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电话亭(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12-21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忍无可忍地说。

我回想起这句话被使用的数个场景和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负面情绪大于正面多少倍,怒火舔舐到胃部还是喉咙口。细节犹如凸透镜底下彰显的白纸黑字,被放大的同时聚集阳光,燃烧殆尽,心有不甘地散发余烬气息,暗自发出黄昏时分的明亮。

这句话十分罕见地被完美履行了,这是我无法不去思考的理由其一。我同乔鲁诺说过很多次,但他从来不当真,例行公事地提升我的血压。他抢走我手里的烟要求我今天开始戒,但凡他能停下自己不可理喻的行径一分钟来思考一下就知道我抽烟从一天两支到一天半包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何种存在,以他的小聪明来说,不会太困难。

但乔鲁诺不仅不曾设身处地思虑过一次,还总能开发新的令我暴跳如雷的行动,恪守本分似的执行。我想不起来具体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几乎每次都是如此,然而愤怒的感觉切切实实,让我没可能就此轻易消气。

于是我说:「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意识到这次的区别在于一个“再”字,被小鬼揪住之后开始玩文字游戏,何时何地都没有乖乖听过我一句话的家伙偏偏就要遵守这一句,可以,之于我没有坏处,我心安理得地回归正常生活,何乐而不为。

问题出在第三天,我点外卖的时候手指划过手机屏幕,习惯性地在数个赠品里挑选了一块焦糖布丁,甚至要在半小时后成功取餐,拆开了包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我要吃的东西。

和小鬼不见也就六十多个小时罢了,我也没有老年人般痴呆健忘,没忘掉那张脸,那些小朋友才爱吃的甜软点心以及那天下午单方面的吵架。乔鲁诺没有说话就退出了门外,关上门的声音没有情绪甚至礼貌极了,彼时我只觉得虚伪得教人作呕,并因此更恼火。

既然要求消失的对象如此难能可贵地配合,我自然也要有所行动。我找锁匠换了新的门锁与钥匙防某位特定的贼,搜索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把小鬼有意无意落在住所的一切都清除得一干二净,没什么意义的发夹也好,报纸上偶尔填写的猜词游戏也好,还有剩余的甜食,我发誓即使翻出了贵重物品也绝无保留地抛进垃圾箱。

下一秒很快我遇到了想象中的难题。一枚不属于我,老旧而小巧的随身听,我记得有天下午他自作主张地把一边耳机塞给了我,在沙发另一侧的角落里调试音量播放歌曲,美其名曰更新我的审美品味。

我不喜欢吵吵闹闹的音乐,不过在当时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小鬼会有这么复古而又使用不便的物件。乔鲁诺说是家人留给他的,我嗤之以鼻,回答:「我还以为你是孤儿。」

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这样对话可能粗鲁地揭开过往的疮痂。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案例展示罢了,可当岁月的脸模棱两可擦不干净,我就无法如往日般坚决。

我取下电池,归入有害垃圾,随身听一下子就变得很轻,可有可无,我留意到按钮和躯壳的边缘已经磨损严重。

又过了几天,我一下了班就会整理,慢慢地,虽然侵略者不由分说无孔不入,房间里已经看不出来有他人的入侵痕迹。我偶然还会想起乔鲁诺,好在已经学会庆幸不必像个保姆一样去买限量包装又华而不实的甜点,省下一部分费用。

遗憾的是那笔余额没能做些更有效率的交易。小鬼的所属物被我用封箱玻璃纸封进一个盒子里,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扔进了垃圾桶,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早早洗了澡就睡了。

然后我在半夜突然惊醒,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画家之前来到城市的展馆举办了一个月的画展,乔鲁诺拖着我去一次。我不了解艺术,看了两圈就犯困了,找了空位坐下还没捂热就被臭小鬼拽起来继续走。

而我忘记那两张票根在哪里,是不是在垃圾箱的盒子里,那里面有一张是我的。

我爬起床开了全部的灯,草木皆兵地驱赶暗影,狐疑每一个搜寻数次的角落,猜测房间里有被移动过的物品。我从垃圾箱里把盒子翻出来拭去脏污重新拆开,寻了半晌不得所需。也许票根不在我这里,也许早就被我扔了,那本就不是能重复利用的东西,但恍惚间我又总有印象和执念缠绕其上,我的神经大脑皮层和其他身体组织都号称它存在且持有重要信息,言之凿凿。

票根没能找到,日光灯管光线抓住盒底一枚闪光的小东西,我取了出来。是一把旧的钥匙,对应之前的门锁,我无法确定是我的还是乔鲁诺的,不知道我对答案的倾向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我不慎打包了自己的进去就罢了,而假设他根本没有取走备份钥匙,我何必大费周章多此一举地换锁?明明已经不可能,非得怀疑一肚子坏水的小朋友还有其他方法入侵?

我感到自己被愚弄了,距离天亮的最后两小时只能抽烟。是不是把那家伙的东西都物归原主更好些?接着我更懊丧了,乔鲁诺把我的住所当作自己的地盘来去自如,我却完全不了解他住在哪里,无从找起。

之后,家里门口的地毯下多了一把新的备份钥匙,客厅里添置了一个摄像头,行为逻辑上矛盾重重破绽百出,没人提醒我我就当不知道。我尽可能让工作填满日程表,只有空闲下来或者夜晚醒了才不动声色地查看监控,好似那样就能抓到什么来佐证我到底是被谁所愚弄。当我厌倦了对自己设防以后,夜里把手机丢得老远,时梦时醒里强迫意识滚出大脑。我有做过一些记不起来的泥沙般不断流失至深渊的梦,站在红色电话亭里战战兢兢地拨打了一串比正常电话号码要长的数字,当有人接听,话未出口我就把听筒扔到电话机上砸了个稀烂。

随后我跑了。我不怕会听见谁的声音,我只怕会期待听见谁的声音。

那串虚假的电话号码我还记得,搜索引擎给出的结果是无关紧要的,我明知如此还是会查询,反正,我不知道乔鲁诺的电话号码,查不查都一样没结果。

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可是我总自以为熟悉他的举动习惯和喜好,以致于我擅自设想了接下去的全部剧情分支并且把通路一一堵死。而事实是在自作聪明地完成了一切之后,我把我自己困在了原地,当我松懈下来去挖开其中一条路的障碍,对面的一片空白就是对我最直白的嘲笑。

对于乔鲁诺的一切我都轻蔑,不承认,一旦我松口承认就好像揭示了某个灰尘密布的秘密,大太阳底下再干净的衣服都会显露尘埃肮脏,何况束之高阁秘而不宣的事件,只望一眼都能害人喷嚏连连。

一个月两个月,空位的灰尘愈来愈厚重,我没有再反复收拾,自取其辱。一天加班结束下班,路过的甜品店门口有新的宣传海报,我鬼使神差拐了进去。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证明糖可以调节心情,额外补充一点应该——

或者抽烟喝酒也可以。怎么想尼古丁酒精才是更适合我的选项,我不愿意深究为什么思路会在糖分上绕弯子,及时打住退了出去,而视网膜捕捉到的金色残影撕扯我的神经末梢,我的脚步自动停下了。

假使这不是甜品店,我可能不会去确认陌生的人影,抑或,我无论如何都会去确认。

我扣着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又不敢仔细看他。乔鲁诺语气平板地问我是哪位,扬言再继续下去他要喊路人报警了,这引起一些他人暂时的注目,而由于小鬼没有夸大其词煽风点火便当作长辈教训晚辈而不了了之。

其实我并没有想明白要怎样,无论我在说什么做什么。在我叫他消失的时候从没想过如果他真的消失了会怎么样,在我粗暴地牵制着他往公寓里走的时候从没想过,然后呢?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到了门口,我取出钥匙,小鬼若有似无地嘀咕:“你换了门锁。”

他说的是你换了门锁而不是你换门锁了。我没有想法没有回答,注意力集中于眼前事物。由头至尾他都没有太多挣扎,兴许是对于我能出糗到何种地步产生了浓厚兴趣和求知欲,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想知道。

于是我一言不发把他按到门上吻。接下去的分支是,如果这次他推开我,那么我就真的不会再见他,该扔的那些垃圾我会直接交给垃圾回收站火化彻底消失,换另一座城市过我自己的人生;如果他没有,那么那些涉嫌故意中伤的话我全部收回,余下的人生我不要了,他想怎么料理都可以。

我没有想象中的不甘,每天我都比前一天更心甘情愿。想通之后,这段时间以来令人喘不过气的无形压力终于散去,我不再和臆想中的愚弄者纠缠,故松开他。

“不是说不准再出现在你面前的吗?”他侧过头去避开视线接触,手指悄然攀上我的衣服下摆又很快松开。

我把手机塞进他空着的手里:“拿去报警。”

“还有呢?”他问,“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嗯。”我把他的随身听交还给他,里面已经换过新的电池。

乔鲁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换门锁?”

我打开门,掀起地毯,把备份钥匙取走放进他手里。他看我一眼,又看看钥匙,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摆到玄关的柜子上,他的手腕上留有一圈红印。

“那这把旧的就扔了吧。”他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张开手臂,未经许可地揽住我,声音在胸膛沉闷回响,“再抱一会儿,阿帕基。”

他把灵魂放回我空空如也的躯壳。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