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警官花了近两年时间摆脱阴影。阿帕基把难堪的过去收进了笔记本里,一丝不苟地把边边角角压得平整光滑,送上最高的一层书架任其被厚厚的灰尘贴上封条,由时间细沙染上污浊的褐红,不规则的一圈圈是柔韧的,牢不可破的愧疚囚笼。
阿帕基试图游移在社会之外避开陌生的人与事,日子不需要太好,得过且过便好,能活下去便好。不需要太快乐也不需要太深刻,跟下水道的田鼠一样仰仗生存本能来驱使自己行动,也是一种轻松自在的随波逐流。
他喜欢修理些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的构造阿帕基尤其驾轻就熟,被拆开过无数次的器械碎成块块拼图,即便是酗酒过度他也能拼凑个大半,头昏眼花地去洗手台那里伏在水池边吐个一干二净之后头痛地接着工作。
酒吧的吧台上那个格格不入故弄玄虚的古董座钟是阿帕基无意间修好的,它坐落在霓虹灯光里,咯吱咯吱地响,活像个迟暮之年的耳背老人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询问自己用了数十年的镶金假牙掉到哪里去了。阿帕基没有来得及捕捉只言片语,放下螺丝刀工具和螺丝刀鸡尾酒,趴在吧台上睡死过去。
一觉醒来后,阿帕基找到老板给他的字条和一信封厚厚的钱,酒水费被免去,看起来他修好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在那之后频频有人找上门来拜托阿帕基修理器械,他白天办完这些零碎的事务晚上便拿着到手的薪资去酒吧逍遥。
酒吧老板正给那古董座钟精心上蜡,阿帕基提出这么做反而令这件所谓的“传家之宝”失去了岁月痕迹,遗落了原本的魅力。老板满不在乎,打开时钟的内部,齿轮零件不知疲倦地转动,被细心滴上润滑油。
阿帕基无比羡慕。如果他有一颗机械之心,以他的水平,应该早就修缮完毕,恢复如新了吧。喝到一半的酒,他一扭手腕把余酿往老板的方向推,杯子借着冷凝滴落的水轻而易举地在桌面上滑行,残留一道无色无味的彗星尾巴。
他可以选择新的生活了。阿帕基想,过去了七百多天的陈年往事,造成的丑陋肉疤不脱落也已经长好了不再痛了。废都被撇在身后,他不闻不问,抵达了新的环境,认识了新的人,也是时候蜕去层旧皮,戒掉恶习了。
阿帕基的视力不知何时变差了。他当然不会额外花不必要的钱送自己去医院仔细检查,便随意请一位在酒吧遇见的一看就是蒙古大夫的白大褂给自己大致看了看眼睛的情况。
“酒精性弱视。”那位不靠谱的庸医凑近他的瞳孔,口吻刁钻地说,“再多喝一点,你就能瞎了。”
于是阿帕基不去酒吧了,剩余的酒精饮料被束之高阁,玻璃瓶底总是与木质家具摩擦,发出些莫名其妙令人心痒的声响。他尽可能不理会,戴上一副学生时期使用过的度数很低的近视眼镜勉强缓解视线模糊,把比巴掌小一圈的古铜色怀表拆开,检查齿轮运作。乔鲁诺站在桌子边上等他给出答案后开价钱,阿帕基有请过对方坐到椅子上休息,对方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拒绝。
盛夏的阳光炙烤大地,干瘪瘪的蝉匍匐在树干上,棺材似的壳里回荡垂死的呐喊,声波震荡里一不留神就会滚落到草地上。室内的风扇开在最小一档以免把报纸掀翻打乱桌面上的工具,偶尔闪过雪花的电视机屏幕在播放昨晚意外租得的一张影碟,写着电影名称的包装盒已然老化褪色,读不出本来面目,加之片段残缺,猜不了原标题。阿帕基听着模糊的台词和拙劣的音效来推测剧情的进度,效果不佳——那是不知何处来,蹩脚拗口的俄语配音,柔情蜜意似水也诉说得像壮烈赴死的海盗船歌。
有女人厉声尖叫了,但不太好分辨她是受到惊吓还是纯粹兴奋,抑或是正进行什么男女苟且之事,还有可能是损坏的影碟在放声抱怨。俄语真是令人咋舌的粗犷又难解,如有闲心,阿帕基应当与影碟铺的店主费一番口舌,争取把租金讨一半回来。
他侧过头瞥了一眼黑发男孩,对方没有看电视,或是半打开的报纸,只是盯着他手心里的怀表和镊子。隔了两秒,音响里传来闷闷的枪响,阿帕基低下头继续工作,试图忽略被人注视着的不适感。
阿帕基从不与顾客沟通,不做任何会让他回到荒唐社会中的事情,任何迫使他与他人连结的事情。他向乔鲁诺报了个数字,对方便从口袋里数出些钱来清清楚楚地码在桌面上。孩子有一双剪水秋瞳,别致的翡翠绿,但缺乏生机,目光交错时阿帕基会有这样空洞的感觉,兴许只是自以为是的错觉。
他合上怀表的盖又打开,调整到正确时间后递回对方的手里。孩子对他轻声道谢走出门去时,阿帕基正把桌子上的钱收拾进口袋里。饮酒是不能了,也许他可以酌情考虑去正规医院,添购些药物好早日对鼻梁上的眼镜架子说再见。
阿帕基没有问过乔鲁诺姓名,他在一次出门买烟的时候听到邻居的老太太提起那个居住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八岁黑发男孩,才意外得知。
他取走被塞在门缝底下的报纸,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来打开家门,掭掉皮鞋往玄关靠边的位置踢过去。斜阳西下,阿帕基把冰箱里剩余的一点食物取出来加热,翻了翻日报。讣告栏里没有熟悉的名字,酒驾导致车祸悲剧,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尸出现在河岸上,层叠的浪潮洗去她们脚上的沙粒和水草。与平日别无二致的报道,宛如两年前的世界的镜像,阿帕基兴趣缺缺地把它丢到废纸篓里,按下遥控器打开电视,坐了下来,陷进沙发靠垫里小憩。
他想起上次乔鲁诺来到这里时播放的那部电影。阿帕基在第二天拿拳头跟店主理论了半分钟,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很快举双手投降,花了不少时间在库存里翻找,觅到了意大利语版本的赠予他。那是一张翻录的盗版光碟,没有外包装也没有写上标题,只有一行难以辨别的潦草字迹,现如今他将其打开播放才发现是《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如果阿帕基能早点知晓这个肉麻的名字,他一定会放弃不休争论改换几部战争片或者推理片来消遣,能刺激神经,杀光脑细胞,让他停止思考的那类消遣,近似烟酒。
也罢。天色渐暗,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整个房间影影绰绰。他站在厨房里迅速解决用餐问题,把一次性餐具扔进垃圾桶后拨下灯的开关。在玄关,阿帕基取了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搁到烟灰缸上抖动一下,手肘支撑在台面上,视线里混进了烟草余烬。
电影的台词他能悉数听懂了,音质也显著提升,没有女人的尖叫也没有两声沉闷的枪响,但他比昨天更不愿意看了。阿帕基不那么钟情于观赏美好的东西,那些仅仅存在于人的臆想和创作里的倔强倨傲,与残忍真实对比之下犹如因贫血而褪色的脸庞,过于苍白软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张漂亮脸蛋从唇瓣的干裂口子开始撕破,血肉模糊,肌理横纵,万蚁噬骨。
有人在敲门,克莱曼婷面对乔尔正欲开口说话,第一个音节悬在喉咙上来回荡秋千,阿帕基抬手按下暂停键。
他拧开门把手,有一种特别刺骨的预感。钢制的把手格外冰凉,他扭动手腕的速度不由自主变慢,仿佛要揭晓一个神秘的谜底。
乔鲁诺,阿帕基差点要脱口而出,第一个音节悬在喉咙上来回荡秋千,他及时按下停止键,并把烟碾灭于门框。他闷在房间的烟草味和影片原声音乐里,不知道外头已经下了会儿细密的雨。黑发的男孩坐立不安地仰头看他,淋湿的手背在半干的衣袂上局促地来回擦拭。
“这可能修不了。”
阿帕基摘下眼镜摇了摇头,手里仍是上次那块怀表,看起来应该是孩子父亲的所属物。玻璃表面蜘蛛网状碎裂,需要找到可匹配的更换安装;指针歪曲成心电图,内里的齿轮也有几个已然损坏完全作废,阿帕基的抽屉里不一定能找到所有需要的替换零件。
他想物归原主放弃这门亏本生意,若不是乔鲁诺看起来既害怕又犯难的话。阿帕基可以想象对方或许是不慎损坏了父亲的怀表,如果没有修好,父亲会大发雷霆地责难打骂,那光景恐怕会很难耐。
于是阿帕基递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他重新戴上眼镜,无声叹息,拣起工具开始忙碌。黑发男孩安静地凝视他,阿帕基感到有些许不快和烦躁,便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
影片解除了他的困窘。克莱曼婷得以把余下的台词说出口,乔鲁诺听到声音往电视的方向望过去。阿帕基顺势把孩子推到沙发前坐下,从冰箱里搜索能给对方解馋的小孩子都会喜欢的甜点。有一块不知何时购买的布丁躺在冰箱深处,阿帕基拾出来查看保质期后关上冰箱门。
“给。”他把布丁丢过去,乔鲁诺手忙脚乱地接住后嗫嚅着道谢时,阿帕基又把干毛巾也一并盖到对方被雨打湿的脑袋上。
乔尔回话了。孩子转头去看屏幕,眼睛里倒映着的两枚长方形的亮片忽隐忽现地浮动,比上回见面的那双瞳仁要平添不少活力,可能是电视机的反光招致的错觉吧。
阿帕基三下五除二,拆掉了自己的一块老旧的不会走动的怀表,把里面还能再利用的零件一个个挑出来排列在桌面上。这谈不上多么珍贵的,特殊的东西,他可以坦承,这是来自他过去一位共事的故人的遗物。这是个彻底摧毁它的绝佳契机,阿帕基全然没有一丝犹豫和手震,让自己与历史又远了一步。
尽管不再启动过,指针显示的时间静止于深夜某个记忆鞭长莫及的刹那,阿帕基还是鬼使神差地定期保养怀表里面的齿轮。还记得有天清晨,他头痛欲裂地揉着额角从沙发上醒来,发现这枚怀表敞开着躺在茶几上,润滑油多得溢出,在桌面上留下一轮弯月的渍。他起身把多余的液体倒进下水道,和着呕吐秽物一同顺水冲走,接着开着涓涓细流漱口,洗了很久的脸。
那早就是块不可回收的废铜烂铁了,除了佐证自己犯罪的确凿事实以外别无他用,他心知肚明。阿帕基从那里挑出几个完好无损的齿轮,再翻到正面卸下粘连的玻璃表面。整个过程异常艰难,无论是手法还是心里那道难以逾越的坎,都教人煎熬至极。
阿帕基费了不少功夫把那块破损的表重新修复如初,不知不觉间脊椎开始叫嚣起刺痛,发酸的视网膜上有捉摸不定的小灰点,而乔鲁诺丢下还没有播放完的电影挪到他身边看他工作。对方识相地不出声,阿帕基也懒得再摆出凶狠的脸赶跑一只无伤大雅的小猫,他加快速度,只想尽快结束。
“好了。”他把第二次修好的表塞到乔鲁诺手里,见对方紧张地翻起口袋后又补充道,“这次免费。”
随后他轻推着乔鲁诺的后背让对方快些回家,并祈祷对方以后都别再找来,别再有瓜葛。
被食用一空的布丁包装已经躺在废纸篓里,勺子被洗得很干净收进了柜子里,阿帕基一低头就看到一把小凳子搁在那里,上头没有鞋印一尘不染。
是宿命使然,阿帕基注定逃不掉,是公平的,明码标价的偿还。
那次之后的整个夏天,他没有偶遇过乔鲁诺,孩子也没有上门来找过他,这很好。他心情也和时常晴朗的天气一般舒畅,别家的小鬼头跑来拉着他喊他去帮忙取下落到树杈上的足球,他都不觉叨扰。
阿帕基不喝酒只抽烟,原本一天能用去四分之三包阿尔法,但一想起先前有关蜕去旧皮的承诺,此项恶习便收敛了大半。房间里渗入沙发靠垫根深蒂固的烟草味已经淡化,阿帕基一个月内没有特别强烈的嗜烟愿望,直到今天,恨不得四小时抽完一整包,让两瓣肺叶烂到土里替梧桐施肥。
夏天结束了,入夜后的晚风不容小觑。乔鲁诺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温水杯,祖母绿的双眼时不时地往阿帕基的方向瞟,如履薄冰地察言观色。
阿帕基想让对方免去这无聊的谨小慎微,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电视机静了音依旧兢兢业业播放电影,《红磨坊》,妮可·基德曼的金发柔顺眩目,嗓音妩媚动人,阿帕基却心烦意乱,聚集不了一点注意力。
他在等乔鲁诺开口。对方的上一次开口是立在门外敲门,寒风里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带着战栗的嗓子艰难地喊他阿帕基先生。
阿帕基从来没有给过乔鲁诺自己的名讳。他很谨慎地选择做对方生命中的一位钟表工匠,一个匆匆过客,多余的话语和额外的建议被统统摒弃,不留下任何可循的痕迹。然而名字具有魔力,是简短的咒语,三个音节足以让原本意图忽视叩门声的阿帕基不由自主地解开门锁引狼入室。
乔鲁诺不说话,阿帕基坐在沙发里没有抽烟。他在深呼吸排解焦躁不安,释放愤懑与压力,手臂搁在沙发靠背上垂下,反复摩挲过表面布料之后的手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鱼际肌,湿漉漉的掌心不知是汗还是血。
快说点什么。阿帕基开始感到反胃,尽管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滴酒未沾,而腹部像埋伏了一株魔法世界里的曼德拉草,蠢蠢欲动的手揪住叶片要将它连根拔起,好让它的惨叫从柔软的脏器开始将阿帕基撕开。
“我不想回家。”乔鲁诺小声说,细若蚊咛,阿帕基注视着屏幕里飘逸的石榴红裙子,没有答话,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请相信他,他想要问原因的,但他不敢。阿帕基不想连续追问让原本就胆怯的黑发男孩变本加厉地缩回壳里,可对真相更是缺乏兴趣,唯有缄默以对。
过了十五分钟,孩子再度开口:“夜里他们会来。”
“陌生人。”阿帕基垂着头低哑地出声,视线无处安放,只得在地板上游移,路径活像是蚂蚁搬家。
“嗯。”乔鲁诺短促地点点头,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让阿帕基觉得恐惧,“会做很奇怪的事情。”
别说了。下一秒就开始自相矛盾的阿帕基想要扭过头去回避,又无法确定让对方说出来是否更有利于其心理健康,往千疮百孔上不痛不痒地浇灌石膏修复寥寥数个洞口究竟有没有意义。
“会做些父亲会对妈妈做的事情。”
乔鲁诺咬着手指快速地把这句话掷出,犹如丢弃一枚引信就要燃尽的炸弹。孩子不管不顾地把这枚危险物品抛到了阿帕基怀里,阿帕基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被这颗平地惊雷害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他把对方咬破出血的手指从齿间拉了出来,尽最大努力不显得太粗鲁以免唬到对方。阿帕基扯着孩子的衣袖往玄关方向走去时能强烈体会乔鲁诺的抗拒,想必是以为阿帕基会强迫对方回家去。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打开柜门凭记忆开始寻找棉签和创可贴。
阿帕基知道,从最初就知道。
他荒废了理想,不代表他的洞察力也随着烟酒浸染而一并失灵,眼疾导致视力下降不代表他成了盲人。阿帕基能看见乔鲁诺手腕上的淤青,缺乏生机的绿瞳,谨慎有余天真不足的成熟态度,碎裂怀表玻璃边缘的铁锈,对方侧颊的划痕脖子上的略短于食指的红痕,还有膝盖上拖拽出来的伤口,阿帕基不想看第二遍。
他原以为他不说,乔鲁诺也不说,他们不见面就好。但是不行,完全不行,阿帕基目睹那些痕迹就会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还想要成为人民警察的自己,那个绝对不会允许这类事情发生的自己。
可笑可悲可叹,阿帕基感到久违的怒火中烧和无能为力。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确想为此做些什么,即便意识到这一点,大脑的缰绳被他用力向后扯到生疼,也停止不了这样可怖的思绪持续奔涌进极夜。
阿帕基允许乔鲁诺留宿一夜。实事求是,他已被告知了现实,除开妥协别无选择,况且他明白乔鲁诺也别无选择。他和衣窝在沙发里,黑暗中麻木地睁着眼睛,眼眶干涩,夜不能寐。
三个小时前他大致整理了床铺,让乔鲁诺到卧房休息一晚。阿帕基关上背后的门,手里挽着一团薄被一时惘然,立在原地在自己最熟悉的住所里迷失方向,此时一声缓慢而清脆的门锁声从背后传来,他竟感到胸腔闷痛。
他小心翼翼地,从头到尾没有主动碰过乔鲁诺,没有扣过手腕,没有抓过上臂,没有推过后背,连贴创可贴时都不曾接触一寸手指皮肤,以免触到淤青,无形的伤口,勾起不愉快的回忆,加剧胆战心惊。
阿帕基能理解对方的惶恐,即便低眉顺眼地请求过他也会反手锁上房门借此获得安全感——只是那太令人难过了。或许在家里,黑发男孩反而寄人篱下,恶劣暴力的主谋父亲和撒手不管的帮凶母亲教人不得安生;在阿帕基身边也无法,不可能全身心地信任,毕竟阿帕基充其量是陌生人,这仅仅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他们只存在过浅薄的一拉就断的生意利益关系,甚至需要从他人口中方得知彼此姓名,远不及主动交换来得诚恳。
不知黑夜过渡到哪一个时段,月亮攀升至哪一个高度,阿帕基听到房门解锁的动静。有一个瞬间他希望自己是轻信了乔鲁诺的谎话,放任了一个未成年盗贼进家门,一觉醒来他会被洗劫一空。那似乎也不赖,总比对方口中的那个故事版本要令人安心百倍。
脚步声停在阿帕基跟前。他闭着眼耐心地等了片刻,小偷亦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阿帕基记得随身携带的钱包现在就在右手的口袋里,还有一部分应急资金被他藏在沙发底一块木质地板下方——无需观看电影就能习得的诡计。
他睁开眼,凉薄无情的月亮正对着窗口的缘故,阿帕基能看得清乔鲁诺,蒙着月光赠予的细细一层白纱。孩子紧闭双唇,双手抱着枕头,站在距离他有一条手臂长度的位置,很容易够到。阿帕基没有说半个字,慢慢坐起身捎上被子,往卧室的方向走。
他知道乔鲁诺一个人睡不着。虽说阿帕基不是医生,不懂问诊方式手法,但他就是知道;不过他也没有可供儿童服用的安眠药,靡计可施。但他推开卧室的门,乔鲁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好似并没有要畏惧他的意思。
床头的灯一直亮着,昏黄的色泽暖意融融。黑发男孩在床的另一侧望着阿帕基,后者揉了揉肩膀和僵直的颈椎,示意对面不必拘束。
他们隔着一个枕头厚度的距离面对面无声无息侧躺下来。枕头遮住了乔鲁诺大半张脸阿帕基垂下眼睑决定就着灯光迷迷糊糊睡去,一切可以等到第二天清晨再说。
光抵达不了的阴暗角落里有噩梦窸窸窣窣的声响,鬼鬼祟祟,轻微却密集。翌日,断断续续睡过两小时有余,阿帕基却格外清醒,天光一滴滴渗透窗帘。他没有坐起身,因为他的手腕被乔鲁诺拽着,越过中间的枕头保持一定距离地拽着,轻易动弹会惊醒熟睡中的猫。
他趁这个机会考虑了今后的打算。今天他必须归还两套看过就忘的影碟,隔壁邻居家年过半百的录音机出了未知故障,他可以免去一半费用以换取一件小孩子的旧衣服,让昨夜唐突闯入的小家伙换去汗湿的衬衫——阿帕基的衣服太大,都够乔鲁诺当成超人的披风系在脖子上了,实在不好勉强。
接着阿帕基还需要去附近的超市添购一点食物,两到三人份,附加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吃了容易蛀牙的甜点,可能还有些备用的创可贴和药膏。乔鲁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揉捏他的腕骨,阿帕基分神一会儿,又重新聚焦到今日计划的细节问题上。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把这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也未必能带着对方出门,免得光天化日之下行人的侧目灼伤皮肤导致溃烂。
因此到了八点,乔鲁诺揉揉眼睛松开手,阿帕基翻身坐起。年幼的报童往门缝底下飞速塞报纸时他利落地打开门,把购物清单和款项以及跑腿费递了出去。邻居晾干了自家孙子的旧衣物提着损坏的录音机敲门来找他,阿帕基把衣服扔给乔鲁诺唤对方去卫生间更换身上汗湿的那套以免着凉,他可没有感冒药水,他感冒都是靠酒精治好的。
老太太叽叽喳喳地说这个录音机是她老伴亲手制作的,由于先前经历的一场连照片都灰飞烟灭的火灾,这已然是老头子最后一份幸存的遗物。如此一来阿帕基不敢怠慢,戴上眼镜仔细检查,老太太每说一句话便模棱两可地应一声。
他把意大利歌剧的磁带放入,降低音量后试播。老太太打住话头转而去哼唱《泰奥多拉》,报童一路小跑回来,满头大汗,胸口一片阴影潮湿,手里提着摇摇晃晃的三个袋子。
阿帕基继续调整半导体里的线路连接,老太太说到小巷子里的饥饿老鼠和黑帮猖獗,半夜三更不知死了多少个无辜市民。阿帕基蹙着眉腹诽那些丧命的家伙多少都不无辜时,她擅自拆开一个布丁的包装,把甜得发腻的零食倒扣进碟子里,取走一把金属小勺,递给了乔鲁诺。
这似乎是很不错的氛围,没有淡漠疏远,也不及亲密无间,就恰好在一个阿帕基能接受的舒适圈内。午后日光比往常夸张,额头滑落的汗害阿帕基需要不断地推眼镜让它归位。老太太每隔五分钟就喊他吃饭,在餐桌旁的位置和厨房灶台之间来来回回无谓地浪费时间,乔鲁诺站在他身边看他整顿那件不值钱的老古董。
阿帕基头也不抬敷衍应声,摊开手心,零件已经脆弱老化。乔鲁诺凑近了观察,沾上糖霜的鼻息均匀铺陈在他的掌上。
待到他完成工作已是傍晚,余晖徐徐落下帷幕,火光烧透了半边的空中舞台。老太太把钱数了两回,唠唠叨叨抱怨烟灰缸里的烟蒂对小孩子影响恶劣,最终提着修复的器械步履蹒跚回到隔壁。阿帕基把钱收进大衣口袋,拾掇完桌面零散的工具,把烟灰缸倒空,一言不发地将凉了又热过几遍的饭菜囫囵吞枣。
需要归还的影碟在玄关口躺着,废旧报纸被扎成粗粗一捆,黑色长柄雨伞斜倚在门框,阿帕基脱下日常穿惯的外套,换了件衬衫。今天是周五,他看向乔鲁诺,不知道小家伙需不需要去学校报道,这样是不是得算作无故旷课,下周回到班级里会不会被老师责难。
看黑发男孩怯懦的样子,一定会是被欺凌的对象,软弱没用的连哭都不会的——
“乔鲁诺。”他向那孩子招招手,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唤对方名讳。乔鲁诺听闻,乖乖地走到他跟前仰起头,阿帕基蹲下身子,给对方的肩上披好外套防风。果不其然,衣服在地上拖了长长一截,当真像是超人的披风。
大约以为阿帕基会把自己送回家去,孩子异常不配合,阿帕基没有心情生气,简短地解释:“不是送你回去。”
他也不是那么冷酷不讲道理的混蛋。阿帕基把所有现金包括应急的那一部分分别放进外套的两边口袋里,又和着衣服塞到乔鲁诺手里叮嘱对方攥紧。原本阿帕基留着那笔钱是想着万一被卷入黑帮火拼却不幸生还,他能少欠些医药费。
“沿着这条路笔直走,过两条马路就到了。”他说着,让乔鲁诺把那柄雨伞夹在手臂底下,“我的朋友布鲁诺·布加拉提住在那里,你替我把这个还给他。”
“阿帕基先生要去哪里?”
“我去还影碟,晚点就过来。”
乔鲁诺狐疑的眼神试图在他身上灼洞,阿帕基不回避,直起身,坦荡地继续道:“我保证。我的衣服还在你这儿,我得回来取。”
沉默半晌,孩子踮起脚举起手里的眼镜,不知是何时落到了对方手里的玩意。
“还有这个。”
“嗯,帮我保管好。”他点点头,尽可能温和地放缓语气,双手收进兜里。
“好的。”
“上学了吗?”
“没有。”
“那就从明年开始吧。去学校念书,以后工作赚钱了就把学费还给我。”
“喔。”乔鲁诺顺从地回答。
“走吧。别和路上遇到的任何人说话。”
“阿帕基先生。”
“嗯。”
“你快点回来,我肚子饿了。”
“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吧。”
“我想等你。”
“知道了,我去去就回。”
阿帕基淌过倒映暗影的褐色血泊,拉开靠背椅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右手伸进口袋里找烟。酒壶里还余有威士忌,微不足道的量,现在已经不重要。
男人和女人的惨叫声还附在耳膜上凄厉重播,想必已经有听到异常的人慌慌张张去报警了。阿帕基没打算去哪里亡命天涯,而是杵在原地随心所欲地重拾恶习,禁不住想象门口如果率先冲入这个充斥血腥的立方体的是过去的某张熟面孔,见到他这个苟延残喘的罪人,会是怎样发展的电影情节。
阿帕基呼吸着不寻常的空气,铁锈因子填饱他的腹部,他什么也不需要吃。烟在指间缓慢燃烧,在没有点灯的室内幽幽明灭,他看着,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任由温度攀升到指关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想。
一小时前他去归还了两张影碟,拒收押金。店铺老板自然也不含糊,以防止他反悔的速度把钱收回抽屉里锁上。“咯哒”,陌生又熟悉的声响,阿帕基拒绝细想熟悉的原因,转身就走。
他知道乔鲁诺的继父,事实证明那个惯犯小有名气,很多人都清楚他的住址,却没有跳出任何握有权力的人来依法办事实施惩戒。警方一如既往地在人民群众看不见的暗处活跃,敬业精神教人钦佩不已。
阿帕基自然不可能把乔鲁诺豢养在自己身边,说到底那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有利的方法。幼年阴影不可能被完全驱散,只有尽可能驱散。他后悔自己两年前没有把随身配枪偷偷留下,只余两发子弹也好,至少他能省点力气。
半小时前,他来到这里。窗帘没有拉上,屋主夫妇正激烈争吵。阿帕基在窗外注视着他们,一动不动。两分钟里相互指着鼻子骂婊子和狗,接着提到了黑发男孩,提到了昨天夜里有多少人扑了个空。
他厌恶地在心底啐了口,胃袋翻江倒海。
这让阿帕基回想起一桩案子来,说是悬案,实际上铁证如山。一具发臭的年轻女尸漂浮在河面上让渔夫发现,法医花了不少时间去取证,鉴定被害者的身份,累累伤痕和死因,死亡时间,经过近两个多月的调查,耗费了大量人力,却得出结论是无法起诉。
嫌疑人是阿帕基认识的人,除了难以高攀的背景一切都普普通通的人,有一张温顺老实的脸和谦逊的笑容。阿帕基一直想象不出,嫌疑人在侵犯殴打被害人时是怎样的表情,嘴角上扬还是下滑。
如果阿帕基现在还知道这个逍遥法外的人皮野兽所处方位,应该也愿意趁着心血来潮的劲不遗余力地去取下那颗人头,遗憾的是他不知道。那纨绔子弟被保护在金丝雀笼中,安稳得很。而反观另一边,理应受到保护的对象却时刻与败类莽夫同居,苦不堪言,没有出路。
命数是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的精准器械,由不得一丁点消极对待,只出一点点偏差,会死的就是乔鲁诺,阿帕基是明白的。孩子的继父恼火地举着空空如也的啤酒瓶,打了个酒嗝后,扬言等到孩子回到家会把妻子带来的杂种狠狠教训一顿,那架势令阿帕基信以为真。
因此他叩开门,弯腰从滚落的空酒瓶中选了个趁手的作为武器闷声不响开启公平对决。身为前警官,他对自己攻击的准头和力量有绝对信心,男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浓妆艳抹的女人张着嘴喘息了几秒,咽了口唾沫后发着抖惊声尖叫。
他冷静选择率先攻击乔鲁诺的父亲,因为他断定这个人会有一把大口径和后座力的枪,论危险性应当优先解决。阿帕基判断出乔鲁诺的房间,出于礼貌把房门轻轻阖上后,进行收尾工作。
烟蒂被投到粘稠血液中渐熄。天色完全黑下来,阿帕基没有开灯,今时今日的昏暗有令人安神的功效,至少他很平静。在这么做之前,他总觉得胸口被压迫,闷痛的频率忽高忽低,心脏搏动的每一次伴随撕裂以及愈合,往后便是反复发作,永无休止。
乔鲁诺,阿帕基把这个名字缓慢念过一遍,听起来有清晨露珠的甜味,偏偏从午夜阴霾中坠入,染上灰色,惹尽尘埃。
那年幼的孩子看上去多需要些慰藉和依靠。阿帕基还没有试着去解开对方心结,还没有赠予对方一个简单结实的拥抱,还没说过他其实分分秒秒都在意得要命,还没告诉对方他亦希望对方有似锦前程,还没说过这个荒诞离奇的世间美好依然一息尚存,还值得人眷恋,值得人为之拼搏,还没告诫对方别学鸵鸟,也别学他,把头埋入绝望的废墟里虚掷光阴。
阿帕基可真的不够意思,最后的见面还在驾轻就熟地撒谎,妄图瞒天过海免去解释和安慰的麻烦。他猜自己也是在因此心虚,故而会在离开之际把自己能给的一切倾倒,尽管他知道那都只是无聊的任谁都能给的物质,知道对于乔鲁诺而言或许不是最好。
何妨呢,戛然而止的故事最是耐人寻味。写在窗玻璃上的晨雾里的寥寥数语,被框进简陋的窗棂里,水往下流,字句被拉得再长,太阳一升起就免不了消散,天衣无缝得堪比完美犯罪。
阿帕基能听见警笛的声音,仓促自嘲地笑了两声敬人生的黑色幽默以及讽刺,手掌贴着额头。他现在唯一的深刻愿望就是报纸上别要刊登他的照片,把这条前警官杀死一对夫妇的新闻排到角落里,浑水摸鱼到讣告栏里,最好这份报纸一到布加拉提家里就被送进壁炉作燃料,最好乔鲁诺永远不会看到,永远不会知道,永远在最安全的地方。
他知道那孩子不笨,好好读书能考上大学,将来可以成为律师或者医生之类,活得光明磊落,也不至于像他一样半途而废,从受贿警察沦落至杀人犯的不堪角色。
「他要是问起你去了哪里呢?」布加拉提问他,从电话的另一头,听不出确切情绪。
「你就告诉他超人回氪星了吧。」
阿帕基如是作答,随后从心底发出笑意。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