什么目的,以此判断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但有什么意义呢?

整整一下午,从烈日当空到日薄西山,他们相安无事地忙于各自的事务。庞然的圣母院散落到迷离的烟霞里,彩绘玻璃窗洒下的光斑被行人踩在脚底冷淡碾过,暗处的骚动不安把他们的影子尽数吞没。

温度降下来了,汗也风干了。他不知不觉间尾随了对方好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谢伊此行的目的不得而知,他只是确定对方不仅全程都没有发现他,并且肯定不是来看望他的,这让他懊恼,怨忿难平。

开什么玩笑,这混蛋还记得自己上次来巴黎干了什么好事吗?

亚诺歹毒腹诽对方不符合人情世故的行事,打了个呵欠,起身掸去衣袂上的灰尘,调转方向往回走。

天都黑了一大半了,他活动够了,人也算是见过了。亚诺可以承认自己确实想见他,而问题在于他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却在它萌芽阶段时刻意忽略,给予充分条件任由它蔓延泛滥。他的纵容使得那些错误的念头缠住了整个心脏,眼下才想到要扼杀已经无从下手。

他以为自己只是着重于“见”这一个动作无伤大雅——见一面罢了,能怎么样——却忽视了随之而来的严重后果:他不知以什么表情面对谢伊才算得体,抱持什么心情向他开口才是合理,说什么话才不会显得他过分上心。

仅仅是跟踪的时间里,疯狂滋生的各种情绪有如开闸泄洪,让他无法解读措手不及,逃跑离开的念头每隔几分钟便会骚扰一次,顺从还是违抗都不是出路。

他不点灯,躲进黑暗里,泄气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闭上眼,手背覆在眼睑上把夜空折射的些微天光也抵挡,什么也不想就这么一觉睡到自然醒。没用的,他知道,即使对方第二天就离开巴黎,即使对方余生不再出现在巴黎,也没用的。他会一直这样,在自己的附近探测对方的存在,像是要证明什么连他自己也道不明的东西。

而偏偏那人一定要在这极度困扰的当口出现在亚诺的脑海里,仅依凭他单薄的认知与想象开口讥诮几句他的糗态,却生动得他不由自主信以为真。他不觉愕然,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圣殿骑士不在梦里出现,却成了他脑海里的一个幻象,在他清醒的时间里竭尽所能带来苦恼。

“才伤愈就忙了一下午,你不累吗?”

语气语调以及嘲讽的内容都相当真实,他感知到自己的鼓膜接收了讯号阵阵颤栗,烦躁地握了握拳。

“亚诺?”

说了多少次别那样叫我了?

又或许他一次都没有真切地和对方说过这句话吧,那三天没有留下半点缝隙和机会。即便说了……

如果说了,谢伊或许真的会听。亚诺想起之前他说的“别碰我”,意料之外,对方照办了,并且把它当作原则一样地恪守。明明遂了亚诺的意,回忆起来竟让他格外火冒三丈。

“问你话呢。”

“烦死人了!”

亚诺怒不可遏倏地坐起朝着窗口吼道,而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谢伊正站在那里。烟点上了,看样子对方还没来得及啜两口就被他给吓了一跳,火光在暗处隐隐跃动。

“喔,抱歉。”

他看起来别来无恙,看起来和三个月前一样,看起来和亚诺的幻觉一样。亚诺把茶几上的书拿到手里掂量一下,毫不迟疑地朝圣殿骑士的方向丢了过去。

谢伊伸手接住,从容的脸色上终于流露了片刻的不解——也难怪,丢书是丢不死人的。

这个人不是幻觉,现在确实站在亚诺的面前。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然后还默不作声地找回来的?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他是来干嘛的?

无数问号来回盘旋,亚诺一时选不出最想解答的疑问,只是看着对方。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整整延后了三个月,才姗姗来迟。在伤口的恢复期他时常猜测对方会像今天这样自顾自地出现,次数多到这之前只出现过一次的画面很是教人感到熟稔。

或许接下来,谢伊也会像之前一样,来查看他的情况,在窗口吞云吐雾,说他太过疏忽大意,惹他发怒。

那样最好,那样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狠狠地揍谢伊一顿,大声责难说“全是你没处理好”,将情绪全部宣泄完毕。比起上一次见面,他又新添了不少将对方灭口的理由,而相较之下,也多出了原本不存在的心理障碍。他懊悔自己当初伪装的大度,给早该结局的前缘与故事续了太长的篇幅,长到他不知该画下什么样的句号。

“养伤这么久,不闷吗?”谢伊在手指间轻轻夹着空燃的烟,事不关己地打破沉默。

亚诺没有犹豫地走过去,弹出袖剑生龙活虎地扑上去要捅他——当然只能是作势罢了,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现在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的原因,是谢伊。

然后对方强忍着笑意,没有躲闪,仅仅是敷衍地作出了格挡的动作,像是料定了他不会真的下手。

“别生气了。”

演技真差。亚诺悻悻地收回手和利刃,心想这家伙当年叛变绝对够呛。

在一阵互不退让的无意义对视中,向来惹人嫌的烟草味道有意无意地温和了夜里的冷空气。亚诺并没有因此难堪抑或尴尬,他还能再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一会儿,直至看出什么端倪来,若不是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饥饿信号并遭到圣殿骑士的无情戏谑的话。

对方轻松接下他因羞恼而自动抡出的拳头,完全不恼似的好脾气地道歉,让亚诺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才显得不是那么的孩子气。

“作为赔偿,请你用晚餐如何?”谢伊说,“不然,没有力气怎么打架?”

这是……邀请?

“最后的晚餐?”

亚诺开口揶揄道,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致使声音沙哑无力。

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被堂而皇之地束诸高阁,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对方的提议,都快忘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带来的恶果还没完全被消化的事实。

也罢,他们仅有一日之雅,仅一次平静的相处,而已。但假使事态的发展再次脱离掌控,他就干脆放弃费劲又徒劳的挣扎,信马由缰了。


DIX


前段时间养伤的时候,亚诺被单方面强加了禁足的约法三章。偏爱的饭店就在三条街之外,而他只能趴在窗口垂头丧气。

于是现在他趾高气昂地按价格把菜单上的餐点点了个遍,喜欢的不喜欢的,吃得下的吃不下的,但凡是贵的他全都没放过。

反正不是他买单,一边想着一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偶尔抬眼悄悄瞅谢伊两眼,观察对方作何反应。对于他光明正大的恶意敲诈行为不置可否,对方既不反对也不讽刺,反而令他羞于自己较先前没有丝毫长进的幼稚举动。

谢伊不吃东西,多数时候只是盯着窗外昏黄的街灯出神,有时会转头看看他,视线对上后短促一笑便又移开目光。

亚诺咀嚼着,口中的蔬菜以及对方无解的行径,打破沉默含糊发问:“干嘛请我吃饭?”

如果是以道歉为由,那还是免了。平心而论,他既不认为谢伊需要道歉,也不想要对方的怜悯,真情或假意,都与馈赠的垃圾无异,不重要,不是他所需。

“不是你先饿的吗?”对方理所应当地答道,语调中挑衅的色彩不言而喻。接到亚诺杀人的眼神,短暂的停顿后谢伊接着说:“有点好奇。”

“什么?”

“你吃东西的样子。”

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

亚诺怔在原地,加速工作的大脑愣是没有把其中一个因果关系梳理明白。而对方毫不避讳投来的笑意让他恼羞成怒,让他有欲望把手中的刀叉戳到对方的身上,又或是“手滑”将红酒泼到对方看上去过分奢侈的衣服上——当然,这些本就不较真的攻击必定会落得个被谢伊气定神闲地化解的下场。

想象仅限于想象。亚诺最终没有奋起反抗,幽怨地哼了一声算作收场,继续气鼓鼓地拿刀割牛排,其气势像是在割对方的脖子。

好奇他吃东西的样子?显而易见的骗人把戏,如果谢伊真的好奇,为什么总是望着窗外?

他该问问对方这次来巴黎究竟是要做什么。

遗憾的是直到用餐完毕离开饭店,他也没能找到恰当的时机开口。夜晚晴朗无云,微风温和怡人,星河安澜绚烂,路上行人稀疏。亚诺挺喜欢这个季节的气候,也很中意倒映河水的夜色,因此他不太确定自己现在应该打道回府还是漫无目的地在巴黎的街头转上一阵。

他偷瞄着正在点烟的圣殿骑士,心虚地用着这些陈旧不堪的借口。他不好解释眼下的心情,对方在,时间显得过于漫长,压抑不安。事实如此,而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却告诉他,他宁可谢伊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那人手中缥渺的烟丝飘飞,穿肠过腹的酒化作水垢,氛围被烘托得暧昧不明。

这时,圣殿骑士突然皱起眉头,眼眸的焦点落在亚诺的脸颊附近。他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嘴角,强迫自己不要逃避,硬着头皮忽略了攀升的温度:

“怎么了?”

谢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凑近他,似乎要确认某件事。这个不妙的距离让他开始回忆起上次如此靠近之后发生的教人难堪的场景了,于是他立刻想要叫停。

与此同时,亚诺也终于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穿耳洞了?”

他心惊肉跳地稍微侧身险险躲开对方伸来的手,不让对方碰到自己。

他差点记不得。就在几天之前,还没有出门准许百般聊赖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问前来探望的女刺客会不会打耳洞。

说实话,过程有点疼,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所失的迷惘与懊悔,这一时兴起的愚蠢举动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乐趣,而他也绝对没有想那对再普通不过的耳饰戴上是什么效果,绝对没有,一秒都没有。

或者最多他承认有一秒——以及他真的不适合佩戴珍珠。

良宵被谢伊一句话便摧枯拉朽,亚诺感到不受控制的僵硬,向后退了半步,插翅而飞的欲望愈发强烈。

对方怎么想他都不会觉得奇怪,这件事很难不与谢伊曾经可能是无心所言的那句话联系起来,也——甚至也不能说是个误解。

亚诺不喜欢谢伊总在他败下阵来之际出言讥讽,更受不了对方在他狼狈之时展露说不清缘由的体贴。

例如现在,谢伊很快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识趣地把话题扯向了别处:

“送你回去?”

又来了,比挖苦揶揄更让人下不了台但又无法责怪对方的善解人意。

亚诺想顺着这根绳索回答“不必了”,或是无视,直接要求对方把前来巴黎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却发现答案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最终挑了个不是那么重要,也不是很想知道的问题,并努力使自己以平静的口吻道。

“你想我留多久?”

开玩笑,少自以为是了。亚诺想开怀大笑,忍耐克制令胃部筋挛不断到生疼,对身体实属虐待。他张了张口,意图轻蔑地驳斥对方的自作聪明,结果那些话语坠出师未捷身先死地毁在腹腔。想来这点寻衅对谢伊或许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他永远波澜不惊,四平八稳,发生任何事都是这样。

亚诺转头看向他,读着他脸上或戏谑或轻慢,或捉弄或好奇的表情,全是自己不喜欢的。刹那间的鼓动让亚诺有冲动把这副朦胧的表情揉碎,让他一时昏头把刚才拉开的那点可供喘息的距离二度缩短。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是个赌局。想赌的不想赌的都被摊上赌桌,赌注通常由不得他做决定,胜负亦与他的水平无关。金钱,怀表,感情,性命,人生,一律被换成一枚枚举重若轻的筹码,上一秒被他握在手里,下一秒被荷官推入谁的手中。久而久之他变得随波逐流,怨命又迷信地认命,倘若命书里早已把他的一切都交代清楚了,他何苦浪费力气难看地苟延残喘?

可这都不能解释亚诺眼下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短短数秒唇与唇单纯的贴合,因急就章,但彬彬有礼,尤其和对方给予他的那次相比。

把怙过不悛的行为粉饰成将错就错,亚诺心中苦笑着宽慰原谅了自己,毕竟这一下谈不上吃亏,他与谢伊接触时间短暂,但他笃信对方现在不知作何反应的窘迫表情在其一生中都不会出现几回。他何德何能,如此有幸触发一次,假使还有闲情,他会大笑着说,“臭老头,你也有今天”。

对方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与此同时,忐忑惶恐也取代了先前的暧昧。方才谢伊的问题他没有给出一本正经的答案,反而以一个意味不明的吻封缄,不准误会都是强人所难。

最令他呼吸困难的可怖事实是,这完全是直情径行,没有其它理由借口,霎时整整一个季度的念想寻着了起因,齐齐指向了这个仇人。

后悔的余地不存在,亚诺立即想到逃,不远,逃到三条街之外就行。他不认为对方会穷追不舍,毕竟这对双方无益,其中的害处谢伊应当比他更清楚。

他不敢再看谢伊,转身欲撤离,却被一股不容挣脱的力道扣住了手腕。以往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对方也不曾这样粗鲁待他,腕部皮肤被压迫到几乎渗血的疼痛令他不假思索就弹出了袖剑。

连威胁都称不上的动作。他早已失去送这把利刃封喉报仇的力量,也没有将对方扼死的浑身解数,但谢伊闻声仍是下意识松开了钳制。

亚诺得以落荒而逃,在自己预想之外,他一口气跑过了六条街才停下了步子。几分钟后,直至心跳都缓和下来,他抬头望见昏黄街灯的玻璃罩上取暖汲光的蛾子,鼻尖忽然一酸。

他是害怕自己向更深处折堕,全身而退太迟,但也心知肚明这个不痛不痒的行为无异于扬汤止沸,他能感受到的平静与悸动相比犹未及其万一。

终是把自由也赌输了,一之谓甚,再败便输不起了。亚诺遵照习惯拿出怀表打开扫了一眼,心中难免怅然若失。

拙劣的时间会打点好一切,它会粗糙地把那些过往掩埋,替他把这些日子可笑的经历统统付之一炬,拉上舞台帷幕,阻止他一再地掀开回忆,阻止他再度不由自主地靠近可能会引火烧身的那片光热,付出自身不可承担的代价。

余生亚诺会永远与对方保持在相互都看不到听不到找不到彼此的距离,希望上帝能因此不再讨伐折磨自己,而他亦能回归正轨。

这样就好。

谨守着冷静的分寸,就最好。


DLC


亚诺感觉这一天的折磨仿佛永无止境。

例如他散心完毕回到据点,却见谢伊正在窗口伫着。花费近两小时才平静下来的神经又开始活跃,他拒绝思考对方在这里究竟等了多久,如果他今晚就留在酒馆不回来的话,对方会不会找到他。

是他自己大意轻敌,酝酿了一番自嘲的话语却无法开口破解僵局。喉咙口似有鲠堵着,不仅吐不出只言片语,连同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

对方侧过头见到他,没有说话,略显暴躁地点了烟,转手又将它碾熄于窗框。谢伊之前从未有那么恼火的神情,亚诺也根本想象不到对方能有那么生动的神情。

“戴给我看一下。”

他明白谢伊意指何处,只是摇了摇头,幅度不大,看起来像是轻微的颤栗也说不定。

“我要看。”对方见他拒绝,换上了不容置辩的语气,几乎是强硬的命令,语气里透露一股不可名状的渗人锋利。

他试着张了张口,复而又闭上了嘴。不能开口讥笑或是回绝,声带在发抖,他怕自己的声音会出卖自己。

亚诺咬了咬牙,默不作声快步走到桌子边,打开那个盒子翻找了一会儿把那对珍珠耳饰取了出来。他仅在几天前戴过一次,之后便一直把它们关在盒中不闻不问。现在要佩戴就多出了不必要的麻烦,耳垂上的小伤口在这几日几乎完全愈合。亚诺烦躁不安地拉扯耳洞,忍着痛将它重新撕裂,把针尖刺入时可能倾斜错了角度,指尖沾上了浅红。

亚诺不在乎这些小代价,他只希望自己的听话乖顺能让谢伊尽早离开。他们现在都应该冷静,别被巴黎的夜色绝景所欺瞒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天太暗,没有灯。他没有照镜子,没必要,也不敢。他担心自己把自己看穿,自己都禁不住要嗤笑自己满身的破绽。

他硬着头皮径直走到谢伊面前,低着头迎接对方目光的洗礼。

昏暗之中亚诺不知道谢伊究竟看得清几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们都是差不多的人,白昼里分明的巨大差异在此刻极其模糊。

谢伊的手在接近他脸颊的地方停住,若有似无地抹掉耳洞附近的血液,随后往下拉住他的手腕,缩短的距离逼迫他抬头睁眼,注视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那道横亘于右眼的狰狞疤在教唆他抬起不听使唤一个劲寒战的左手直接接触,谢伊一把抓住及时制止这种极度失礼的动作。

做得好,亚诺轻喘着松了口气,幸亏对方比他镇定百倍,不然接下去的场面可不好收拾——

圣殿骑士以几乎要把肩膀扯脱臼的力道把他拉到怀里,随后手抚上他的颈后,不由分说低头吻了他。他向来不喜欢的苦涩烟草味涌进口腔,滚烫的鼻息顷刻灼伤气管,肺部的疼痛让他想咳嗽,想流泪。

他们之前是这样的关系吗?

他本想说以往谢伊并不是如此,而碍于仅有三天的肤浅了解,心脏顿时由于怯懦而狠狠收缩。

「别碰我」

「烦死人了」

亚诺曾经相当凶恶地掷出过这些句子,本意与负气斗狠无异,而对方还是会谨慎照办,他也因此产生了眼前人会因为亏欠于他而言听计从的错觉,无奈事与愿违。

欲盖弥彰的恰好间隙现在彻底归零,亚诺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对方的腰际,不确定是否该做出反抗的动作,是否该在喘息的空当说“不要”。腕间的袖剑尚未卸下,而防线却已然崩溃。

爱恨在唇齿厮磨间被绞得粉碎,来不及再分辨归类,拼凑回原本的形状,就被痛饮而空。手臂不知不觉间亲昵地环住对方的脖子,在一次次缓慢绵长的气息交换里,温度蹿升到了皮肤会融化的地步。彼此衣服被一件件脱下的过程中,亚诺竟迷糊地联想到蝴蝶破蛹而出的蜕变。

谢伊揽着他的腰将他抱起的时候,大脑已经基本停止工作。被汗水濡湿的衬衣像另一层令人不自在的皮肤,紧贴着后背。对方小心翼翼地搂着他放到床上,视线短暂地交会,身体即刻堕落,顺从地窈陷进对方的眼眸里。对方温柔地吮吻他的右侧耳垂,唾液经过伤口带来一丝刺痛,仍不足以让他清醒。

亚诺咬着下唇,几秒的时间里有理智的声音折返,在提醒他这里是何处,外边可能有其他人在,假使他出声,有什么动静,这样狼狈不堪的场面会被同伴撞破。

可现在要推开谢伊要求他住手,他会听吗?应该怎样开口和他……商量?

也许,可能,这会提供给他们一个悬崖勒马的绝佳机会,他们可以停下这疯狂的行为,事情就能有挽回的余地。

温热的吐息在耳畔似是而非地撩拨,亚诺最终只是怀揣恐惧,惴惴不安又自暴自弃地遮住了双眼,默许了对方即将要做的一切。

纯粹的黑暗会给予天然的麻痹与自我催眠,伴随而来的弊处则是身体变得过分敏感脆弱,神经紧绷。谢伊触碰的每个地方都会充血,孕育诞生疼痛以及隐约的快感,每一次若有似无的挑逗都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尽数吞回腹内消化。

轻吻和不紧不慢的咬噬落在锁骨附近,沿着腰肢一路下滑到大腿内侧,酥麻的瘙痒深入骨髓传遍全身乃至指尖。亚诺紧闭双眼,咬破了手背才没有让可耻的气音走漏风声。

他感觉到谢伊握着他被咬到鲜血淋漓的手,俯下身低沉地在他耳边道:“咬我。”

闻言亚诺顺从地抱住对方,对着肩膀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对方的手指不安分地在他的乳首附近游走一会儿,又朝下突入穴口不断地扩张,引得他身体一阵阵难耐的战栗,指甲深深嵌进对方后背,口腔亦品尝到铁锈的味道。

肯定很痛,但谢伊没有出声,另一只手在他背后探着,之前枪伤留下的疤痕绽放在腰窝的位置。疮痂已经完全消失,有新生的稚嫩血肉填补空白。亚诺希望他别再碰那里了,而请求又实在难以启齿,只是喘着气,颤抖的手不由自主,有一下没一下地蜷着。

不多时,对方没有提供任何预警便闯到了他的体内。那一下冲击来临的时候,亚诺几乎快要把一块肉从对方身上撕咬下来。无法适应身下的异物感,喉咙口按捺不住发出细碎的呜咽,而谢伊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习惯或休息,托着他的腰开始抽送。

糟糕,很痛。哀求似的示弱呻吟从齿缝溢出,每一回忍受都要消耗不少精力,这使得亚诺逐渐恍惚失神。不愿松口变本加厉地啣啮,咬肌不住酸痛,渗出的血液混合着唾液在对方身上留下的暧昧痕迹,在循序渐进愈来愈快的撞击中,他忘了要给对方拭去。

手多次由于脱力而疲软地摔到床单上,他几乎无法抓住对方,注意力渐渐迷失导致他不得不松懈警惕,部分感官的迟钝让撕裂的痛苦变得柔和。安慰的细语与吻郑重地一遍遍,在颈侧反复流连,不安和害怕却反其道而行,随之升级。

有温热的液体涌入体内深处掀起汹涌,下半身和双腿擅自筋挛不竭,穴口迎合讨好对方似的收缩着,他硬着头皮把快感袭来时的情难自禁强行抑制回去,血液冲向头顶令人头昏脑胀。

谢伊停在他的体内没有再动,而是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好缓解缺氧的现状。亚诺裹起平静的伪装,鼓起勇气故作镇定地睁开眼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对方的体液还被锁在体内的甬道里,他试着不要去想,不准身体有太大反应。

亚诺看着对方慢慢凑近自己,以为他要吻自己,而谢伊伏到他的耳边,声音低哑又充满令人折服的魔力:

“没别人在。”

这句话像是咒语,启动了某个开关,潜伏在骨髓内部的燥热与狂欢自顾自地揭开帘幕四处逃窜。谢伊把他的耳垂就着那枚珍珠一起含入口中舔舐,仅仅是如此的动作,让克制好像不再奏效。亚诺意识到自己的嘤咛变得吵闹,变得难以压抑地沸腾,变得比之前更加窒息。

“唔……唔嗯……啊……”

然后当对方手心的茧子在腰部摩挲,只是很轻,很轻的,轻到几乎不存在的一记触碰,令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圈,混着哭腔和喘息的呻吟由于蓦然失去防备而断断续续地泄漏,先前逼迫自己抵御太久的高潮也得令释放,生理性泪水亦随之决堤,他顾不上颜面失声喊了出来。

谢伊。

大脑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成功制止他脱口而出对方的名讳,尽管亚诺已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尽管那个词在舌尖咀嚼了千百回。

弓起身紧贴对方发肤稍事停顿后,谢伊一言不发地进行第二轮进攻。余韵未散,还想不出声几乎不可能,在水汽氤氲的间隙亚诺惶恐而迷糊地计算着对方欺骗他的可能性。如果对方是故意让他放松的,那么被人看见的话身败名裂的必然是他自己。而这对圣殿骑士来说,无关紧要,微不足道。

然而他蹙着眉,固执地放弃挣扎,选择相信谢伊。

“呜……嗯……”

孱弱不堪的器官被蚂蚁啃咬般的疼痛瘙痒,敏感的皮肤泛起异样的红肿,每个细胞都在渴求,必须要另一次更刺激的痛苦去覆盖,去治愈。

亚诺憋了口气在对方加速的时候哭着说疼,谢伊随即放缓节奏,如履薄冰地亲吻他的嘴唇细声抚慰,手指沾上他并非纯粹是快意所致的眼泪。他心里知道,在对方吻上他脸上那道疤痕时,心室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

这一类动作具有很可怕的欺骗性,也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教人自作多情地产生被怜惜的可怖幻象,难以自拔。

亚诺将手臂紧紧缠着谢伊,把距离拉得很近,近到谁也看不到谁的脸的程度。隐隐约约的水声令他赧然,令他精神错乱。手指无意间碰到还在汨汨淌血的咬痕,谢伊吃痛地啧声,他小声咕哝着几句道歉,又粉碎在颠鸾倒凤里,堪堪抱紧对方的躯体。

谢伊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他的名字,笑意里有不可名状的无奈情绪。

“把这里,给我吧。”他这么说道,手掌覆在亚诺左胸的位置,那里还由于山崩海啸之类的次生灾害而荒无人烟。

这样的话,换作别人来说或许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但从圣殿骑士口中听闻,就不是一道霸道的命令,不是一句占有的宣言,不是一项待他批准的请求,反倒是不折不扣的甜言蜜语,情人间才适合出口的,对保管物品的起誓。

“骗……人……”

亚诺红着眼眶勉强挤出了逞强的回应。

那种枕边话,白痴才会相信。他想笑,强硬地将指甲嵌进柔软的掌心,维持支离破碎的清醒。这是个诡计,会让他越来越离不了对方,越来越接近绝望的渊薮。

他可还没有义无反顾到这田地啊。

谢伊没有回答,亚诺也宁可他别认真,他受不了。他庆幸这被情欲染得潮红的脸色,把任何情绪都轻而易举地掩盖,所有感觉的萌芽都可以解释为交欢所附带的海市蜃楼。

他们深吻,相互把彼此的神志搅得一团糟,唾液顺着嘴角溢出,一直流到锁骨和汗水汇合,色情得要命。就住在隔壁的心跳,放肆淫乱的喘息间,他惊恐于自己的折堕速度,但也喜欢,畏惧于对方赠予他怜爱的错觉,但也喜欢。

第二发炮弹轰炸进他的身体,他放纵自己坠入,云雨飘摇。

亚诺大约应当乐观,至少有一个既可以恨又可以爱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不会一直停留于此,但至少曾出现在他命中,赐予他浩劫也送给他欢愉。他害得他无法前往天国觐见上帝,却也乐意陪他下地狱同撒旦开怀。

这使他突然想放下一切,唤一声对方的名字。

“谢伊……”

“……呃?”谢伊停下动作,不确定地在他耳畔发声。

亚诺如果还有力气,该不留情面地嘲笑这个略显钝感的反应。不过也难怪,细想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叫对方的名字。

“放过我吧……”过了一会儿,他软绵绵地呢喃,撒娇似的。

“到底是谁不放过谁啊。”对方的回应听上去竟有意料之外的怒意。

夜晚还很长,亚诺不打算深究,贪婪地把脑袋埋在谢伊的肩窝嗅对方的气味,然后小声捏造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谎话:

“下次再这样……就杀了你。”


熟睡到自然醒之后,亚诺在床上继续趴了半个多小时。腰酸背痛的躯体以及遍布皮肤的红痕时刻提醒他昨夜没有节制的狂欢,逼得他把头埋进枕头里兀自脸红。

谢伊已经离开了,但他的气息还不散。

下一次赌局是什么时候开盘?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拿不出赌注来了。无论想什么都让亚诺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滚了两圈嗫嚅了好几遍“混蛋”。

他侧过脸,手指在床单上反复画圈。手背上,自己昨夜忍耐时咬下的深刻痕迹被纱布和绷带温柔缠绕覆盖。展开五指拉扯到表皮所引起的疼痛不足挂齿,他只是愕然自己心甘情愿任对方摆布,甚至左右心绪。

他放任自己想象谢伊离开前对自己做了什么,都是没有理由的凭空猜测,但谁也休要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亚诺坐起身,伸手给自己把衣服的纽扣系上时,睹见床头对方留下来的字条。他看到那对珍珠耳饰压在上方,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耳朵。

「别扔了」

就三个字。

亚诺盘着腿坐在床沿,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戴过耳饰的那天,耳洞总是一个劲地发痒。在他定论自己对这个材质过敏后,打心底里厌恶这对女生才适合又有人偏说衬他的配饰。

于是他例行散步,途径塞纳河,一跃站上桥的栏杆,一甩手准备把让他睹物思人的小东西沉到那片波光粼粼之下,但最终他没有成功。亚诺意识到自己太喜欢做些徒劳又自欺欺人的事情,丢得了手上的丢不了心里的,形式主义毫无意义,还很累人。

亚诺不清楚这三个字是代表对方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是确实有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间点上注视自己,他懒于琢磨出一个答案来。

他微愠地以纸张直接将耳饰包裹起来,随后便没了气势,把那硌掌心的一团揉进手里,一头跌进被窝。

反正今天没有任务,再烦恼一会儿吧。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