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坡(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1-09-19


在人脑的精打细算之下,旅行逐渐成为一种不那么奢侈的享受,背包客们称之为穷游。他们天亮便背着双肩包取走地图出发,天黑只需要一张床位安置疲惫,简约三餐果腹,行色匆匆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前留下带有指纹的纸币和储物柜的钥匙。

我意图赶上这一波新的淘金热度,就挪动了身躯的生锈关节,带着装潢工具和器材回到旧城区空关了近两年的偌大祖屋。里头不少祖辈的家具或破损或失踪,墙角布满蜘蛛网和飞虫的尸体,灰扑扑的院落里,植物和大厅中央古董花瓶里的花一样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几株常青的品类不论四季地开枝散叶,绿意盎然。

我花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打扫,重新设计规划,扔去部分落伍的旧家俬,添加更多组合床铺和储物柜,在前台放上一些锁具,一盏老台灯和纸笔,上锁的抽屉里是计算器和硬币。

每一张床单都洗净铺平整了,检查过后就能开张。略有残疾的旧城区比新城区热闹,也比新城区落寞,而租金便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在当地熟人的帮衬下,会有形形色色的外地背包客选择我的旅馆,经过一次旅游旺季之后,我又花了一笔钱为这里做宣传,旅行社的推荐住宿名单上能看到祖屋焕然一新之后的照片,推荐理由赫然写着卫生和平价。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我把需要配套钥匙的锁头改成了数字锁,添购一些户外家具到后院里供游人休憩。旧屋的结构结实,遗憾的是部分电路有些老化,我在冰箱里翻找,准备翌日的早餐时,想到要在本子上记一笔提醒自己,起身去找便签贴和红色水笔。

那天夜里忽然下起暴雨来,电闪雷鸣间,祖屋又一次跳闸了。虽然正值秋季的深夜,空调无需常开,我提着手电筒轻轻叩开游客的房门,挨个安抚道歉,定了凌晨五点半的闹铃打算找电工来维修。我回到前台时是一点半,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用的电子钟是祖屋的老古董,用电池运作没有受到停电影响,红色的数字和冒号在漆黑中频闪,降下雨幕的厚重云层折射了旧城区的灯光,门外竟比室内亮堂。

有一个人影靠近了过来,一身的水气有后院常青树和土壤的味道,而当他把距离缩得更短时,我嗅到一丝血腥和硝烟的危险讯号。与此同时,手电筒的灯光点亮一片浅红色织物,借闪电的光亮我看清眼前湿漉漉的狼狈的人,披着一件长风衣,缠绕一层又一层衣服的手臂抬起来抵着我的腹部,低声命令。我即刻明白轻举妄动会让我送命,双手举过头顶表示自己并没有反抗的意愿。人影蓦地打了个趔趄,我下意识伸手去扶又被条件反射地甩开,尽管似乎状况不佳,陌生人的力气仍是比我大不少,我为保全性命和日后旅馆的生意,被一块生铁顶住后背脊梁骨缓缓向半闲置的储藏室移动。

我打开门,点燃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去除灰尘,整理出一块空位,狭小的空间内铁锈味冲破潮湿发霉的气味,变得愈发浓重,以至于我不敢细看这名跟在我身后的犯罪分子。陌生人在空位上坐下时我才发现他那件长风衣里还藏着一个孩子,十岁左右模样,浑身湿透打了个喷嚏,怯生生地望着我。我不明白来者属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男人的发梢还滴着水,空出的左手摘下右手上虬缠的一件衣服,里面确实有一把手枪被冻得惨白的手指紧握,以及尚未完全止血的一道伤痕。在其要求下,我不能离开储藏室去取医疗箱,只得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撕开衣服作止血布条,临时包扎男人下臂的骇人伤口。

他不能去医院接受正规的缝合治疗,而是来到这里拿枪胁迫我,必定不是什么好人。我瞟一眼孩子,被男人凶恶的眼神剜过一刀后再寻得几件破旧干燥的衣服,搓去衣领的霉斑,用以换下不速之客湿透的外衣。陌生人不允许我去别处,我只好反复提醒自己凌晨五点半要找电工来的事儿;兴许是我的神经紧绷过头,没能打上一分钟的瞌睡,待到陌生人体力不支揽着熟睡的小孩失去意识,蜡烛也快要燃到尽头。我留了门缝,蹑手蹑脚溜了出去,雨停了,天蒙蒙亮,电子时钟显示的是凌晨五点,思前想后,我决定提前一些拨打维修工的私人电话。

待到电力恢复供应,我取得更合适的衣物回到储藏室已是早晨八点,最后一位背包客用完早餐结账退房。孩子盖着旧衣服枕着陌生人的腿还没有醒,陌生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死了,而我伸出手去试探他的呼吸,他倏地睁开眼的瞬间我几乎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声音,魂飞魄散地向后跳了一步,撞到墙壁挂着的杂物上。

“先生。”我瑟瑟发抖地辩解,“我没有报警,我发誓。”

陌生人短促地笑了:“谅你也没有这个胆。”

我确实没有。我猜测男人是来避风头的,旧城区的无名之辈鱼龙混杂,没有人可以保证不会有些罪人做错了事情之后来到这里销声匿迹。男人环顾四周,门缝外的天光打在他失温的侧脸上,格外凌厉。接着他说道:“给我一个床位,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这里是收费的,先生。”我为难道。旅馆的利润不算特别高,我也不知道男人口中的一段时间指的是多久,旅游的淡季里我能撑多久;其次,旧城区内固然有我的熟人,但到底不是亲人,若是我惹上了大麻烦,惟一能指望的还是我自己。

那孩子不知何时也醒了,坐起身局促地拉扯男人的手臂,男人闷哼一声,偏过头去提醒孩子放轻力道。我思虑片刻后,算上未成年的孩子,开出一个比往日高零点五倍的价格,出租一个四人房的上铺卧位,再根据客人居住的时长进行打折。男人拧起眉头计算了半分钟,同意了这笔交易。

“床铺不大的,小朋友要小心别掉下去。”我说。

陌生人嘁了声,答:“我睡外侧就行了。”

我找来小苏打和食盐洗去了陌生人衣服上的血渍,晾干后于塑料篮子里叠放整齐送去房内。我难免对他感到不安恐惧,又不敢因怠慢而丢掉宝贵的小命,倘使悄悄向他人求助只会激怒他,那么他的所有要求只要能办到,我都不会拒绝。

深秋骤雨和失血伤口让他发了低烧,头两天脸色比后院新近粉刷的墙壁要煞白,但谈吐间却不觉虚弱。小孩会从上铺探出头来旁听大人们的对话,任意一人的视线打扰都会让阅历尚浅的小家伙缩回去,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人质,但证据不足以支撑定论,因此我按部就班,交代了用餐时间和地点便离开。

他们所在的四人房还有三个空余铺位,被我在本子上圈出标记并抬高了定价。连续几日我都不怎么会见到他们,男人会在饭点准时出现,沉默地取走一些食物和水,迟些时候我会到他们房门口收走餐具拿去清洗。晚上我在前台算账,听见餐厅里有细碎的小动静,过去查看才发现是那个孩子,斟了满满两杯水再偷偷摸摸地折返。

陌生人是个奇怪的人。假若是我,四人房无他人登记的情况下,我会选择两张便利的下铺,而事实是,从我每天下午的清洁情况来看,大人和小孩确实按约定只使用了上铺。

他们两个挤在一起睡不会不舒服么?这天,我拍松了枕头,铺好床单被褥,意外发现他们两个在无人的院落里。孩子正蹲在花坛旁,指着一朵金黄色的花,秋风吹散稚嫩的轻声细语,我不由自主地顺从模糊的指引走了过去。

“那是后山的鲜花坡那儿移植过来的。”尽管不知道花的名字,我仍是自顾自介绍搭话。大人旋即撇了我一眼,而神色已不似上次那样锋利;两秒不到,孩子已然起身躲到男人身后。大概是这对搭档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七天内,我的负面情绪在递减,与之相对的是逐步旺盛起来的求知欲。他们从何处来,为何而来,男人是否犯了罪,孩子是否受到诱拐?

肚子里的困惑听上去刺耳又难以出口,我保持缄默,拧开水龙头,水管里冒出的砭骨冷水溅到我脸上,落在花瓣上,渗透土壤中。陌生人没有服药帮助伤口愈合,换药静养了一周左右,期间那孩子同他形影不离,从不和男人之外的人接触和说话,我亦没有听见过小朋友吵闹的声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光明磊落地暴露在后院的白色天光之下,金色阳光驱散黯淡,为轮廓绣上点缀的金边。

晚餐时间即将来临,我在厨房准备简易的自助晚餐,菠萝包,三明治,果汁,水煮蔬菜,以及少量解冻的半成品。男人突兀地出现在门口,一言不发地过来帮忙盛起沸水里滚着的绿叶菜。我祈祷他会僵硬地说些感谢我这几日的照顾之类的话,然后退房换一个店主欺压,而天不遂人愿,当空气凝固得连餐刀都无法划破,男人问我店内有没有职位空缺。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当场录用。细细想来,我确实用得上帮手,最近一年仅靠自己打点旅店的一切,使得我的腰椎有了不可逆转的劳损毛病,外加陌生男子的示弱和窘迫让我感到格外安稳,凶狠却意外守规矩的脾性可能比我的熟人更单纯些,难免也产生一点额外的亲近感。我还想以店主的身份再指点江山,方才低眉顺眼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取走了微波炉里的奶油披萨和才倒扣进小碟子的布丁。那都是能收货好评的旅店餐点中的稀有品种,我无可奈何在心底叹气,今晚说不准会收到部分背包客有关自助餐偷工减料的投诉。

原先预计的惊险刺激暗流涌动忍辱偷生的生活没有席卷我的旅馆,仿佛骤雨的半夜三更是场半梦半醒的错觉,浑身湿透的陌生男人带着一个孩子来我榻下,手里拿着的并不是手枪而是一本正儿八经的护照。没有谁负伤,是水管生了锈,没有谁用眼神割裂我,是冷雨刺痛了我皮肤。

我暗自揣摩的来龙去脉改过好几个不切实际惊天动地的版本,都因为男人对孩子的态度和处理方法而出现逻辑不通的致命问题,偷偷收集的蛛丝马迹远不足以描绘留白的部分。房间的隔音效果较弱,我逮到机会就立在门口,假模假样地端着洗衣篮,耳朵紧贴着木板进行秘而不宣的窃听行动。

“必须吃这个。”男人说,“不然布丁就归我了。”

“全都吃掉?”孩子问,声音很轻,我艰难地辨别字句和语调。

“嗯。”

我敲敲门,缓慢地拧开门把,给予屋内人充分的反应时间,随后步入门槛若无其事地把洗干净的衣服叠放到下铺去,嘱咐了零碎琐事。男人不耐烦地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孩子看看我,接着继续对面前的蔬菜愁眉苦脸地动起叉子。

陌生人在旁人的概念中和表象所展现的看来更像个会进行人口拐卖的不法分子,但这又与小孩感到不安时会躲到他身后的事实相矛盾。男人从不会这样堪称柔和地和我对话,即便有求于我,姿态还是不卑不亢的成分居多,我想起一些书本上提到过人的本能会驱使其善待弱者,也不知真假——怎么说,我也算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吧,我想。

小半个月过去了,我基本适应了新生活。陌生人至今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也没有追问的意图,只闭着眼睛当自己在行善积德,知道的越少我便越安全。他们鲜少离开旅店,此后也不太有向我要求过些什么;两人相隔的距离从不会超过三米,去到哪里都是一起。

初冬时他们闹了一次矛盾,具体原因事件始末我没有详细了解过,也不知究竟是谁的过错。夜晚我在前台算账时,穿着单薄的男人难得离开了房间出现在大厅,神情闷闷不乐。我请他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临时店员端起杯子,把水当作酒一饮而尽,要我说,他比我像老板。杯子底部狠狠撞到桌面,他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揉了揉腰。

“咳嗯。”我清了清嗓子,“请问你是从床上摔下来了吗?”

受审对象撇我一眼,不予置评。我或许可以根据其近期在店内的工作表现——顺带一提,敷衍至极——考虑把下铺也出租给他,以免再度发生这种惨剧,而店员显然无法忍受我忍俊不禁的打量和恶意揣测,补充说明道:“我又不是自己滚下去的,是被人踢下去的。”

那还真是个烂借口,如果那么乖的孩子会任性闹情绪,还有本事把比自己沉几倍的大人踢下床去,不得不说,未来可期。我不搭话了,集中注意力对付账本上蚂蚁般的数字,约莫十分钟后,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忽然想到他们的房间距离前厅早就超过三米。

孩子在大门处探出脑袋,我按捺不住笑出声,冲着男人朝门口努努嘴。被视线和声音惊扰,小家伙又缩回去,不一会儿又冒出来。男人站起身脱掉衬衣,走过去蹲下身,泄愤似的把小朋友当快递盒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以免晚风寒气钻入关节,我听见快递盒委屈地说:“对不起。”

尽管是千真万确的道歉,任凭谁在场都会认为细声细气的这几个字是大人在以身份欺负小孩的铁证。男人攥着小家伙的手喟叹一声,抱起还在模糊不清地嗫嚅的快递盒移驾回房。他们首次在这间小旅店创下了分离时长和距离的新高,我想他们暂且还是没有办法分开睡的。

没过多久,我在庭院里种植的圣诞玫瑰开放了。那是我途径花鸟市场心血来潮购买的,它们和鲜花坡的移民以及部分无害的野花野草簇拥一道,不得不承认我如同灾难一般的审美和种植水平使得庭院景观与卖家承诺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雪上加霜。好在男人不插嘴也不在乎这些,因为小孩很喜欢那些花,熟络了之后会主动帮我浇花。我随口问他是否考虑将来做园丁,孩子认真思索答案的当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弹簧小刀,切断了一小截枯黄的枝叶。

我知道我不懂得景观设计布置,但是那个时候,那个特定的瞬间,可能是零点零一毫秒,我有强烈的愿望想要拍一张相片。这个愿望在我找出家中父亲遗留的古董拍立得,并大费周章地设法维修的过程中略有褪色,又随着修复的相机回到手中重燃,闪光灯是星星之火,灼烧整片雪白的圣诞玫瑰。

若是下雪,可能会更漂亮。我捧着相机四处拍摄我的旅店,背包客允许的情况下我也会拍摄或大方或腼腆的人物,进行所谓的人文摄影。相纸不多,早年的型号也不好找,我留了好几张空白相纸,问孩子要不要试试看。

我没有给这两位特殊的住客拍过一张照,哪怕是背影,偏执而正确的警惕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日常行为。小朋友尝试性地对花坛中的植物摄像后,若有所思,小心翼翼地抱着拍立得走向餐厅的位置。

不苟言笑的男人在窗边读报,桌上的柯林杯由于边缘有了小缺口,被我降级为花瓶,里面是一株新采的花卉,名字我一时想不起。从侧面望过去是一幅不错的构图,随手一拍就可称得上赏心悦目,而孩子驻足片刻,蹑手蹑脚地绕道男人背后去。我跟上去,孩子拉一拉我的衣袖,生涩道:“能帮我和他拍一张照片吗?”

我无法拒绝这个请求,于是点点头,遂提出补充条件:为防止被闪光灯惊扰的男人会盛怒之下对我不利,我抢先一步要求孩子承担相关责任。

孩子凑上前去,假模假样地看报纸上无聊的新闻,我暗自发笑,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可能平时他们也是如此相处,我没有留意抑或习以为常。手指覆在快门上按了下去,秘密行动完美执行没有暴露,印刷出来的照片在储藏室阴暗处放置,一顿饭的工夫便成像了。我把它交给孩子,余下的空白相纸放进冷藏室里保存起来,打算初春时再使用。

待到初春时,鲜花坡所有的花都会开,风一吹,五彩斑斓的花瓣在悬崖深渊之上飞舞。我隐约忆起年幼时在那里奔跑玩耍的景象,在前台发呆回忆时是远的,看见男人带着孩子从鲜花坡回来时是近的——他们极偶然地,愿意出门去透透气。两个人的身上都染了些冬季的落英,以白色为多,犹似落得一身雪。男人弯腰摘去孩子外套上的花瓣,香气残留,在开着暖气的前厅里扩散得极快。

日复一日的滚动播出比人想象中的要迅速,那夏天也不是那么远了。白天切成片的西瓜,用小刀刀尖去籽之后插上木棍放进冰箱冷冻层,晚上就能做成冰棍。笔尖划在纸面上,松松脆脆像结冰的西瓜,符合我的梦和泡影的质感。

它们在春天莅临前消散得无影无踪。圣诞玫瑰开得最好的一月份,懂事听话的小孩不见了,就在游人甚少的淡季,背包客全都退了房的一天上午,大人少看了那么几眼,我低头做多了几分钟的账,再抬头时花坛旁边已经没有人影,悄无声息。

我锁上旅店的门,仔细搜索过每一个大同小异的房间,经过走廊迎面遇上男人时,我再度置身于那个雷电交加的漆黑雨夜,他比夜晚更暗,他的眼神像一把枪一样正对我灼痛我,硝烟和血腥盘旋在我的致命部位。他步履匆匆,焦躁地撞到我后停下,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衣领。

我诚惶诚恐地意图解释讨饶,凶兽露出食人怪物的表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眉头紧蹙。我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剧烈颤抖的声带无法发出能让人识别的音节来。我重新想起之前猜测的故事的几个版本,在那里关于我的结局均属于灾难,我狭隘的猜想中自己会被他们的仇家牵连,会被男人灭口,会因为包庇罪犯被提起公诉而受牢狱之苦。

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我的心尖,他咬牙切齿放手将我摔到墙壁上时,石头落到了胃袋上方,我的后脑勺磕到墙面上,有血管在那儿陈述痛楚。男人离开了,我惊魂未定,又怕又难受蹲坐在地上,直到有客人敲门才慢慢起身。我意识到,寄居此处又失踪的两位客人,隐姓埋名到在地毯式搜索的半小时里,男人也不曾唤过谁的名字。

我知道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从没有谁会在一家坐落于旧城区的简陋的小旅店寄人篱下数月大隐隐于市,没有携带行李,也不向前方。我的祖屋是中转站不是根,游客休憩调整过后总要直视面前的路做出选择,因此我擅自将他们划分为没有前方的人,擅自动用了幻想里的仁慈去宽待罪人。

而隔夜,我又兀自摇头推翻了这个版本另起一行。世界如此辽阔,只要他们愿意,哪里都是前方,那个谨慎又机警的男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会长期驻足于一处除遮风避雨外没有安全保障的场所,因而诸多疑点集中在孩子身上。起初我以为是人贩子拐卖儿童,或者是已婚前任引出的情感纠纷所致恶果,现如今我已不会也不能那么想。

此事激起的余波比想象中汹涌,远远地从新城区荡到了旧城区,巷中邻里天南地北的闲聊之间,不知是谁提起新城区地下匪帮掌权人的孩子早前被人绑架,我被这些字眼抓住了脚后跟不得不停下来侧目。中年妇女其一不知何处得来的消息,说绑架犯是匪帮的喽啰,拐骗上级的孩子自然是为了钱财;其二似乎不屑千篇一律的故事模板,说绑架犯是个恋童癖,末了八卦的双方都发出了嫌恶的啧声。我想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将孩子夺回的匪帮要低调行事,甚至没有在当时就将罪魁祸首和我都灭口了呢?我不能说。

我没有办法相信这样的版本,时间越久越是失去这样的能力。春雷乍响,骤雨滂沱,灰黑色的晚上,我再次见到私自离岗的不负责任的员工。我想询问真相,我想凭自己的付出,我有资格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他暂时无法答复我。他看上去伤得比初见时更重,满身奔波的尘埃在水中凝固结块,血迹和雨水一道瓦解弱化颜色和腥味。好在先前的房间床位我还固执保留着,故他能有喘息的安全空间。

清理过所有伤口之后,我出了一身的汗,实际上我不知道到了明天他还会不会活着,如果死了我要如何解释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叫救护车,法庭会否审判我。翌日清晨,我忧心忡忡地打扫前厅,男人拖着伤躯出现在我面前。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并非做贼心虚,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敢阅读他的表情,不敢问一句有关孩子的话。我知道他一定找了很久,不顾一切地做了很危险会送命的事情,没有正常进食和睡眠,他应该再休息几天恢复体力。

他说:“谢谢。”

我说:“你随时可以回来。”

傍晚时分,男人再度离开,没有道别。

临近夏天,我去鲜花坡采花,除了蜜蜂蝴蝶,也有一群孩子,举着捕虫网高声说笑,有的大胆靠近悬崖,有的远远观望。其中有一个格格不入,坐在树下安安静静看书,背影看上去像极了那孩子。我心里知道不是,又没有证据确信,便上前去随口问他在看什么书。孩子抬头瞄我一眼,合上书,书封上写着“1984”,边缘破损,书脊从中间裂开三分之一,线头跑了出来。

三年间我偶尔会见到男人。他很少说话,有时候负伤挂彩,我忙于整理杂物,便把药膏和纱布堆放在桌面上任他取用,待到工作告一段落,我折返回去,他正望着窗外的庭院发呆,医疗用品和水杯纹丝未动。他好似是瘦了些,我从衣袖下方露出的腕骨部分片面地判断,斟酌措辞想留他吃一顿饭,他却起身要道别。日复一日,他的头发逐渐长得太长了,又疏于打理,发梢打了梳不散的结,比庭院里我种植的圣诞玫瑰还要糟糕。

我试图打破沉寂,打碎一枚压在胃袋上沉甸甸的石头,于是告诉他,他的头发像是去玩过游乐场的过山车。男人嘀咕我多事,然后取出弹簧小刀来给我,让我帮他削去。

“削短点。”他要求。

我按回忆里的模样稍微进行修理,他不满意,觉得可以再短一些,我不悦说:“那这样谁认得出来?”

停顿了半秒,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本是预备道歉的,不过男人看起来似乎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在细细思索片刻后首肯:“有道理。”

他帮忙扫去了地面上的碎发,告诉我要妥善处理以免麻烦缠身,我点点头,不打算评价他的偏执。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我尽店员之责,是教人难忘的一个艳阳天,除了扫过前厅之外他多留了两个小时帮我搬走储藏室里的废品,打包装箱码放在推车上。黄昏时分,我擦去额角的汗,想叫他一起吃一顿晚餐,或者之后可以吃冰镇西瓜,却遍寻不得他踪迹。

他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走,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们蜗居过的房间被我锁了起来,床位不出租,摆设维持原样,灰尘密布也不去打扫揭穿,就让尘埃粒子掩埋与年龄阅历不相符的软弱,永不开封。只有那张合影有秘密副本,我在把原件交给孩子之前偷偷为它拍了照,当它随时间流逝泛黄之际,我又故技重施,尽管有点模糊失真,人物场景仍然依稀可辨。最久远的一张连轮廓都断断续续无法接上,我想是相机的款式太老,相纸质量也不过关的缘故了。

日子分分秒秒都不眷恋世人,态度傲慢地大步跨过。一眨眼到了我开店的第五个年头,一个艳阳天,我打算在傍晚水果摊老板即将收摊时低价买入西瓜,冰镇后作为餐后甜点提供给歇脚的背包客们。我在前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有注意到有人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前厅地面上的阳光走向我。顺带一提,那地面是我找专人设计的,我在圣诞玫瑰的种植中屡败屡战,最终决定要让它们在这里永不凋零,伪造胜果。

“你好。”

我抬起头来。尽管已经过去好多年,我拥有的相片副本是个小小的背影,我依旧一眼认出来,正在和我打招呼的是那个孩子。他长高成了少年,肩膀比过去宽阔些,头发留长了,编着一条发辫,自然地寒暄两句,眼神镇定自若,声音也变了,我很难将他和多年前怯懦的小朋友联系在一起。我不知该说什么回复,少年好像也不打算听我说些无用的,从他的表情我大约能知道他接下去要开门见山地问我要什么。

我摇了摇头,提前公布答案:“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电子钟的荧光闪烁迟滞了刹那,可能是谁的感知传染给我,也可能只是普通的停表错觉。少年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嘴角的弧度是绝对正确的公式计算出的结果:“他去了哪里?”

我答道:“我不知道。”

他好似想不出下一句话来了,趁着这个空隙,我打开抽屉,拿出那些保存着的相片来。每一张的背面都注明了原本的拍摄日期和副本的拍摄日期,种种原因导致它们有不同程度的褪色。它们已不能属于我,大概也不曾属于我,我把这些非法所得复印件归还予少年,西西弗斯奋力推了日日夜夜的石头从我的胃袋滚落到万丈深渊,没有回响。

相片被少年全数握在手中。他低下头握着这些过期的废纸,一套没有胜算的牌,凝视静止于过往的影子,许久之后,轻声向我道谢,神情松动少许,也只是少许。

“我的那张都快变回空白相纸了。”他喃喃,不知究竟是对我还是对自己言语,“白炽灯的黄色。”

如果当初他们可以早些离开,去往别的遥远城市,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了,我突然这么想到。长期以来,我频繁想到虚伪的如果,尽管这个词汇早就失去希望,碎作漫山遍野的飘飞花瓣,我还是禁不住伸手去捉。因此我说了,我说,如果你们能早些离开,就好了。

少年平静地注视我,他的双眼是碧绿的,被自己的阴影所覆盖,深不可测的潭水不起一丝波澜:“是他这么跟你说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挠一挠脸颊,短促地苦笑,自顾自地继续道:“阿帕基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体质异于常人,从来不怕危险不怕受伤。”

他没有要求去原本的房间找点失物,垂着眼睛,手指抚摸每一张照片,如履薄冰。随后他转过身去离开,身影自如得如同出入自家,如同他今日离去,明日还要回来,但我知道他不会,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不由自主地从前台移步跟了出去,跟到旅店门口。庭院的圣诞玫瑰还没有到绽放的季节,倒是一些不知姓名的金黄花卉舒展身体,开得明丽。

我叫住了他。

“——他去了鲜花坡。”我说,“那天,我看到他走上那条小径,那里通往鲜花坡。”

少年足下顿了顿,回首冲我笑笑。如何去形容呢?没有希望,没有绝望,没有快乐,没有痛苦,压在我身上的一道没有重量的黑影被耀眼的阳光粉碎掉落一地,我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

夜里我破天荒地开了一瓶威士忌,一边喝一边提笔写下我记忆中的所有事情,组成一个围绕着鲜花坡展开的可笑故事,故事里有圣诞玫瑰,也有无名的金色小花,落英缤纷犹似一场雨,席卷过我乏善可陈的人生。第二天,断片醒来的我头痛欲裂地拿着扫帚走进尘封的他们的房间喷嚏连连,开始清洁卫生,关于他们的小杂物,由于无人认领,我全都扔了;床位重新开始出租,价格和其他床位一样。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少年以及那个男人,连梦中也没有。他们在我的回忆中的背影依次消失在鲜花坡,未来要在悬崖绝壁之上漫山遍野的金黄花朵和白色相纸里重逢相拥。关于鲜花坡的酒后漫笔被我当作一段插曲投放在旅店介绍上,故近几年鲜花坡从名不见经传的角落一跃成了旧城区的名胜,风头一度没过新城区,游客量猛然翻了几倍,我不再有心思为陌生人伤春悲秋,也没有再启用过古董相机了。

我收下晾干的衣服折叠整齐摆在篮子里,来到那间屋子的门口。旅店的隔音效果依然如故,所以我能毫不费力地听清楚他们谈论的内容。

“鲜花坡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女声说。

“你相信?真蠢,那不过是为了拉拢生意编造的故事罢了。”男声不屑地说。

又是一年初冬,鲜花坡照旧开着花,不为季节更改分毫容貌。被我碾压到苍白纸面上的情绪饱满的一笔一划亦然,并不是看客阅读它,而是它阅读着看客;我翻开记忆,也能看到那个男人和孩子,毋论岁月如何改变我,再多的游人出入我的旅店,扬起来自世界各处的尘土,他们的保质期是永久。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