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在某个不具名的时刻忽然开始钟情自己的房间,具体是哪个时刻为着什么而悄然改变已不可考。公寓,住所之类的称呼似乎都无缘此处,要打消旁人的好奇与期盼,阿帕基该称之为落脚点,天一亮便离开,深夜的晚风一起他又随陌生人邻居鱼贯而入。
如同简洁得半张纸就能概括完的他与临时住处的过往回忆,他的公寓中亦没有可供探讨的新奇家俬,狭小的客厅内有他鲜少落座的沙发,旧式电视的屏幕上覆盖着薄薄的灰尘,光驱接口接触不良的问题是上回乔鲁诺对这件老古董产生了兴趣后才暴露的,他尚未打算向房东反馈。吊顶的灯阿帕基几乎没有开过,入夜后没有其他任务的晚间,他喝过酒抽过烟,偶尔看会儿球赛,短暂地停留在窗边看着户外的霓虹和月亮考虑自己是否要清洁一下满是尘埃的玻璃,自我否决后,悄无声息潜入自己的卧室褪下包裹在身上带着一丝海腥气味的衣物丢到地上趁醉意正浓迅速入睡。
到了翌日清晨他昏昏沉沉地起身,捡起地上的脏衣服时不可避免地迎接一阵宿醉眩晕,视野模糊但不会妨碍他精准地找到卫生间,把衣物扔进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浸湿。阿帕基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家务,但也不乐意去寻找距离恰好服务周到的洗衣房收费替他处理,因此在早上淋浴前会自己做清洗晾晒。不知是因为那些服饰布料年代久远还是他从大卖场随手选的促销香皂有什么特殊成份,大部分衣服被洗得褪了一层颜色,似烟云笼罩,于是他穿上干透的浅色衬衫后再抽了一根烟,让自己疲惫的脸也融入烟草燃烧后所诞生的雾气之中。
男人将干净的换洗衣物随手抛到卧室的床上后转身离去。他不喜欢自己的卧室,鉴于他早出晚归,总不记得通风日晒,屋内维持着一股散不去的潮湿阴冷的气息钻入关节触发疼痛,灰蒙蒙的窗玻璃透不进光,若他坚持居住时间内不去清洁那么窗帘也不必安置。床头柜里只有几条烟和小瓶的酒,柜头上有忘记冲洗的酒杯,一盏开不了的台灯;除此以外只余一张床和衣柜,阿帕基很少打开柜门,常穿的那几件和他一样在固定的几个点之间流动:卫生间的洗手台,窗外的晾衣杆,卧室的床上或门后的挂钩。
阿帕基取走玄关处的钥匙放进口袋里,走出门去。他通常不去反锁大门,反正没有什么值钱或值得留恋的物件。公寓的楼梯昏暗窄小,腐旧的木板吱吱呀呀像老人喊痛,令他更加头痛欲裂的是走出大楼后恰逢云破日出,夺目的光芒逼得他不得不躲到商铺的遮阳棚之下。早餐通常要在阿帕基抵达滨海的海鲜市场之后才能匆匆吃上一些,如果米斯达带着大家伙满载而归地靠岸,他就要忙活好一阵,到了午后才能找到空隙进食。
阿帕基和一些行差踏错的年轻人相比的区别在于他犯的错不是卷面上某个红色刺眼的不及格,也不是一时冲动窃取了谁的荷包,更不是主动对谁扣下了夺走性命的扳机。他鲜少回顾是因为他不敢轻易定性自己的罪孽,毕竟他的家人皆是虔诚的教徒,这让他尤其不安;也不敢盲目地谅解自己,把野兽再度放归深林。故当布加拉提找到他向他伸出橄榄枝,他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全然不去考量关于日后的发展路途,也不质疑黑道的深浅是否在他可探索徘徊的程度以内。
他需要按部就班地做数不尽的琐事,填满每天的日程表,强迫自己疲劳犯困,如此一来自然没有充足空闲去过多思虑悬而未决的那些破碎。形形色色的鱼足够供阿帕基练手,大约在未知的某一日的严刑逼供,他可以试试去解人体,切开对手的膝盖挖下半月板来,他淡漠地想,那应该是钻心剜骨的疼。
乔鲁诺比他小约莫六七岁,而倘若谈到严刑逼供,对方倒是比他下手更狠。在吞并附近的一小块地盘后他们意外发现一台给鱼使用的去皮机器,替阿帕基千篇一律的日常工作省去了一个环节。金发少年曾挤在他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跑,盯着他处理了大半小时的鱼,且此后活学活用,在一般市民入眠的凌晨发动机器打开水龙头,招呼他押着敌对阵营的成员过去,随后皮笑肉不笑地把那人的手腕死死扣紧凑近机器的刀口,语气柔和地请他们的拷问对象配合工作。
实际上那天天色极暗,近海的区域起了不大不小的雾,袅娜如柳丝弥漫,随涛声缓缓逼近。阿帕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他仅凭感觉相信对方是鄙夷而冷冽的,温暖而残忍的,有着冷血动物的兽性本能在骨髓深处暗涌扒下那张虚伪漂亮的面具。当金发少年施之以酷刑时那股砭骨的寒肆意扎根于足下生长,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得到。当加班接近尾声,阿帕基取出烟想借点星火缓和低温,却无意察觉对方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一支烟,在他的不远处吞云吐雾。
阿帕基没有义务去管束一名不良少年的行为习性,但想到那毕竟是属于自己的财物,便还是一把夺下数落了一番。对方不死心又毫无道理地要同他抢也无妨,他只需从对方的颈后扯一把对方的颈链害对方咳嗽连连,接着把应急用的一些医疗用品丢到对方脸上就此结束还没有开始的争论。
乔鲁诺身上有不少零碎的小伤口,年代不一,分布在浅色的皮肤上甚是惹人注目。阿帕基拧开消毒酒精的瓶盖把气味强烈的液体推到对方面前,腾升的尼古丁粉尘除了危害寥寥无几的健康,也令他无法看清对方当时的反应。即便是那不勒斯的夜晚亦难免有些寒意,手指指节之间微不足道的光芒显得异常热烈,明媚如无机的白炽灯,点亮彼此的脸庞。
阿帕基对乔鲁诺的印象只能用无言以对来形容。他不理解一名十五岁的初中生为什么要在这里寻衅打架,明明对各类书本的内容相当熟稔又热衷阅读偏偏不去上学,为什么生得干干净净非要打扮得像个地痞流氓。对方的腰际有一枚箭枝样式的纹身,指甲涂得漆黑,渗透月朗星稀的夜,绵延不绝的十汪深不可测的潭水映照出阿帕基面无表情的脸。
一条蛇缠在对方的耳廓,可能是耳饰也可能是真的,他发誓他真的见到过那玩意儿爬行,危险地吐出红红的信子。那一日他们留到太迟,迟得阿帕基没有功夫组织语言拒绝对方登门留宿的请求,他只想赶在日出前回到他不喜欢的那个潮湿阴冷的角落去冷却这一腔由斗殴互搏而沸腾起来的血,以及阖起眼不顾一切地补眠。
烟草,酒精,弯月,星星,点起的滚烫火星,蒙灰的窗玻璃,凌晨三点半的风,闪烁的电视机屏幕,裹着他的衬衫的金发少年扯无聊的话题,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手臂上陈旧伤疤的奇怪触感组成全部的琐碎印象,一片片零碎拼图凑出完整地图。阿帕基忽然对对方产生些许好奇,例如对方的刺青是什么样的触感,有什么样的含义,曾经流过多少血有何种程度的疼痛。
很快他便知,金发少年对那纹身使用的墨水有轻微的排异,因此图案摸上去是稍许凸起的;以及彻夜不眠的疲累,烟酒过度的兴奋可能会让彼此后悔。乔鲁诺拖着他的手轻车熟路地退至卧室,他愕然发现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房间,紧接着金发少年轻而易举地放大了他的惊讶哑然以及恼羞成怒:对方在左腿内侧纹了他的名字,还没过去多久,细嫩白净的皮肤泛起一点过敏似的红。
在对方的频频挑动之下,翻云覆雨是顺理成章之事,就在他这间屋子里温度逐步攀升,空气闷热而潮湿。在那之后金发少年很少再离开自家的宅邸,这等被家族严格执行的禁足规矩到让向来诡计多端无拘无束的对方终于有了初中生该有的模样,亦是彼时阿帕基得知对方身份是黑帮家族的继承人之一。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们极少见面,恰好阿帕基不清楚自己该摆出什么态度和神色面对乔鲁诺,此次分别大约能称得上正中下怀。少年有时能忙里偷闲跑出来到市场的摊位要他煮一餐,风卷残云地吃完之后沉默地离开,有时会拨通他的私人电话要求他临时加班送餐,他没什么合理的借口推拒便只得不知其味地答应,发一会儿呆再去执行对方的指令。
阿帕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自觉为对方留一份新鲜食材在冰柜里等着对方开口要,也不清楚当季的水果拌上一点炼乳是什么甜到令人生龋齿的口味,大约他的潜意识里是想要以高糖害死金发少年的,于是他在去送餐的路上又多买了一盒焦糖布丁。
乔鲁诺同他虬缠片刻就要带上晚餐分离,小朋友东张西望的模样像是半夜逃出学校要去玩个通宵的坏孩子。离开前对方心有不甘,拉一把他的辫子又用力扯扯帽檐,随后拥抱他。胸腔里紧贴的心跳声震得路灯下的蛾子像大雨滂沱直往下掉,阿帕基犹豫片刻,手掌小心翼翼覆于少年的腰后。
他短暂地停留在对方年轻而绿意盎然的生命中,然后会扑簌簌地从瞳孔中央坠落到地表,被翌日工作的清洁工人打着呵欠扫进垃圾车内,而他竟然甘愿,甚至想要延长如此毫无意义的片段,至少比他停靠在窗边,驻足于卧房内的时间要长。
他们没有过多少太平日子,火拼与伤痛三天两头地找上门来要债,他需要因为连续一周收不到对方的消息而不受抑制地胡思乱想,也会被在低垂夜幕中蛰伏已久的敌对势力绊倒。阿帕基脾性谨慎,只是偶尔他质疑且批判这种谨慎是否属于胆小懦弱的一类,应当舍弃。
意识朦胧之际阿帕基回到那个有烟草火光的夜晚,酒精温热两具形单影只的躯体,清冷的月光也不足为惧。乔鲁诺抓住他的衣领,须臾的刻意的停顿之后踮起脚不问许可轻咬了他的嘴唇。他皱皱眉但不想躲开,大概吧,也有可能他喝得太多了;只是这样触感矜贵的东西在他的落脚点实在是无处安放令他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往何处迈出。接着他感到反胃恶心,又察觉到浑身冰冷四肢麻木,他艰难地抬起手关上窗户,月色无法穿透窗户上的那一层水渍和灰尘,自顾自在户外扩张疆域。
阿帕基后悔自己喝得太多,酒精一定是破坏了他的感知系统和神经,又不知道如何醒来,如果他在做一场不知所谓的梦,也许从窗口跳下去是个结束梦境的最佳选择。阿帕基眨眨眼,终于看清卧室天花的那盏他从不使用的吊灯。
乔鲁诺裹着他的衣服在他身边睡着,早前他没有注意到对方那么喜欢穿他那些洗得褪色款式过分复古的衬衫,与对方体型和本身的穿着风格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他感到清醒不少,握了握拳头,腕骨还会发抖,迟钝的记忆稍晚苏醒,终于定位到他被没看清脸的匪帮在颈项上扎了一针致瘾药物,害他浑浑噩噩度过了约莫半个月?阿帕基无法确认,但戒断反应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他伸出手够到少年的手腕之后即精疲力竭,又过了一刻钟才攒够力量去拉好对方的被子。
他好像是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开始喜欢自己的房间。实际上,这个房间的朝向是令人羡慕的,白天的日晒时间足够,如果阿帕基有机会午睡,被窝里应当是暖意融融的;空间不大,因此若有谁乐意带来一丝甜味,也能弥漫到整个屋子的空气里,温柔缓慢地将他溺毙。
阿帕基想出去逛逛,去阳光里散步透气,尽管每一步仍像踩在棉花里教人头晕目眩。他第一次锁上门,第一次在超市里买了零食,第一次没有被午后滚烫的艳阳灼伤。
他在玄关处的钥匙旁放上一碗水果硬糖和巧克力,还有一把在锁匠处备份的钥匙,冰箱里备着一些少年爱吃的甜点。他趁乔鲁诺不在的时候一点点打扫屋子,对方有意无意留下的一些小物件,发夹发绳展览手册之类被他摆放整齐。窗玻璃被他擦得一尘不染,他盯着地板上一方洁净通透的光斑直眉瞪眼了许久,伸出掌心接住那束光。如果乔鲁诺今晚得闲,或者阿帕基会租一盘影碟看看,最近由于恢复不完全的缘故,金发少年已然练就了基本的做饭技能,其余姑且不论,他总该礼尚往来地犒赏对方这个月以来的奔波劳碌。
年轻的继承人可能会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急事而夜归,他还没询问过有关对方禁足的限制最近是否已经不受影响,他在无聊等待期间好奇拿起一颗草莓蘸了点炼乳尝试,甜得蹙起眉头发笑。
等乔鲁诺回来了他一定会狠狠嘲笑对方要命的美食品味,顺带衣着品位一道贬低。最近金发少年正强迫他戒掉不良习惯,所有的烟草和酒精都被冲进了下水道,对方口腔里的甜味也失去了恰到好处的中和成份,开始无止境地发腻。与之相对的,也许阿帕基也该数落数落对方的不是,卸掉少年的黑色指甲和不适合的配饰。
当他的手腕不再麻痹战栗,他耗费小半天的时间修好了床头柜的台灯,于是意外惧怕黑暗的小家伙开始总点着灯入睡。阿帕基没有资格对黑帮继承人冷嘲热讽,当他发现相较于过去昏暗的落脚点,他更喜欢现在明亮的房间,乔鲁诺会一直在的房间。
太阳就在他的被子里,寒意与湿气无法靠近,驻扎到夜色深处。潮湿阴冷的角落里长出来的蘑菇在夜里发出柔和的荧光,他可以慢条斯理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沉沉睡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