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od(Skadi The Corrupting Heart/ Specter)

2021-07-27


安妮塔捡到了一条受伤的美人鱼,据闻其名为幽灵鲨。

盐风城隔音效果极差的基础设施和总体环境并不适合脆弱的美人鱼休养生息,唯一的优点是安静,来往稀疏的人麻木,穿行一路无话。安妮塔这样以为,于是将幽灵鲨安置在一个破旧的木制浴缸里,经过临时修补,该容器已经可以正常蓄水不再滴漏。

尽管在被追猎的过程中搁浅于沙滩,那仍是一条快活洒脱的美人鱼。被海水泡得雪白的肌肤和头发衬得双眼更像两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其中心是束缚脚踝的渊薮;下半身的蓝色鱼鳞边缘镶着金色细线,既冷漠如深海又热烈如骄阳,受伤的鱼尾露出浅红色的血肉,轻缓拍打狭小的水面泛起波澜。安妮塔仔细观察那伤口,发现没有血液流出。

老人说,盐风城的喷泉广场曾有巧夺天工的人鱼雕像,安妮塔想,也许幽灵鲨是那破解了美杜莎诅咒的其中一条,如今滚落下来,到她的足下请求救援。

女孩每天为人鱼换水换药,添加海盐和食物,在盐风城,这些都不是什么随处可见唾手可得的商品,因此安妮塔堪称奢侈的行为自然引起了不少本地人的瞩目。甚至年轻的女审判官在得知塞壬的存在后大驾光临,将那在浴池中养伤的艺术品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哑口无言。盐风城什么都匮乏,连言语都贫瘠单一与皲裂的大地别无二致,女审判官只能反复发出单音节的赞叹,随后挠挠头又嗔道:“可惜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和那位歌手的音乐一样。”

安妮塔心想,那必定只是年轻的审判官在羡慕捡到了美人鱼的她哩。

是夜,墙灰和铁皮盯住这一位异乡来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走漏到安妮塔的鼓膜砰砰直响:“木框又把外面的人带到家里。”

“幽灵鲨不是坏人。”安妮塔顿了顿,补充说,“歌手也不是坏人。”

长凳咬着手指,数幽灵鲨身上的鱼鳞,数到一半被外界的话语打断后过了两秒又重新开始数。

“她们都是外面来的人。”盐风城住民喃喃自语,冲着美人鱼直眉瞪眼。美人鱼倒是不介怀那些或好奇或敌意的目光,自顾自地用药水洗刷自己负伤的一部分鱼鳞,一如既往感谢安妮塔的照料。

安放浴缸的位置倚靠着窗,幽灵鲨非常满意自己新住所的地段,轻轻吟唱起治愈的歌谣。之前已反复强调过盐风城什么都匮乏,但如若夜间的星星可以用于同神置换金钱,那么盐风城的每一位居民都会成为百万富翁。窗棂划分四块如水凉夜,安妮塔所认为的城镇的财宝展现在美人鱼漂亮的红眼睛里。盐风城的少女眨眨眼睛,暂且忘却仍在为温饱忧愁的上一秒,梦中的面包就此化作齑粉化作迷雾,她没有恐惧地在歌里迷路。而当她再度眨眨眼睛,却发现快活洒脱的美人鱼红了眼睛是因为在哭泣,尽管张开口,无血色的唇吐露的依旧是让人遗忘世俗的曼妙。

“幽灵鲨,你为什么要哭?伤口在痛吗?”安妮塔大惑不解地问道。

“我听见有人在远处应和我。”幽灵鲨答,透明的眼泪顺着颧骨的曲线向下颌线聚集深海,“我能感觉到她很悲伤。”

盐风城的一切教会镇民们无论文化水平高低都能用笔墨石子树枝用千百种方式描绘抑郁二字,而安妮塔清楚定位美人鱼所说的那位以歌回应的神秘嘉宾,是每夜在酒馆驻唱的吟游诗人。歌手,安妮塔习惯如此简单称呼,双目漆黑如鸦,身着一身亮眼的红衣红裙,在盐风城里背着沉重的琴包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不过少女从未见其打开那行囊取出琴来撩拨挑动,跟在身侧只能听见简短的答句或哀婉的旋律,勾起些不具名的,与基本生活保障毫无干系的伤春悲秋来。那不在安妮塔的理解范围内,故佩特拉奶奶反对她去追寻与温饱无关的内容,她也乖顺地从不深究。

幽灵鲨那双血红透亮的双眼凝视安妮塔,须臾又向窗外虚掷:“我很遗憾。真想去现场听她唱歌。”

城内今夜多了些星星宝藏。天上悬着的,海里漂着的,还有幽灵鲨颊侧汇聚的。河底是干净雪白的肌理容不下一点杂质,流淌在美人鱼面庞的安澜像一面波动的明镜。安妮塔在浴缸旁托腮凝视着养伤的美人鱼,混合了药物和海盐的水浸润色泽惨淡的伤口,承载一个懵懂的安妮塔和一条苍白的人鱼,没有倒映出幽灵鲨最喜欢的星光。

自从少女拾到幽灵鲨,生活变得比过去更拮据,朋友们络绎不绝来了又走,来时盯着正在休憩的美人鱼,走时问安妮塔何时将幽灵鲨放回大海,语气里催促,断句中百思不得其解,关于这件事除了少女之外,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切实际;为什么要耗费时间精力赌上自己摇摇欲坠的生存去帮助一条来历不明的人鱼?

安妮塔不曾想过幽灵鲨会否在伤愈后报恩,又或者自己艰难困苦的人生是否会因此愈发暗淡无光。她用照料幽灵鲨的时间取代了平日做梦的时间,时不时地从酒馆破烂的脏兮兮的橄榄绿门帘那里探头,询问吟游诗人要不要来看看她搭救的美人鱼——歌手已是盐风城唯一一个没有来见过幽灵鲨的人了,任何新鲜事物勾不起那冷漠而阴郁的女人的好奇,可那一身如同安妮塔胸前璀璨的红木槿一般,火焰一样燃烧,真实的血淋淋的红在失温的皮肤和褪色的小镇衬托之下总显得惹人注目,若镇民不至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理应为其眉梢着迷。

是夜,当美人鱼再次以少女听不懂的语言低吟浅唱,安妮塔搅动温度适中的浴缸水,想起今晚是她的朋友去海岸接受大海许诺的无尽盛宴的日子。她与僵硬瘦削的友人郑重拥抱道别,两副皮包的骨架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哀鸣,让她想起过去曾有人收集沙滩的鱼骨做成风铃悬挂在酒馆的门前。沿着岸线的足迹诉说未具名未揭晓谜底的故事,潮汐涨落不带情感色彩地冲走它们,每剥去一层就让盐风城褪色一分,地平线的海啸幻象忽近忽远。

佩特拉奶奶说,他们已经前往安妮塔暂时够不到的应许之地,在流满奶和蜜的河流上飞翔,与硕大的睡莲对话,在温暖的篝火旁入睡。安妮塔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心中却留恋残破的故乡和人间,情愿落在大家身后,不想那么快就抵达衣食无忧。她的红木槿还盛开着,就代表大地仍愿意馈赠予她,歌手和人鱼的歌声灌溉过的花朵使其无比娇艳欲滴,深邃幽暗的海洋还没有捷径前来吞噬她,她便甘愿如此往复。

人鱼不唱歌了。安妮塔抬起头来,幽灵鲨摘下鱼尾破碎的鱼鳞拼凑成一串漂亮的项链,挂在她的脖颈。少女感到新奇,嗅一嗅折射银色月光的鱼鳞,发现没有一点海水的腥味和晦暗。她想解下来,让这条奢侈的装饰品点缀人鱼的锁骨皮肤,幽灵鲨忽然的发问打断了她的动作:

“为什么那位吟游诗人如此悲伤?”

「歌手,你在难过什么?」

不久前,安妮塔问歌手这个问题的时候,女人弯下腰提起琴包背在身上,像一只龟负上沉重坚硬的壳。吟游诗人极少回复少女的疑问,安妮塔业已习惯没有回复。而那一日,星星坠落石板路之际,歌手转过头,干净的长发发尾划过一道鱼尾的流线,语气不咸不淡地开口回答了她,提问者受宠若惊又蓦地战栗,盐风城的晚风凛冽,刮散一切热爱。

“她在旅行的路上失去了她的爱人。”安妮塔答幽灵鲨,企图向后者复述歌手歌喉中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唱词中的故事。

诗人有过一位美丽的爱人,纤长葱白的手指在空气里勾勒那名丽人的模样。漂泊流离的生涯不易捱,但在没有一丝云彩的星空下她们携手横跨过遍地黄沙,一同歌颂漫天繁星和潮湿深海,枯木底下依偎取暖,度过一个个漆黑低温的夜,浑然不觉外面的世界如何地覆天翻。清晨,爱人握着诗人的手轻柔地在耳畔吟唱,以她们故乡的神秘语言唤醒日复一日。正午的阳光几乎要穿透她们接近透明的发肤,诗人和爱人在白日也闪耀过艳阳露水,走到哪里都是应许之地。

盐风城不是诗人的终点,诗人早已抵达自己的终点,那是爱人意外离去的一天。清晨,没有那双炽热的眼,那双凉意渗透的手作闹铃,听了数十年的歌谣,在纸面歌谱戛然而止,万物被抽走了生命力,禾苗枯槁,水井干涸,夜憔悴。终有一日,这一袭红裙堪堪包裹的不齐魂魄会追随自己的爱人而离去,安妮塔不问便知,背着沉重琴包的女人绝不会为谁而留下。

幽灵鲨安静地听完了由少女转述的故事,红宝石色的虹膜为眼眶染上哀恸的色泽。人鱼是多愁善感的生灵,一定是为吟游诗人的不幸遭遇感到难过哩,安妮塔想,而躺在浴缸的美人鱼半阖了眼,缓缓下陷到水草更深处,鱼尾轻柔摆动,细声道:“她的双眼即将失去辨别颜色的能力。”

安妮塔摇摇头,表达不可置信的态度,接着转身跑了出去,踩碎石板路上的星光,掀开酒馆的门帘。寥寥数人分散于内部,吟游诗人如同往常那样坐在惯常的位置,神情恍惚而颓然,视线滑向她时格外迷茫,似乎谈不上痛苦,流露的情绪主体是麻木。歌手没有唱歌,看不见木槿红,认不出衣裳红,也不给出任何回应。少女意识到她救回的美人鱼没有撒谎甚至可以说是预知了某种潜伏的灾难,马不停蹄折返回到木制浴缸一侧告知幽灵鲨。

还未来得及从惊诧中恢复,令安妮塔瞠目结舌的事情再度发生:幽灵鲨沉默着曲起手指,挖出了自己的眼珠。没有想象中的猩红血液喷涌,或许是少女对人鱼的构造不够了解;那两颗圆鼓鼓的,呈现出半透明的有机物,像是柔软又有弹性,房体中充满纯净的液体,末端的神经也毫无杂质,星光刺破瞳仁,让眼珠折射出红色的微光来,煞是烫手。养伤阶段却盲了眼的人鱼平静地给出指令,安妮塔机械地照办,脑袋一团乱麻地取来家中唯一一件玻璃容器——一个非常古老的宽口花瓶,被盛入溶解海盐的水,幽灵鲨的双眼在那里沉浮,扫视周遭,由一块木杯垫封口。

“把这个给她吧。”

得令的红木槿少女向吟游诗人飞奔而去。不可思议,超出安妮塔认知范围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幽灵鲨的眼球接触到歌手的眼睑之后化作一缕薄薄的白雾消散开来,接受治疗的色盲病患睁开眼,惊愕的程度与安妮塔不相上下。手指拨动琴弦,歌手极快地恢复神色如常,询问安妮塔是从何处获得这双眼睛,潜意识告诉少女应当守住这个秘密,于是她灵机一动,态度谨慎地说了一个谎:“是西海岸那里碰巧冲上来的。”

在盐风城,这是非常寻常的说辞,糟糕的东西是海的惩罚,美好的事物则是海的馈赠。吟游诗人半信半疑地接受了安妮塔的解释,对着沾了脏物的反光镜查看自己的虹膜颜色。少女感到自己兴许是完成了一件好事,而心中又担心起失明的幽灵鲨来,如此果断洒脱地贡献出双眼,莫非人鱼的器官可以再生?

安妮塔将故事结局转告这次无偿捐献的发起人,以为人鱼会因为歌手被救而感到高兴,可并非如此。忧愁和担心的心情像摆在砧板上的刀一样,刻划白净的脸,少女眯起眼,总觉得在一瞬间有发现侧颊和嘴唇的细微瑕疵,向着眉心裂开,眉头紧蹙的地带脆弱如卵壳,仿佛只消稍稍施力揉一下,人鱼的表皮就会碎成一地常年被日晒雨淋的鱼鳞片儿,露出真实血肉。为什么她从前不曾留意过?

“不幸环绕着她的琴。”幽灵鲨声音艰涩地说,似是不忍,又好像不甘,“接下去她会失去听觉。”

经过先前的实例,安妮塔自然对人鱼所言照单全收,既为诗人担忧又稍微安心,毕竟幽灵鲨能提前预知,脑海中一定存在着可行的方案。而她心目中的解决问题的最佳人选正合起眼睑,在浴缸边干燥的木板部分以指为笔,以水为墨涂抹着。粗粗的水痕组成一幅教人匪夷所思的图画,抑或只是安妮塔不能理解人鱼藏在泡泡中的轻声细语。

接着,幽灵鲨似乎下定了决心,手中握紧安妮塔按其指示找来的小刀,捏住耳软骨狠狠将左耳割下。仍是没有一点铁锈味的脏污气息,人鱼依旧保持着干净整洁和沉稳体面,仅仅是在剜下右耳时禁不住痛呼一声。透明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滴落,还未损坏的泪腺催生出眼泪濡湿睫毛,一额汗由海水洗刷而去,幽灵鲨只说“诗人将替我注视聆听这个世界”,随后力竭似的安静了,倚靠着浴缸缓缓向下滑动,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此次的预言也与上次同样收场,歌手失去了听觉,安妮塔奉上双耳帮助其重获听力。少女尽力隐瞒真相,说辞还是盐风城神秘海域的老一套:“一定是歌手你收到了海的眷顾和恩赐哩!”

“是吗?”吟游诗人背着琴包站起身,从冷清的面部表情看说不清是信或不信,“那么我就前往海岸,讨回我的爱人。”

在安妮塔急匆匆赶回家中时,看见幽灵鲨握刀的手垂在浴缸边沿。此时的人鱼无法阅读,无法听取,但对事情的进展早有预料。病态的皮肤白得比雪更甚,快要与头发融为一体,衬得逐渐浮现的旧创和新近增添的伤痕格外惹眼,少女知道美人鱼的愿望,一声不吭接过了残破躯体上摆放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竭尽全力忽略美丽胸膛上的口子,迅速前往危险的海岸。

星光比以往更耀眼,点亮红木槿少女的每一步去向。在她出发取得心脏之前,长凳扒住琴包,断断续续地表达了听歌的欲望,这为安妮塔争取了最关键的抢救时间。躺在地上的歌手猛然睁开血红双眼,少女即刻联想起自己浴缸里破碎不全的幽灵鲨,心中五味杂陈之际,刚刚获得了新的心脏的诗人抓住了她的衣领,红木槿险些掉落。

“你撒谎。”

心脏不是海给的,实际上,歌手原本的心脏是被慈悲的海啃食殆尽的。安妮塔支支吾吾一会儿自知已经无法瞒天过海,于是便将拾得人鱼一事如实相告。歌手的瞳仁肉眼可见地急剧收缩,吓得少女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叙述,手指瑟缩,与此同时,对话方丢下她和琴包快步地朝安妮塔的住所赶。安妮塔试图抱起琴包跟随着离开,却发现那琴她根本没有足够力量举起。

在熟稔的门口,安妮塔意识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数百倍。原本气味干净,只有海盐和廉价药水味的家现在满溢着血腥味,少女头晕目眩地捂住口鼻,艰难地朝幽灵鲨的所在移动。歌手蹲在血淋淋的浴缸旁,单膝点地,手紧紧攥着人鱼失温的没有知觉的五指。

安妮塔张开口唤幽灵鲨,却忘记奄奄一息的人鱼早已没了听觉,甚至连读唇也无法做到,而凭借空气的振动,人鱼向少女转过脸来,丑恶的伤痕横亘割裂怅然若失的神情,嘴唇翕动,吐露的音节是全然陌生的,迷茫的,像是什么都忘了。眼前这条眼睑紧闭,没有耳朵,唇瓣皲裂,遍体鳞伤的人鱼,不再是审判官口中的没有实用价值的艺术品,发肤沾染洗不掉的不明污染痕迹,胸膛的裂谷汩汩淌血,在海水中扩散一大片血莲花。

盐风城少女知道幽灵鲨做出了多少牺牲换得如今这一刻,她所不明就里的人鱼的真实目的就快要揭晓。诗人不惧这副可怖模样的人鱼,不顾一切地挨近,轻唤起少女未曾听闻过的名讳:“——。”

“你在叫谁?”感知到附近的震动,幽灵鲨伸出手去,滴着血水的指尖摸索着触碰勾勒诗人的唇,旋即,一夜苍老的面庞焕发生机,在歌手的掌心绽开笑容,“斯卡蒂。”

幽灵鲨的手指急促移动起来,用力刻画斯卡蒂脸上的五官细节,喘息时,侧颊初露端倪的鱼鳃徒劳张合。歌手低下头去频频亲吻幽灵鲨的额头,正如无数个故事残片中,斯卡蒂倾下身去亲吻爱人。

“看着我,斯卡蒂,看着我。”美人鱼说,轻柔得犹如在吟哦着一首世人未知的新诗,手指沿着颈侧向下滑,找到喉咙,“说说话,斯卡蒂。”

斯卡蒂握着幽灵鲨的手,挪至自己心脏的位置:“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幽灵鲨喃喃重复。

诗人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条金色菱形项链,挂到了人鱼空荡荡的胸前,一刹那,安妮塔感到胃袋翻江倒海,想要呕吐,浓重的血腥味与无法剖析莫可名状的情绪一股脑向她涌来,她无法解释,只觉得脖颈上,幽灵鲨赠予的鱼鳞项链有千斤重。

“斯卡蒂。”幽灵鲨执着地念着爱人的名字,“斯卡蒂,重新戴上你的那顶耀武扬威的帽子。你是深海猎人,你会循着潮汐,前去吞没你的敌人。你要记住你的使命。”

人鱼什么也听不见,因此诗人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顺从地点头。幽灵鲨松了一口气,铁锈味的手轻轻摩挲斯卡蒂的脸庞,擦上一片忧郁的红。

“天呐,斯卡蒂。我完全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但你的事情我都替你记着,一件都没有忘记。”人鱼的双手手指交叉于诗人的后颈,嘴角噙着笑意,自顾自地说道,“我要送给你最后一件可以让你幸福的东西,你一定,一定要收下。”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幽灵鲨松开紧扣的十指,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不再作声,不再动弹;那一缸血水沸腾了似的翻涌起巨大的泡泡,有什么无法辨别的生物从浴池底部探出,缠绞人鱼残缺不堪的躯体向下拽去,须臾无影无踪。斯卡蒂方才回过神来那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费解,从一缸浑浊的血水中又看破了什么,警觉地站起身。

然后猎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转过身,神情疑惑:“我的帽子掉哪儿了?”

安妮塔直视那双眼睛,从未如此鲜活明亮的眼睛。

诗人与人鱼的爱歌在盐风城有多个版本,在安妮塔最喜欢的版本里,斯卡蒂与幽灵鲨在旅途中不幸遇上意外,双双命在旦夕;幽灵鲨与恶魔交易,用自己的双腿换来斯卡蒂的幸存,自己拖着伤躯苟延残喘,海浪将其冲上岸,镇上一位佩戴红木槿的少女救下了漂亮的美人鱼。出尔反尔的恶魔对交易结果不满,开始逐一收回斯卡蒂引以为傲的猎人感官,却都被幽灵鲨割舍下的自己的部分补全,双眼,双耳,心脏,最后连大脑也义无反顾地捐出令挚爱重生。

幽灵鲨消失了,从浴缸的血水中,从斯卡蒂的记忆深处;黯然的吟游诗人也消失了,琴被保管在安妮塔的家里每周接受一次擦拭,取而代之的女猎人扛着一把没多少人有力气挥舞的大剑奔走于各地海浪前沿吞噬发起挑战的敌人。

有人说曾在海岸见过美人鱼的残骸,那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模样像恶魔的化身。可安妮塔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那残骸就像红木槿一样,美丽绽放,温暖拥抱,烈烈燃烧。

斯卡蒂有时会回到盐风城看望安妮塔,带来一些他乡特产。少女不再用“歌手”这个称呼,转而以“猎人”代替。干练的猎人衣着深色,但双目血红,在暗淡的盐风城中跃动,一条由月光色鱼鳞片串成的项链随着女人的动作而动,尤其惹人注目。偶尔,当斯卡蒂与少女同行,沿着洒满星屑的石子路前往酒馆,脚步会迟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起,红宝石的眸底是无机质的光泽。

酒馆门帘外侧的鱼骨风铃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