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羽(Blaze/ Greythroat)

2020-03-13


深更半夜百年一遇的无梦睡眠中,灰喉第二次醒来。她感到燥热无比,左肩,腰际以及后背都沉甸甸的,使得她动弹不得。几经尝试未果后,狙击手无可奈何地缓缓叹了口气,将他人的热度和自身的烦闷的一小部分排出体外,剩余的一大部分负面情绪则不得不在胃里和着盐酸一起咕噜咕噜地消化。

心静自然凉,灰喉深深吐纳,有沁出的汗水沿着颈线锁骨,从左肩爬到右肩慢慢失去温度,并不算特别黏腻不适,只是很痒。灰喉想抽出手来抹去汗液抑制这层知觉,而一只力大无比的猫爪子牢牢压着她的左手,掌心在她轻微起伏的小腹上,时不时隔着衣物无意识地摩擦几下,手指不轻不重地攀住她的右手手腕。

想要逃离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无疑是异想天开。灰喉勉强调整了姿势,煌沉沉睡着,平稳的呼吸在耳畔,刮起一阵阵有规律的热浪摩擦耳廓,无孔不入地敲打鼓膜。

眼下的情况相较她今夜第一次热醒没有多少改善,同样浑身汗涔涔,穿着当天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罗德岛制服,和着风尘一起躺在干净的床单上。煌紧紧缠抱着她,尾巴尖牢牢绕着她的上臂,即便睡梦中力度不减丝毫,以致于灰喉没有机会脱去被汗浸得湿透的布料,让自己舒服些。

此前,灰喉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过量饮酒实属损人不利己的劣质文明和企业文化,需要立即淘汰;而每当干员们完成任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拧开瓶盖开怀痛饮,相互碰杯调侃,她又不好意思复述一遍刻板不近人情的标语——雨燕小姐心知肚明,绝大多数情况下,单纯的掩护工作总要比正面对敌轻松那么一些,此时站出来以一位对感染者颇有成见的非感染者的身份要求适度饮酒,难免显得令人厌恶。

据博士所言,她有关感染者的真实想法曾让干员在寝室里偷偷哭了一场。灰喉实在不明白这位不知名的干员是如何凭借这般脆弱的心理状态通过罗德岛的面试当上精英干员,且大胆指出这才是身为罗德岛军师的博士应该谨慎考量的,人力资源审核的重点,而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将问题源头转移到无辜又努力的自己身上,让直言不讳的雨燕学会婉转和体谅他人。

何必呢?灰喉困惑不解甚至委屈。雨燕本以速度敏捷见长,她不需要像只夜莺那样通过悦耳鸣啭来讨人欢心吧?

遗憾的是,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不这么想,从学会说话的必要到荒谬的酒精摄取。任务归来时,她路过罗德岛的吧台,垂下来的灯光将玻璃照亮成水晶。链锯安安静静倚在一旁,光荣负伤缠着几层绷带的精英干员煌举起杯子,声称自己能喝得下烈上两倍的酒。从脸色的红润程度来判断,围在或空或满的酒瓶子附近的干员们明显酒过三巡,理智所剩无几,一条细线堪堪连着欲断未断,随着酒精穿肠过,悉数化作没用的水垢,仅仅是嗅到些许气味,灰喉都难免脚下打滑,而煌像个没事人似的,看来关于对方能喝下十升烈性酒精饮料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凛冬不甘示弱,大声命令月见夜立刻为乌萨斯学生自治团团长的空杯满上,强调无需碳酸汽水果汁柠檬片冰块之类的佐料来缓和刺激的口感,酒就是要直接喝才有燃烧生命的感觉。出身地环境严酷的女生霸气抬手一饮而尽,杯子不知轻重猛然敲击桌面几乎要打出裂痕来,表示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热身运动罢了。

原本灰喉不想介入此事,吧台的一团糟谁乐意火上浇油谁去,谁愿意去收拾残局谁去。他们嘴里讨论的话题模糊又跳脱,黎博利狙击手一个字都听不清楚,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大家自顾自地跨语种沟通,还是被朗姆冲昏了头脑一时间神经麻痹,当灰喉看到前莱茵生命防卫科主任在菲林话音刚落之际猛地起身,张口似乎要说什么,随后大约感到反胃便捂住了嘴——这画面多少有些新鲜感,灰喉所处位置的前方视野被一只热情吵闹的黑色大猫几乎全部遮挡填充,她没有留意到向来一板一眼的塞雷娅居然也会陷入这场闹剧。

好在,灾难扩大蔓延之前,月见夜被梓兰怒气冲冲地拉走;塞雷娅显然摸清了自己酒量的上限,没有再去动酒杯里的余酿,不过看起来也是喝得有些懵了,低头一声不吭注视着酒杯,灰喉猜那也液体的表面正受到来自自治团领袖与罗德岛七年资历精英的碰杯和战吼冲击,扬起浪花。待到赫默忍不住上前将塞雷娅带走,煌和凛冬仍旧一杯接一杯地饮。乌萨斯怂恿菲林对瓶吹,菲林不假思索,欣然接受挑战,灰喉不由得腹诽对方的日常行事风格与战斗宗旨鲁莽得不相上下。

也许她不该这么做的,并不是所有的黎博利都要负责将喝得烂醉的队友。她按住煌握住瓶子的手,提醒对方明天说不定还会有紧急任务以及宿醉所带来的不良影响,而菲林一转头见到她,唐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并以一个滑稽的酒嗝作结。煌没有松开瓶子,而是一甩手顺势勾住矮了她半个头的黎博利,衣袖在摩擦脖颈露出的半截皮肤。

「灰喉!你任务完成了!」

对方笑了老半天只短促喊出了她的名字和一句废话——她们今天是共同执行了两个任务,煌的突击替她吸引走不少火力,雨燕毫发无伤。而现在就是报应,一米七二的大个头菲林重重地压了上来,差点没把年轻的狙击手给压弯了腰。灰喉的身体强度只能算作合格水平,要承受这么一只强壮的近卫电锯手实在强人所难。她勉强站住脚,想挣脱禁锢又不够力气,逐渐她开始忿忿,并不留情面地挖苦对方,手小心翼翼绕到对方背后,找到一块没有长出源石结晶的位置,抓住衣物扶稳对方。

把负担都自说自话地过渡到灰喉背上之后,煌忽然安静下来。显而易见,即使是精英,即使背后有玄乎其玄的传言,影影绰绰的像凶猛巨兽,十升的烈性酒精饮料是不可能真的在对方体内实现完全降解的。

至少,灰喉在走廊里竭尽全力把煌往对方的寝室里拖,集中注意力在地面以免被绊倒以致于被已经半梦半醒的精英压在身下毫无还手之力,嘀咕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之后,煌推开灰喉,冲进了卫生间抱住洗手台。灰喉在门外,捏住鼻子,不忘揶揄:「还能找得到厕所,看来还没有醉。」

她打开水龙头冲走秽物,煌伸手去接了一点水漱口,漱了半晌又直接咽了下去。灰喉嫌弃地将沾了冷水的毛巾往对方的脸上擦,昏暗的环境里想象对方滚烫的皮肤把水分都蒸腾的画面。她可以开灯,也可以不开,煌大约清醒了一些,又或者没有。菲林把毛巾丢到一边,沉默地重新扒拉到灰喉的肩膀上,单手就轻而易举地箍住她,脑袋在她耳边小幅度地蹭,半湿的头发一部分是刚才的自来水,一部分是汗液。

直到灰喉把对方送到床上,直到她第二次热醒,黎博利几乎没有改变过动作。她的手臂僵硬地伸直,以免手肘会遇到对方躯干上某些她害怕的东西。在心里她也尽可能避免把思绪集中在那东西上,她知道那不是传染病,也明白感染者同样是凡人罢了;当灰喉看见煌的蓝眼睛,禁不住怀疑那双干净剔透的眸子能看透她内心所想,正如能寻到鬼魂踪迹的纯真孩童,这叫她惧怕,其可怖程度与噩梦失眠旗鼓相当。

她的,抑或者是煌的头发粘到了颈侧,实在痒得很。灰喉再次尝试抽出手去梳理的时候,背后的人出声了:“别动,灰喉。”

看来有的猫终于酒醒了,不过对于灰喉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好处。煌醒了之后好像也陷入再入睡困难的泥泞里,在她身后不安分地动。灰喉意图提出抗议,煌挪开的左手交还给她部分自由,狙击手摊开手掌擦去汗,抹走头发,准备转过身好好向愚笨的大猫抱怨一番。灰喉不是菲林,没有比较好的夜视能力,对于她来说黑暗中最明亮的就是煌的眼,简直像一对晃眼的电灯泡。

她眯起眼睛,发现猫爪子在不停地抓着颈侧,似是有止不住的瘙痒。灰喉犹豫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没有很久,便伸出手指去触碰对方一直在抓的地方,那里起了一小片形似小疙瘩,手感不算太坚硬的东西,在她询问前煌急急抢答:“没事的,不是源石结晶。”

灰喉当然知道不是。她多次确认,断定对方的颈侧是起了一些小疹子,在多次搔抓之后可能会有皮下出血,表皮破损,也不知这只大猫是好奇心起去了什么地方探险带回来的小毛病。可能灰喉的沉默让煌以为自己解释得还不够清楚,菲林稍微爬起身,谨慎地抓住黎博利的手。她们都还戴着任务时的防护手套,故没有肌肤之亲。

“我之前热醒了,所以吃了点降温药。”煌有点含糊地说,“应该是副作用。”

起红疹,舌头肿胀——灰喉的手指移驾至煌的嘴唇,再多填一条口干舌燥,但不确定这究竟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明显来自事务所的神秘医生的怪药。煌的皮肤确实不烫手了,灰喉的手指往下滑,恰好碰到对方正不声不响下咽唾液的喉咙。

“要喝水吗?”灰喉问道,“你之前吐过,应该补充一点水分。”

“什么?我吐了?那我的东西呢?”

煌跳了起来,仿佛被灰喉踩到了尾巴。酒醒的罗德岛精英盘坐着,仔仔细细摸遍全身,脱掉外套用力抖了好几下,甚至伸手往自己的文胸里面掏。灰喉不能理解对方在耍什么宝,只忍俊不禁嗤笑一声,煌不为所动继续翻找,终于在衣服的夹层里取出一片什么小东西来,并松了口气。灰喉看不太清,不多想便伸出手,两根手指揉搓几下不明物体,柔软干燥的触感甚是熟稔。

灰喉想起来了,这是之前她送给煌的羽毛。大菲林死皮赖脸地非得要一根做护身符,灰喉对着镜子看自己后脑的羽毛,就关于到底送哪一根的问题自我挣扎了无意义的二十分钟。煌的酒后失态没有让这片护身符沾染上难以名状的怪味污渍,大猫对此非常满意,抬起眼看灰喉,两个圆圆的灯泡弯成了月牙。

“灰喉的护身符真的很有用。”

“别说傻话了。”

她们面对面在床上坐着。煌藏好护身符后,凭借优秀的夜视为灰喉整理了粘在脖子后面的短发:“抱歉,把你蹭得乱七八糟的。”

灰喉才不相信这句话。如果煌当真觉得愧疚,醒来时就该识趣地放过她,不把她送回寝室至少也该让雨燕凉快地独自休憩。事实是,菲林没有歉意,降解过酒精服了药,然后继续缠着她失眠,并将她好不容易获得的睡眠打断。

兴许不完全是坏事。她们同时打了个呵欠,灰喉不打算回自己的宿舍,直接侧躺下来,背对着煌。隔了没一会儿,煌愉快地接过这默许,在她的背后压下一片凹陷,接着把雨燕揽入怀中,手掌对着她起伏的小腹,若有似无的触碰。

“做个好梦,灰喉。”

雨燕听到煌这么说,热气吹在耳畔,温度刚好。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