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是精灵所栖息的幽谷,棱角分明的矿石晶体在夜里汇聚柔和月光,驱散黑暗。河流庇护他们的居所免受邪恶与肮脏的侵袭,载着粼粼波光与几叶轻舟靠岸,不如白昼般刺目的明亮火光静静燃烧,树影的轮廓被衬得模糊不清而显得不值得恐惧,马蹄声穿过土壤惊动种子,明天就会长出金钟花的幼芽。
灰喉沿着幽谷的路拾级而上,几分钟后便抵达晚宴现场。精灵一族的晚宴与其他种族有很大不同,主食是简单的淀粉食物和蔬菜,觥筹交错间酒止于浅尝,交谈声比不过风声碗碟轻碰声,有族人演奏竖琴,音符落进杯中溅起肉眼不可见的水花。
煌即使是在那样浅淡幽冷的光底下仍然耀眼得不行。原本在东南方向的树林中经历过一场与哥布林士兵的恶战,对方的黑色头发沾满了短小的枯枝和叶子,还有潮湿的泥土,像个误入禁区打滚玩闹不懂事的外人,侧颊留的一道小划痕是哥布林淬毒的箭头所致,远看灰喉就能辨识出对方接受了精灵一族的医术治疗。而现在,对方花了一点时间收拾干净,柔顺服帖的头发被干净利落束于脑后,身上披着精灵赠予的轻便斗篷,眼睛犹如森林深处慢悠悠的萤火虫,蓝色的虹膜折射出千万束月光,恰巧此刻不轻不重地落到了灰喉的身上。
“你好,毒舌的尖耳朵。”煌举着酒杯向她走来,“你们的酒杯太小不够喝,说实话我不怎么习惯。”
灰喉不喜欢人类,或者说,精灵一族都不喜欢人类。两族之间虽谈不上积怨已久,但鉴于双方理念相差甚远,存在不可调和之分歧。之于精灵公主而言,煌的一族从其先父开始,领土扩张的勃勃野心和习性就根深蒂固,可谓与生俱来的天赋。人类王国的疆域一直在变动,面对邻近的半兽人领土他们也不曾退让妥协半步。按照灰喉的父母开明温和,称正是人类不屈不挠地抗争,黑暗生物才不至于蔓延到整个泰拉大陆;而灰喉不以为然,人恋战好胜的本性就同杜林矮人族对金钱的贪婪近似,并不只是给灰喉投影了糟糕的印象,而是绝大多数与世无争的精灵不信任人类,对这些穷兵黩武之人的态度都是类似的疏离,暗含隐晦的排斥。
故灰喉没有接过话茬,低头又啜饮一口水,也没有避开对方打量的目光,以免煌轻声调笑,询问公主是不是对区区一介人类有所畏惧。好在煌也算知情识趣,没有继续僵硬地试图发生对话,更多时候单纯地凝视灰喉,视线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地游移着,像是好奇的猫在东闻西嗅,而感知又警惕地传达赤裸裸的露骨,令她如芒在背,意欲与对方擦肩而过。
灰喉的父母此时走到煌的身边寒暄,并悄悄给自己的女儿使了个眼色,想必方才灰喉的冷淡被他们尽收眼底。她不予理睬,趁机不动声色转身离开煌,父母以及憎恶的情绪,前往另一桌寻找合胃口的食物。
精灵公主没有料到的是,不知煌究竟使用了何等花言巧语,在晚宴接近尾声之际,灰喉的父母向莅临宴会的精灵一族和人类一族宣布将进行一段时间的深入合作,以抵御此次来势汹汹的外敌威胁。半兽人的军队日益庞大,仅凭人族的力量已然难以与之抗衡,泰拉大陆的各族势力都会逐渐主动或被动卷入其中,与其等待那日的来临,不如先发制人,挫一挫敌人的威风和锐气,好尽早结束战争。
身为领主,这番话经过审慎考量,并且具备相当分量,原本就轻声细语的精灵更是没有了声息。灰喉被不知算是愤怒不解疑惑还是其他什么的复杂情绪支撑起脊背“噔”地站起身,煌看向她,透亮到发白的纯粹目光笔直穿过了她。
灰喉想起她们昨日的初遇。精灵的栖息地四周环绕的森林散发不祥的气息和异味。一小支半兽人的队伍不知如何闯入了幽谷的领地中,她带领几名弓箭手前往阻击时射出一支箭,被对方的阔刃剑一下甩了开。那是一把巨型武器,宽度比得上灰喉的两条手臂,却被其主人单手挥动了起来。煌的脸上有泥土,草叶以及变了色的擦伤,沾了秽物的头发飘散铺陈于背后随着行动和林风肆意张扬,战衣也是灰扑扑的,气味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以致于灰喉在一瞬间将对方认作了哥布林。
「嘿!让开些,像哥布林的人类!」她对骑着马的长发战士吃力地喊,「休怪离弦之箭不长眼!」
令她意外的是,对方非常顺从于她的安排,收起剑快速点头示意以消除彼此之间由陌生而起的敌意:「得令,毒舌的尖耳朵!」
紧接着,煌闯进半兽人的小队包围圈里活像是自投罗网,却在灰喉紧随其后并提供掩护之前就挥砍刺杀与敌军打得旗鼓相当,无论是力量和反应速度这些硬实力,对方显然比敌人高出许多,但野蛮原始的战斗方式,即使能提高胜率灰喉亦不敢苟同,这样送命似的搏命弊大于利。
战后,她们不约而同地跨下马,煌向她表达了由衷谢意,而灰喉则高昂着头,对人类后裔宣告了幽谷的领土主权,并要求煌立刻带领队伍离开这片领域。而对方似乎不把她放在眼里,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进一步指出如今大敌当前,整个泰拉大陆的种族没有谁能置之度外,即使是尚且可以保全自身的精灵也不得不组织队伍与其他种族进行合作。
「合作?」灰喉坐在马鞍上攥紧缰绳挑了挑眉,她不经常做这样轻蔑挑衅的神情,故在煌看来,这个脸色可能有些难以名状的好笑,「你难道对先前精灵与人类合作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吗?」
煌愣了愣,仅仅霎时便抚平,微风掀起的涟漪只维持了短短一秒又归于寂静,紧接着友好地表示无意在此时揭开昨日疮疤,但愿精灵能识大体,为了大陆的命运与福祉暂且放下旧恨,干脆进一步提出要觐见幽谷的领主与领主夫人进行交涉,此言在灰喉看来是一种睥睨。而对方的迟疑也揭晓了另一项事实:煌很清楚早前,在人类与精灵的合作中,由于友军人类恋战,灰喉的父母都受到了难以复原的伤害——那时候公主长得只有小树苗那么高,胆战心惊地对着父亲手臂上大面积的紫红色疤痕流眼泪,母亲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存在精神不稳定和力量衰微的问题。
「我料想公主从未踏出过幽谷一步吧。」人类的煌修正了对她的称呼,说道,「您年轻气盛资历尚浅,不明白泰拉当前的局势如何。请允许我与令尊令堂会面,讲清事情来龙去脉。」
「不必了,请你离开,再见。」
灰喉自然不会认可对方的说辞,丢下简短的拒绝之后气冲冲地往回赶,只希望在入夜之后的安睡里能尽快甩开那个黑色掠影,何曾想对方竟绕开城门的护卫,快她一步找到自己的父母汇报情况,更没想到父母这么快就认可了一介人类的建议。骁勇的女战士在夜里一转头,灰喉能清晰辨认对方双眼的光所留下的残影麻痹四肢和大脑,这让她根本无从安眠。
无法描述的冲动在鼓动她,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类和精灵都盯着突然起立的灰喉时,她转向自己的父母,主动请缨:“父亲,母亲,请允许我跟随人类的游击小队先行出发。”
此话一出口,煌的小队成员先哗然了。领主与领主夫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向灰喉询问其行动原因。
“如果人类野心再度泛滥要淹没整个泰拉,也至少还有一个清醒的精灵能警醒他们。”她高傲地说,声音不算大,但确保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听见,于是此番狂言引起人类战士的不满,吵闹抗议高高低低地回荡在幽谷,惊起休憩于树冠的群鸟。她偏过头瞄了一眼煌,对方的脸色谈不上好看,垂着眼似是在思忖,隔了一会儿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队员安静,正视灰喉,毕恭毕敬地行礼,又转过身面对灰喉的父母。
“如果领主与领主夫人能首肯,这将是我小队的荣幸。”队长说道,“小队的每一战都由于物资和人员短缺艰苦异常,而今日有幸见到令嫒的箭术,不得不说,如果能有她的强力掩护,我们将势如破竹。”
要移交自己的掌上明珠可不是容易事儿,在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灰喉还是尽可能轻装上阵,卸掉了不少不必要的行李。在打点整理期间,煌向灰喉表达了感谢,不论由衷与否,灰喉都没有兴趣听。即将远行的精灵公主向对方仓促地点头示意,拉着马来到城门之外,避开其小队成员的窃窃私语。
“两个月后会合,我的女儿。”母亲亲吻她的额头,整理她额前的头发,“务必万事小心。”
灰喉不知自己会不会后悔,毕竟那是一股涌入骨髓的,正义的冲动,而其本质仍然是冲动。她与人类格格不入,当那些小队的成员在休息时间里嬉笑打闹时,她通常距离队伍遥远得听不清煌的蹩脚笑话,站在高处侦察是否有半兽人埋伏,或者气候的异样。她跟随煌马不停蹄跋涉了大半个月来到人类领土与半兽人军队的边界,心中会恍惚计算起幽谷距离此处有多远。她会怀念悠扬礼乐,细长瀑布和枝头树莺,但后悔却暂时没有浮出水面。
“灰喉,你看到那些飞鸟了吗?”煌指着天边飞速穿过云层下方的几片展翼剪影,“那就是针尾雨燕。”
灰喉的视线不由自主随着对方的手指方向望过去,不到两秒注意力又悉数集中到了煌的手上。对方的手指关节透着灰色,有明显的粗糙的茧子,常年握剑所无法避免的现象,指甲不长,看不出是有定期修剪还是在战斗中自然磨损。煌注意到她的视线位置不对,手臂向上摆了摆,急促提醒她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针尾雨燕正是灰喉名字的来源。这是一种轻巧的速度极快的鸟类,母亲告诉她雨燕受到过神明的祝福时笑意盈盈的模样历历在目。她来不及再多愁善感一会儿,或者问煌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的出处的,燥热的南风带来一股古怪的臭味,令灰喉不假思索地将箭按到了弓弦上。
“有情况,煌。”她紧张地环顾四周,指出两个大概的方向。
“各位做好战斗准备!”队长转过身对游击队的队员们下令。
在协同作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距离与精灵的军队会合还有几天之际,当灰喉与那些人类都习惯了针对彼此的贬损以及合作,她学会在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寻得有关于煌的蛛丝马迹,捋一捋长长了的头发假装无意地问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当作礼仪。煌是个光明磊落又热情四溢的人,但对自己的身世却没有提过半个字,日子久了灰喉开始好奇,能够说动自己父母提供帮助,能够团结并带领一支人员稀少却屡战屡胜的小队的人究竟是存有什么样的秘密。
她有见过人类王国的王都,在那时她才明白,为什么煌如此执着于集中泰拉大陆的全部力量击退半兽人。辉煌的建筑被战火和烟雾笼罩,从外部看几乎没有一丝生机。迷迭香告诉灰喉,王都已经被半兽人占领成为敌方据点之一将近半年,煌由于常年闲云野鹤似的在荒野森林和山川河谷冒险,才侥幸逃过一劫。国家的防线不得不后撤,眼下城内居民沦为半兽人的奴隶,煌在一些周边游牧民族的地区招兵买马才组建起这样一支小队为王国的军队做伏击工作收复失地,但还远远不够。
这么说来煌在晚宴上所谓的“荣幸”并不是在说谎或假惺惺地奉承。战士对灰喉的傲慢态度明显不满,不过不可否认精灵天生的敏捷善骑射,不凡的动态视力和精准度确实是伏击部队所能用得上的,何况灰喉是其中的佼佼者,身份上又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她这么想时皱了皱眉,感到自己成了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那天夜里的突袭地点距离王都非常之近,灰喉能感知到小队成员尤其是煌格外热血沸腾,也比以往更加拼命,她就算三箭齐发也无法确保将每一位队员都掩护好,随着战线拖长也难免手忙脚乱。大家扶着彼此回到安全据点时,她留意到煌不在归来的队伍里,负责医疗的队员正紧急为血流不止的几个负伤人类包扎,精灵公主便取了弓弩悄无声息地跑回到危险地带。
煌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一动不动,看起来情况不妙。在确认过两回这不是半兽人的陷阱之后,灰喉收起箭快步穿过草丛,浓重的血腥味令她不由得神经紧绷。她费劲地拽着对方的手臂,呼唤对方的名字,没有得到一点反应,果断蹲下身子,决定先为煌做一点简单的治疗。
精灵一族有医疗的天赋,灰喉的父母在成为战士之前,杰出的精灵医术成果已经远近闻名,她自幼受到耳濡目染,不说擅长,至少也不可能出岔子。而当她准备撕开对方残破的战衣时,身后却传来喝止的急促声音,煌的队员赶过来,不准灰喉再触碰对方。
“为什么?”狙击手问,“我会医术,我不会乱来的。”
问话之际,她的手趁他人不备悄悄抚上煌心脏的位置,能感觉到微弱的搏动,节奏却有骤停的现象,格外不寻常。分秒必争的当下灰喉不免急了,整颗心往下沉,双手即将搭上那块染了人类之血的布料时几乎被全部的,还能活动的队员们喊停:“小心!别碰!”
灰喉担心煌的性命,也茫然地读出了大家阻止她施展医术的真正原因似乎是害怕灰喉自己受到伤害。到了天蒙蒙亮时一切才终于处理妥当,煌的伤口仍是让队伍里最专业的队员处理了,迷迭香给失眠的灰喉送来一杯热茶,轻声告诉她,煌的血液中存在怪异的传染病菌,暂时无法治愈,贸贸然接触有可能会导致生病,所以大家才一时顾不上基本礼貌。
灰喉听着,点点头。她望着年轻的欲言又止的脸,猜想事情的真相或者还要添加一条,煌应该还有心脏疾病,大概率是先天的。对方之所以能驰骋沙场兴许是血液中隐藏某种对方不愿意提的秘密,而既然煌不说,灰喉也不会不识趣地打探,只是从对方的体能和对王都的重视程度猜测,仅此而已。
第二天煌就恢复了,大约是有多嘴的家伙向亲爱的队长提了昨天的事,煌特地向她道歉,而说实在的,灰喉不知道煌究竟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情。亲历了血腥战场,杀了无数哥布林的她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位幽谷中养尊处优的精灵公主,她明白煌说的话,煌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甚至是无私的。
她用防潮的纸张包好十几颗刚刚风干的草药丸递到对方手里。那是些王叶草揉成的粗糙药物,灰喉告诉对方可以每天服用,能够减轻心脏的压力。煌怔了片刻,立即攥进手心,纸的包装被揉出一大片褶皱来:“有劳公主费心了。”
做这些并不困难,灰喉想,等煌把这包服用完了,她很快就能再做一包出来。
几日后,精灵的军队就快要抵达汇合点,而哥布林正气势汹汹地要再一次冲击王国的防线。游击小队一如既往紧张忙碌着战前准备,煌找到正擦拭弓箭的灰喉,称查到了此次动乱的源头所在。
“塔露拉,林子里的那些巫师叫她魔女。”队长说,“据说她会使用无形之火,你要多加小心——精灵是怕烈焰的吧?”
灰喉惧怕烈焰,正如惧怕煌会死。精灵是永生的,父母也曾救回过各种种族的生物,故她对生的概念要高于死。她其实根本无法想象像煌那样,没日没夜地将自己的心脏悬在刀尖翩翩起舞,难道她不了解死,注定无法更懂生?
“煌。”
“嗯?”
“别死。”
“承蒙关照,我一定会小心的,公主。”
“别再叫我公主了。”
灰喉骑着马在煌的身侧,这是第一次,在战争开始之前,她便如此殷切期望能快点结束,能有一个好结果,这样她就有足够资格向煌讨要些答案,关于对方的身世,对方的血统,对方的理想和抱负等。她的手指摩挲着箭羽,地面震动的方向是北面,她几乎能看到自己的至亲将要赶来,他们将为泰拉大陆带来和平,而灰喉正是向往那样清甜得如溪水般简单温柔的恩典。
半兽人不堪入耳的战吼不再那么刺耳,对于灰喉而言这几乎是胜利的号角。煌伺机冲向敌方军队的缺口处,连铮铮铁蹄都踏在了恰到好处的节奏上。
“灰喉,掩护我!”
O Fi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