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Blaze/ Greythroat)

2021-08-14


煌特别喜欢同他人吹嘘自己学会游泳的经历。黑色菲林幼年时期的活泼好动和现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大大咧咧做事雷厉风行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忽然跑去河里抓鱼的理由是简单而任性的“晚饭不合胃口不想吃”。

黑了一大半的天,如同大炎小村后院已然落幕的一出自编自导的小泥人剧场,观众席空空如也,浓墨重彩的舞台沾着点点灰泥,演员们还晾在外边没有收回屋内,若是突然降下一场滂沱大雨,它们便要脱下衣服结伴回归大地了。这么一想后院的小小游戏实在有伤风化,但煌卷起裤腿弯下腰忙着在冰凉的河水里摸鱼,灯光不够就凭借菲林与生俱来的夜视能力和狩猎直觉,感知水的波动和流向,定位猎物一瞬即逝的游动反光后迅速出击,任鱼鳞多光滑也逃不出猫的手掌心。

「哇,煌姐姐好厉害!」伊芙利特叹服,手中是煌刚刚扎好的燕子风筝,「摸黑空手捕鱼!」

煌没有详细标明自己的艺术加工成分的占比,实际上年仅五岁的小菲林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河水将她冲到了靠海的阿戈尔。在挣扎着呛水数次之后,煌意外地,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她不太记得清幼年的自己是否手足无措是否哭喊着爹娘等待搭救,只记得手臂被当地的水母蜇伤后,有梳着马尾扛着刀的救生员将她从水中捞起,一名苍白柔弱的女医生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菲林如愿以偿吃上了当地新鲜的鱼,异乡的歌谣安抚过毛毛躁躁的情绪,煌再清醒过来时看见父亲板着脸不苟言笑,母亲红着眼圈跺了跺脚骂她调皮捣蛋没有自觉,具体原因除去担心以外,还有神秘阿戈尔素有海盗之村的声名在外。她胆战心惊地抱着脑袋往当地的阿戈尔人身后闪躲双亲的眼神,嗫嚅着询问有关后院自己捏的小泥人的安危。

此事使得她对医生这个职业颇有好感,认为自己除去运气不错天赋极佳逃过一劫以外,或多或少也被白衣天使舒缓了痛楚。不过煌并不向往也不想成为医生,尤其在偷偷翻阅了罗德岛凯尔希医生那一摞一人高的专业书籍后,精细的外科手术和各个种族相异又复杂的身体结构令她火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可读不进这么多书。

她居住的村落附近自从发掘了两座矿山便出现一些新的疾病,调查研究后的清流得出的初步结论是矿石的开采污染了水源,而乌有先生掐指一算称矿工凿动了炎国龙脉,对于应当相信科学还是神学,村镇住民还未有定论时,一家叫做罗德岛医药的公司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设立了办事处,开放免费诊断和矿石病科普。偏僻的村庄难免排外,可疾病长时间不见好转的事实不争,会有一些原本一边吃着草药一边求神拜佛的住民怀着一丝希望寻到这格格不入的现代建筑求诊,也会有一些来自龙门的志愿者医生来到这里学习病例。

菲林远远地望着来了又走的陌生人,炎炎夏日里嘬着老冰棍,糖精水沿着木棍流到手上。日复一日,煌在这里无忧无虑自由自由地生活,范围是整个村落,没有人恨她,所有人都尊敬她,待她好,因为菲林的先祖是颇有声望的地主。

她的学习生活条件相比普通村民优越许多,遗憾的是她的心思打小就在声张正义和制止犯罪活动上。菲林的身份和领导力以及直爽的性格让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孩子王,在一次抓捕小偷的行动中她毫不犹豫端起电锯对盗贼实施恐吓,造成的财产损失是赃物价值的三倍,故正义感过剩的小集体被多方家长进行了批评教育,最终不得不遣散。记得彼时她气鼓鼓地爬上后院的枣树不愿下来吃饭,而今地主家的女儿仍然习惯攀附在这棵树上发呆,摘果子,折下枝叶做成桂冠逗孩子。如此日复一日。

煌没有机会认真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当她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家人替她物色过好几个门当户对的对象,菲林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平庸的不甘蔓延到比阿戈尔更远比大海更深的地方,整个村庄都铺不下她积压多年的负面情绪。她想过当警察,拳师,发明家甚至罗德岛办事处的保安,然而现在行天下需要各式各样的资格证明和成绩单,菲林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竟拿不出半张纸片来证实自己的能力。她失落的关键点无法倾诉,家人从不理解,近几日开始安排她接下去在维多利亚的留学生活,稀音小姐举起相机为她拍摄证件照,煌极不配合地扮了鬼脸。

那些冠冕堂皇红底金字的证书哪有真刀实枪的操演成果来得有说服力?她半放空地这么想着,扯着燕子风筝的细线,按伊芙利特的要求一步步放得愈来愈高。忽而来的一阵强风让单薄的燕子直冲云霄,线圈缠得紧,她不得不松手将线放得更长,不一会儿却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线被风扯断了。

好在风在此刻停住了,风筝顺从地心引力飘摇朝下,挂在了树冠上,微风从南刮到北,一晃神,菲林感到那风筝尽全力反射着穿透云层的曙光,在广袤的天空大地显得微不足道又温和明亮。煌把线圈递给小萨卡兹,带着孩子命令语气的加油助威卷起袖子熟练地爬到树上去摘一团曙光——她在心里执意如此称呼这个由她亲手制作的风筝——双手抓住结实的树枝轻松地将自己牵引到更高处,伸长了右臂,够到燕子的剪刀尾巴。

上天向她开了个小玩笑。当煌习惯性朝罗德岛办事处的方向一瞥,医疗组的组长凯尔希不苟言笑,行走在那条数年前还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一小队年轻的志愿者医生带着新的面孔沿着梯田一侧,话语叮叮咚咚一串接一串飘散在风里。菲林平日并不会一个个去辨别新来的医生,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动物通常无法适应生活条件和医疗设施相对落后的小村,即使煌曾带着伊芙利特偷偷检验过罗德岛优越的住宿条件,一致认为那待遇不输地主,医生们离开的还是要比留下的多。

一双葡萄石那般温润的绿色眼睛发出柔和光芒来,犹似一团初生的曙光,一点儿也不刺眼,只突显了自身的存在。那一名医生在煌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刹那间似乎四目相对,又好像只是地主家的女儿脑海中的擅自妄想,一秒之内对方消失于其他白大褂的背影和五颜六色的梯田中,脑袋一侧的羽毛上下晃动使得猫眼眶瘙痒,又忍不住眦目远眺。

猫耳朵动一动,其主人摇摇尾巴尖扫过树干,记录这与往日稍有不同的一天。




“哎,年。”黑色菲林鬼鬼祟祟地抻出手肘戳一戳神秘的无业游民,“你知不知道有个新来的黎博利女医生?”

提问者的手中还有一卷绷带,头发上沾满了树叶不知清理,额头歪歪扭扭地覆盖了纱布。不慎从树上摔下来的煌攥着略有破损的燕子风筝胡乱地修补一通,心脏久违地紧张跳动,速率与她小时候顺着河流漂流到阿戈尔那回有得一拼。她把伊芙利特送回罗德岛,在办事处的门前探头探脑,什么也没有窥探到,尽管煌有包天大胆也迈不过凯尔希这一关,于是在医疗组组长的注目礼下停止窥探卷起尾巴灰溜溜地跑远了。

年懒洋洋地挥挥扇子,保证能替她打听到切实的消息,还称如有需要可以让妹妹画一张寻人启事,价格公道。煌顺着小径回家,心情格外好,掏出零钱让乌有先生算一算她最近是否有桃花运。先生透过墨镜仔细看她快乐得堪称夸张的面相,断定她看上了某一位双亲推介的男性。

“能镇得住你的,想必是上古神兽转世。”

那双有玉石光泽的通透眼睛再次顺势呈现于菲林的脑海中,小医生轻巧如燕的身形与古籍中提到的猛兽饕餮完全无法产生半点联系,惹得煌忍俊不禁。她沿着黄昏余烬继续走,遇到孑的鱼丸摊又要打包一份咖喱口味的带回去吃。菲林和村镇里的居民都能算得上熟悉,天南地北地说些大话也不至于令人尴尬,地主家的女儿歪着头佯装生气隔着锅子的热气质问自己发明的那个让摊主可以一边打拳一边快速削鱼鳞剁鱼肉的木桩人去了哪里,孑拿着勺子捞鱼丸疲惫地答已经借给槐琥练拳了。

她的好心情在来到家门口的那一刻蓦地烟消云散。菲林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提着自己额外购买的消遣小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一下子没想起来她多么不喜欢在沉闷的家里待着。双亲各有要务在身,他们鲜少聚头一起愉快地吃一顿饭,地主家的女儿进入叛逆期开始就时常离家,春日溜去炎客的花圃里摘杏花做花冠,酷暑借口同清流一起前往阿戈尔检测水质,秋季去扫满街的红叶随后猛地扑进去打滚,冬天裹着大衣朝着空气稀薄的山上挑战极限,过年时和W在野外比赛谁的自制烟花放得更高更漂亮。

因调皮捣蛋写的检讨书垒起一摞有半人高,但是这不能阻止煌去做些危险刺激的事情去平衡她生活中无法排遣的沉闷压抑,渐渐地,不再有人督促她写检讨书,禁止她使用电锯,她便从旧仓库里找到一堆别人眼中的废弃工具,把垃圾当宝贝,拾起几个破破烂烂的素材掸去灰尘擦拭干净,大刀阔斧地改成一些无用发明的零部件,自己对着成品傻乐。煌从不听他人的指摘,也从未听见过,自己的卧室逐渐被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工具堆成小工作室,只留下床铺的一块雪白供休息。

菲林羡慕小萨卡兹,即便监护人有分歧关系破裂,只要聚在一起,旁人从各个角度如何看,仍是有家的模样。伊芙利特一向她抱怨塞雷娅同赫默吵架冷战,她就拿出新的发明去逗孩子,灌木丛酸涩的野果过早坠到土壤里被她拾起收进竹篮里,加入大把大把的冰糖白砂糖,蹲在炉子旁逐页念笑话,等待果酱熬成。酸甜的红色果浆放凉以后,伊芙利特吸吸鼻子说要回罗德岛,煌把实验新品装到一个个朴素的小玻璃罐里,推着自行车进行清仓甩卖大减价,食客的评价是:酸得难以下咽。

黑色大猫撇撇嘴,心想她的确觉得酸涩异常。连续几日她发觉自己一些几个月没有用上的工具从房间的角落床底的深处陆续失踪,目光投向年老的管家则获得心虚的闪避和顾左右而言他;难得留在家吃饭的双亲使得餐厅的空气浑浊粘稠流动缓慢,有关婚姻和成长以及将来的打算的话题让地主家的女儿恨不得插翅而飞。

好主意,她接着天马行空,自己还从未研究过如何做一双翅膀来。相关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统统被折成纸飞机,一头撞在了玻璃窗上,失事告终,唯有燕子风筝落成。煌正慢慢遗失兴趣和动力去创造,甚至她自己对自身的归顺和听话感到理所应当的服从,当W再度邀她一同燃放烟花,她竟不假思索地答:「你不该趁伊内丝不在寻衅滋事。」

她躺在床上摸摸头上的纱布想些有的没的,忽地,小医生模糊的脸出现在眼前,眼睛的分辨率要比面庞的其他部分高上不少,颜色饱和度亦然。煌半阖起眼,打算在幻觉中与自己臆想的美好形象周旋再接触,年的声音又即刻将她从床铺里拽起身。

“喂!不想知道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吗?”年卷起一张薄薄的纸片向猫耳朵挥去,煌眼疾手快抽走那张承载着期待的答题纸,翻了个身背对正邀功请赏的家伙,细细查看。

年向炎熔打听新来的黎博利女医生时,紫色头发的萨卡兹正在捏蜜饼,不耐烦地“嘁”了声转过头喊来屋内的姐姐芙蓉。芙蓉焦头烂额地翻着厚厚一本医科书,神志不清,嘴里念叨了好几个医学家的名讳,兜兜转转才来到黎博利女医生的话题上。

“你看看是谁家姑娘?”

纸上的两张艺术加工成分过高的脸,是夕根据芙蓉的描述描摹下来的两位年轻女医,神情是不相上下的淡漠。菲林一瞬间捕捉到那对碧玉和温顺地垂着的鸟羽,欣喜之余,指腹小心翼翼擦过自己新发现的宝物,清一清嗓子轻声念出写在下方的名字:

“灰喉。”

颜色和声音。煌看着名字的一笔一划延展开一条墨水色的路,灰蒙蒙的雾气中,玉质的石子蕴藏一片勃勃生机的春苗,不知何处起的鸣啭环绕着新生的翠色麦田。




煌开始开展挫折课教育,从不随意跨入罗德岛办事处的大猫开始频频以送伊芙利特平安回去为由理直气壮地跨过门槛同塞雷娅打招呼,一板一眼的安保部主任例行向她了解这一天的放松活动带孩子去了些什么地方,小萨卡兹的回答声在不大不小的门厅回荡。

菲林好奇地扫视周围城里来的医生,有的抱着病历本一声不吭地路过,有的则向塞雷娅打招呼,顺便探究地盯着地主家女儿的脸犹如在围观一只初出茅庐的动物,这令她感到少许惶恐。相对外向的性格使得煌拥有无与伦比的亲和力,她可以在北边严寒的乌萨斯亲近棕熊,狂饮伏特加一睡不醒,去南边方言拗口的热带村寨,雨后初霁在林子潮湿的土地上寻找可以食用的菌菇,向阿戈尔人学习赶海的技巧,笨拙地辨认月亮贝在沙滩上留下的呼吸孔,但说到底那终究是些未见过大千世界的小民,城里姑娘的目光显然与平日里菲林接触的人存在较大差异。

她没有找到灰喉,倒是迎面撞见神色冷淡的凯尔希,随即将事件缘由一五一十告知,把伊芙利特往对面推,活像个出卖同伙的怯懦共犯,连环赔了二百八十个不是后脚底抹油肇事逃逸。煌一路跑到了东边的一片翠色麦田里,潮气蒸腾向上,附着在她裸露的肌肤形成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有捕食昆虫的鸟类掠过的残影余留在视网膜,这一系列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允许思绪朝还未正式见面的黎博利女医生身上靠拢,又将那些冷漠如出一辙的神色倾倒入对方葡萄石的剔透眼珠里去。

黑色菲林深感自己理应多多读书才能与梦中的医生搭上话,又懒得从麦田的芬芳里醒过来,于是继续在梦里翻教人犯困的古炎人诗歌三百首,不明白为什么古人有话不能直说,非要拐弯抹角地溶解在字里行间等待析出。她伸出手去赶蝴蝶,然后坐起身,与灰喉的下一次见面还下落不明,她在麦田里托着空空如也的脑袋发呆,有两秒钟将远处的稻草人认成了父亲,吓得一激灵,跳开两米远。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自足下流淌而过,态度简慢。煌选出一部分小麦麦粒洗净放入冷水缸中浸泡,端着沉重的器皿来到后院的凉棚下。年摇着扇子同她讲一些《山海经》里的故事,风吹着枣树,煌盘坐在地上,视线落在树冠,又顺着枝叶延展的方向抵达心思所在。说书人的雅兴被她漫不经心的敷衍扫得一干二净,年直摇头,称她的行为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菲林双手舀出一些麦芽水不留情面地往旗袍上泼。

一连几日,煌既没有爬树也没有出门,用温水照料着被铺展在箩筐上的麦子。四天后,麦子都发了芽,伊芙利特盯着她把切得粉碎的麦叶和浸泡过的糯米混在一起蒸熟发酵,隔着布袋费力地榨出汁液来。她们一起用石块和柴火堆出一个简易的炉子,大锅里熬煮麦叶糯米汁,甜腻的热气粘在搅拌勺上。她努力学着街头手艺人的模样用熬好的麦芽糖粗糙地画了几个糖人,伊芙利特拿走一条龙和一只猫头鹰,菲林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画出了一只燕子和一只猫。

洗干净手之后,煌感到之前无忧无虑的心情又有一部分折返回到心室,于是推着自行车跑出去沿着街道送糖人,很快,用来盛放的容器里只剩下压箱底的一只燕子和猫。有陌生的小朋友想要拿小萨卡兹手中的两根被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王喝退,伊芙利特问煌为什么最后两个不送人了。

菲林不假思索答道:“我要自己吃。”

“喔。”小萨卡兹点点头说,“我要把这个送给塞雷娅,然后把这个送给赫默。”

煌转转眼珠,正想出个坏点子为小家伙的两位监护人的关系推波助澜,脚下的步履蓦地一滞。她松开右边车把揉一揉眼睛,确认那不是什么远处的稻草人,而是正在返回办事处的灰喉医生,绝不会有错。对方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从没有完全拉上的拉链处可以看见里面有厚厚的病例记录和资料,脖颈上挂着听诊器。身穿白衣的雨燕见到她停下,狐疑地打量她,然后不知所以然地点头示意算作招呼便准备迈步离开。

“呃——灰喉?”

“嗯?”一双漂亮的绿眼睛拨云见日直视她,煌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鉴赏这对宝物,“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菲林反应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她总不能老实交代那段曲折的打听经历吧。她打开自行车前的小盒子,拿出里面那个燕子模样的小糖人,不过伊芙利特的眼神粘在她的后背让她对于积极献殷勤一事感到有心理障碍,而很快这种负面情绪又消散于麦芽糖香气和对方无恶意的好奇中。也许是恰好对方忙了一天累了没有力气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子来,煌揣测。

“这个送给你,在家里自己做的。”她飞快地解释,“不会粘牙的,试试吧。”

说着她的神色躲闪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自来熟会惹人讨厌,而忸怩的微表情又让她感到少许恼火,那些矫揉造作谈情说爱的炎国古诗,看来是不该再阅读了。从未考虑过的细节被摆上台面抚平折角全盘袒露竟然让她感觉到褪去了一层壳,柔软的血管在麦芽糖味的空气中搏动。

灰喉杵在原地思虑片刻,打开背包艰难地翻出一瓶便携消毒洗手液,洗净双手,然后道了谢接过糖人,牙齿小心地咬下糖燕子的半个脑袋,细细咀嚼下咽。

“谢谢你,很好吃。”医生抬眼瞄她一下,随后又一次道谢之后不等菲林有所反应便捏着糖燕子的木棍快步走了。煌推着自行车往反方向走了一段路之后伊芙利特提醒她糖人已经都送完了,她该把小萨卡兹送回办事处去,理应是和灰喉走同一个方向。

当天夜里煌嘬着糖猫的脑袋在床上来回打滚,骂自己蠢,然后情不自禁继续打滚,麦芽糖险些沾到了被子上。还有两罐麦芽糖浆余下,明天她应该去买一些山楂和长竹签做冰糖葫芦送到罗德岛办事处去,谁愿意管凯尔希怎么想?她嘟囔着,那些甜品又不含毒。




煌逐渐同灰喉熟络起来,尽管对方的神情时常让大猫感到被小瞧了,而事实上,灰喉在鄙夷她简陋的基本文学知识的同时也能欣赏她的手艺,一些雨燕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的乡间知识成了煌用来引诱对方的有力手段。起初对方很是拘谨和挑剔,对煌亲手做的甜点微微蹙眉表示其实对甜食的喜好程度并不高,于是煌尝试在甜点里加入一些山里采的酸果子,在亚叶和铃兰都试吃过并给出了好评之后,那只小燕子才从门外探探脑袋,若无其事地步入休息区,询问她今天做的是什么,耐心地听完整个艰苦的充满传奇色彩的原料采集过程和制作方法之后才咬下第一口。

煌邀请灰喉来到自己的家,带着伊芙利特在后院学习抖空竹,响铃被抛向空中数丈又稳稳地落回抖线上。她见女医生也有了些求知欲就积极地邀请对方来尝试,对方摆摆手称自己做不好,地主家的女儿站在对方身后手把手地教对方握住两头的小竹竿,一本正经地教学,又坏心眼地将温度偏高的吐息喷洒在燕子耳畔。灰喉不知所措,飞快地向前两步避开身后的猫,说自己会慢慢学,小心翼翼地扯着线,眼睛紧盯响铃。

先前破损了又修补过的燕子风筝又被取了出来放飞上天,对方批评她的修补水平不足,在她家借了针线重新对风筝进行新的一轮整容。灰喉的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好,煌猜医生都是那样的,所以在精细的外科手术里才能保全病人的性命,但她格外喜欢灰喉的手,纤白年轻,岁月还没有来得及在指腹和虎口留下伤痕。猫爪子戳一戳对方手掌心的命运线,被甩了开,接着灰喉想起什么兀自发笑。

“你笑什么?”

“你那天在这棵树上,对吗?”灰喉转过头,“我来这里的第一天,看到树上有一只很大的猫。”

煌没有吱声,只是趁伊芙利特没有注意用力地拥抱了灰喉一下,只一下,灰喉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双臂已松开。甚至,她想要撒娇,装模作样地“喵”一声,最终又深感自己幼稚而作罢。

小医生的假期不多,认真负责的态度也不允许对方抽出太多时间来和煌交流。煌仍然我行我素,重拾兴趣爱好,偶尔做些奇奇怪怪的发明,随罗德岛来策划纪录片的年幼的摄影师卡达曾为她拍摄过那些发明的制作过程并在几个视频网站上代为投稿,反响出人意料的不错,她学着用电脑查看陌生人们的反馈和评论,从中寻找新的灵感。

“灰喉姐看了好几遍。”小个子的札拉克告诉她,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把恶意的评论举报了。”

煌享受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灰喉暗中维护她的模样,比灰喉亲口告诉她还要教她兴高采烈。她买来甜酒曲,泡着糯米打算做些米酒,这时凯尔希忽然找上门来。

黑色菲林搓着双手紧跟着猞猁,在医疗组组长带她前往罗德岛办事处的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她差点打算发誓再也不带伊芙利特去树林冒险也不会私下和灰喉偷情之类的怪话,而凯尔希把她按到诊室的座椅上,陌生的医生配合着一道对她进行漫长的诊断,抽血样等待检验结果,照X光,约莫四五个小时后,检验报告的结果显示,煌患上了矿石病。

她不管不顾地跑回家里锁上门,捏一捏浸泡着的糯米,一揉即碎。她把水沥干,将糯米铺在蒸笼底的纱布上,五分钟后八成熟,她低低念道,然后把糯米和纱布一起转移到不锈钢脸盆里,倒入甜酒曲和一杯凉开水。入秋了,而温度还没有下降多少,她给容器盖上盖子罩上一层薄被,什么也没吃闷头就睡。

半夜里煌睡醒了,半个月亮高悬天际,而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诊断报告,详细地描述了她体内的源石结晶浓度。有她熟识的住民是感染者,在她眼中他们的生活除了多出一条去往医院治疗和一条在寺庙前祈福的轨迹与过去并无不同,而轮到自己时她方觉不知其味。

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她想,胃袋跟着一起委屈地咕噜噜地叫唤。有人在轻轻敲后院的门,煌没精打采地在被窝里装死,无奈对方有耐心和恒心,力度不轻不重,速度不缓不急,持续了将近十分钟。煌的房间距离后院近些,除了她或者没有人会听见这动静。菲林爬起身裹上外套,解开后院门的锁,门轴吱呀一声,她借着夜幕星星看清灰喉的侧脸线条剪开冷月光,感到更加难过。

灰喉对她的确诊只字不提,手里是一桶香气四溢热腾腾的方便面,有一些切开的火腿肠和蔬菜,还有一个煎得边缘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一把折叠塑料叉。感谢菲林相对突出的夜视能力,当她彻底清醒过来,辨别出对方垂在脑袋一侧的温顺羽毛,回忆忽然像粘稠的麦芽糖向她冲了过来,比阿戈尔的海浪更汹涌。

“饿吗?要不要吃宵夜?”灰喉细声问,“这个送给你,在办事处厨房自己做的。”

煌想也没想接了过来,就着月光站在门口吃了个精光,汤也喝完了,一滴不剩。灰喉一动不动看着她吃完,看着她郑重地道了谢,抬起手腕擦了擦嘴角的红油渍,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医生接过她手中的空面桶,告知她早些休息,她迟钝地感知到秋夜弥漫的寒意,而对方的衣着很单薄。

菲林没来得及多说些什么,黎博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煌躺回床上,想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泡面,以及明天她要带伊芙利特去摘果子,这个月份的葡萄已经成熟透。

三天后,米酒酿好了,无论她的身体发生了何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她喜欢的生活仍要过。煌照旧推着自行车,一边自己喝一边把冰镇米酒赠送给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住民,灰喉找到她时,她便撒泼耍赖似的佯装自己米酒喝多了,耷拉着耳朵垂下脑袋眼睑半睁不睁的,尾巴缠着小医生的手腕请求对方送她回家,一路同对方说先前数次的比武招亲把家人朋友推荐的对象打趴下,雨燕嗤笑一声说她比乌有先生更善吹牛。

过了一会儿,灰喉说:“煌,下周我要回龙门了。”

煌沉默了。一直以来她隐隐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令她避之不及。她甚至妄想对方和那些来了又走的城里医生不一样,会和在罗德岛办事处的前莱茵生命的研究员一起探讨治愈矿石病的可能,自私地希望对方能将一生奉献给这个事业,能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小小村庄,如此一来她可以带对方去很多地方,虽说龙门是个繁华海港城市,但是海鲜一定比不上阿戈尔。

“我有事情要问你,你要认真回答。”小医生半扶着闷闷不乐推着车的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好吧,我承认,我喜欢你。”地主家的女儿撇撇嘴,老老实实地答。

灰喉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赧然起来,想继续谈话,又支支吾吾地不知要把话头放在哪里。对方清了清嗓子,看来是想要将话题往严肃的方向引,话一出口又成了嘀嘀咕咕的“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这件事”。煌分不清对方的态度,不免垂头丧气,盯着鞋子看,暗暗生自己的气。

“我们一起离开吧。”最后,灰喉说。

煌到现在还可以清楚记得对方的每一个字。她的燕子对她说,你和我回龙门吧,你又聪明又有能力,一定可以有办法生活下去。我的父母很早就开始接触研究矿石病了,他们懂的不比前莱茵生命的研究员少,你跟我走,我可以帮到你。如果你遇到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如果你觉得不开心不想做饭,我可以帮你做。然后,她手中单薄的燕子风筝随风直上云霄,轻而易举把她这只趴在小村枣树上的猫带走了。

我们一起离开吧。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