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想说自己的二十一年人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经过仔细回溯筛选之后发现此言亦不尽然,加之巨型熊玩偶的沉重衣服闷得他即使没有穿上衣也足够燥热,再多开一次口也许就能即刻让他在楼梯的拐角处脱水昏厥。当前时间是夜晚,乔鲁诺走在他前面,拉着其中一只熊爪子带路,领先数级台阶之上。由于视野狭窄光线昏暗,脚下难免磕磕绊绊,阿帕基什么也无法判断,来不及思考,只能盲目跟从对方。
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属下大约也不得不承担一小部分责任,而归根结底的源头仍是已然贵为教父的金发少年在学期伊始逃课频频,理由是“对这门课不感兴趣”。阿帕基原是无所谓的,直到对方神不知鬼不觉不经讨论和商量地把他的例行外勤工作改为贴身护卫。
老板直接监督员工以至于后者被剥夺开小差的基本权利,是为残忍;当他提出强烈抗议,要求乔鲁诺在学习时间内太太平平留在校内做十五岁学生该做的事,对方略一思量点头同意了,而要阿帕基在教室后方落座陪同上课的前提,便纯属恶劣的个人娱乐了。
不可理喻的单方面补充协议。针对此条钻了劳动合同漏洞的命令,男人没有做徒然的挣扎而是不动声色以牙还牙,叫忧郁蓝调代了劳,自己溜去了附近的教职员茶水间假装自己是老师,带薪游手好闲。理想的行动落实起来障碍重重,学校里货真价实的老师好奇地上下打量他,询问他教授哪门学科,阿帕基不考虑逻辑地信口胡说,若是谁发觉他说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结束这项任务回去休息。
遗憾的是并没有好事发生,除去有老师不厌其烦地在门口窥探和提问,也有熟悉的金色片影屡屡往门的右侧一闪而过,迅速过窗外鸟雀。他倒空并捏瘪了一次性纸杯快步离开茶水间,轻而易举地逮到了又一次实施逃课计划的教父。乔鲁诺先发制人对于他的玩忽职守表达了强烈不满,阿帕基揪住对方衣服后领回敬一句彼此彼此,调转方向推着对方的后背敦促其上完最后两节课。
他选择对对方写在脸上的诸多按下不表的意见视而不见,对方也勉强算得上知情识趣没有挑起战争,节假日忽略不计,猫抓老鼠的小游戏依照法定工作日上演了实打实的三个月,经过一轮短期休假之后又重新拉开序幕,门票免费,特等席上是同一批学校师生。在其他班级的纳兰迦发现阿帕基的新工作地点之后频繁在上课时段出入茶水间,被他不厌其烦地再三解释和遣送回其原本教室之后,又不得不尽快返回岗位查看某位不教人安生的上司是不是在听课。
透过后门一块矩形的透明玻璃,男人若无其事地经过瞟上一眼,被监视的对象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八成是在动什么歪脑筋。快点下班,他折回饮水机一侧,书报架上的每一册他都快翻烂,也不见有工作人员来更新,幸好课堂时间在十分钟之内结束,他把消遣读物放回原处,丢掉留着唇膏印子的纸杯预备离开,被准时下课的小家伙堵在门口。
「今天是情人节。」乔鲁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喔。」阿帕基答说,绕开上司接着往学校外面走。
他没有欲望推敲对方此言的意图,只管思忖自己晚饭打算吃什么,也许两个街区以外的那家新开的餐厅值得一试,又或者他可以回公寓叫外卖以甩开身边这只图谋不轨居心叵测的小动物。
「阿帕基有收到情人节礼物吗?」
「……」
「没有的话我可以送你。」
又来了。他的上司最恼人的兴趣爱好之一便是刺探阿帕基的反应,恼羞成怒是对方最喜欢的答案,而他断然不会任对方得逞给自己平添不快。
「我不想吃。」他侧过头,留意到对方手里提着一大个纸袋,随着走路的步履轻轻晃动,发出玻璃纸摩擦的声音。他的手伸入口袋里摸索香烟,与此同时,金发少年偏过脑袋,仔细研究他的表情,没有如愿以偿便有些泄了气似的,故意跟在男人身后踩鞋跟:「我吃不了那么多。而且,说不定有毒。」
「那你吃一个试试。」阿帕基含糊说,嘴里叼着的烟将坠未坠。
下一秒烟变成一朵没有名字的鲜红的花,被乔鲁诺采撷。他想要发怒,又不想遂了对方的愿,故沉住气欲开口警告上司即刻停止无理取闹的行为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阿帕基没能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口腔里被塞入一颗巧克力。不知是否有心理作用影响,他感到那块甜食味道怪异,与其说巧克力更像樱桃味咳嗽糖浆。他停下脚步蹙紧眉头,糖在舌尖是该咀嚼下咽还是当着面吐出来,他无法定夺。
「怎么,有毒?」
少年的手中攥着一个半满的玻璃纸袋,其上没有任何品牌标记。见他沉默以对,对方又补充说:「大概是因为合成的原料杂,所以味道有点奇怪。」
「……这个,是你用别人送的巧克力做的?」
「不可以吗?」
听听这狼心狗肺的反问句,应该录下来作为呈堂证供,让那些瞎了眼的送礼姑娘痛定思痛重新做人。他摇摇头,指了指袋子称对方应该自己先拾一块尝一尝,顺带提议去附近的书店的烘焙书目里找一找正常巧克力制作的教程。
上司一本正经地听取意见后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下达指令一个月后的白色情人节要收到属下的巧克力回礼——开玩笑,就因为那枚被他当作药丸囫囵吞下以免撕裂舌苔的小玩意儿?
阿帕基不置可否,甚至懒于责骂一句任性妄为,自顾自走出校门去。那时回到家他意识到自己对情绪的把控要远胜于往日,并由此感到自满,决定要点一家均价稍高的外卖犒劳自己。
男人没有把所谓的回礼记挂于心,这直接导致了大清早他的老板打来一通电话问有关巧克力的事,他窝着一肚子起床气低沉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和一记猛扣,座机呜咽一声生命垂危。回笼觉中,金发少年利用替身自说自话闯入他的住所,四处翻找确认当真没有巧克力时,又摔了门出去,于是阿帕基彻底无法再睡着了。
这还不是当天最令人心堵的事情。当他把想要斤斤计较的琐碎从桌面上撇开,照常来到学校执行不知所谓的任务,乔鲁诺一把拽住他往教学楼无人的阴影里走。无人的一小片区域,看起来适合不良的学生偷偷抽烟,抬头可以望见个别的窗户已打开,传出嬉笑的声音。阿帕基不知道上司又想到了什么折磨他的新方法,手探入口袋打算先抽烟。
一如既往,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乔鲁诺以教父的身份下达了一个荒唐的命令,不由分说地将玩偶熊的头套安装到阿帕基的脑袋上局限他的视野和行为并取走他原本的外套。按对方所说,这是他没有达成约定绩效的惩罚:强迫他穿上那一身笨重滑稽的服装,直到一天的课都结束为止。
「认真工作,熊先生。」
「去你妈的。」
若是学校的教职工能把熊先生当作危险的可疑人物赶出校区就好了。事实是这一整天他都被当作可以免费拥抱的玩偶,庞大的身躯不易躲藏,学生间的传闻蔓延飞速,上课时熊摘了头套气喘吁吁地补充水分,下课时间和午休则不得不接受陌生孩子的热情拥抱——纳兰迦也在其中,阿帕基数了数,那家伙甚至在上课时借口去卫生间跑出来扑他。
一日的受难结束得比预计的更迟,明明放了课,孩子们没有回家,而是围堵在熊的周围问能不能抱一下,接着又不等允许就展开双臂揽过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多少机会进食饮水或者去洗手间。
阿帕基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又不好拒绝,一轮拥抱活动下来天色都变得昏暗,他的头亦有点难以描述的刺痛,脖颈附近痕痒难耐,而笨拙的熊爪子无法够到。
校园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事件的始作俑者方姗姗来迟,阿帕基猜测乔鲁诺在别的什么地方观看他的窘迫很是享受,故在闷热的玩偶服里火冒三丈,汗顺着赤裸的皮肤向下滑。
教父不自然地左顾右盼,须臾,伸出手,阿帕基原以为对方良心发现来替他摘去脑袋上的负重,却发现对方也和那些学生一样想要免费拥抱,于是后撤一步,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的地方揪起眉心。
「你早就过了需要玩偶拥抱的年纪了吧?」
乔鲁诺还是少年,但谁也不会把一名会开黑车会偷钱包还会打败黑帮前任教父的在读初中生当作是少年,那应当是打娘胎里就会勾股定理一出生就懂得如何欺瞒的神秘生物,至少对方从不在阿帕基所能理解的合理范围内。比如此言一出,对方毫不遮掩,肉眼可见地不高兴了,僵持片刻立即跑开了,那影子就像他在茶水间的门口捉到的逃跑的一缕,因此他下意识遵循惯性跟了上去。
阿帕基可以跑得很快,但患有三高嗜糖如命的熊先生则不行。他想停下先把该死的服装换去,而狭窄的边缘模糊的视野偏差半秒也极易跟丢对方。乔鲁诺想要无影无踪是轻而易举,猫在花坛一侧生闷气或许是想被他寻到。如此行为几乎等同于弗洛伊德提到过的一种幼童心理,对方把自己藏起来,既不希望被找到,又想要被找到,不能被轻松找到,又不想等太久,像是被忘却和抛弃。
好吧,那么也许乔鲁诺并不是成年期成谜的神秘生物。熊爪子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蹲着;熊爪子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被一把甩开。
「别生气了,要抱就抱吧。」他说,嗓子眼是一口井,口渴是其干涸的原因之一。
「我早就过了需要玩偶拥抱的年纪了吧?」
对方忿忿剜他一眼,绿色的刀刃剜下一块熊的毛绒,不痛不痒。熊先生无可奈何,不知究竟是缺乏燃料还是氧气导致他不能让怒火持续燃烧,不嫌烦琐地轻轻扒拉着没有拿到免费拥抱的小家伙,直到对方站起身来,隔着服装狠狠踢一脚他的腿以泄愤,然后抱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撒手,于是熊先生后背的汗如同瀑布倾泻,又碍于理亏不能做声,熊掌抚了抚少年的脊背。
「你还欠我一份巧克力。」对方闷闷地嘟哝,声音穿透熊头套显得更闷了,「我要你自己做的,听到没有?」
「听到了。」
他妥协道。
多种迹象和症状表明熊先生有迁就的坏习惯,小到部一份白色情人节贺礼大到陪老板一夜都能不做思考答应下来,估计是缺氧的大脑里的保险丝因高温烧断了。熊先生停在楼梯上,两爪正了正被拐角扶手撞歪的头套,拖欠工资的雇主夺过软绵绵的爪子将他往牢房里带。
免费拥抱的业务到了单人宿舍里还在继续,乔鲁诺搂着熊先生默不作声,屋内点了灯,阿帕基勉强可以观察四周,稍稍低头就能看见金灿灿的头发刺痛眼睛。
他在闷热不适的玩偶服里又忍耐了十分钟有余,发梢粘在汗湿的脸颊和背部,嘴唇快要崩裂似的。熊先生挣了挣,提出饮水进食以及前往卫生间的需求,金发少年犹豫了漫长的三十秒才肯松开他。
阿帕基摘掉了头套,脱去笨重的玩偶服,视野开阔的情况下他尽可能避免与乔鲁诺视线交错,抓走对方椅背上搭着的自己的外套离开房间。他后悔为了让对方闭嘴而同意过夜的决定,那毕竟只是学生寝室,床窄小得人无法翻身;况且汗浸透了下半身的衣物,他身边可没有可供换洗的备份。
他那位贴心的上司大约也意识到这些问题,当男人折返回去预备搬出理由来替自己解围时,对方迎上门口,将一整套新的换洗衣服卷起来递到阿帕基手里,不等他开口便指明洗浴场所的方向,利落地断了他的生路。
擦干水渍拭净雾气,空荡荡的走廊里把头发吹到半干,吹到发肤都遗忘整个白天的桑拿体验,他慢吞吞地挪回对方的宿舍里。逃之夭夭的念头悄无声息挂在他后背,爪子紧紧勾住衣服,犹似非法偷渡人员等待最恰当的时机。阿帕基闷头吃完了乔鲁诺塞给他的几块面包,喝够了水,在对方迟疑许久拱手让出最后小半块布丁时,他摇了摇头。
熄灯之后男人侧躺下来背对少年,而意图让这一页平安无事地翻过显然是异想天开。乔鲁诺小力度地戳一下他的脊椎,复而摇一摇肩膀,阿帕基自知难逃厄运,深深叹口气,在挤迫的单人床上勉强翻过身面对对方。
少年伺机忽然缩短距离,借过黑夜幕布的遮蔽,冒昧的吻精准到刻意地落在他的唇边。考虑到如若推开兴许对方就要滚到冰凉的地板上,他压下了条件反射的动作没有动。正要质问对方意图为何,小家伙粘到他身上,手掌贴合他的颈后害他进退两难,一时间辨不明可怕的究竟是面前的恶魔背后的深渊,抑或是至今仍不明确反抗的自己。
对方再度凑上来时,阿帕基拽住少年忘记解开的发辫以保持距离:“你小子想做什么?”
恶魔答:“想做。”
句式倒不是令人生厌的命令形式,语气甚至轻柔甜软和布丁近似,一小口,带着试探和讨好的意味,鼻息喷洒在他唇上仿若要加深先前肉眼不可见的吻痕。这让他哑口无言,搜肠刮肚寻不得合适的回绝,最后连到底要不要拒绝亦不甚了了。
可能是阿帕基踟蹰太久,也可能并没有多久,流动缓速的粘稠时间中,乔鲁诺失去等待的耐心,声明撤回邀请并转过身去生闷气。他以为被冒犯应该发怒的是自己,形势和情绪都过分叫人费解的当下他也感到异常烦躁不安,对方没有一项行为目的是一目了然的,而近墨者黑,自己的大约也别无二致。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压低声音吵了一架,内容莫名其妙又愚不可及。似乎在恶魔看来,情人节当天咽下了那颗樱桃糖浆怪味巧克力就等于接受与恶魔的情感交易,同意回赠意味着完成这场交易并需回以同等程度的青睐。
“你要是不喜欢,为什么不吐掉?为什么要答应回礼?”
对方举着问句和枕头一道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阿帕基也怫然变色,抓住对方的手腕不允许对方进攻,明明是易如反掌的制止却耗费了他四分之三的体力。他渐感理屈词穷,忌惮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对话,恐惧对方可能会说的花言巧语和自己可能会作出的可笑反应,他不想被捉弄到手足无措再被冷嘲热讽。他有抽烟的强烈愿望但裤子侧边没有口袋,复想起这身睡衣是对方刚买回来给他的,缚他于此又占据道理理直气壮。
怒意无法聚集爆发出能让他全身而退的力量,关节轻微颤抖等着对方下一道让他离开的命令替他松绑,他发誓这辈子会感恩戴德。而恶魔发泄完毕却卷了被子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任他垂着手杵在床边无所适从无话可说无处可去。
阿帕基不想为之吵架,也难顺利开口,有人往井里倒了一桶洗过衣服的肥皂水,当他企图解释什么就冒出绵密的泡沫和遗落的纤维堵住他的喉咙,干涩的舌苔龟裂,流出的血是樱桃糖浆味。
待到足够时长,待到他认为少年已经入睡,男人拿走了烟盒和打火机,挪动迟滞的脚步悄然离开宿舍来到走廊。楼道笔直向上通往天台,万籁俱寂之中他成了唯一的捣乱分子。尼古丁的摄入阻断思考,而晚风教他比白昼更清醒,阿帕基数完天台上晾着的衣物之后不由自主开始数往回走的台阶,数金发少年说过多少句话,数夜空里飘渺的烟丝凝视它们旅行的方向。
阿帕基没有对彼此的关系进行过系统研究。从属关系,合同关系,前后辈关系,捉弄与被捉弄的关系,尽管他不会明确地坦承,但他心知肚明也认可自己曾被对方拾回一条命的事实,无论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长期以来他保留异议,但谈不上极度不满。关于乔鲁诺怎样为这份牵扯命名,阿帕基从不过问也不深思,说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或者随波逐流得过且过都好,他向来将这段有关对方的思绪收集,封存于最结实的玻璃罐里摆在最高的置物架上,距离遥远触不可及,通体透明的容器的内容物模棱两可,他亦不曾想过要取下来,拧开生锈的盖子,倒出来摆在台面上好看得清楚。
他们之间应该是这样的关系吗?他搬了扶梯上去够到玻璃罐,容器表层落下的灰尘惹得人鼻痒,保存他的指纹留作某桩悬案的证据,斑驳铁锈剥落,内壁沾了密密麻麻的雾气水珠,白蒙蒙笼罩着真相。他感到不明所以又如坐针毡,手心紧张的汗被尘埃污染,形成一片青灰色的老旧地图,无始无终。他就在如此肤寸之地徘徊不前,自始至终。
阿帕基折返到少年的宿舍门口时发现对方锁了门。他转身往外走,花了大半个小时走回住所,路上又抽过烟驱寒,尼古丁和焦油的苦味粘在单薄睡衣上挥之不去。
乔鲁诺没有再找过他,他阖着眼睛旷工直至翌日中午,没有电话铃声也没有能破门的替身伎俩不识好歹打扰他,阳光在地面印了一道熟稔金色,犹如书签。又一个风平浪静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快递员把他的外套送了回来,他在签收单上潦草签了字,倒头接着睡。
压力和抑郁没有如愿顺应持续的睡眠离开,每次睁开眼沉闷感一成不变。有可能是这个月工资还没有着落,也有可能是因为答应过了要回赠巧克力的事情尚未完成,于是阿帕基决定起身,在旧报纸里找到前段时间刊登过的巧克力制作教程,记下材料去楼下超市购买。
他花了点多余的心思在五花八门的模具上,实际上星形的还是花形的吃到肚里都一样,而且有关对方会不会一直生气届时把回赠巧克力的要求也一并撤销,依旧是未知数。阿帕基窝在厨房里等水烧开时在算,等巧克力自然冷却时在算,甜品送进冰箱时不想算了,躺回沙发里休憩了两小时。
如果乔鲁诺不想收,那就扔到不可回收垃圾桶去。
男人得出简单粗暴的结论,把包装好的回礼攥在手里出了门。距离对方的所在愈近,阿帕基就愈难避免想起这两天所发生过的种种,在以前他可以轻易归类为不快和麻烦两类,如今伴随他走出的每一步偏偏有两个问号响亮地重播。
「为什么不吐掉?为什么要答应回礼?」
公事公办,无奈之举,礼貌得体,礼尚往来,他当时没能及时想到的答案到了眼下才拼凑出来的解释怎么也无法使用,问题会自说自话衍生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第三个: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些显而易见的答案?
阿帕基不想改变他们现在的关系,现在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他已经不挣扎,签署不公平条约,答应绝大多数的无理条件,还不足够吗?
足下沉重迟滞得恰如当夜离开对方的宿舍去天台的时候,他停下来想了想,拐进了附近的一家服装店租了一件熊玩偶服,软绵绵毛茸茸的面料比不上士兵铠甲,但聊胜于无。
黄昏时分,熊先生小心翼翼地走进校区,避开耳目绕到第二栋宿舍楼的安全出口通道上楼,凭还算新鲜的记忆找到金发少年的宿舍。对方不在,他把刚刚脱模的星形巧克力压在对方的枕头上,邮票大小的卡片上简单交代了他不是买现成的来敷衍的。
清理了待办事项,熊先生茫然地在床边立了会儿,意料之中的如释重负感没有出现安抚他分毫,反而他不由自主地揣摩起那天晚上乔鲁诺在想什么,而自己又在想什么。当他匆忙原路返回却是被身后的呼喊声吓了一跳,该死的笨重的玩偶服害他一屁股摔在阶梯上。
撞击被服装缓冲吸收,希望狼狈亦然。
“嗨!”
陌生小孩的笑脸出现在狭窄的视线中,其主人挥挥手示意。熊先生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想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开,又被小孩子缠住玩偶胳膊,摇来晃去。
“你好,熊先生。我可以抱抱你吗?”
熊先生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前两天学校里有一只熊先生,谁都可以抱的。”
熊先生够到楼梯扶手站起了身,尽可能快地往下走去。孩子没有自讨没趣地跟上来,他逃似的远离,被各式问号束手束脚以至于他失去了所有回答问题的能力,只想归还衣物后回家撂下未收拾的烂摊子睡觉。
夜里阿帕基醒了一次,起来随意吃了一点干粮。没有清理的巧克力模具上有手工甜品的碎屑,他看着糖分过高的土壤颗粒眉头蹙紧又强制松开。
阳台有正好的风,他取了烟咬在唇间,片刻又放下。或许明天开始他该改用尼古丁贴片戒烟,超市的对面就是药房。
关灯躺下约莫五分钟,阿帕基隐约听见敲门声,云里雾里朦朦胧胧真假难辨。他不情不愿地打开门。他看到是乔鲁诺,想到大约是做梦,因为没有黄金体验破门而入不符合常规逻辑;随后又憎恶自己频繁想起对方,命里梦里无一幸免。
“阿帕基。”少年细声说,他几乎听不清,对方眉眼低垂,他几乎看不清,“我睡不着,能陪我睡吗?”
“喔。”
阿帕基侧过身去让出空位,迅速关上门隔绝走廊灯光,摸黑回到床上,努力忽略卧室外的小动静,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动静失踪了,床的另一侧空位凹陷,另一人的体温渗透织物的缝隙,好似真实。
有人凑近他,柔软的头发挨在颈部裸露的皮肤,他嫌痒,又懒得抓,呼吸间的水汽令男人感觉粘腻怪异,但并非不能接受。
“阿帕基。”
“又怎么了?”
“谢谢巧克力。”
“没什么。”
“上次的事对不起。”
“我没生气。”
“我喜欢你。”
“嗯……嗯。”
“那我可以吻你吗?”
阿帕基阖着眼睛找到音源,把手掌贴合少年的后颈,缓慢游移,从下颌线一点点找到对方的唇,再捏住对方的下颚。他砸碎了那个冠冕堂皇的玻璃罐,雾气驱散后再也不想知道内容物。他借温度尚存的夜晚,心甘情愿地还了一个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