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VC(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2-04-16


*植被覆盖率之谜


正文


阿帕基对植物没有兴趣,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他把它们视为地球自然新陈代谢的一部分,不去窥探光合作用的秘密,也不干预花开花谢的伤春悲秋。

这个维系多年的刻板印象被新任教父悄无声息地改变,因着任何植物的异动兴许都与对方那麻烦缠人的替身能力挂钩。他不再能轻易将植被覆盖率提升现象的谜题视为大自然馈赠的鬼斧神工,而是比电视台夸大其词的新闻主持人显得更草木皆兵,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现场报道。

那不勒斯郊外突兀地出现了一小片非人工种植的树林,其组成大部分是不足两米高的幼树,占地面积大约略小于一间卧室,郁郁葱葱蓬勃朝气,唯一的遗憾是其中品类不属于亚热带地区。虽未到适合开花的季节和温度,不具名讳的金色小花热烈明媚地开在树根缝隙犹似一把把雨伞,露水沿着卷起的花瓣冷寂地滴落,令比往日早起的前警官又清醒几分。

他端着咖啡站起身,皱着眉一边啜饮一边盯着电台记者探访的几处出现反常规植物的地点悄无声息记忆,好巧不巧这其中又包含教父目前就读的学校。不等阿帕基深入分析其中可能存在的不可忽视的联系和意义,镜头又切换至现场电话连线,一本正经的科学家指出那些金黄色的小花常见于高盐度的海滨沙滩而非树林。事件发生不多时已有本地居民带着小孩前往拍照玩耍,如果专业人士继续提出科幻超现实的假想,恐怕从附近涌来的游客会翻倍上涨。

关于反季节开花和突然新增的植被覆盖原因尚未盖棺定论,前警官无处排遣的烦躁,仍不明朗的坐立难安和可有可无的好奇心想要驱使他迅速行动,他因此下意识拿起手机而后又犹豫;阿帕基从来没有联络过乔鲁诺,他从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这个机会和借口,除去必要的对话和接触外,还没有成年的教父需要匀出余力来应付学业和帮派纷争之类额外的难题,他也习惯以此督促对方管好自己,好避免对方贸然凑近他,耍些意义不明的小把戏以困扰他本就少得可怜的清梦。

确实,或者只是黑帮教父一时兴起而作的小把戏。阿帕基很快否认上心的必要,丢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把喝空的咖啡杯摆进厨房洗手台的水龙头下面清洗,水流涌入后染上残余的咖啡渍溢出,令他想起广场中央的喷泉。现在是尚不够温暖的初春,待近夏日,会有商贩推着冰激凌车兜售冰饮,小孩子不顾家长反对热热闹闹在喷泉附近戏水,大声嘲笑彼此玩得浑身湿透。

他猜测年轻的教父从未曾是也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一员。阿帕基对乔鲁诺知之甚少,一方面金发少年出现得毫无预兆,害他失常的警报频频大作,疑神疑鬼,另一方面无论他是否避让与对方路径的交错点,对方始终若即若离神神秘秘,对他的谨慎态度暧昧,时而有一股似是而非的傲慢时而又给予领导对下属的高度肯定。

撇开任务,前警官自然不愿过多纠缠,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清楚脚下道路延伸的方向是谁给的,是金发少年信手指出的,还是阿帕基亲自确认过的,自愿踏上的漫长旅途。正解犹如一个散发诱人气味的饵,却在海市蜃楼中隐匿,不露真身。

十五分钟后,他撂下电话披上外套离开住所。护卫队成员中有两个人分别拨给他,疑惑地询问是否接到过现任教父的联络,也就是说在奇异植物谜团之后,他们与乔鲁诺断了联。

阿帕基不相信世间巧合。他并不忧心金发少年的安危和所处方位,不好奇植被覆盖率上涨的原因,不打算深究金黄色小花的品类,于是来到对方就读的学校校门口,阿帕基愣怔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作主张跑出来,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电视新闻采访中多次出镜的野花在树根与树干上均有分布,丛丛簇簇密集好似绣球,一颗璀璨夺目的小太阳。他踟蹰不多时便下了决心,弯下身子伸出手指于花丛中轻轻一拈,随机采撷其中一朵。

前警官马上锁定了问题,问题是出现在他的掌心,一道细小如纸割痕的新伤口,非常不起眼地安然埋葬在皮肤细密的纹理之间,没有痛感,不去刻意挤压甚至不会流血。

忧郁蓝调代替身使者找到神秘失踪的金发少年的有关线索。时间拨回凌晨三时许,阿帕基看见乔鲁诺离开了学校宿舍;确切一些描述的话,就像对方降临到他得过且过的人生中一般毫无预兆,小教父埋头向外冲去,狼狈且慌不择路,仿佛在甩开一头巨大的无法战胜的野兽。他思忖自己是否有必要看清对方彼时脸上的表情以确信对方的危机指数再做打算,而线索已明确指向方才登上头条的新生树林。

植被的规模小,但非常密集,尽管阿帕基不了解植物种类也能观察得到它们与此地户外的原生树木相去甚远,格外显眼和诡谲。附近聚集着不少前来摄影留念的路人,前警官撇开陌生的目光,烦躁不安地拨开枝条往谜团深处进发,被他的举动震落的树叶和踩弯的植株兴许亦神不知鬼不觉赠一道透明无痛的痕。清晨的阳光驱散雾气从茂密的树冠一路闯荡至地表,他没来由地想起他们昨天起过一次争执。

用争执一词概括或者不够客观,事实上觉得恼火的只有他自己。乔鲁诺问及他的替身,流露出罕见的兴趣,早前由于信任危机和阴差阳错,金发少年只对忧郁蓝调的作用知情,但未曾见过替身本体。当然,阿帕基已经失去不相信对方的合适理由,他纯粹认为确认替身只是多此一举,与此同时对这样的情境感到无所适从。

乔鲁诺不礼貌地盯着他的眼睛,害他眼睑发痒得堪比蚂蚁撕咬,不由自主地多眨了几下,并因此烦躁起来。他以为对方会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他,强迫他,然而少年只是轻声陈述了在撒丁岛上救下他一命的事实,语气比天气预报员更风平浪静。

「谁要你救了?」

他记得当时有关金发少年的狡黠,虚伪,冷血以及各种负面印象一拥而上为他的怒火添柴加薪。他恼火地,不假思索地丢出了草率的答复,可回想起来,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对他突如其来又教人习以为常的情绪,乔鲁诺安之若素,没有做出任何值得记忆的反应,随即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对方移开视线的瞬间,阿帕基冷静下来,顺着对方的话头签署了停火协议,冷淡地抛掷几个音节敷衍了事。

他实在是不喜欢金发少年这一点,如果要给对方的缺点按厌恶程度列一张需要耗费几天几夜的表格,无常一定独占鳌头。纵使没有忘记基本的阅人技能,前警官也不敢断言自己对乔鲁诺的行为规则心知肚明。即便与出生入死过的战友共处一室,对方的状态总是反复,有时候倚着窗台端着布丁沉默寡言,有时候凑近过来,拐弯抹角地对他说意味不明的话让他云里雾里地猜谜,轻而易举挑起他的脾气后又做出得体的让步,像是乐得见他气急败坏要和对方搏命却无处发泄的模样。

阿帕基大方承认自己对待对方缺乏耐心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经营不善的主因之一,可他确信关键依旧在于乔鲁诺。明明是年纪最小的家伙,却居心叵测捉摸不定,扮演老成犹如自己的长辈,任谁都会受到冒犯而忿忿不平的吧?

林间的风有陌生的植物香气,抵达深处之时味道愈发馥郁,他去闻嗅那些金黄色的小花,发现不是同一种味道,那股香气更接近雨后树木和泥土的气味,由于潮气未散而显得比城市的雨后分量重一些,仿似舟车劳顿的旅人来到这里安营扎寨,卸下了全部沉甸甸的行囊。

阿帕基抬头仰望面前这一棵树。在那不勒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植株,从根部向天空尽头奋力延展的藤蔓相互纠缠拧成粗壮的一股绳,青苔和其他藤本植物寄生其上死死勒紧树干,挤满了表皮的缝隙。不具名的虫在上面四处游走寻找着什么,他皱起眉头有掐死其中一只的急遽欲望,又想到此举可能会让他多一条微不足道的小伤口,还是作罢。前警官扶着树干,犹豫不决地敲击表面,遂发现这棵树是中空的,绕到另一边查看可以发现有阳光正往一道能走漏风声的罅隙钻入。那束阳光惨白异常,他伸手去试探,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乔鲁诺?”他试探道,又把树干当作房门耐着性子轻轻敲了敲,没有得到回应。风钻过空空如也的树干,倒是发出类似雾角的低鸣,夹杂在鸟儿和昆虫的曲谱里格格不入彰显存在。

阿帕基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再让替身确定精确坐标,敏锐的直觉已然说服他,让他确信金发少年就一言不发地躲在这里面进行装死的恶作剧。他可以想象到对方在狭窄的树洞里蜷成一团,沉默以对他的访问,斟酌他字里行间的漏洞,等待他的下一步行动,大约会等着交恶的部下出糗,恼羞成怒,而男人是断然不会让少年得逞的。

阿帕基精力有限,待乔鲁诺更是大打折扣,他没有直截了当上手拆了这棵树是因为他担心对方烦人的替身能力能借此机会将他撕碎。须臾,前警官模糊想起过去参与过的与被告和当事人的谈判,尽管那些技巧对于年轻的教父而言应当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也有可能——他心想,也有可能他无所谓能否奏效。

他再次唤起对方的名字,恰好现在是清晨,再迟些附近活动的居民和学生会变得更多,届时若有横生枝节恐怕过分惹人耳目。树干中传来被放大的呼吸声,阿帕基茫然地俯在树表的缝隙上,清楚听见少年熟悉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念:“走开。”

连一贯的敬语都舍弃,对方的话音里有缘由不清的战栗。于是阿帕基也将余下不多的耐心一并丢却,站在原地想愤然离场却发觉自己没有办法顺利发怒。

他不明白对方一反常态的具体原因,也不能说对这项原因没有求知欲。毕竟在大部分时间里,他眼中的少年确实无常,但贡献的表演总是进退得宜,随和温润,彬彬有礼,从不轻易破坏形象以便左右逢源。阿帕基等在原地,乔鲁诺没有再开口,而他忽然想知道对方种出一片林子作茧自缚的理由。

无奈之下,前警官劝服了自己,暗自调侃那些弃置许久的谈判技能竟然用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不厌其烦地请乔鲁诺松开藤蔓和树干,回到学校去。他用上了生平能有的最温柔平和的语调和最大的耐心去遣词造句,累计说的好话比上个月说的都多,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乔鲁诺连半句暗讽都欠奉,独自闷在那枚硕大的密不透风的茧中,那些警觉的绿色藤蔓攒动,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再度收紧,彻底切割光暗冷暖。

抑或转身就走联络队友这个选项之于阿帕基才是上上策,而此时他的鼓膜和对方吐出的唯一一个命令式词汇一道战栗起来。他不愿意深究令人费解的内容物,正如他懒得和乔鲁诺做额外的沟通工作,懒得摸透对方雾气弥漫危机四伏的心思,可他不能说少年对他而言仅仅是未必走得远的人生中一个年龄特殊的老板。他从不否认对方救了他的命,遑论平日平白捏造的矛盾同恨意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他叹口气,怀疑对方的虚伪亦传染给了自己。

仅存的一道裂缝勉强有一指宽度,黄金体验临时栽种的树木多少有些营养不良,阿帕基没有耗费多大力气就顺利掰开看似强韧实则脆弱的藤蔓,拓宽了缝隙,而同时,传达到肉躯上的疼痛反馈要比摘下一两朵小花严重不少,有血液濡湿后背的衣服,粘稠而阴冷的晕染开一片,手指也被木刺扎入。他咬咬牙,决定将加班任务的得失束之高阁秋后算账,挡住刺目的日光以免适应黑暗的对方不慎失明。

金发少年抬起手遮住双眼,只是简单的保护眼睛的本能举动,偏偏阿帕基觉得那是表达了抗拒的态度。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单薄的睡衣就跑了出来,双足赤裸冻得通红,杂乱的小伤口分布其上,除了踩在石板路上摩擦所致,应该也有不少伤痕是踩到了黄金体验的杰作所致——这种不分敌我的替身能力真应该被禁止使用。

初春白天的气温能维持在二十度以上,阳光中温暖更甚,但是凌晨三点在幽暗的树林里待机长达数个小时,巨大的昼夜温差断然不会放过轻率的旅行者。他意识到少年一直发抖的最大元凶是失温,也有可能是其他,对方仿佛在躲避一个看不见的幻觉的追杀,视觉恢复后依旧对他不停躲闪,拒绝包括对话和皮肤在内的所有形式的接触,当阿帕基将脑袋和半个肩膀探入树洞试图把少年的手腕攥进掌心好强行带对方离开,乔鲁诺朝另一侧转过身,想要避开他的手臂。

藤蔓重新开始生长虬缠,想要根据其主人的意愿往远离他的方向慢慢倾斜,在这之前,前警官掰过对方的肩膀,捉住少年冰冷僵硬的上臂狠狠把对方从树洞里拽了出来。他想起偶尔看见的一些新闻里,消防员会像这样把卡在树洞或者爬上树枝走投无路的猫救下来,但是至少他们刮蹭树枝,不慎踩到花草的时候不至于受伤。

在他怒气冲冲地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时,乔鲁诺小力度地徒劳挣扎,撇过头去保持缄默,好似要等到审讯的时候由律师代答一切疑惑,再控诉他的暴力执法。他被无形的手卡住脖颈,感到千头万绪脑海逡巡,情绪怪异难以分析,自始至终双方没有对视一眼,而阿帕基竟因此觉得——可怕。土壤里是老树在春季为了长新芽而舍弃的枯枝败叶,他现在踏在那上面像是踏着一具腐臭软烂的尸体,一动不敢动,否则那具死尸就要轻易脱骨,露出爬虫的栖地,死者就要在他耳畔低语他事到如今的种种罪行。

这种状况并未维持太久,当和煦春风把他身上的铁锈味泄露出去,这名少年才如履薄冰地转过头来,细细打量钳制自己的人,盯着他的胸口皱起眉,细声打听有关伤痕的事情。阿帕基低下头才发现刚才藤蔓给他的前胸结结实实来了一下,蹭出一道汩汩渗血的红痕。他在心里啐了口,正想把罪责都抛到对方的头上,乔鲁诺注视他的眼睛,似乎迫切需要确认什么事实。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话可说,甚至找不到可以指控教父行径的合适嘲讽。对方重复问话时语气里已浮现罕见的焦躁和不满,当阿帕基松开少年的手臂,转而脱下自己的外套,严正告知对方管好自己的替身别胡乱给人添麻烦,对方完全置之不理,又问起他后背的血迹从何而来。

外套背面的血迹还没有干透,不过聊胜于无。他帮小教父披上外套挡风时放软语气,通知对方一会儿会同队友阐明情况,联络小队其他成员开车来接他回去。可能是其他人的名字将双脚离地太久的金发少年拉回确凿的现实中,乔鲁诺的情绪迅速平复下来,只是手腕仍旧因骨髓中涌动的寒意而颤抖不稳。对方深吸一口气,感谢阿帕基来到林间找到自己,随后唤出黄金体验,沉默的数分钟里,伤口愈合了,他注意到对方身后由藤蔓拧成的树也没有了先前被他人为破坏出来的树洞。

阿帕基蹲下身去,乔鲁诺没有给出其他推辞,乖顺地趴到他赤裸的后背上,即使隔着衣服也有明显的温差,后颈碰到对方冰一样的鼻尖,害得他险些一个激灵,已经愈合的伤口又滚烫了起来。他拢紧少年的双膝抑制对方的颤栗,忍不住又一次询问对方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耳后是对方散发春寒的吐息,他感到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多谢关心”,令他不禁反胃起来。

这算什么意思?阿帕基心不在焉地往林子的另一个出口走去,少年环着他颈部的双臂时不时挪开,替他移走上方挡路的树枝,直至离开林子一路无话。有些在附近游玩的人目击了他们的行踪,神色好奇地张望,外套上的血迹大约是太显眼,希望在深色布料的衬托下能说服行人那只是玩耍时流的汗。

布加拉提从驾驶座离开,乔鲁诺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脱下外套归还于他手中并诚恳道谢。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对方进入后座穿上一双酒店一次性拖鞋,端坐着注视窗外。当临时驾驶员问及两人意外事件的起因经过,乔鲁诺终于松了口:“是替身失控,我会妥善处理。”

阿帕基不可置信地瞪了少年一眼,对方镇定自若得无懈可击,而这教他极度难安。他向来猜不透乔鲁诺在想什么,对方又谎话连篇,说不定连少年自己都无法辨别自己的真伪。替身如果失控只能说明其使者本人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精神问题,分明需要额外关照,但是似乎连教父本人也毫不在意,而他却代对方思前想后显得愚不可及。外勤的任务在明天,前警官既不想回家也不需要去总部,打了声招呼转身走了。

他该再喝些咖啡,买些早餐,久违地在街上透透气放松片刻。可惜沾血的外套不允许他如此招摇过市,于是他提着需要清洗的衣物来到洗衣店,在店主惊恐的注目下恶狠狠地剜了无辜市民一眼,作为威胁外加泄愤。回到寓所之前,阿帕基在楼下超市又买了一包烟,正午艳阳烧得他恼火,看不见的旧创都频频冒烟,又辣又痛。他倚在窗边抽了两根烟,无以复加的烦闷随烟散去又再生。

午餐后的晚些时候有一场球赛,他记不清是哪两支球队的比赛,说实在的,他也早失去了兴致和开启电视的欲望。他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少年了解情况?对方现在有可能,很大概率的,经过了半夜数小时的低温袭击后,会生病的吧?

手机震动起来,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他倏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拿过电话,还没有看清屏幕上的人名就按了接听。

“阿帕基。”

他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确认了来电人的确是乔鲁诺。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又低又哑,犹如含着一口沙,干巴粗糙,音节文字都含糊得难以辨认。阿帕基应了声,想例行公事地问对方所需,复而改口:“发烧了?”

果不其然收到肯定答复。随后金发少年向他提出请求——他大概是可以用这个词的:“我能到你家挂点滴吗?”

阿帕基可以追问,比如为什么不去医院,不去总部,不去其他任何地方而是选择他的住所,但他也都猜得到大致的答案,对方可能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不想被其他人看见生病的模样,也没有必要让更多人知情,诸如此类。不需要多打这一个来回,他干脆地首肯。

组织的私人医生压低声音向前警官汇报病患情况时,后者任由发烧的病患睡在自己的床铺上。少年没有听到多少个字就沉沉睡去,从抵达他寓所的门口一直到入睡前,教父大约总共对他说了三句话,想来是太过疲累。医嘱在他手中,药和饮用水放在床头的位置,他定了一个闹铃提醒自己替对方拔去手背上注射点滴的针,提醒对方该起床用餐后再继续休息,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

他顺着对方皮肤底下的青色血管走,共计遇到多少个岔路口,而哪一条路能通往少年深不可测的秘密中。那些秘密有多陈旧和腐朽,当他把那些心事当作林间缠紧的藤蔓,用蛮力尽数拆去,会散发出什么样难以言喻的气味,会在他的什么部位留下何种伤口。

乔鲁诺没有开启一次有营养价值或者可以答疑解惑的对话,绝大部分时间里少年保持安静本分,用过晚餐就道了晚安,回到他的卧室;而他也只是督促了一句让对方按时服药,就不再说话。阿帕基在意他今日所见的异常,想要忘掉也很难,对方的绿色虹膜上的纹理组成一个满目疮痍的闭环迷宫,他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又因为暗处看不清而不敢贸然实施破坏。于是被困原地的阿帕基又抽了一支烟。

这样的尴尬情况延续至午夜,他在沙发上尝试入睡的半小时后,稍稍蹙眉;好似有一片阴云遮住了透过眼睑的夜间星光,故他警觉地睁开眼。黑黢黢中他勉强勾勒出乔鲁诺的轮廓,对方站在他身侧,见他的目光锁定自己,搬出了应是事先练习过的非常流畅的台词。一个人睡有点冷——乔鲁诺说,听上去是事实实际上是鬼扯,他可是特地多搬了一条毯子出来给对方盖以防对方二次受凉的。

起了争执之后也能一切照旧,这算是教父的拿手好戏。不过阿帕基没有资格对待病人苛刻,医嘱上也没有说病患需要独自睡觉,因此他侧过身腾出一点空间,掀开被子作为让步。少年嘴上拘谨地向他道谢,紧接着大大方方钻到他身边的空隙挤了挤,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迟疑少顷,伸出手揽住对方的后背防止对方滚下去,顺便趁对方迷糊顺利申请了翌日的假期。

第二天清晨阿帕基起得很早,不慎吵醒了乔鲁诺之后又费了一番功夫哄对方继续睡。他来到对方学校门口时,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开放式的校园不会过问谁的进入,他大可来去自如,利用替身复刻具体的情况。而窥探对方的秘密之于阿帕基而言又是无可估量的心理负担,他既无法置之不理,又不敢去破解那座埋在少年眼底的迷宫。

前警官找到金发少年的寝室。之前他曾来过一次,记忆中对方的宿舍四周干净得没有多余的物品,他想象不出对方有什么兴趣爱好,而这次他一眼督见墙面和地板缝隙间长出大量植物,这其中还有眼熟的金黄色小花。忧郁蓝调继续工作,调取前天凌晨三点左右的录像,遗憾的是替身并没有给出太多超出阿帕基猜测的内容。小教父大约是做了噩梦的,他能看见对方猛然从床上坐起,随后周遭的环境令得对方频频朝门口的位置后退,不多时便转身跑了出去,他分不清这是在梦游还是醒后的活动。

阿帕基想起对方在车里阐述的真相。替身失控是什么样子的?他模棱两可地揣测,百思不得其解。

折返公寓前,阿帕基前往洗衣房取回自己的外套,顺路又买了一盒布丁和早点。他把吐司丢给对方,咖啡里额外放了三颗方糖,嘱咐对方饭后服药才能吃布丁。少年点点头,配合地吃药养病,午间私人医生再次登门造访,检查了一次教父的身体情况后推荐再打一次点滴巩固治疗。年轻的身体恢复迅速,他发现对方眼底的那座迷宫的墙面已然向外缩短敛起,精神状态良好,似乎可供他探索的面积变大了,但依旧局限在对方森林般的浓雾里,不甚明了。

乔鲁诺醒着的时间变长,说话多了些,偶尔想起什么也会短促地笑起来。阿帕基不介意在短暂一日相处中分享一些寡淡的生活片段,也会试探询问对方有关替身失控的事情。金发少年摇摇头,低头搅动面前加了过多糖分的浓缩咖啡,或常温饮用水,或一份焦糖布丁,似是若有所思,而后缓缓答说:“我也不清楚。”

他不能过多干涉对方所思所想,也不想流露过多在意,于是生硬地扯开话题。少年格外配合,自然地下了台阶,没有戳上他一句两句,这反而让前警官感到不适应。阿帕基就知道他不应该两手空空地单刀赴会,自以为是地尝试解开谜团,最初他就不该走进迷宫的入口。

男人在近午夜时分收拾沙发,和昨天一样,乔鲁诺去他的卧室休憩,仍然是乏善可陈的一天。他没有搜集到更多信息,只觉得黄金体验种过的那些不知名的植物都长到了自己的大脑皮层,不断贪婪汲取营养害得他思考困难。阿帕基听见少年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看来昨夜的戏码还要再加演一场,对于免费出借体温一事他并无异议,只是如果能免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然后前警官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这么说对方,作为此地唯一的工作人员,执行售票和检票的主要任务,他要求对方出示的就是理直气壮无法反驳的藉词。他从未说过可以为对方开一个免票入场的先例,对方又凭什么要破坏现有的规则,堂而皇之地闯进来?亦或者,难道是他在暗示,暗地邀请对方撕毁约定俗成?

金发少年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唤他的名字,驱使他僵直的腰脊转向对方。

“阿帕基。”对方又念了一遍,像念咒,霎时他有些非恐惧引起的胆寒,四处不存在退路。

“做什么?”

乔鲁诺的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后面,只露出一双幽暗的翡翠,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令他手心出汗加倍慌张,仿佛是法庭上等待宣判的被告人。

“没什么。”少年含糊地嗫嚅一阵,“喜欢你。喜欢你。过来看看你。”

“啊?”

“能不能跟我交往?”

对方杵在原地不动似是耐心等待一个明确答复,前警官小心翼翼凑近过去,伸出手试探了对方的额温,见对方忽而不悦地蹙眉又倏地收回了手,拉开少许距离降低温度。

和年轻的教父,和交恶的顶头上司,和一个与他的理想型相去甚远的小孩子交往?阿帕基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层,他一直安于现状,不喜欢破坏目前现有的平衡,这令他手足无措。身旁没有其他救援,面前只有一名单刀赴会的单薄少年,没有按需带来可供检票的藉词,有的只是用以贿赂的不知真假的只言片语,直直要踹开心室的门进行打砸抢烧。他翻遍了售票员的行为守则,竟没有找到一条不允许售票员受贿。

游客狡黠地眨眨眼,或者根本没有,阿帕基口干舌燥,高抬贵手放了人:“喔……嗯。”

他必须要去喝点水了。而金发少年在枕后冲他扬起笑容,阿帕基只能从对方眼底倒影和眼角笑意来判断自己被耍成了什么样。

叫人费解的是,乔鲁诺折返回了他的卧室,夜晚也没有找好上一回未用烂的借口挤到沙发上与他共眠,他在过分柔软的垫子上时睡时醒,只觉肌肉酸痛。清晨,一切复刻自昨日,仿佛售票员玩忽职守包庇游客漏票的暧昧事件不曾发生,他往乔鲁诺的咖啡里放了三颗方糖,对方略显拘谨地向他道了谢,端起饮料。

阿帕基不能说自己毫不介意。他不擅长把情绪埋藏地底等待发酵,当他琢磨不出一个除开赖账和恶作剧之外的答案来,便更为恼火和失落。这些变化不经掩饰地摆在台面上写在不耐烦的脸上,不出预料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乔鲁诺快速地搅动面前的咖啡,话音语气均飘飘然,下达了简洁的通知:身体基本康复,可以回学校休息,近两日打扰了。

看起来像是知情识趣的礼节,实际上完全就是劣质虚伪的捉弄。双方近乎同时站起身,年轻的教父转身要逃被下属掰住肩膀。如果这名混账上司胆敢戏弄,那么阿帕基希望以后彼此都不要再见,他宁可背着一个不便的身份漂泊流浪,也不要日夜为一张面具卖命。

“你是想耍赖吗?”他揪起对方的衣领以缩短距离。

少年躲开他的目光,故作冷静地向他求证:“什么耍赖?”

他旋即挥手唤出替身,证据要忧郁蓝调重播多少遍都不在话下。在此过程中,阿帕基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混账上司千变万化的脸色,对方一会儿指一指他的替身欲言又止,一会儿视线在他和他的替身之间游移,脑袋越垂越低,双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一些口齿不清的话语。

“第一次见你的替身。”乔鲁诺终于说出一句他能听明白的话。

“是不是想耍赖?”

少年连忙摇头否认:“不是,我只是……我以为……是梦。”

“你倒是再找个好点的理由——”

“对不起,最近有时真的分不清。”对方恳切道,“我没有打算抵赖,真的。别生气。”

“……”

“别生气,阿帕基。”对方又说了一遍。

阿帕基拉过擅自闯入的游客的手,游客紧张地闭起眼时,他把吻落在少不经事的嘴唇。在那座复杂迷宫的下方,他于金发少年温暖的唇齿间找到新的入口释放怒意,无需再与繁冗的线路图纠缠不清。阳台外传来的车水马龙的声音里混杂着对方小声的索吻和喘息,少年踮起脚迎合他的亲昵举动,像一只乞食的猫。

“乔鲁诺,你的噩梦是什么?”

阿帕基扶着年轻教父的后颈,空余的另一只手固定对方的腰部,低头亲吻讨好那座迷宫,等待迷雾散去后谜底揭晓。


DLC


「乔鲁诺,你的噩梦是什么?」

阿帕基问出这个问题时,小病初愈以为被下达含蓄而粗暴的逐客令的小教父还在暗自赞赏自己强迫自己撕掉知情识趣的礼貌面具吐露半分真相的勇气,即便他的行为极有可能将双方的关系推至悬崖边摇摇欲坠。尽管原本乔鲁诺是可以逃跑的,实际上正要实施肇事逃逸的他被下属掰住肩膀之时是茫然无措,惊惧不已但又存有一丝莫名侥幸的——他心知肚明彼此都将逃之夭夭当作遇见难题时的最佳答案,他们之中能有一位不这么做就谢天谢地了。

当惯了阴沟里的老鼠小偷,城市阴影下的黑帮的年轻人是很难拥有长期积极的情绪和逻辑的。例如当阿帕基对他流露出不耐烦和恼怒的表情,除去执行一些劣质的恶作剧玩笑以火上浇油以外,余下的选择只有识相回避,至于详细询问对方生气的原因,好好解释将这段关系中的死结疏导开来重新经营,似乎从来不在乔鲁诺寥寥无几的选项之中。他的情感处理系统甚至不如黑帮管理的技能那样每日更新,因此随意迈出两步就会踩到未知的病毒,警报则作为帮凶呈现一片异常的沉默。

大概是基于这个缘由,金发少年的勇气是转瞬即逝的。他没有胆量同阿帕基分享自己懦弱的噩梦内容,并寄希望于对方能够在相互讨好的亲吻中逐渐遗忘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不再生气和追问,怎样都好。

接二连三猖獗的谎所引导的真相会令他格外不堪。故他没有撒谎,假使阿帕基有兴致和求知欲去他先前的寝室求证,会看见黄金体验擅自描绘的杰作,他的替身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让地板缝隙间长满了金黄色的花卉,将他一路逼退到户外后仍然不依不饶地紧随着他。同样没有撒谎的是半夜时分一通没头没尾胡言乱语似的告白,只是近几日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而对方最终的首肯更让他确信这只是他借病大方躺在对方的床上休憩时在对方的气息环绕下的一个短暂的美梦。

为此他不免对自己的替身产生些许怨恨,毕竟其擅自行动害对方受了伤,而弯弯绕绕后又不得不怪到自己的头上,说到底乔鲁诺要对自己的能力使用全权负责。他原想借机同交恶的部下重新认识彼此,尝试向对方示弱,以博得对方认同抑或同情,好避开独自面对寒冷黑夜与不安的困境,阿帕基亦没有抗拒他伸出的橄榄枝,即便他趁着着凉发烧大剌剌地闯入对方公寓,已然得寸进尺到挤入对方身侧的狭窄又充满安全感的空间,对方的双臂会牢牢固定在他身后以防他在睡梦中滚落。

那晚乔鲁诺睡得很熟,没有令人冷汗直冒的噩梦叨扰,在他十五年糟烂的睡眠史中,这一日的质量可称得上名列前茅。于是他思虑良久试图趁热打铁揭下自己的面具去向对方适度释放一些积极的和解信号——不一定是对方所想所乐意接受的那种信号就是了——偏偏对方犹豫又拘谨地应允了,于是他的视野中心出现化不开的浓雾,恍如梦境。他不敢仔细甄别故事的真伪,也不敢用任何方法惊醒自己,故把这一段小插曲权当是大脑高抬贵手赠与自己的一份生日礼物。

这下可好,黑帮的年轻教父失去了所有退路,硬着头皮任忧郁蓝调重播他揭下面具后血肉模糊的丢人模样,耗尽了力气也没能让自己的辩解流利顺畅可信些,大约他的脸色也是随着梦境成真而瞬息千变,阿帕基瞪视他时咬牙切齿,他忽然担心对方会倏地松手逃跑留他一人停在原地。

如若乔鲁诺还能保持镇定,他必然会在阿帕基的态度问题对彼此关系的破坏夸大其词地指摘,好让自己的过失赖账显得没有那么的不可原谅。遗憾的是这等绝佳主意在日后才浮现,当小教父在给护卫队的各位挑选复活节礼物,看见一条漂亮领带时莫名其妙地想到这样的方法。

想要驯服那头烈性野兽不如直接去买一条结实的狗链,归途上他又恍然大悟似的唉声叹气。阿帕基没有再问过他有关噩梦的事情,与对方早前尖锐的态度相比,现在的野兽收起利刺处于半驯服的状态,只会针对特定场景遵守人物性格和刻板印象来顶撞他。这让乔鲁诺又萌生招惹对方的兴致,捉弄的小心思不断盘旋于头顶,他举着领带到对方面前时成功攥住其一,将领带系于对方颀长的脖颈后歪歪脑袋,脱下对方的外套。

“这条领带本来想捆你的,但那样有点浪费。”

乔鲁诺甚至忘了说这算是复活节礼物,某种交往不知才多少星期的纪念,实际上他还没替其他队员选好礼品就带着一条领带兴冲冲地回来挑衅对方。尽管是一条质量不错的领带,想来以阿帕基的力气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因此为了让这笔钱有所值,他决定退让妥协,仅用于驯养,以及不便公开的情趣。

见对方不说话,小教父拉了两下礼物让野兽靠近,手指若有似无地游走于赤裸的上半身,后者被惹得恼火龇牙咧嘴,不过还没有开口说上些败兴的话。他仍是笃定,摸着领带光滑的表面,悠悠然地问:“变成蛇的话你会怕吗?”

半晌的对视后,对方缓缓露出意味不明令人胆寒的戏谑笑容,慢条斯理地答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喔?你也有交往纪念礼物吗?”金发少年摊开手索要,不到半秒收回手,手指复而缠住领带,“不过先用我的玩一会儿吧。”

黄金体验听话地将野兽的双手束缚于身后,接着在对方的颈项上额外附赠一枚花环项圈,考虑到使者的个人特色以及爱好选用了粉色花瓣金色花蕊的月见草。阿帕基倚着床板没有挣扎保持缄默,大约是想要领教年轻的教父究竟能玩什么花样,或者忌惮黄金体验的反伤能力,任他横跨在腰间打开拉链也未出声反对讥讽。

大部分时候乔鲁诺都不打无准备之战,包括单方面预约的同房活动。他偷偷租了成人影片,认真观摩了几部以剔除届时会暴露自我的青涩,虽然对其中情欲美学不敢苟同,而如果只是模仿片中演员的所为之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少难度。他先同阿帕基纠缠着吻了十分钟,彼此舌尖绵绵,暧昧的水声蔓延在整个卧室中频频预告接下去即将上演的成人影片。金发少年的手指不安分地玩着对方下垂的发梢,缓慢游走至男人曾经残缺的胸膛,徘徊流连许久才降落到紧张的腹部,那里正随着呼吸起伏。

乔鲁诺在对方的锁骨上啃咬起来,左手轻轻抚弄对方的喉结,寻找对方的节奏是否代表着被压迫着的不甘以及暗流涌动的逆反。牙齿毫不留情地咬合,用力吸吮对方的气味,留下很深的难以解释的红痕,假使他探寻和释放理性尽头被囚困压抑的兽性,自然明白如此肆意的标记会为自己带来不可言说的快感。

被标记的半驯服野兽一直没有出声,乔鲁诺也忘了去生端,抬头挑眉询问对方是否尽兴。这问题也颇为无厘头,夜间的交合方才开头,对方听到如此问句恐怕会轻蔑地反问他这项夜间活动是不是已然结束。他朝上往阿帕基的颈侧继续留下专属于少年的吻痕,一路蜿蜒向下而行,从地图中央笔直穿过。

如此一来对方惯常穿的那件外套遮不住他特别定制的痕迹,他乐得为难阿帕基,听取对方的抱怨和投诉后一本正经地提出数个不切实际的方案,再由对方一一驳回。少年堪堪回忆影片中的桥段和动作,掐着男人结实的腰肌,尽管那点力道对对方而言似蚊虫叮咬罢了。他走得足够远,远到快要迷路遇见海市蜃楼,故俯下身更用力地贴近对方,直到他感到气息越来越浓烈,有异物顶住他的喉结才隐约确定自己的目的地已在附近。

金发少年稍微抬眼可以看到自己留在对方腹肌上的杰作正愈发泛红,汗液和唾液混合在一起铺平了这一方的缺水,犹似一条位于灰尘密布的荒原的,欲盖弥彰的小径。再往上几公分他可以看到野兽正蹙着眉盯着他,眼睛不眨一下,眼神中凶光满溢确然教人害怕,而不一会儿对方便恼火地挪开目光,先前的那一点微小的惊惧错愕反而化为蜜糖令他觉得对方可爱。

对于阿帕基来说那么不好意思的话,乔鲁诺愿意暂停片刻用领带替对方遮掩一下,但那样似乎是扫兴的。于是他放弃挑逗的企图,低下头去找出对方的性器,含在口中舔弄。成人影片中交代得不够清晰,乔鲁诺仅凭本能办事,循序渐进地让对方的分身撞击自己的喉咙口,与此同时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不会有反胃的冲动。

不过乔鲁诺不是特别中意这个取悦的方式,主因是他无法及时从阿帕基的反应中判断对方是否满意,故他爬起身来,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导致他坐在原处愣了会儿才重新爬上对方的腰,发热的指尖找到对方的唇后其主人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遂想起这一桥段并不符合影片的流程。

但没人在乎这个。金发少年脱下长裤,重新握住男人的根茎,不慌不忙地用手掌来回摩擦片刻,既而小心翼翼地将其由穴口挤入。阿帕基没有对他为难戏弄,任他掌握节奏,不过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让乔鲁诺放松脊背适应当下的状况收放自如,事实是少年无法轻易摆脱年龄与阅历的差异而附加的生涩,双手在对方腹部支撑,暗自摩挲轮廓。那些成人电影的情色桥段他不喜欢,现在他的骨节和皮肤一直不可遏止地发麻,传染到迟钝的大脑去,几乎什么也无法思考,连赏玩对方的反应也做不到;他唯一的念头是念对方的名字,一遍一遍亲吻对方。

乔鲁诺先前好奇有异物在体内会如何触发快慰,在他来得及重新想起这个答案未知的题目前他的额头撞到对方的锁骨,全身痉挛着给出了自己的解答。白浊射出在新买的领带上,蜷缩的脚趾迟迟不能松开,他抬起头来咬阿帕基的下颚,双手勉强压住对方的双肩帮助自己找到对方的嘴唇以便接吻。

黄金体验松开了捆住阿帕基手腕的藤蔓,野兽即刻翻身将他压制。对方单手扯下了领带,俯下身亲吻他的耳廓:

“玩够了吗?到我了。”

脏了的领带被对方一甩手覆盖到少年的眼目之上,耳畔的亲吻很快转变为频繁细密的啃噬,漆黑中的感官变得较平日敏感,嗅觉触觉和听觉在屋内尽情扩音。乔鲁诺隔了一会儿才能发出相对平稳的声音,询问对方给自己挑选的交往纪念礼品被放在哪里,亲昵又强势的领土权宣告暂停了几秒,阿帕基一声不吭地往他的口中塞了一个球状的物体,系带在他的颈后扣紧。

他庆幸自己先前所做的预习准备让他能反应过来这是口球,不过他亦料到自己不会太喜欢这类情趣用品。对方俯下身来,体温在他的皮肤上铺展开来,留下一层雾蒙蒙的汗,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四处流窜的水珠途径所捎带的痒连肋骨也能感知。当他感到不适和畏惧,想要摘下蒙眼的领带,确认一些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事实,对方的气息蓦地贴近,滚烫的吐息细语绵长,灼伤他的耳朵。那些声音碎得难以辨认,金发少年仔细拾取其中片段咀嚼,被对方冲撞和冒犯的动作接连打断。

他不知死活地摸到对方的头发抓住往下扯,反复命令对方重新说一遍先前的话,口中的障碍物令得他的话音模糊不清。阿帕基似笑非笑答:“你不是不喜欢重复的事情吗?”

无意义的重复那自然是浪费时间之举,但是做这些事,交往纪念不能算,两人相互保管的秘密不能算,对方在他耳边说的罕见的下流话不能算。少不经事的手碰到那枚生机勃勃的花环项圈,乔鲁诺将其顺势甩到对方的颈后去,埋头于对方的肩窝好一通胡乱地蹭,再次含糊地要求对方再说一句。

如果他有忧郁蓝调就好了,他可以任意回放任何他喜欢的片段,不必寄希望于对方不厌其烦反复地对自己做出格的,以下犯上的罪行。他喘息着,唾液从嘴角流出与汗水汇流,讨饶的微弱声音被堵在喉咙口,于是他习惯性地决定再忍耐一时半晌,只是不知为何黄金体验又擅自行动起来,口球被化作一朵鲜灵的玫瑰,花香在充满情欲的空间里显得既违和又有鼓动意味。

阿帕基摘下那朵花,金发少年即刻向对方任性恣情地索吻,不多时便如愿以偿。有失控的花枝顺着他紧攥着床单的指缝生机盎然地向上生长向入侵者拥抱,只要藤蔓足够蓊勃他们可以共用一枚自缚的茧,闷热潮湿席卷而来时至少能够覆雨翻云一同缺氧。

乔鲁诺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定级的分离焦虑,但并不清楚是自何时起,只能确信自己现在有。意识朦胧时他阖着抬不起的眼睑焦躁地摸索寻找阿帕基的手腕,对方将那朵玫瑰放到他的鼻尖之下抱怨他的替身的杰作。

“这本来是瓢虫涂装的,孤品,你懂吗?”

懂,金发少年有气无力地想,可那种妨碍接吻的情趣用品会反而让情趣消弭,本末倒置。他抓到对方手腕的同时,对方又一次问:“乔鲁诺,你的噩梦是什么?”

优秀的策略,他迷迷糊糊地想,对方要趁着他软弱的时候拿下答案,而不幸的是这层可能已被素来精明的小教父考虑在内。他不会分享,至少暂时不会分享那场有关阿帕基的噩梦,一来内容陈词滥调无聊透顶不值得讨论,二来阿帕基的态度与言辞一定也是这场梦的燃料,他姑且不想去破坏目前的关系进度,他认为这不重要。

何况,梦中的场景他在撒丁岛已然目睹过现场,再如何触目惊心亦不过如此。每每忆及他仍旧会惶恐不安,仍旧会想如果自己没能来得及救下对方会怎样,而近几日就算噩梦降临,少年满头大汗惊醒时至少能够立刻确认梦中的受害人心跳呼吸正常,在梦境与现实间划一道分明的界线。

这样就够了,他想。

翌日清晨乔鲁诺裹着对方大了一圈的衬衫要离开卧房,停在原地琢磨一阵又纯粹出于好奇穿上对方的长裤,慢腾腾地摇摇摆摆地拖着裤腿往厨房挪动,对屋内那一簇簇茂盛的植株置之不理。阿帕基往滚烫的咖啡里丢了三块方糖,手握着咖啡杯的把手转身瞧见他,评价说他从未在那不勒斯见过这么大的企鹅。

企鹅飞身扑了过去跳到对方的后背上,双腿环绕对方的腰,手臂扣住对方的脖颈要求咖啡要很甜很甜;交恶的部下不耐烦地搅动着饮料,另一只手举起方糖罐往他的脑袋上敲。

“再加就快饱和了。”

乔鲁诺点点头,确实快要饱和了,随后掰过对方的脸颊亲吻。

“早上好,阿帕基。”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