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u
早夜班交替之际,医院诊室的同事以手肘拱一拱乔鲁诺的背脊,询问他近几日是否听闻附近几个社区连续恶性伤害事件的风声。当时天色灰蒙好似山雨欲来,沉甸甸犹如井底的一潭死水,是最不起眼又最不可测的一眼深渊,你可以举起一片树叶将它不起眼的入口完全遮蔽牢牢封锁,而那里头的沉闷阴云和幽暗洋流绝不比天与海的少。
风平浪静的小镇便是这般,看起来平铺展开没有一处能藏起银色的暗针,实则试探的石子被这口深井悄无声息地吞没,随着朝阳初升成为清晨第一抹热烈火光的燃料,与其他的细枝末节一同成为灰烬飘散空中。年轻的医生心不在焉地拨弄窗台迎着落日方向半开未开的金色花朵,听着那些不乏细节刻画的详尽传闻频频摇头,对于当局是否故意压下消息表示一概不知,开始例行公事地查看几份住院患者的病历。
夜间值班对于不少年轻医生而言是份折寿换钱的苦差事,但之于乔鲁诺则是恰到好处的消遣。除去偶尔的深夜急诊和住院病房的铃声,剩余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按自己的喜好来安排,前两日他刚重温完《海伯利安四部曲》,四本厚重的书压在办公桌的一角,不慎被压出折痕的病例也被摆在下面复原。年轻的医生做出了前两本值得一看而后两本有狗尾续貂之嫌不尽如人意的最终总结,写在纸条上夹在书内,随后整理桌面得到一份上周的社区小报,上面的小道消息赫然撰写着与同事所言不谋而合的故事,而毋论文字如何搅动这一潭死水,不解真相的社区居民只增加了防范,除去言语上的担忧紧张,生活一如既往的平和。
乔鲁诺并无义务了解真实情况,也没有遭遇类似事件的居民在急诊时向他提到异常的伤口或者症状,近两周医院接诊的病人里没有疑难杂症,与往常无异。他接到夜间急诊的通知,放下一沓轻飘飘的病历,戴上口罩,在一张便条上潦草记录自己下次打算购入甜点的品类和数量以及书籍。最好是比海伯利安更厚,文字更晦涩,耗时更长的巨作,他想,反正他无心也不需要睡眠。
陌生男子礼貌招呼后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年轻的医生接过对方的病历本随意翻阅了几乎空白的过往病史,询问对方近日的身体不适,沉默不言地打量着对方的模样。乔鲁诺通常不采信谣言和传闻,但是他也确信没有任何有组织预谋的言语是空穴来风毫无目的。男人的形象精准地唤醒了部分久远的恶劣的回忆,具体多久远已不可考,具体多恶劣罄竹难书。
情况不妙。乔鲁诺将浏览完毕的病历本递还回去,虚情假意提出两条针对对方体检结果的检查建议和开药推荐,便冷淡地展现逐客的意图以及轻微克制的敌意。陌生男子仍旧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端详着他的锐利目光令他不免产生生理不适甚至怪异扭曲的撕裂疼痛感,顺着掌心的纹路蚂蚁一般迅速沿着神经往全身上下匍匐前进,肆意噬咬和惊声尖叫。
年轻的医生已经太久没有再见过吸血鬼猎人,久到他盲目乐观地判定这种不具备足够收益且时有性命之虞的职业早已于现代社会中风化消亡。约百年前还会有人花钱雇佣血猎化解危机,也会有政府组织高价悬赏在人类社会兴风作浪的吸血鬼的头颅,而后当作反社会分子被杀鸡儆猴警示后人。而到了当代,两种社会人群的交集再也不摆在清晰明了的桌面上,睡在树林城堡中的棺材里嗜血的真实传说逐渐成了有趣而不真实的怪谈,茶余饭后的闲扯。
乔鲁诺长期驻留隐匿在芸芸众生中,即便规避和太多人接触交流,身上天生染了人类群体的气味,是在所不免。对血族社会不闻不问以至于他误以为血猎失去了市场,以为城市不再需要昼伏夜出的猎人。而今对方脖颈和手腕上挂着的几条银饰折射灯光,随着对方微不可察的小动作正小幅度地摇摇晃晃,逼他眯起眼睛,像是敌方不自觉的挑衅,成功于暗里挑起了情绪来。
当然,只有一点点,下一秒即可抚平的微弱情绪。乔鲁诺自认也和这座小镇一样是口沉闷的井,狭窄而无底没有回响的深渊,可吞风雨山河,日月繁星。哪怕陌生男子来到这里是贸然兴师问罪要取下自己的首级,年轻的医生唯有耸肩以对,即便对于被血猎了结绝非其所愿,他也不会说死亡不是自己乐见的终局。
暗流涌动的静谧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年轻的吸血鬼猎人开口了。
“你知道最近两周附近社区的状况吗?”
果然如此,年轻的医生承认是自己麻痹疏忽了。那些恶性事件应当确实是发生了的,对方看起来是做了完整调查之后不知追着哪条线索好死不死地来到医院,也不知是如何看出他的身份。同事曾调侃过自己的样貌在“同龄人”中堪称幼态,皮肤也白得不太健康,应当换到早班去恢复正常作息多晒晒太阳,乔鲁诺也对此项身体特征感到无比困扰,可惜他没有倒流时光改变转变期开始时间的能力好至少让外形显得成熟可信些。
医生稍稍侧过脸,态度冷漠地否认自己对传闻知情或者曾肇事,任对方狐疑地挑眉和深入质询详情,部分细节是小报和同事都没有提及过的,鉴于对方未向他公开的特别身份,他可以相信吸血鬼猎人已经介入调查。就事论事罢了,他无法向对方坦白任何事的主因也不过是他确然毫不知情,与旧时恩仇无瓜葛。
陌生男子没有过多纠缠,起身离开诊室,遗憾的是乔鲁诺并没有因为对方识相爽快离去而感到一丝舒坦。
真是糟糕透顶的初次见面。日升之前他下了班,抱走窗台的一盆月见草带回公寓中。作为与世无争也几乎没有袭击人类的前科的混血吸血鬼,乔鲁诺厌恶有谁,尤其是血猎知晓自己的身份,甚至摆出欲擒故纵的姿态来暗室欺心。他会抓住这个间隙带上为数不多的必需品,辞去职务换个身份和生活的城市享受平静。
doi
“寻求死人的协助是会遭天谴的。”乔鲁诺说,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人间迷信色彩和风力,与此同时举起了手中的订书机。
“没关系。”阿帕基答道,指一指半倚着病床的倒霉同僚,“确保闪电落到这家伙的头上就行。”
年轻的医生并未预料到第二次遇见会来得那么快,且需要他与两名血猎和平地共处一室。白天他不眠不休地收拾着公寓里的物品,确认哪些是喜欢的藏书,哪些可以捐赠给相关机构。需要打包的纸箱不多,混血吸血鬼考虑是否要带走阳台上的几盆花——通常他不会在乎脆弱的,在漫长无止尽的生命中可谓转瞬即逝的枝节,也否认自己有必要在身边保留些鲜活的会消失的生命,但是随手移盆栽培的野花最近遇到花季时常开得饱满已溢出盆缘,就这么丢弃,多少有些遗憾。
随后乔鲁诺意识到遗憾是铺平前路的砖石,是他能轻易踏出每一步,理所当然地遗忘抚平雪泥鸿爪的基础。故他暗自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带走办公室窗台的月见草,关上阳台门拉上窗帘遮蔽越来越耀眼的太阳避免灼伤,又漫无目的地翻了会儿书待到下一个上班的时间点。混血吸血鬼的躯体开始有干涸的征兆和感知,少年模样的血族合上书蹲下身塞进纸板箱里,撕开封箱胶布将开口贴合后,从玄关取走随行物品出发。
这是他简单的常务,若太阳下山得早些便提前出门,反之亦然。路上乔鲁诺会花费少量时间随意喂养喷泉广场的鸟类和乌龟,拐去街角的超市或甜品店找些合胃口的小点心作为少有的犒劳和慰问,提着牛皮纸袋跨入医院的大门。有时他会经过献血车顺手牵羊,有时则借用职权之便进入医院的血库,取走血袋抑制身体干涸感。混血吸血鬼正计算自己完成迁移所需时间,走上楼梯进入诊室却又见陌生男子的身影,纠缠不休得像他脑海里的梦境幻象——年轻的医生这么懊恼地想,因此昨日的细小浪花又在飓风的影响下被掀得更高了。
他的视线落在另一名男子的身上,其腰部有一道显眼的泛着青紫色的裂口正在不断流出略带污浊的褐色血液,尽管伤口不足五公分,也不算深,不过乔鲁诺能从伤口的外貌判断出这并非一般的动物利爪或者利器所造成的伤害。他停在诊室门口,神情淡漠地提醒道:
“外科急诊不在这里。”
接着年轻的医生侧过身去让开一半的位置示意迷路的无关人士走正确流程。而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不焦躁,在昨夜剑拔弩张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的情况下,可谓是不知悔改地主动拜托他提供缝合伤口的协助。吸血鬼猎人看来是遭遇了个别捣乱的吸血鬼,乔鲁诺记得不知多久之前,他还保持着与血族社会的基本联系时,不同的血族分裂又结合成派别,各个氏族似乎逐渐发展出了能够彰显自我的奇特力量,而无论是骁勇善战的战士还是成熟稳重的学者,善或恶,他一概没有深入接触过;也不知当前各派别有何纷争或合作。
可能这名猎人不幸遇到了其中某些擅长用毒,或者纯粹是不爱干净的血族,抓伤有明显的感染反应。他弯腰凑近一些查看,不确定自己那瓶只余下一点的成分不明年代不明的药物粉末能不能派上止血的用场。年轻的医生决意一了百了,让对他身份心知肚明的猎人们欠下这笔命债后好别再来叨扰,或者就着这瓶药驾鹤西去,让他顺利收拾行囊往更冷清的目的地。
寻求死人的协助是会遭天谴的,他唐突地想。和月见草不同,乔鲁诺作为鲜活的生命大约也就存在了十五六年,而月见草至少谢了还会开,死同生前赴后继,总有新的金色小花填充空白,而他只是一株植物残骸等待许久未腐烂风化。被混血吸血鬼所助正如用霉烂的野草作伤口敷料,与其说生死难料不如说自甘堕落。
药物理应是起了作用,然而其见效速度缓慢如吸血鬼漫长的终末路,年轻的医生手边没有医用针线,亦无义务执行无微不至的外科清创缝合手术,于是顺着理由抄起办工桌抽屉里的订书机做临时补救。
“不要钉四个!”这是伤者提出的唯一一项无厘头的要求,且令人意外的是,不知是乐观还是神经大条,血猎的同僚出乎预料地,不可理喻地享受非正常的治疗过程。
乔鲁诺把这名名叫米斯达的患者转去住院部交给相关同事做留院观察一天,期间琐事缠身也没有再能抽出时间准备搬家大计。等到他有了闲暇,那位吸血鬼猎人再度出现在他的诊室里,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年轻的医生认得那上面的商标,是他常去的那家烘焙店。
危险的家伙,混血吸血鬼腹诽,这人竟然还有心思留意自己的喜好,无疑还有所企图。对方语气稀松平常甚至稍微僵硬地向他致谢,为之前的贸然造访道了歉,而后作迟来的自报门户,向年轻的医生提出了沟通情报线索的长期需求。
乔鲁诺没有回答,端详着对方手中的牛皮纸袋。他不确定阿帕基的目的是查出恶性事件的主谋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在暗渡陈仓策划着一切,无所谓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即便血猎的姿态是放松的,手上也没有其他武器,细小的银饰至多对他造成些许难以恢复的灼伤和疼痛,也不足以让乔鲁诺丢掉警惕。
“考虑一下。”阿帕基对他说,然后放下纸袋转身离开了诊室。
沉重的空气霎时遗失了分量,乔鲁诺用鲜有活动的肺部松了口气,坐到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撕开布丁的外包装。至于对方赠送的这一份,他尚未没想好如何处置,留到白白过期显得浪费,不如就用对方的同僚试毒。
trei
从各项数值综合判断,精密机器虽然有远超人类的精准性和高效能,但总还是比自己的构建者容易被驯服,因而当它探寻匍匐于社会发肤底下的秘密时可被轻而易举地制止。人类则有所不同,每个大脑自有一套结构复杂的代码,同样的未知数会输出截然不同的答案,秉持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宗旨将所有警告和凶兆抛诸脑后一往无前,通俗一些来讲,乔鲁诺会评价为找死。
年轻的医生鲜少接触电子器械,他的工作使他不得不接触自动配药机器,偶尔敲打两下键盘。由于部分特殊场合似乎会有红外测温的监控摄像头,乔鲁诺对机器只有为数不多的好感;而摄像镜头即便见证了一切也毕竟同他一样是死物,只有无聊的人类犯得着大费周章地调取录像查看他的一举一动,好似混血的吸血鬼随时随地会逮住某个血糖过高的老年患者张开血盆大口将无辜的病人吸成人干,那仅仅符合奇幻电视剧的情节。
乔鲁诺感觉到有人在远远地监视自己的行踪,从身份泄露隐患开始已有数日。他不能确定那是谁,在甩开追踪者前自然不可轻举妄动地逃往其他城市;他的身份大约已然被整个血猎组织知晓,尽管他不太确定目前猎人的准则和运行机制,自己的头颅是否被悬赏,哪怕他昼夜间都没有遇到过猎人的袭击,总体情形应当是不容乐观的。
阿帕基,他想起这个名字,蹙起眉头。对方两天前就找到自己,看破吸血鬼的伪装。这不难,年轻的医生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端详一张跨越百年不曾衰老分毫的苍白的脸,过薄的皮肤似乎能被灯光不费吹灰之力地穿透,映照出底下青色的细小血管来。那些血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时时刻刻协助他维持一张无表情的失温的脸,必要时操控他去遵循繁文缛节,模仿一位谦恭有礼的医生有利于乔鲁诺在社会场合隐身。
阿帕基甚至向他提出了兼职线人,回忆起来男人的语气云淡风轻,好似谈论近日一成不易的天气,双手放在口袋里,颀长而寡淡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愈发长,一路延伸到他的足下,他的身后和窗台外的盆栽,尚未被修剪去的多余的叶子于晚风摇曳不止,作为警报来说未免太过轻巧潦草了。乔鲁诺感到对方的手指正在口袋中轻轻摩挲着什么,兴许是里衬的布料,兴许是一柄可以夺取他性命的银质飞刀,兴许什么也没有,隐约的指纹交叠摩擦,相互较量。
混血吸血鬼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理由去信任一名吸血鬼猎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令人歉仄,但始终不会教人意外。他在门窗紧闭的办公室里继续整理自己所需要的物品,丢弃部分笨重的,可以重新购入的部分,打算尽快轻装上阵,抛弃旧身份,也无暇顾及写正式的辞呈。假如逃亡途中追踪人锲而不舍甚至大动干戈,他不排除自己对鲜活生命动手,争个鱼死网破的必要性。
有人敲了敲门,前奏响起时年轻的医生即刻猜到会是谁。阿帕基推开诊室的门自说自话地进来,乔鲁诺也不能冠冕堂皇地谎称正在进行夜间问诊请勿打扰,专注于手头的事情。他不在乎对方是否对其工作单位公开过他的成分,那算是对方的分内职务,与之对抗亦是吸血鬼与生俱来的宿命。医生的眼睑的毛细血管忽然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瞬,死去的细胞由窃窃私语转为扩音公告,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了防空警报的尖锐声响,刮得他耳朵开始流百年的血。
没有多少吸血鬼,尤其是混血的吸血鬼会怜惜从最初就未曾扎根土壤的生命,但是该死的曾为人类的大脑边缘系统,丘脑下部和大脑皮质,只要足够多的刺激总能挣脱麻木不仁,久违地大驾光临,给予他一点生动饱满的无用情绪,干扰他一贯的处事态度。
“考虑得怎么样?”猎人开门见山地问。
“考虑什么?”医生语气平板地反问道,三两本书和一些文具随着不断浮动的怒意一起重重地落入废纸篓,“在你们的监视下展开合作?”
既然对方的诚意有限,他也没有必要友好配合,是理之当然。阿帕基愣了愣,小幅度地摇摇头,迷茫半晌才有些恍然地回答自己对此并不知情。估计那只是和他自己白色皮肤下费尽心思隐藏的青色血管一样拙劣的谎话罢了,乔鲁诺不做回答,将病人的病历夹入文件夹内以便来者交接,说实话,他的心情开始露出腐坏的一角,可以的话他可以只带着部分现金和新的身份证明前往避世的小镇,最好是没有电子信号,交通不便的村落,他不介意再当兽医。
“是因为你的父亲。”
年轻的医生停下动作,今夜头一回正视对方的眼睛。阿帕基缓慢地眨了眼,目光无来由地朝一个虚空的位置快速瞟了一下,嘴唇散漫地开合像是想说明天有可能会下雨:“如果有其他猎人在监视你的话,八成是因为这个。”
乔鲁诺放下文件夹直起身,桌面上单薄的纸张被衣襟摆动抑或蝴蝶振翅而产生的空气流动掀起一些,又因行星重力而跌下,两股矛盾的不可言说的力量相互排斥绞缠,正恨不能撕裂整间诊室丢到真空的宇宙。
“请你出去。”
混血的吸血鬼晏然自若,波澜不惊道,以简短礼貌的命令。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也是最后一次向对方下达正式的逐客令。
patru
乔鲁诺最初混迹于血族社会至少要追溯到早于战乱的年代,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和与生父相关的具体目的。年月漫漫流逝,躯干却不再留下生长的痕迹,因此有限的马克杯中履历和记忆也被新的故事挤压而溢出,导致他似乎……可以说有点健忘。他用纸巾随手抹去桌面的一圈水痕,顺便擦一擦指缝沾上的焦糖,把卫生纸揉作一团抛进垃圾桶。于是他仍然要翻阅一些讲述和解析历史的书籍,没有完全挥发的过往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蚂蚁般细小的字里行间,对年轻的医生友情提示。
太久没有人关照他的家庭和遭遇,以至于阿帕基提到他的父亲时,混血的吸血鬼没能更及时做出准确的反应。不知是岁月磨损所致还是记忆的面貌本就如此模糊,乔鲁诺对生父知之甚少也没有多少感情,在试图和众多血族打交道时他能了解的印象仅有“即便是放在草菅人命的吸血鬼里也能名列前茅的恶人”,有一些人类追随者抛弃了天赋的身份投奔,视之为救世主并迫不及待地证明自我。
但是他确实由此产生了须臾的动摇和失控,因着对方——姑且称之为无心——的一句话意出望外地触碰了一条细小敏感又古老脆弱的神经,大约是吸血鬼与吸血鬼猎人天生相对的立场使他做出了自然反应,就像膝跳那样稀松平常,并不值得深究。乔鲁诺不在乎血猎的组织对那位鼎鼎大名的歹徒做过什么样程度的调查,甚至交手的结局如何,眼下他有冲动犯罪欲望,例如用未修剪的指甲在米斯达的身上剜些能碰到骨骼的伤口作为恶毒而适恰的报复,可是病房里尚有其他病人正在休息,行医逾百载间养成的道德阻止吸血鬼撕破脸皮打扰无辜市民。
“喂,医生,你在急什么?”躺在床上把紧急铃当召唤服务铃按的无耻病患明显不懂知恩图报,明知故问道,“你要辞职了吗?”
“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现时已临近白天下班,天色转浅,乔鲁诺早该把辞呈一扔一走了之,而不是兢兢业业地应铃,被病患滔滔不绝天南地北的闲谈拖延得头痛脑胀。这名血猎凑巧由于伤口特殊而被关照多观察几日,成就了他在劫难逃的局面。鉴于血统不纯和约等于零的战斗经验,混血吸血鬼凭借本能未必能确保在与两个血猎的厮杀中胜出,他唯一的胜算大概是在洁白的床单上多画几个血淋淋的数字四。
感觉有些恶心。年轻的医生头昏昏地想,他是不是应该去血库补充一些?之后可能还要忙着赶路。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门廊的灯光投进来,延伸到乔鲁诺脚下,而吸血鬼的影子又拖向窗外,他朝有光的方向望去。
阿帕基再出现在这里是合情合理,对方可以是来看望同事的,当然,吸血鬼医生会称之为一场不识时务的无妄之灾,血猎仅凭怀有追捕自己或坚持说服自己合作的歹念荣登近几十年里他遇见过的最穷追不舍的野生动物,真不知道血猎的组织到底给了这些家伙什么好处。
“不会有别人来监视了,反正也没有必要。”
阿帕基只是这么说,看起来像是顺路捎个信那样匆匆忙忙。想象中你死我活的场景并未发生,从年轻的医生的眼睛里察觉到霎时的困惑后,血猎补充说明自己刚提交了正式报告且已获批,接着打了个呵欠,又蹙起眉头来:
“麻烦你配合一些,医生。我要去补觉了。”
男人啧了声,揉一揉眼睛,眼底有些疲惫的灰色,乔鲁诺还在意图判断这是否又是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时对方跨出门去。他下意识要跟上去追问,却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问句,他的疑问和回复还在清晨的迷雾中盘旋,对方的答案倒是块擦得清晰明亮的玻璃窗。吸血鬼移动了两步,找不到目的只得停下,阿帕基足下顿了顿,转过身来通知他:“东西放在你办公桌上了。”
血猎毫无防备,两手空空地走出了医院大门,所有人都毫发无伤。乔鲁诺回到诊室,一眼便瞧见那个眼熟的牛皮纸袋。他拆开包装,里面的食物还是热的。外面的阳光恰好破云而出落在月见草低垂的头颅,年轻的医生不得不打伞回公寓了。
他抽出简短的辞呈,瞄一眼一旁的废纸篓,然后把信封放进了抽屉深处,压在病历文件底下。
cinci
换一位有过数次交际的血猎进行交涉和监视并不会比另一个或几个血猎共同行监坐守令人多些舒坦,即便是最浅显的道理也无法指望能被所有人接纳吸收,因为人类的大脑是有限的,而且会不可避免地随衰老,缺乏睡眠或其他因素而加速萎缩。如果年轻的医生愿意,大可以列举其中的科学依据佐证这项结论以攻击阿帕基乐于在需要思考的时候抽烟的恶习,却由于吸血鬼的肺功能被弃置不会再吸入尼古丁,导致其作为受害者的立场证据不足而无法合理提出意见。
可以说乔鲁诺打消了跳槽和搬家的念头的始末缘由大约是逃不了,没逃成,抑或懒得逃,替换成什么样的词汇都行,总之结局业已注定。与其说混血的吸血鬼不清楚阿帕基是否守信和值得相信,不如说信不信亦无所谓。他继续按照自己惯常的作息安排生活,日光夺目的白天窝在昏暗空旷的卧室里翻阅病历和书籍,原用于收装行囊的一个小纸箱被折叠起来塞在一旁的座椅后方,入夜后再赶往医院完成工作。
为以备不时之需,乔鲁诺把那份辞呈边角平整地保存好。倘使他依旧置身危险有逃脱的必要,年轻的医生只消投下配合血猎的烟雾弹,修改过信封角落的日期,这会是远离的半张通行证,另外拼凑的半张则仰仗于他那乏善可陈的运气。夜间值班成了件教人胆颤心惊的苦差事,好在他的心脏也罢工多时,促使他面无表情冷静自持地在诊室的常规位子上坐下,低着头填写考勤时间之际出于礼节挤出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有时阿帕基会提前在他的工位对面等待他返工,有时则出现在他快要下班的点,也有时一整夜不会出现,他会从男人的脸色判断对方睡眠不足,任务麻烦重重,诸如此类。他们相互并未有任何正式的会面约定,除了装着五花八门的来自超市和面包店的甜点的牛皮纸袋一成不变地被用以贿赂乔鲁诺,确切的见面时间和谈话内容都是环绕四周浮动的不安因素。尚有信任危机没有排除,年轻的医生暗自揣度对方也确信他正虎视眈眈地准备抓到某个空当逃逸,更有甚者咬断对方的脖颈,持有的警惕理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理应如此,而阿帕基待他算得上是宽松的。乔鲁诺保留不少自由活动的时间,对方亦不曾探听他的住所和甜食之外的爱好,彼此之间的数次对话基本上是对方公事公办的情报工作,一些关于血族社会的规矩和现状。提供新的内部调查结果时,吸血鬼猎人会犹豫向他透露到何种程度才是恰到好处,故而陷入漫长但称不上尴尬的沉默。对方的手指缓慢摩擦着项上的银链,眼神在房间内的某一点放空,他便放任安静蔓延扩张,期待住院病人的紧急按铃能顺理成章地带他离开这里。
对方问什么,他便如实答,假设他试图敷衍了事,也总能被对方发现,抓到问题点深入个没完。此外,血猎也向乔鲁诺谈起过其他酬劳,毕竟甜点花不了几个钱。笔尖在新线索上来回滑动,年轻的医生垂下眼睑想一想,慵懒地回答:“能多放我几天休息就可以了。”
社区的连环恶性事件还在继续上演,日后有持续升级的可能;而氏族的结构今非昔比,混血的吸血鬼不能凭空猜测出大致的方向,不得不花些精力重拾过去与血族社会的关系以获得最新情报,因此这份兼职带来的沉重负担远胜利益。与血猎组织达成账面上的交易关系对他非常不利,纯血对混血有天生的扭曲的鄙夷和憎恶,乔鲁诺可不希望将来有被牵扯进来的氏族找到他秋后算账。
一天夜里,阿帕基没有出现,病房也没有患者按铃。混血吸血鬼在诊室里浑水摸鱼,结束了查房工作后准时收工。他的夜视能力良好,故在医院大门的走廊里就看见吸血鬼猎人站在对面的街,指间夹着的烟燃着,火光像极了橙红色的星星,在宇宙多少光年外的某个角落可以观察到的极其遥远的太阳。对方若有所思地将烟蒂衔住,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乔鲁诺本以为对方会错过自己快步离开的瞬间,而机敏的吸血鬼猎人还是叫住了他。
今天又是什么无聊的问题?年轻的医生厌烦地想,最好别耽误他太久才好。男人把烟头碾熄后投进垃圾桶,照例把一枚装着贿赂的纸袋递到他空余的手上,开口却问起纯粹出于好奇的话题:“你们血族使用的货币是什么?”
“这和案件有关吗?”乔鲁诺困惑地问。
“也许没有关系。”对方耸耸肩,随即打了个困倦的呵欠,“随口问罢了。”
鲜少有被转变为血族或被纯血控制当作奴仆的人类能成功脱身回到人类社会讲述离奇经历,故人类社会中,即便是富有经验的血猎也对神秘稀少的血族的生活一知半解;成年人不相信吸血鬼存在,小孩子则读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吸血鬼爱情故事。至于像乔鲁诺这样的混血也难说究竟是一种出于什么而诞生的结晶,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其他的混血吸血鬼。
医生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理所当然地以缄默作冷处理。而阿帕基也不在乎,挥挥手转身走远。乔鲁诺鬼使神差地悄悄吸入一口凌晨的空气,在血猎停留过的地方,他能清楚地鉴别出烟的苦味和从纸袋里散逸出来的甜味。
șase
虚假信息的广泛流传归功于当代社会互联网的高速发展,非常偶然地,也会有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件会改变血族的生活质量。若不是乔鲁诺对日新月异的资讯没有兴趣也不喜欢时下新鲜的交流平台,大约也会在社交网络上寻找有共鸣的故事好让大脑内错综复杂的纷飞思绪稍事休息,放过部分没有答案盘旋不散的疑问。
因此他错过了能够提高幸福感的谣言散布渠道——年轻的医生这样形容,带一丝悔恨遗憾和轻蔑。关于吸血鬼恐惧的东西,可以驱赶吸血鬼的东西遍布在都市传说和神秘吸血鬼传奇,甚至有些光怪陆离的商店氛围诡异,刻意打上了驱鬼的名号吸引不谙世事的青少年,成年人则坚称世上不存在所谓的神秘生物。而事实上,目前线上线下均没有广泛记载正确的可以伤害血族的物品,唯有阳光和银制品,偏偏还不是大众最为认同的,故而没有大蒜这样的日常食材受欢迎。
混血吸血鬼有拜访过病人家属的经历,对门口挂着的一串大蒜印象深刻,据称由于这气味辛辣特别的食物时有被啃咬的痕迹或缺失的现象,该社区对其辟邪的功用深信不疑。也有些基督或天主的信徒会摆放圣经十字架,洒圣水,游说他人坚持去教堂做礼拜祈求主的诱惑,不过根据乔鲁诺的经验,这些契约物品中,银质的十字架无疑会引起血族皮肤灰化,其他的仅仅是心理安慰。
“……呃,所以。”血猎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盯住年轻的医生,迟疑地问,“所谓的驱鬼辟邪物品,其实是个别血族谣传的,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乔鲁诺点点头,稍稍抬脸来捕捉对方的错愕反应,这也是日复一日中少有的乐趣。血族的恶作剧是其一,也有各种诡谲离奇的宗教借此崛起,比如飞天意面神教这样听上去就像被退货的失败剧本的教派,也有哗众取宠的本事教市民往门口放一碟面条保平安。
部分吸血鬼通过渠道编织了缜密的谎言编排在网络和纸面上的小说里,年轻的医生还记得一度热销千万本的吸血鬼爱情故事中,血族竟不再畏惧阳光,不知究竟纯属少女的幻想还是抓准了市场动脉的吸血鬼的精心策划。一半的人类血液不能让乔鲁诺彻底免疫日光的伤害,不过他可不想承担接触过多的不良后果。
片刻,阿帕基大概接受了这则不可思议的轶闻趣事,以调侃的语气回应道:“看来布丁输了。”
显而易见的是,千百年来,人类从不认为血族也拥有普遍的审美,会欣赏常规的美好事物,例如艳红的玫瑰花瓣和刺激味蕾的糖果,因此想要通过散步谣言令得家家户户往门口摆一份可口的焦糖布丁驱赶吸血鬼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他隐约还有模糊印象,百余年前,零零星星的作为散户存在的吸血鬼猎人中有不少虔诚信徒,会对着在森林和城镇的边缘游荡的血族举起木制的十字架不断高喊赞美耶和华。
乔鲁诺悄悄观察,在对面血猎佩戴的银制品中潦草地搜索,未发现有信教的痕迹。他不打算透露更多关乎血族弱点的内容,而对方吸血鬼猎人对于他仍不放下的戒心并不上心,维持秉公办事的态度,仿佛只是在他的日程安排表里加入了不定时的情报交换,在他的支出项目中减免了一份甜点的金额,仅此而已。他再度恍惚想起对方在对面的街道抽烟的场景,飘渺烟雾和被烟丝扬起的稀少星星好似植入脑海挥之不去,促使他又一次动用了肺功能,吸入一口空气——只有一点点烟草的气息,更多的是医院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年轻的医生没有续写这个话题,而是礼貌地细声通知对方如果没有更多的问题可以离开。他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可以闲聊的话头能抛给对方,作为线索交流外的攀谈,而对方从来不以询问医院血库的状况来存心刺探他作为血族与众不同的进食习惯,也算得上尊重。
阿帕基昨天凌晨给他留了一张字条。任务节外生枝导致对方未能在乔鲁诺的夜班时间造访,抵达时年轻的医生下了班折返寓所。对方没有得到他的通讯方式,便匆匆撕下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写下两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句告知以及致歉,压在文件夹下露出诱人的雪白一角像衬衫的衣角,随即离开。
像信一样,非常古老诚实又缓慢的通讯方式,意料之外地唤醒了灰尘密布的往事。乔鲁诺曾与过去的书友维系过漫长的书信交往,他的思绪也随着烟丝般飘散又格外干净的字迹回溯,拾起了年深岁久的秋月春风,不由自主地查看。
乔鲁诺向来不喜欢电话那样的通讯方式。有可能他对自己的生命流逝的感知太迟钝,抑或他的生命根本没有在流逝,以至于对任何高速发展不由自主地水土不服。他几乎可以想象阿帕基写下字条的模样,晨光熹微的室内对方的长发和颈饰手链闪光,犹如被烟丝扬起的稀少星星。
年轻的医生没能将这张纸条当作废纸篓中的垃圾丢弃,也未能劝服自己把它视为一份笔迹证据。笔骤然成了无比陌生的工具,乔鲁诺笨拙地将之握在手里,斟酌了几分钟写上简短的答复;阿帕基起身离席之际他才站起来,把折过三遍的快要揉烂的便笺塞到对方手中,不等对方问话就推说还有查房任务在身,抱着一沓病历先行离开。
混血吸血鬼的身上似是沾染了些人的温度。
șapte
在现代社会,散户的吸血鬼猎人已悄然于地下结盟,以团体为单位活动,且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会有可靠的眼线,例如当地警局。年轻的医生原以为执法部门不应当有人相信血族存在的荒唐言论,毕竟这或多或少将影响依附科学判断的鉴证办案流程和嫌疑人的范围;他好奇阿帕基对此的观点,而鉴于平日里会以僵硬寒暄开场,交流线索后用无关紧要的话题作结的男人此刻正愁眉苦脸,托腮思虑良久,混血的吸血鬼不便打扰,故作罢。
乔鲁诺感到阿帕基大约是有多于常人的腼腆的,才会觉得直接讨要情报是失礼不妥而挑起其他少得可怜的共同话题。和对方曾入院的口若悬河的同僚相比,男人的沟通能力显然有待提升,何况年轻的医生抱持冷漠姿态和减少社交的目的,尽可能缩短语句话音过早地斩断了议论的延长线,对于阿帕基来说是肉眼可见的为难。
在混血吸血鬼的认知和记忆中,极少数人能够忍受他孤傲的态度和拒人于千里的举动,一无所求地维持与他接触,血猎出于必须达成的目的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可倏忽之间乔鲁诺看不透,假使说一部分人善于将情绪掩埋在干涸的荒滩细沙里一遍一遍磨损迭代,而阿帕基似乎仅仅是没有太多情绪可供旁人阅览的,对方分享许多客观的事实于他,亦索取自己主观的意见建议,本人却狡黠地缄默着,毋论乔鲁诺的反应为何。
吸血鬼猎人的部分行为至今依然令混血吸血鬼大惑不解,医生能列举出数个未解之谜来。如果阿帕基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会来到他的诊室里留下简短字条,除了第一回的那张乔鲁诺写了回复交还于对方,此后的便条被他视作信件往来保存下来,零碎地藏在多余的文件夹中;血猎的脾气也并非一直如他所见那样稳定,与同事共同行动过后会稍显不耐烦地抱怨队友,后者完全适应,频频点头敷衍接受批评,惹得男人的脸色更沉。
对方迟迟不赴约而太阳还没到升起的时刻,医生会延长查房耗时当作额外加班等待对方出现,不守时的血猎犹如脱班的游轮未返港,待到乔鲁诺跨出医院大门时姗姗来迟并致歉。那样的情况尤为奇怪,吸血鬼猎人会接过医生手中的伞陪着伞的主人途经喷泉广场的水池,瑰奇的眼眸像日出像日落又像矿洞水晶,使乔鲁诺禁不住神经紧绷,每一步走得静默而如履薄冰生怕惊动什么暗处的生物。有那么三两回仿似错觉的对视,阿帕基空余的另一只手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背脊,提示他可以立在这里从喷泉池中避免日光直射地观到朝阳,话语音量不大,被喷泉流水轻而易举淹没,几乎完全听不清。此前吸血鬼已然短促地赏过日出,念头正落在对方的惯用手上,回忆起手指上缠绕不散的烟叶气味,而情绪上别说是排斥,连一点消极负面也未露脸。
尽管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乔鲁诺仍会在血猎身边偷偷嗅闻辨别味道,正如对方见到他,仍会下意识地碾掉烟蒂,习久成性地开口以只言片语引他说个血族社会不为人知的小片段。年轻的医生有时会捏造一则,有时能在发出腐朽气息的大脑里寻得一则,精简地概括内容,语气毫无起伏地叙述。他不是个优秀的朗诵者,讲述故事的经历少之又少,那会儿世界凝寂至极,显得混血的吸血鬼难得喧哗乃至喜欢说话。阿帕基在他身侧,似是在听,又似是思绪出走腾云驾雾。
于是乔鲁诺分不清究竟是日出日落,今夕何年星期几,光阴正从他手中匆遽逃窜又宛如凝固停滞,他仿佛梦游来到广场上遇见了血猎。阿帕基手中的伞向他倾斜,当开云见日,对方的影子有一半镶上轻薄的金边,他正困在其中,手臂沉得无法抬起。
opt
无终点的路途上景色亦无尽头,正如沿地球晨昏线随着行星自转不断移动缠绕一整圈完成割裂,被一侧白昼一侧黑夜压得一半轻盈一半沉重,毋论心脏静止还是跳动,皆摇摇晃晃地悬在钢丝上。乔鲁诺在一些科普读物和摄影集上见到过人们在一种名为飞机的交通工具上拍摄的被舷窗围困的晨昏线,拍摄者的一张张面庞之于他相当陌生朦胧,随着千篇一律的脸飞快滑过消失,惊呼与赞叹也逐渐远去,年轻的医生忽而放下书本摆放回货架,低头跼促地快步走出即将打烊的书店。
他正频繁地想起阿帕基的眼睛,这让空荡荡的街头有人潮拥挤的错觉迫使他窘迫不安地躲开虚无的流光。原先混血的吸血鬼猜想是他被迫接受的一份兼职强逼他与身份对立的血猎一方建立联系导致他终日怏怏不悦,导致他苦熬消磨着时间,度日如年。而彼此界线愈发迷离惝恍,当这条分界来到被突破撕裂的末路,一定会催生一场犹如地心说与日心说之争一般鲜血淋漓的疾风骤雨。
乔鲁诺能记得枝头的鹊鸲椋鸟什么样,七星瓢虫什么样,月见草什么样,圣诞玫瑰什么样,唯独不能记着那些曾陪伴他走过一小段路途的人的模样,因为人终有寿终正寝的一日。他不会回首盼顾依依难舍,百年孤寂的阅历与见惯生死的工作令他麻木顽钝,年轻的医生以为自己的神经系统业经报废,后者却不动声色地顿然紧绷起来,以撕扯到近乎断裂的疼痛告诫他,他自以为是的那点麻木还远远不够。
“你在听吗?”
“呃,嗯?抱歉,我在看病历。”
于是阿帕基复述了一遍,乔鲁诺仍无心去听。他心不在焉地揉捏病历一角装作在思索的样子,实际上他听见了对方说的内容,那些简短的报告般一板一眼的字句害他心惊肉跳得厉害,即便他的心脏是不需要作为血泵维持身体机能运作的;大约是脏器基于本能发出的强烈警告。
从社会面各个部分隐藏的线人手中,血猎组织掌握了足够去确认真凶的线索。混血的吸血鬼仔细回想,不知不觉间对方已经洞悉了太多血族社会的秘密,继续追查下去恐怕难免危险境地,显然阿帕基也并非没有察觉,而涉险已成为对方获取信息的恶习。恶性事件频发的社区有一户新的可疑租客两名,前两日被报告失踪,现场的垃圾箱内有不少空空如也的血袋没有来得及处理,根据警方提供的邻居笔录,这两位神秘住客白天从不出门,异常安静。
官方的记录里是疑似涉嫌非法的器官交易,而血猎的档案中自然会标记为吸血鬼出没人类社会的痕迹。阿帕基在证据中找到一张怪异的手写小票,褶皱密布的纸面上显示了一个位于城镇与森林边缘处的一家便利店。乔鲁诺犹豫着是否应该直截了当地指出该证据像个编织得精美而凶险的陷阱,是否应该建议对方姑且中止调查,至少先扩大范围探查其他社区的信息线索,尽可能明确敌人的真实身份,又不知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去替血猎忧心忡忡。
年轻的医生欲言又止,愁眉苦脸地酝酿恰当的措辞,好在阿帕基以为他正为病患的状况一筹莫展未起半点疑心。男人站起身向他道别,乔鲁诺下意识起立,意欲提醒,话到嘴边又怯生生地徘徊不定。对方等了片刻,猝不及防地靠近他一些,短促而结实地拥抱了他。
“谢谢。”
这具冷冰冰的尸体得到了一个陌生而温热的拥抱,短暂得像是没有过,短暂得乔鲁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自己需不需要礼尚往来地伸出手去,还是应当嫌恶地推开。对方的道谢击落了载着理不清的胡言乱语的航班,直接导致未能梳理清楚的劝诫和忠告顷刻坠毁于喉口食道,剧烈的爆炸震得他一时失去言语,若不是血猎转身要离去,他可能还要再直眉瞪眼地发会儿呆。
最终年轻的医生开口了。他听见自己清晰地抱怨称已经近乎无条件地出卖了血族的太多秘密,随后悔恨地闭上嘴,宁愿自己就这样沉默地放走对方。阿帕基侧过身回头注视他半晌,认可了他的投诉,耸耸肩承诺说明天晚上如果来得及到他的诊室里来,就吐露一个人类的秘密作为补偿。对方不管混血的吸血鬼究竟对这所谓秘密的空头支票有没有兴趣便草率地擅自决定,快步离开,留年轻的医生在办公桌旁费解地蹙眉。
很快费解成了痛苦,无需呼吸的吸血鬼踩在钢丝般的晨昏线上摇摇欲坠,双手无助地往脖颈上摸索,对方眼里的那两道晨昏线犹如刑具紧紧缠绕在他形同虚设的要害上,压迫得永生的怪物窒息。
nouă
阿帕基还没有来,这应该是很正常的,血猎不曾与医生有过确切时间的约定,也许半小时后来,也许夜班结束后来,即便对方今晚就不来了,也大可不必列于失信名单。
年轻的医生捏着笔在病历本上记录时不会有人打扰他书写,由于收惯了礼物,他没有自行购买甜食,上班进行到一半还没有吃上一口点心。偶发的糖分缺失的怅然谈不上天旋地转,混血的吸血鬼没有低血糖,高血压诸如此类的困扰,但是他难以遏制坐立不安,频频看向门外的走廊,或者来到窗边拨弄月见草的金色花瓣,顺便探头瞧一瞧对街的人行道,寥寥无几的人影经过,呼出的细密白雾令他误以为是烟。
城镇中心的医院,夜班诊室窗口正在下雪。体温偏低的吸血鬼穿着随意,对四季缺乏最基本的敏感,一时回忆不起自己是在何时认识阿帕基的,是入冬前还是入冬后。乔鲁诺坐回办公桌前又站起来移步至诊室的门口东张西望,有实习的护士经过同他打招呼,提醒他半小时后可能会降大雪。看,他偷偷咬牙切齿地想,向他人作友善的提示有多难?而年轻的医生却未能做到。
微妙的异常令他愈来愈急迫焦虑,他无法详细清楚地描述这是什么样的感受——混血的吸血鬼想起早前他从北部城市南移,打包行李之际怎么也找不到一本初版的小说。褐色的书封细微磨损,一张圣诞树形状的小贺卡被随手夹在其中作为书签,有两页纸曾不幸遭受折叠,在乔鲁诺繁多的阅读经历中,这甚至算不上他最常光顾的书籍,混血的吸血鬼连书的内容和作者的脸都记不起来了,在那时却有一股难以甄别的复杂情绪,懊恼不甘混杂着来由不明的恐惧,督促他去寻找。
事后他感到后怕,他意识到谵妄的情绪徒劳地在血管里持续蠕动,与他麻木不仁的肉躯一样是永生的嗜血怪物。无论当事人如何否认抗拒,那些他认为无用的东西穷年累月地积累成血栓,但凡血泵忽然意图动一动,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便引起吸血鬼也惧怕的密集痛感,随即又在日月逾迈中麻醉过去。
乔鲁诺写了临时假条,丢在桌上不等上级批阅,翻窗离开医院。夜已深,吸血鬼料想自己进入原属于自己的角色不会引起不知情的旁人瞩目惊呼,且时间有限,他没工夫在意会不会有其他血猎留意他的动向。年轻的医生记得那张小票上模糊的地址,越是接近城镇边缘的目的地风雪越猛烈,屋顶和路面已积起相当厚度的雪,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仅余他心事重重地赶路。乔鲁诺极少接触森林周缘,他曾在这样的地方遭遇穷追不舍的吸血鬼猎人和心怀鬼胎的纯血血族,心知肚明边沿的黑暗中蛰伏着什么样的圈套。
阿帕基是单刀赴会的吗?混血的吸血鬼希望血猎的同僚也在场,以免对方完全丧失主动权;接着懊丧自己昨晚连这样的提醒也没能向对方清晰表达。
吸血鬼猎人想要杀死一只吸血鬼绝非易事,吸血鬼有不少天赋被血族自己奉为恩赐,譬如夸张的躯体修复能力,良好的夜视能力,超乎寻常的敏锐嗅觉等。遗憾的是没有一项功能是年轻的医生钟情的,恢复能力害他无法终结漫漫归途,而夜视能力让他能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一目了然,敏锐的嗅觉捉到血的气味促使他慌了神,在安全性未知的地带自乱阵脚。
此处距离小票上写的便利店不远,乔鲁诺茫然无措地来到铁锈味最浓烈的地方。他不敢确定负伤的是不是他熟知的那一位血猎,毕竟参与任务的血猎理应不止一人,又或者,夜视能力在其中捕捉到的影像只是一名遭遇野生动物袭击意外身亡的流浪者,他该谨慎地确认周遭环境,走近一些以便确认。
多么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他的理性与此刻肆无忌惮地嘲弄道。他找到了阿帕基,对方一动不动的模样比他事先预想的每一样更加可怕,行医的惯性令他冷静地蹲下身来检查对方血涔涔的伤口,明知即便他有办法立刻缝合那贯穿躯干的裂隙,对方失血的糟糕状况早不在现代医疗水平可抢救的范围内。血猎的头发上沾着氧化的血块和薄雪,乔鲁诺机械地伸出手掸走雪花,不知接下去他该做什么来缓和可笑的自我瓦解。
他突兀地想起有关阿帕基的一个梦,尽管吸血鬼不需要睡眠,故这究竟是梦中出现过的景象还是过往残缺的错乱片段拼凑而成已不可考。天气晴朗,书店的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车站,年轻的医生抱着一些空白封面的书本途经,无意间侧目,视网膜上倒映了阿帕基的影子。乔鲁诺透过反光的车窗玻璃辨认出对方,车厢里有许多空位而对方执意拉着扶手站在车门附近。他想或许他可以跨过阻隔彼此之间的沟壑跑过去,拍打窗户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事实上他吝啬地匀不出半只手去执行计划,只是驻足原地安静望着对方远去。
他们可以同行的路只有这么一小段,对于永生的吸血鬼而言,对方只是到站了下车同他聊过两句而后又上车离开的人。有些过客看起来与旁人有别,也只是因为他们在车站多停留了极具欺骗性的须臾,阿帕基与他们别无二致。有的人可以和他们上车一起离开前往终点,而年轻的医生涉嫌伪造身份证件买不到车票,坚信站牌上写的地点是虚空的。乔鲁诺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冰冷的手腕,微弱的脉搏激得他局蹐不安地缩回手,他再无需顾忌地凝视对方低垂的眼睑,空气中没有烟草的味道。
“……再见。”
混血的吸血鬼以嘶哑颤抖的陌生声音进行单方面的迟来道别,意图站起身离去,而四肢未能听命。黑黢黢的林间,白雪折射周遭所有光华刺盲他的双眸,他惶然想,他再也不可以看日出。
zece
自乔鲁诺记事起,从事皮肉生意的母亲会频繁邀请两三位客人到家里来,每次都是不同的笑面孔和礼品袋。年幼的孩子尚不懂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只觉得人的小腿交错于阴暗的桌下相互抚摸,以脚趾暗自去夹他人皮肤的诡异行为教他感到陌然和不适。继父不常在家,即便回来了也像是专程与母亲争执吵架的,之于乔鲁诺也和那些陌生的客人没有多大区别。他成日躲在狭小杂乱又昏暗的储物间里出神地阅读邻居送的书,有些不相熟的孩子敲敲玻璃窗邀请他一起出去玩,他通常礼貌拒绝,理由是天气晴朗过分,而他的皮肤似乎对紫外线过敏容易被晒伤。
短暂的童年乏善可陈,而青春期随着吸血鬼的血统显性而提前结束。除了发色由黑色转为金色以外,少年长出了小小的犬齿,皮肤逐渐失温,不慎留下的刮蹭痕迹能极快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在黑魆魆的储物间里阅读时他再也不需要点起一根蜡烛。他好奇又惊恐地面对镜子,发现自己的皮肤泛白得反常,虹膜的颜色时而会变成红色,后来才恢复原样不再变动。好在他没有条件前往学校就读,缺少父母的关注,加之种种原因引发的古怪行为举止导致少年朋友甚少,他不需要编造谎言粉饰身体的变化。
书中文字和偶尔能够吃到的方糖会轻而易举地让乔鲁诺忘记这些小烦恼,遗憾的是对吸血鬼毫无概念的少年未能预见身体的进一步变化。阳光的晒伤进一步恶化成为灼伤,需要更长时间来复原;肺部和心脏都停止了工作,却完全不影响少年的正常活动,他甚至成功戒掉了每晚固定的睡眠;不仅速度和力量有更甚于同龄人的强化,听觉的感官大肆放大血液流动的声音,少年未成熟便停止生长的喉结会不自觉地随之上下异动。他手足无措,不明白这些有悖于人体机能的变化的根本原因,也没有可以质询的对象,父母的激烈冲突令他心烦意乱地逃往户外。
不知不觉,少年不再出现在餐桌或厨房,不再有进食的需要。乔鲁诺第一次吸食血液是从一只瘸了腿的兔子身上,从那柔软的脖颈处尝到鲜血的滋味,全身的细胞进行了一次迅速的新陈代谢,头昏脑胀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症状很快得到缓解。他意识到无上的快感,与此同时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惧。
少年向来与外界格格不入,但其程度远不及反常。深夜他迷惘地一路踱步回家,又不知自己的目的何在。邻家的姑娘没有入睡,跑来同他打招呼时,乔鲁诺条件反射地朝后方退了一步想要躲避接触,抬起手擦擦可能沾着血污的嘴角。夜色中,姑娘眯起眼细细打量他,柔声问:「以前你的头发就是金色的吗?我有些记不得了。」
于是他想起少女数年前拍打着窗户邀请他出去玩的模样。想来年仅十五岁仍是个脆弱柔软的年纪,乔鲁诺才会接受无伤大雅的靠近。邻家少女午夜前不会睡觉,点起一支蜡烛迎候他在无风的夜幕里一起坐在台阶上看些书,他们从不讨论纸面文字之外的内容,有时候乔鲁诺去捕猎时偶遇跋扈的贵族小孩,便偷走他们口袋里的糖果分给邻居。他们会根据书中描述判断星座,植物的品类,意见不合时少女同他打赌,翌日去找老师讨要正确的答案。
邻家少女不答话,吹熄了蜡烛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准备打道回府,乔鲁诺跟在姑娘的身后不甘地说:「老师也有可能说错。」
少女遽尔转过身来,吻一吻他的脸颊,笑着告诉他晚风把他的脸吹得很凉,接着同他道晚安。
同年,母亲由于用药过度去世,继父不得已在讨厌的教堂花了一点钱让死去的魂灵体面下葬故作虔诚与负责。那时候,棺木里母亲平静的脸已出现衰老的细纹,而少年的容貌似乎停滞在十五岁永远不会再改变。他心中五味杂陈,相比失责的亲属死亡所带来的痛快和困惑,更多的是对真相的渴求。母亲从未向他推心置腹地深入交谈,也不曾向他提及生父是何许人,寻找目前唯一的血亲成为他的行为动力和存在于世的线索和意义。
乔鲁诺尝试接受自己的命运和身份,作为一名血族。离开前他在门口收到一张来自邻家姑娘的字条,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少女今晚无法赴约一同夜读的原因。金发少年将便条翻了一面,简短表述了告别的话语,署名后把纸条对折,塞到邻居家的门缝底下。
unsprezece
金发少年深知这称不上是什么高明的决定。乔鲁诺的身份尴尬,对嗅觉敏锐又自诩高贵的吸血鬼而言,混血的血族几乎是行走的活靶子。为安全起见他常年游走于人类与血族社会的边缘地带,像少年这样的人类与血族的混血似乎不多,至少乔鲁诺从未见过。
混血的吸血鬼在追寻生父的下落时遇见以不同缘由与他同处于该地带的人。他们的形象比人类社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要整洁清爽不少,但实际其身份地位与贩夫走卒野生动物基本无异,大多是由于失去了至亲挚友与他人毫无连结无人在意的可怜角色,缺少能力的绝大部分凡人成为了一些血族捉弄和奴役的对象,为主人服务任主人进食;也有极个别的人类被高傲的吸血鬼相中,授予初拥进行同化,美名其曰是接受这些个体成为血族的一部分,为了完全掌控的真实目的不言而喻,乔鲁诺在其中见到过形容枯槁的虚弱血族倚在树旁发出干涸的呜咽,据悉那样的外貌意味着长期未进食血液。
不同氏族和等级之间的较量和斗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遥远的边缘地带存在感微弱,虽然鲜少受到波及,也难挡震荡。主人若在对战中屡次落败地位渐失,为之效劳的奴仆自然也变得一文不值,这其中不乏有向往血族却被丢下的弃子,戴着冷漠的面具原地蹀躞。乔鲁诺与他们颇有些弱势群体的共情,一来二去建立了微薄的信任。他能够从这些人身上收集到小量的有关血族的线索,而这对他找到血亲的目标还远远不够,难有实质性的进展。
零碎的线索勉强支撑金发少年驻留原地调查血族社会,而显而易见的是他令人窘迫的身份总是从中作梗。乔鲁诺遭遇过不少未曾料想过的突发意外:他从昼夜不舍紧追身后的吸血鬼猎人手中侥幸生还,耗费了超过一周的时间等待伤口恢复到不影响自己行动的程度,摘出腰际的银质子弹时连指纹也快速灼伤灰化,于是他憎恶被金钱驱使的赏金猎手;纯血的贵族吸血鬼抓住他,轻蔑又饶有兴趣地探究他与纯血吸血鬼的不同之处,混血的力量不敌纯血,金发少年挣脱不了,只漠然地盯视窃笑的冷漠眼睛。
「你需要线索吗?」那名血族说,「圣餐过后,我就给你线索。」
混血的吸血鬼愣住了,没来得及衡量这两个选项之间的利弊,纯血血族命令自己的奴仆抓住少年的肩膀,将其后领向下扯。左侧的后颈显露一枚星形胎记,猎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随即张开嘴咬了下去——同类的血液,即使是混血血族这样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纯血,不受待见的罕见品种也无妨,这便是对于吸血鬼而言的圣餐,既能进食恢复也可践踏尊严。
那是乔鲁诺最接近真相的一次机会,那名血族饱餐一顿后,慷慨地根据金发少年的容貌和胎记指出一条明路后扬长而去。混血血族在原地足足休憩了三个半小时舒缓虚弱无力之感,等待体力复原和精神上不可名状的创伤失去痛感。少年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全部念想系在一个虚无空洞的概念之上,费尽心思得到的情报和唾手可得的结局未必符合他的半点期望,抑或说几乎是不堪设想。他的血亲是一名纯血血族,要如何接受莫名其妙追寻而来的混血后裔?乔鲁诺没有那么乐观积极的猜想,失温血液和林间清冷的月光替代了为数不多的年少轻狂的赤忱。
金发少年重返人类社会时,他理应是二十多岁。心思敏感的时期,对容貌不变的焦虑远超对永生的惶恐,乔鲁诺通过野路子继续没有正式开始的学业,以往被他当作耳旁风的坊间怪奇传闻成了需要他留意的信息。老人会在家门口摆大蒜,姑娘会在屋顶撒野玫瑰花瓣,信徒则泼洒圣水摆放圣经,双手合十称恶魔的子嗣将受到神罚。所幸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再怎么以讹传讹也不至于让会活动的尸体感到畏惧,其中一部分慢慢被淘汰。事实上,除了阳光和银,应付教人不懂如何度日的永生才是血族永恒的课题。
金发少年选择龟缩角落,如履薄冰地当个只知道阅读各色书籍的怪人。他喜欢翻阅些名不见经传的文学小说,箱子里积压着不少封面粗糙而用心的初版刊物,兴许某一日就会随着作者声名鹊起而变得价值连城。大约是天赋,也因着除了专心学习,乔鲁诺没有其他需要做的事情,他无意中学成了医,并通过协助混迹灰色地带的人士而获得了伪造身份证件的途径,顺利开始行医。
这是一份薪资不菲的工作,最初为他积攒下充足的资金。乔鲁诺一时兴起参与的有关血液学的投稿论文也有了回音,他捏着第一笔稿费,苦思冥想,一时不知自己究竟需要购买什么。他的办公地址随着文稿一同登上了报刊,半个月后乔鲁诺如常来到单位值夜班,办公桌上有一封信,信封正中间娟秀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
昔日邻家的姑娘通过报纸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书信往来重启得热烈。尽管那来自回忆里最美好的一段剪影,乔鲁诺依然不能与之见面,想和过去一般只讨论书的内容,而来信者的目的似乎不仅止于此,甚至告诉他那张字条保存完好的事实。年轻的医生有过短暂而无知的勇气,这促使他曾在十五岁的某个夜晚斗胆亲吻,或者碰擦过少女的唇瓣,至今他仍记得皮肤之间难以忽视教人心死的温差,那与茹毛饮血的差异没有想象中巨大。他锋利的笔编造出了逼真的成家故事,描述妻儿模样的片段改编自近日阅毕的小说,划破从不存在的约定,有着其他心思的姑娘陷入了沉默的断联。
令乔鲁诺发愁的是血的来源,吸血鬼不持续进食也不会死去,但样貌的变化会害他无法正常行动。他偶然认识了一个无父无母被扔到畜牧场兽医站等死的病孩,单纯的小朋友患上了没有医院可以收治,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的疾病却毫不知情,活力四射地跳到他身侧,歪头端详混血吸血鬼不妙的脸色,鲁莽地诊断道:「你贫血。贫血是不是需要喝血?」
兽医站时不时需要提供动物的血液给实验机构做研究,乔鲁诺被当作收到盛情邀请的嘉宾前往观摩场地,以及顺手牵羊。那时还没有出现人类血液的血库,他垂头丧气地发现自己能易如反掌辨别出动物血液口感的区别。病孩见年轻的医生终日闷闷不乐,拉着他前往牧场看牛吃草和挤奶工的工作,夕阳越过风车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孩子一边同他不停说话一边连连咳嗽。
绚烂而脆弱的,那才叫做生命。不久,孩子不治病逝,邻家姑娘再次来信时业已成家,信中告知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现状,末了诚恳地请求再见一面。乔鲁诺不怀疑其真实性,这是唯一一位值得他无条件信任,也是尊重他的温柔的人,否则姑娘大可以直接找进医院来逼迫他,或千方百计地凭病转入他所在的医院。
可他的笔尖断然写下了委婉的拒绝。混血吸血鬼收到的朋友的最后一封来信上简短地写着:「你真残酷。」
姑娘去世了,乔鲁诺捎人带来当地的刊物,剪下报纸上那一则讣告,与最后的来信放在一起。他回绝了同事向他表达的明确好感,没有一句礼貌的告别,收拾行李去往新的城市。白天他蜗居在公寓的书堆里忘我阅读,夜里上班工作救死扶伤抽空吃些甜食调节心情,接受病人家属的感谢并无满足感。乔鲁诺日渐麻木,扫视自己成堆的假证件,假生日和镜中没有丝毫变化的十五岁面庞,伸出手指,以血族略长的指甲往眼尾刺刻皱纹。
诚实的日历告知年轻的医生今夕何夕,告知他实际上他已不年轻。每当堆积的日历本达到五本,乔鲁诺便故技重施,切断与所有人的关系,在壁炉里烧掉没用的东西迁往另一座城市生活,如此沉闷往复。
doisprezece
如果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那就去尝试解决别人的问题,长此以往,混血的血族找到了通往乌有乡的魔法钥匙,门后的小块空间可供他逃避,享受一时半刻的安宁。活得够久,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做的事情的发生概率自然不会归零。
二十世纪初,人类社会动荡,战争内乱频发,征兵的部队和敌方炮弹乌泱泱地袭击城镇前,乔鲁诺转入黑暗的地下庇护所实属有先见之明之举。对政治现状的生疏和与人缺乏沟通的常态导致他不清楚动乱发生的具体原因,亦不好奇风雨摇摆的局面将如何发展,尽管物资较平和年代稀缺,而只要能够凭借夜视能力进行阅读和狩猎活动,吸血鬼尚能顺利地生活下去。
混血的血族是传闻中嗜血的吸血鬼,与此同时也出于自私的理由背负了医生一职,挽救性命于乱世中似乎成了乔鲁诺不得不接受的责任。他多次以自顾不暇为由婉拒找到了地下庇护所的普通人,每拒绝一次就有一双无形的手为他拷上一重枷锁,许多陌生的,乔鲁诺从未品味过的漂亮词藻作为沉重砝码压在其上,像是希冀,善意,良知,怜悯,仁慈等。年轻的医生不止一次在小说的页面上认过这些字眼,却自始至终没有机会与那些细小的银链般的字母连结起来,他只能寻得一盏油灯点亮氧气不足的避风港,分出仅有的能被世人赞颂的好意,收留了部分弱势群体。
一旦他撕开一个先例似的口子,麻烦便源源不断涌入。混血的吸血鬼需要隐瞒自己的种族,需要根据人类的需求对当前的驻地进行适当改造,为老弱病残小孩妇女提供基本安全食物和水的保障,为人类的士兵进行基本医疗援助——「那样才符合人道」,一位老妪如是点评。战火和给予磨软了佯装的盔甲,一片片过去的碎片剥离后消失不见,年轻的医生感到躯体变得轻盈,变得无法承载灵魂,而枷锁的铁链落入地球上的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使乔鲁诺困倦地弯折了腰,无法轻易脱离。
终于有一天,乔鲁诺迫不得已杀死了一名单枪匹马的敌方士兵,想来庇护所中满是无法战斗的弱小角色,前来挑选战俘的家伙料不到手无寸铁的医生竟会动手。同族间的互相厮杀令他感到近乎癫狂,人类的血液溅射到十五岁少年容貌的吸血鬼脸上刺激出食欲,医生的心底响起教人畏惧的循序渐进的引诱:「要进食吗?这是你的猎物。」
乔鲁诺不以同族为食,可是眼下他算人类还是血族,谁能一锤定音?如果他属于人类,缘何没有衰老?如果他属于血族,又为什么无法被接纳为其中一员?
重压之下,混血患上轻度阅读障碍,而后进行了紧张匆忙的自我诊断,自判为心理性失语。他的阅读能力受损,甚至他人的话语在他的耳中纷乱而令人费解。年轻的医生头也不回地抛下了所有东西,他喜欢的书籍,他惯用的医疗工具,他的前尘往事,完全断绝与外界的交流沟通。乔鲁诺找到一片树林,不分昼夜地穿梭其间,而天不遂人愿,时期特殊,吸血鬼的天敌大多被拉去做壮丁,用于悬赏血族的金钱被消费在军火上,他没有撞见拿着趁手的武器的吸血鬼猎人,能恰逢其时地朝着他丑恶的头颅狠狠来上一枪赠予解脱。
乔鲁诺慌不择路地躲进洞窟中开始了为期两年以上的冬眠,偶尔会有野生动物吵醒他,困惑地盯着一具能够动作却没有呼吸心跳的行尸走肉。临阵脱逃的医生什么也想不了,翻个身继续休息,心想如果有血猎在漫长的休眠期前来终结他苟延残喘太久的性命,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混血的吸血鬼补足了数年的睡眠,还远不够意外找上门来送他去,他醒来后有焕然一新的错觉,暂时不想睡便摸索着离开林子。病痛被甩在遥远过去的尘埃里,人类社会的战乱结束,进入飞速发展阶段,行人交谈时冒出的几个词汇让落伍的吸血鬼感到茫然。乔鲁诺两手空空,一切需要从头开始书写,辗转附近数个重建的城镇后他觅得一份夜班医生的工作,回归老本行,拿到的第一份薪资被他用于购买了新版的小说。在公寓里,他打算洗去旧衣服上的灰尘,无意于口袋中找到一个褶皱密布的像老太太的脸的信封,年轻的医生拆开它,慈祥的老太太舒展皱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褪色笑容:
「你真残酷。」
乔鲁诺往北边迁移,清静偏僻没有战场的小镇供他避世。他不记年月地调整自己的状态和习惯,重拾爱好,慢慢学习新的语言了解新的文化,阅读新的书,随意地在信纸上做出点评,然后折三折。混血的吸血鬼秉持着一贯的不社交原则,每工作三到五年便离职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他不同任何人有过深的交往,免去离别时的苦恼怅然。
新世纪来临后,乔鲁诺告别大陆北部的冰雪,虽说吸血鬼对冷热并不敏感,他仍对温暖持有根深蒂固的偏好,故举起地图挑出一座南部的城镇作为下一站。和平年代的持续令年轻的医生不由得松懈,重新积累起来的足够搭出好几个沙发的书籍是他特别的歇脚点,他随心所欲地享用甜品时险些忘了自己到底能不幸到何种程度,也忘了他在地图上行走的每一步都只是原地踏步。
treisprezece
多次集中精力工作的尝试失败,年轻的医生焦躁地频频看向时钟表盘确认下班时间,手指关节磕碰在桌角。乔鲁诺借口身体不适早退,折返寓所时不知是正确的敏感还是念兹在兹所致的误会,空气中的粒子分布与前两日迥然不同。他把钥匙轻轻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过身拉住门把手缓缓朝内侧拖动,待到门锁含住门舌方松开手指,匀速往卧房的方向移动,室内传来细碎的小动静遏止他的步履,不多时吸血鬼便决意继续向前。
阿帕基醒了。没有关上的门被顶开一条缝,混血的血族从罅隙中偷偷观察对方的恢复状况。以血猎的敏锐,从身体情况的变化和周遭环境中准确无疑地猜出事情的发展结果是理所当然,而阿帕基没有做出明确的反应或表态供乔鲁诺作为他的决策合情合理与否的参考。吸血鬼猎人没有离开昏暗的卧室四处走动,而是从地面累摞起高楼大厦般的医科书物里随机抽取幸运儿进行潦草但漫长的阅览过程,在呼吸声都消抹的地带,书页翻动的声响显得尤为突出和喧闹,连对方的背影都打断。不安而无果的等待随太阳升起结束,少许阳光渗透窗帘,混血的吸血鬼下意识后撤一步,转移阵地。
乔鲁诺监视而不控制血猎的行动,任由对方选择休息的地点和开始谈话交流的节点,毕竟是吸血鬼在最后关头愚不可及地擅自选择撩开对方的长发往对方的脖颈上咬一口吸食血液,刺破手腕将血族的血送入对方口中,鲁莽地吸收同化对方为眷族。这过程并不轻松,时刻挑战他的体力撕裂他动摇的心理,过去他没有初拥的经验,也不知混血血族发展出的眷族的转变期会面临什么样的困扰和不适,只能勉强请出两日假期观察照料昏迷中的血猎,事后找不到理由留下再强迫自己如常值班。
事到如今,否认是最冠冕堂皇欲盖弥彰的谎话,不妨不说。毋论阿帕基迄今为止的所有行为,其逻辑和目的是出于故意也好无心为之也罢,都实在地攥住了混血血族的注意力,而萍踪浪迹的医生没能彻底抛下他有过的根,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谈不上履险如夷。以冷漠拒之门外的全部情绪汹涌回潮势不可挡,迟钝地从战乱时期的冬眠中复苏,挣扎,搁浅。徒劳的漠不关心除了成功地欺骗麻醉了他自己,困不住任何人从容不迫来去自由,也无法从失去的戕害中完成自我保护和心理安慰。
乔鲁诺不想做无用功,不想一遍一遍用假证件欺骗售票员试图买一张通往下一站的车票,周而复始地被拒绝,赶下车去。而现在他混账到妄图通过把阿帕基也留在这个虚空的车站的方式来摆脱只属于自己的苦难,将纯粹自私的行为粉饰为拯救,没有人可以向他保证原为血猎的对方不会因强制的身份立场的致命转变而怀恨在心。
那又如何?年轻的医生忿忿地踢一脚路边的石子。对方予取予求从乔鲁诺手中获得线索,莫名其妙撬开乃至掰碎他习用的空壳,踩在满地的碎屑粉末上肆无忌惮地触碰他的私人物品留下清晰的指纹。那么混血的吸血鬼到底算什么?既不是人类,也不是血族,有远超线人的待遇,又交换不得半条线报秘密,被迫正视懦弱的人类情感,又不得不眼睁睁任其流淌,带着未来这个纤薄的字眼沉入沙漠最底。
他寻索的答案在何方?
他顺走血库中的一份血袋,回家路上酝酿着合适的开场白,决心向阿帕基讨要一份正解。然而足不出户在他的卧室里看了两天书的男人却乘着夜色不翼而飞,没有留下半点踪迹。乔鲁诺踏遍住所的空间,木然四顾,干涸的喉咙重组出对方的名讳往空无一人的空气中投掷,这时他才恍然,那么久的相处以来,他从未念过对方的名字。
年轻医生的夜班还没有结束,应当永远也别结束。乔鲁诺随手将血袋丢在座椅上转身离开回到医院的岗位,打开抽屉找到那份没能提交的辞呈,重新写上日期。
paisprezece
年轻的医生的私人所属物不多,绝大部分能被称为身外之物。这座城镇收容了乔鲁诺近三年,差不多到了可以迁居的时候。他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纸箱,默不作声地将月见草的盆栽放入银色月光照射不到的容器角落中,随后用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翻找想要带走的东西,可能是实在没有太多需要随行的物品。他很快清点完毕,于是夜幕星坠尤显缓慢,下班遥遥无期。
混血的血族没有食欲也没有愿望,只盼能若无其事地翻过这一页。偏偏他唯一的眷族记恨他,而他的物品中有不少都被刻上了与对方相关的印记和回忆。乔鲁诺不可抑制地想起以往的这个时候对方会登门拜访,询问线索情报或顾左右而言他,如果再迟一些,就会出现在医院的对街眺望远处,手指夹着烟悠然地朝天空吞云吐雾,待到年轻的医生出现,便毫无必要地陪着他走到喷泉广场去,一路寒暄,说些不知所云没有意义的。阿帕基没有打探过他的住所位于何处,他们到了广场中央就几乎到了太阳初升的时刻,打开的伞朝混血的吸血鬼身上倾斜,形成一片精薄却温暖的阴翳。
年轻的医生的文件夹里满是对方留给他的信件——字条。字条的内容大同小异,乱序拼凑起来倒像极了一首意义不明的现代诗。乔鲁诺把它们码放在桌面上,横七竖八地摆弄了一小时破解不了其中深意,捧起来悬到废纸篓上方又舍不得松手任其如失温的雪花飘落,不希望届时狼狈地趴在垃圾箱旁搜索这些不值钱的废品,姑且识相地作罢。对方陪他去过的地方,他不能再去了;对方伴他见过的日出,他不能再看;对方承诺过的秘密,他没有途径再探究。
混血的吸血鬼抱着文件夹蹲在地上对不会说话的金色花朵发呆之际,有人敲了敲诊室的门。吸血鬼猎人步履匆匆走了进来,但并不是他想见的那一位。米斯达应是带着疑问来的,却见年轻的医生正收拾个人物品,讶然问:“医生,你要跳槽了?”
乔鲁诺没有回答,打心底里希望来者能让他一个人待着,遗憾的是没有被厉声赶走的血猎得寸进尺,又焦急向他打听是否了解其同僚的去向,当真手脚并用地比划向他描述起阿帕基的模样,对方失踪前执行的任务,这让他原本就凸显不悦的苍白脸色雪上加霜。乔鲁诺心烦意乱地沉下脸来,简短回复称不知道,抱起纸箱子不打招呼便提前下班走人。
他回到住所,甩上门是因为他没有空余的手,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需要去好好地关门。乔鲁诺把箱子放在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上,踢掉鞋子赤脚踩在地上,往卧室方向去,打算挑一些喜欢的书带走。那里会有一些被阿帕基碰过的书册,年轻的医生神色黯了黯,遂想起自己离开匆忙忘记递交辞呈,恼火地推开门进去。
毛骨悚然的错觉幻象似的,阿帕基在他的卧室里转过身来,手上是一册打开的书。转变期的吸血鬼猎人虹膜颜色如血,透着锐利的光,原本破损的衣服已被乔鲁诺脱下洗净收了起来,年轻的医生的衣柜里最大的一件衬衫在对方身上仍显略小,领口有三枚纽扣无法系上;乔鲁诺还没来得及去附近商场找一件大码的衬衣,好让对方的着装更得体大方。
混血的血族救助过不计其数的野生动物,而像这样会擅自离开后做回访的还是头一遭。他退至厅内从座椅上取走血袋,走回去狠狠丢在阿帕基的脸上后一声不吭地拂袖而去。没过多久血猎便移驾到客厅,远处朦胧的霓虹和月华自窗口倾洒,轻描淡写地勾勒对方的轮廓。
阿帕基瞥见地上的纸箱,眼神飘忽地问混血的吸血鬼是否要搬走,几乎是虚伪的明知故问,因而当乔鲁诺保持缄默,男人也断然不会自讨没趣。什么也不说固然不是最优解,然而乔鲁诺不知应该说什么,唯一的眷族的昏迷阶段里,自己所思所想累积的长篇大论他挑不出一句合适的作为开启对话的首句,亦调整不到面对对方的正确表情而不得已维持面无表情。
血猎手足无措僵在原地,挪开视线,为自己引发的一连串麻烦憋出一句低沉的道歉,如履薄冰地走到门口去。年轻的医生霎时慌了神,想问对方要去哪里,想说挽留的只言片语,而话到嘴边成型的句子却是:“你上次说的秘密是什么?”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他的眷族说,低头掩上了门。
乔鲁诺呆站在玄关像是在林间迷了路的旅人,半晌才恢复继续打包行李的体力,而很快他抬不起手臂来,感到精疲力竭,干脆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一团侧躺了片刻。他爬起身走到立柜前,顶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收纳着对方无法再佩戴的银饰,混血的血族趁转变开始前替对方摘下保存,还赶不及归还对方。银能够使得吸血鬼灰化,伤口难以平复如初,他摊开手随意簸弄对方的银器时方发现自己忘记脱下医用手套。
如果吸血鬼吞下这些银会如何?会死吗?孱弱而被弃置百载的脏器被这一束寒得砭骨的银白月光洞穿后,他会看见炼狱吗?
乔鲁诺阖了一会儿眼,随后回到纸箱前,再次开始拈起文件夹里的字条,重新考虑丢掉它们的选项。他抱着文件夹站起身,虚掩的门被推开将他吓了一跳。阿帕基探头小心翼翼地挤进来,手里提着烘焙店的纸袋。文件夹跌落地面,对方写的字条飞得漫天。
“这些是什么?”阿帕基抓住飘在空中的其中一张。
“别碰!”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而去,急急忙忙的,不记得要注意自己应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对方顺从地松了手,让开位置任他夺走手中的战利品,任字条归于寂静蜿蜒的地面。乔鲁诺没有弯下腰去拾,眼下他已经困苦窘迫过头,无法思考和做出正常的反应,他恍惚间能看见倒映着自己的模样的镜面剥落了一大片,露出的不是漆黑的内里,而是血肉横亘。
不知过了多久,阿帕基慢慢靠近他,他的心脏被压迫着发出无声的尖叫。对方从口袋里摸索出什么,轻轻放进他的手心里,说:“你还掉了一张。”
那是第一张字条,除了对方的字迹,下边还有自己笨拙生硬的回复。纸条被揉成一团,年轻的医生伫立原地徒然地短促呼吸,意图迅速镇压不堪的浑身颤抖,他唯一的眷族张开手臂拥抱他。乔鲁诺丢下纸条,伸出手去及时接受没有温度的怀抱,放任自己畏怯地瘫软并自发感到炽热,若不是泪腺实在年久失修,他害怕自己当真会可耻地流下泪来。
cincisprezece
初拥带来的后遗症迟迟不退,乔鲁诺不敢怠慢地将之归咎于血猎在尚未恢复完全的夜晚擅自离开寓所测试全新的身体机能,也不便找一个林子边缘的吸血鬼来盘问转变期的新血族需要注意的事项,故而请了一次长假,缘由一栏填写探亲大约也不偏不倚。辞呈最后花落废纸篓,混血的吸血鬼拎着新买的衣物和枕头回到公寓,小心翼翼跨过地面凌乱的书册挪到床边。
他的眷族精神不佳,极其嗜睡;上回拥抱之前,对方在烘焙店里多买了一份面包,不料吃下去之后正经历特别嬗变的胃袋无法消化,恼怒地造反犯上作乱,逼得阿帕基将吞下果腹的固态食物原样吐出。没有合适的新手教程,新血族同样的沉默寡言令乔鲁诺需要长期观察对方行为,见缝插针询问情况以确认其有何种照顾需求。毕竟关于阿帕基,他还有许多未知没有探明,大到对方对于吸血鬼和血猎身份立场的态度,小到对方爱吃的食物。
年轻的医生蹲下身把书籍一摞一摞堆砌,散落的病历参考按日期排列整齐,被空糖果罐压在办公桌上。他拆开枕头包装,拍松内芯后摆在狭窄的单人床的另一侧,他拎着新买的白色衬衣,另一只手轻轻摇晃对方的身体。
阿帕基揉一揉眼睛,隔一会儿无可奈何而又乖顺地坐起身。乔鲁诺掰开对方的眼睑检查虹膜的颜色,依旧是鲜红;抬起下巴下令张嘴,新血族照办了,年轻的医生能看清有两颗尖利的犬齿已长得稍长,能够轻易刺破血管吸取血液,他伸出手指摸一摸牙齿的尖端,问道:“痛吗?”
眷族困顿地摇摇头。目前为止除了尝试性地抿了一口血袋里的液体后蹙着眉吐着舌头说难喝以外,阿帕基还没有吸食过半滴血液,理论上这对转变期的新血族有诸多不利甚至可能导致初拥半途而废,但没人可以因此苛责对方小孩子气地嫌弃血液铁锈般的异味,之于吸血鬼猎人那大概可以算作是全身细胞都本能抗拒的恶臭。
既然对方不愿妥协,乔鲁诺思虑良久,自己或许可以再让步。他放下衬衫坐到床边,主动拉开左侧的领口露出肩颈——他记得纯血吸血鬼称之为圣餐。见此情形血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乔鲁诺半是强迫半是劝说道:“血袋或者这个,你总得选一个。”
他的眷族别扭地转过头去缄默良久,俄顷回过身,躯体依惯性向前微倾,发梢在裸露的皮肤上舞蹈,双手扶上他的肩膀,低下头来张开口咬了下去。随着一刹那的刺痛,血族体内流速缓慢的血液被吸食离开身体,血管内壁像受到了奇特的刺激,一会儿发痒一会儿发麻,静谧又慵懒的室内空气险些将年轻的医生也一道催眠。乔鲁诺偷偷抓住对方衣物的下摆捏到皱了一片浑然天成的山峦叠嶂,厚而明朗的夜空星辉流转得轻盈,而他独自陷入古怪的感知泥淖里,手用力拽着唯一可攀的支援,以免过度沉湎。
对方只喝了一点点便松开嘴,唇边和衣服领口都沾上了一些深红褐色液体。混血的吸血鬼替眷族擦去,并脱下对方的脏衣服换上新的大号衬衣,于是纽扣终于能全部好好扣上。草草进食完毕的吸血鬼猎人闷闷不乐地躺回去闭上眼迅速入睡,乔鲁诺蹲在一旁把对方当作医院的病患小声安抚亦不知对方听见多少,手指触碰对方的眼睫,又游移至耳鬓与银色发丝纠缠片刻,其主人才舍得起身去浴室擦洗更衣。
咬破的两个小口子早已复原不见踪影,抹掉干涸的血印后他才迟钝地感到些许目眩。原定工作的时间空了出来,阅读环境中又多了一名同伴,乔鲁诺读不进文字不知所为,频频丢下读到一半的册子跑去床边查看眷族的睡眠情况,于是他干脆大胆决定掀开一半被子,窝在阿帕基身边休息一会儿。年轻的医生伸出手去摸索触碰对方,侃然正色地勾住血猎的手指,以一种自己也陌生的方式从指尖悄然传达紧张的情绪直至筋疲力尽。
混血的血族从未像现如今这样期盼黎明。
şaisprezece
给予初拥的长亲与接受新身份的眷族间会有位置远近的感应,这是近几日里乔鲁诺的新发现。阿帕基现在坐在他的对面,年轻的医生翻过对方的手掌,把男人左手的拇指和小拇指碰在一起,对方的手腕内侧浮现一条显眼的掌长肌,他若有似无地摩挲那一部分的皮肤,告诉对方这条肌肉正随着人类进化不需要爬行而被逐步淘汰,有少数人已经失去了这项特征。吸血鬼猎人疑惑地托着腮,攒着手指抬起手来观察掌长肌,那条退化的肌腱令对方煞白的手显得修长。
当前双方关系难免不习惯的尴尬,而转变期结束的眷族总能想到新的托词现身诊室来找乔鲁诺,且鲁莽地直接翻窗而入,所幸位置感应提供了恰好的预警,能够随时随地拥有对方的模糊方位是条具备足够安全感的信息,对此年轻的医生颇为满意。阿帕基通常在有进食欲望时霍然出现,他惊急地关上诊室的门,对方也知情识趣地速战速决。而由于对方恢复迅速胃口大开,提供眷族一餐使得混血的吸血鬼头昏脑胀四肢发软,身后的血猎搂住他的腰防止他脱力滑落,于餐后舔舐咬痕上的血迹,随后语气稍带惊奇地问:“你这里有一枚星星的……胎记?”
乔鲁诺没有说话。他的记忆力尚未衰退,因此他确定他来到血族社会时,于林中享用圣餐的纯血是根据这枚印记给出了生父的确凿线索。混血的吸血鬼不清楚吸血鬼猎人的组织对这些情报了解多少,而既然他不愿再回溯千百页的编年史,理所应当往前看。阿帕基松开手,他穿回白大褂,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食客没有离开,而是占领了患者的座位,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待到现在。
袭击对方的血族目前仍下落不明,乔鲁诺抽时间前往血族社会打听过,只听闻氏族争斗和内讧的案例,其余不甚了了。他知道对方也没有因为这个改变人生轨迹的插曲而停止追查,何况对方原本的身体素质得到了吸血鬼强化后,即便只是混血血族的青睐,也能让吸血鬼猎人做到更多人类不可能做到的事,此番要劝服对方弃案想必是难乎其难。年轻的医生戴惯了漠然不动的面具,眼下意图摘下难免伤筋动骨血肉模糊,没准会吓到血猎,故乔鲁诺索性什么也不说。
对面的血猎歪着头,忽然摸一摸耳朵顶部:“你这里有一部分突出。”
混血的吸血鬼放下笔做出与对方相同的动作,解释道:“是达尔文点。”
“我没有这个。”
“只是退化的特征罢了。”
乔鲁诺说着,眼看着阿帕基站起身,走过来弯下腰好奇地凑近自己。那双眼睛的红色快要褪尽露出原本的日暮,对方的指腹轻轻掠过耳廓的达尔文点。他“噌”地起立,想借口查房逃出诊室,过程中又不慎猛力撞到对方的脑袋,抓住病历慌不择路地从门口逃之夭夭。秘密呼之欲出,欲望难以启齿,天底下一定没有比这更愚蠢的约会了,他讪讪地想——纵然血猎也没有称之为约会。
乔鲁诺没有按时返回公寓,撑着伞绕路去了一家五金店。店主刚刚开门营业,见了他便按约定取出一盒丁零当啷作响的金属饰品。那是他替阿帕基摘去的银饰品,成为吸血鬼的对方已无法佩戴,年轻的医生翻看过内容物,猜测其中有一部分是属于血猎组织的标识。乔鲁诺擅自决定带去给工匠,为这些小东西镀一层崭新铂金,顺便修复在袭击中被损坏的饰品。兴许是心态的调整和改变以至于购物竟能给年轻的医生正面的刺激效果,他见到其他适合对方的配饰亦不免冲动消费,甚至一时兴起让店主在指环的内侧刻了一颗星星。
当然,折返的路上乔鲁诺严正地进行了自我反省,虽说金钱没那么容易挥霍殆尽,情感用事的初拥确然警钟长鸣。年轻的医生回到寓所,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和衣酣睡,他走到阿帕基身边,指尖游走过鼻梁唇线,徘徊于喉结脖颈,偏低的体温从肌肤相贴处传递,没有温暖而规律的脉动,可生命依然存在。
şaptesprezece
生活的节奏似乎并未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覆地翻天。阿帕基仍照常工作,只是不再询问乔鲁诺有关情报或血族社会的事情,大概对方原本也没有多大兴趣。工作时段对方来找他无非是进食,沉默地共处一室,抑或讨要些能满足求知欲的解答。有时对方只够时间在对街迎他下班,如果血猎遇上麻烦的任务会尽量提前写了字条放在寓所的玄关或于乔鲁诺诊室的办公桌上提前告知。便捷起见,眷族特地留了一个可拨通的号码给年轻的医生,只是后者不想拨打,也不希望有不得不拨打的时刻。
便条依然会被收集起来藏在文件夹里,他想有朝一日它们能够东拼西凑出整张世界地图。清晨烘焙店开市,年轻的医生如常拢了满满一纸袋的焦糖布丁,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不了解对方喜欢吃什么,于是又多买了些作为试探对方喜好的工具。洗完澡走出浴室时,阿帕基还没有回来,他便随手拿了对方的衬衣宽松地裹在身上,绕过书籍堆砌成的高楼矮房,倚靠在床的一侧盘腿坐下。
窗帘拉上了,而窗户没有关,偶有初春和煦的风借道而入与帘子和散落一地的病历纸张共舞,以及一小块一小块碎裂的日光落在地上,须臾销声匿影。日复一日普通得像昼夜颠倒的家庭生活,乔鲁诺窝在书堆里翻动一些或新或旧的册子,其中有一本是早前的博览会上展出拍卖的,年轻的医生意外发现那是他于战乱时期抛下的一本初版小说,如今破损的书页被赋予了年代和夸张的传奇故事后受人追捧得离谱。
但乔鲁诺还是买了下来,在手中掂量着陈年尘埃的分量,且意欲与同居的眷族沟通此事。混血的吸血鬼时或畏惧并奢盼亲密接触,无论是对方进食时紧贴后颈皮肤的双唇还是紧紧揽着腰肢的两臂,他都不觉排斥。兴许他的表情总是僵硬不自然而显得抗拒,无意推开对方。这是项无比复杂的课题,年轻的医生在镜中认真钻研过神色,愣是不知什么样的表情不至于让眷族误会自己的意思。
乔鲁诺很难真正实现放松。他患得患失,需要不断思考众多难题以实现面对未知的措置裕如依然故我,比如他日,阿帕基会和他一样不得不失去从前的朋友和亲人,与他一同面临被困车站的境地而深感厌倦。也许他们之间会起冲突纠纷,即便现在对方可选择逃避不面对不谈论,但乔鲁诺难免疑虑,没有人愿意当永生的怪物,何况是与之对立的吸血鬼猎人。
他听见门外的动静,不动声色地等待阿帕基靠近自己身边,挨着他席地而坐。他喜欢听对方找的那些无聊生硬又无关痛痒的话题,或是听他叙述当前正阅读的小说的进度,或是什么也不做,装模作样地抽一份幸运病历,皱着眉尝试辨认复杂的确诊病名。年轻的医生侧过头去瞧,想,对方的长发该稍微修剪了。
他的提议很快被首肯,于是乔鲁诺取来剪刀,蹲在血猎的身边抓起发梢一点点慢悠悠地剪。男人的发肤都白得透明,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对方一动不动犹似一尊大理石雕像。稍有干枯的银色发梢绺绺散落在地面如月光,其主人垂着头阅读,忽然慎重其事道:“你可以写书。”
“呃?”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略感错愕。
“像游记一样。”对方补充道,手指拈着书页一角翻过,“就从现在开始写。”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没有文字记载有关乔鲁诺厚重冗长又繁琐的过去,恰好他也不想记得太多。良久,他小幅度地颔首认可这个建议,继续为对方梳理头发。年轻的医生极少进行写作,不过总能写得比青春文学中吊诡的血族爱情故事更精准;倘若他有闲情逸致,可能会详尽甚至添油加醋地向对方讲述有关自己生父的那些玄乎其玄的传说,没准专业对口的吸血鬼猎人饶有兴趣。
乔鲁诺在诊室消磨时间的方法多了一种。混血血族买了些空白的稿纸和笔,对着一道道横线抓耳挠腮,而拧开笔盖时又感到表达欲不可思议地频繁涌现。当他郑重落笔写下当天日期,便感到了那时取回对方那些镀了铂金的琐碎饰品时随之而来的奇特仪式感。
记录分明是比遗忘更甚的苦难,此刻乔鲁诺却想笑,尤其当阿帕基从诊室门口走来,例行把纸袋放在桌上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摇摇头收起还未开头的稿纸,等待由对方寻得的第一个话题开启普通生活的一日。
DLC
电闪雷鸣的夜晚大雨滂沱,好在年轻的医生对温度的感知已退化,浑然不觉天气阴冷,只是指尖有些湿粘。潮气猝然席卷了这座城镇,害得夜游街道的路人以及集市的商贩措手不及,马路上少许喧闹过后只余下厚重雨声铺天盖地砸向沥青路面和积水塘。距离下班还有好一段时间,乔鲁诺对着稿纸无意识地啃咬笔头,一时想不到做些什么记录好。他承认自己大部分文字会围绕阿帕基展开,而对方遭遇骤雨未必能莅临医院提供一星半点的灵感,他也暂且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具体方位,不确定对方正在做什么,是否冒雨行进在任务途中。
然而船迟又遇打头风,医院遽然停电,听觉系统很快捕捉到紧急医疗设备重启的声音,备用电源被触发,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是护士之间的抱怨。夜视能力出众的混血血族找到记录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打算前往病房查看患者的情况以尽安抚之责,黑黢黢的诊室窗口忽而出现了眷族的身影:
“阿帕基?”
混血的吸血鬼竟没有感应到对方的靠近。他闻到对方身上稍有陌生感的气味,是雨水的独特味道全然覆盖了对方的烟草气息。吸血鬼猎人的头发湿透了正在源源不断地滴水,乔鲁诺转身想去找一条干毛巾替对方大致擦拭,手腕被对方牢牢扣住。
“怎么了?”他问。
门被不知从走廊哪个没有关窗的角落游窜而入的穿堂风狠狠甩上,他下意识惊得双肩一抖,阿帕基的右手臂从他身后环绕过来固定,冰凉雨水在衣物间急速渗透,对方的另一只手拨开左肩的衣物,血猎不声不响低下头凑上来咬住他的血脉,乔鲁诺神经自觉紧绷,有肺部被挤压得不剩一丝空气的错觉。
自从对方平稳度过转变为血族的适应期后便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力,即使对方体恤彼此体能不同,断断续续地吸血,留出空当让年轻的医生缓解无力感,但那远远不足。吸血鬼不会面红耳赤地任心跳泄露天机,不会流汗或慌慌张张地喘息,然而这并非是血族已感官尽失。恰恰相反,吸血鬼对锐利过头的五感既习以为常又格外敏感,他的眼睛分毫不差地勾勒对方被雨水濡得柔软的发梢,耳朵听见对方静悄悄的一声喟叹,嗅觉擒获其他人的血液的锈味,皮肤锁定对方触碰的每一寸带来的新鲜感,一无所获的舌苔味蕾突然想要尝点甜头。
他的眷族照例舔舐过咬痕后也没有松开手,他心慌撩乱掷出的问句显得气若游丝毫无威慑,双手覆盖在对方的手背上徒然地想要卸开对方的牢笼,自然是白费力气。漆黑一片的诊室里两名血族将彼此都看得一清二楚,阿帕基揽着他的腰把他挪到办公桌前,病历报告被撞落到地面,震耳发聩得在狭小的室内回荡,乔鲁诺感到异样,例如他能感觉到温差,自己腰肢的皮肤似乎要比对方的手掌来得热,接着他的心脏不讲道理地,违反常识地跳了一下。
沉寂的血液摩擦血管内壁,一下从血泵被输送到四肢百骸,脚趾和指尖,混血的血族有了怪异的发热感。乔鲁诺想问对方有没有出现这样的现象,遂又迷糊地摇头,确认当务之急是制止对方把自己架到桌面上,而直到阿帕基解开他的皮带,他也没能组织出半句话来延缓对方行动的速度。
对方的手在大褂底下摩挲脊柱沟和腰窝,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可耻的声音。电力尚未恢复,有需要行动的同事拿着手电筒在走廊里巡逻,灯光时而透过诊室门口的玻璃窥探时而如他所愿离开,伴随着人们朦胧的话音忽远忽近。眷族解开医生胸膛的纽扣,向后扒开他的衣服后领,在他的肩胛骨上细密地落吻啃噬——之前他们还没有那么做过,距离混血的吸血鬼上一次探索自己的身体已是年月久远,他不敢接触让人类体验诡谲温差也厌恶血族的触碰,因此后背的皮肤像是新近开垦的荒地,干旱又冷清的地带突遇甘霖。
雨水代替汗水顺着他的表皮往下流,年轻的医生埋着脸,愈发觉得两片肺叶犹似风箱隆隆作响,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呼吸急促。对方的手压在他的耳畔,饰品细碎的轻声密语刺激他的听觉,乔鲁诺想起自己早前一时冲动购买的手饰,三枚指环被细小的链子连接在手链上折射月光,他趁血猎入睡时为对方佩戴上去,对方也未曾摘下过,现如今正不断发出清脆的催眠噪音。
困倦和清醒来回撕扯间,眷族招呼也不打一声长驱直入,他又惊又怕把湿漉漉的空白稿纸攥得一团糟,干涸的喉咙发出近乎嘶哑的咕哝,条件反射的挣扎中踢到了一旁的盆栽。若是那株植物倒下壮烈牺牲,其临终遗嘱难免会发出巨大声响引来无关人士,大约阿帕基也想到了这一点,迅速抱起他移步到植株旁稳定了花盆,吸血鬼的能力保障对方来得及做到这一点。混血的血族细声抱怨脚趾传来的隐约疼痛,眷族把乔鲁诺放回原位,轮廓消弭于黑暗的阴影重新覆盖上来,像一条温度适宜的薄被。
加快碰撞的声响吵闹得令他恐惧又难得的情欲高涨,冷冰冰的雨水在这个过程中挥发,而年轻的医生亦没有力气更好地控制令人羞耻的声音,松开的齿关吐露呻吟连连,桌面唾液滚淌。快些结束吧,他堪堪收紧双臂遮住额头和侧脸,当对方亲吻轻舔他的达尔文点,有一股异样的流动贸然闯进他的身体里,瘙痒难耐的不适感令头皮都酥麻。
男人掰过乔鲁诺的肩膀,年轻的医生睁开眼发现视线模糊,眼睫上沾满了生理泪水。对方的银色头发凌乱瞳仁迷离,他猜自己也不遑多让,赧然又无处可躲。阿帕基抓着乔鲁诺的手亲吻手指,随后以指腹擦去他嘴角的津液,凑近到鼻尖几乎挨在一起,近到除了接吻外没有合适的选项。
偏偏这时日光灯蓦地亮得刺眼,门外传来欢呼和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的眷族像一只即将被发现入室盗窃的野生动物一样向后跳去,从窗口仓皇而逃;他亦惊醒过来,勉强站起身收紧白大褂,把被卷作一团的裤子踢到桌子底下去,门一开就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神情和说辞,试图冷静地驱使同事尽快离开。这绝非易事,鉴于有液体正沿着腿部的内侧缓缓向下滑,让死去多时的吸血鬼都心惊肉跳,不敢动弹。
好在雨停了,乔鲁诺在卫生间含糊地处理了一下稍微整理了头发便急着去穿回裤子收拾乱七八糟的诊室地板和完成查房任务,期间为对方残留体内的浊物忧心忡忡,接触感鲜明依旧。他气恼地把空白稿纸扔进抽屉里,请了半天假淌过积水回到寓所。
他钻进浴室打开花洒清洗,弯下腰扶着墙壁触摸大腿内侧,尽管没有任何人的视线存在,手指轻轻撑开穴口检查时混血的吸血鬼仍感到格外不好意思。应该已经处理干净了吧,出于不可言说的原因他不敢继续深入试探,裹上浴袍气哼哼地往卧室的床上扑时,阿帕基才回来。乔鲁诺听见熟悉的纸袋响动,烘焙店早已打烊,他估摸对方去找了全天营业的便利店;还有手链碰擦的细微动静,激起他糟糕不堪的条件反射,洗刷过的皮肤再度有所回应。
于是当对方的脑袋一从门边探出还没有开口,身为长亲的混血吸血鬼即刻展开轰轰烈烈的兴师问罪,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比对方要年长百年以上,如此行为未免太稚气,责难的内容也不宜公开,故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越说越磕绊。阿帕基讨好地递过来一盒焦糖布丁,他怒气未消地瞪着对方,心想难道自己就值一份甜点吗?
“吃不吃?”
男人小心翼翼靠近他一些,又近一些,近到除了接吻外没有合适的选项。年轻的医生自觉地闭上眼,对方便顺从他的愿望贴过来亲吻作为道歉和补偿——之前他们还没有那么做过。
“吃。”他泄气道。
看在布丁的份上,乔鲁诺想,具体的帐罄竹难书,他明天会在稿纸上一一清算。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