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里,阿帕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睁开眼时是早上五点三十分,电子钟的显示屏上,时与分的计数之间,两个红色圆点跳着千篇一律而距离恰当的舞。他捏了捏鼻梁打了个呵欠之后倦意全无,便干脆掀开被子坐起身,慢慢移步到卫生间洗漱。
温度低于皮肤的冷水浇到脸上,透明水滴顺着颊侧向下滑,从下颚落到锁骨上,落到洗手池里,落到他潮湿而气温宜人的梦里,散发出市区医院病房里特有的消毒药水味道。
阿帕基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他没有刻意地去回忆昨夜梦境,但倘若现在他人纳闷问起,他仍然可以迅速且详细地描述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和琐碎的具体片段。由于串联其间的青丝纷纷断裂,故不能说记忆犹新,却意外地教人困扰。阿帕基不理解其中深意,又忘不掉梦里的那张病历报告上写的几行红艳艳的潦草的字迹,就像电子钟显示屏上的红点一样招摇跃动,于视网膜之上挥之不去。
他记得自己的对面坐着一位镇定的年轻医生,雪白的大褂以及三枚金色的发圈在日光灯底下甚是惹人注目,指节纤细的手拿着一份单薄但边缘锋利的诊断书。阿帕基看不清上面的白纸黑字,只是确信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其内容对自己不利,他应该伺机夺回才是。
医生的视线从纸张上移开,抵达他的双眼,感觉不像在问诊室反倒像警局审讯。他没有做亏心事却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回避目光,发现对方没有穿鞋袜,赤脚踩在诊室的地面上。阿帕基盯着那块突出的脚踝骨骼,距离地面仅仅五公分左右的大衣下摆,还有铁石心肠没有温度的骨瓷地砖,清一色的冷奶油色泽自顾自地融汇在一起,于是自然会透出一股牛奶冰激凌的甜味,在消毒药水的气息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极了安全感中的一名不稳定的间谍因子。
「阿帕基先生。」陌生的声音模糊而确凿地揪住他脑后的一把头发,强迫阿帕基抬起头正视说话者,于是奶油的冷白里又新增几片碎纸雪花,女孩子化妆包里象牙白的散粉,掉落的脆弱墙漆,沾在半干未干的手上。他摊开掌心,皮肤纹理和紫红纵横的毛细血管上长出了连绵的皑皑雪山,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碧色的双眼在病历报告和他的脸上来回反复打量,蓝色墨水的钢笔在年轻医生的右手手指间轻快地转出自娱自乐的优雅华尔兹。阿帕基想在这个空档里应声,抑或者反客为主地质问,然而他一张开口就会听见门外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手指关节叩响门板的动静,从门缝中挤入的来自走廊里的喧哗和小孩子的哭闹,导致他无法正常地说话。
医生把病历报告递了过来,塞进他的手里,在他的右手虎口处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既没有痛感也没有血迹。阿帕基将那张宣判书翻过来,诊断结果一栏赫然写着“被害妄想症”。
他不可置信地剜过一眼对方,对方不置可否地托着生命力漫溢的傲慢脸庞,等待他的反应。周遭鸦雀无声,阿帕基却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掷地有声地打破眼下的沉默。梦境化作白色纸和黑色线构成的牢不可破的简易囚笼,对方手中的钢笔在舞蹈中一个趔趄掉下来,滚落到他的脚边。阿帕基拾起来拧开笔盖,果断地在莫须有的病名上划了硕大的一个叉,思考片刻后又开始往黑色的条条框框上扎洞。
「你知道梦的解析吗?」医生不制止他逻辑不通的所作所为,幽幽地问,在气温不冷不热的房间里,他却清晰看到对方口中呼出白色的雾气。密闭的空间里不自然地出现月台一侧的梦游的风,闷热的气味从隧道里跑出来,很快让白雾消散。
阿帕基当然知道,而他不想,也相信自己不该回答。只要稍微接触心理学都会认得奥地利的秃顶大胡子老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意识深处的冰山一角举起冰镐四处攀爬开凿,顽固地给复杂不可解的梦境之锁配钥匙,一把一把不厌其烦地尝试,直到笼中饥肠辘辘的实验体相信梦有意义的那一日。
他兀自摇摇头,医生手里凭空出现一支替代钢笔的雪茄,冒着灰白的烟圈,但对方没有去抽一口,阿帕基也没来由地希望医生千万别这么做。白大褂的医生从桌子后面走到他跟前,双唇无声开合:
「——」
阿帕基没读懂,于是又往自己脸上浇一捧冷水还自己清醒,放弃对梦的无谓研究。
弗洛伊德的说法荒唐得很,如果梦是愿望的体现,那么现在的情况又该作何解释?阿帕基过去从未曾见这名医生,也许身体总有些不良习惯导致的顽疾,但远不致于挂号看病;而现在的梦又是什么意思,他的愿望是看病,还是见医生?根本是无稽之谈。
阿帕基回到卧室,取消了闹铃,换过制服。在他出门后取出钥匙上锁时,脑海里顿时浮现诊断书上的“被害妄想症”。他懊恼地踹了门一脚,转身离开。
大约是半个月后,阿帕基和乔鲁诺见面了。要说过程非常愉快未免对二人的关系过于积极乐观,而要说相当不悦又尚未达到令人火大拂袖而去的地步。略有些许重叠的交际圈偶然地促成这次相遇,不过并没有发生太多具有纪念意义的对话,至少阿帕基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在那不勒斯午后怡人的阳光里选择菜单上想喝的饮料,视线偶尔的交会碰擦就和无意瞥到电话亭里辨不清脸的路人一样,谈不上别扭和突兀,仅仅是单纯地没有目的地看到了彼此闪烁的眼睛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阿帕基不喜欢排队,故理所当然地将购买任务丢给了相熟的友人,自己则坐在树荫底下的座位上,戴上耳机插入接口。
他没能立刻将乔鲁诺的脸与梦里的那位医生联系到一起去,毕竟那只是个存在于短时记忆的梦。阿帕基有过几个睁开眼时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过了两三分钟后便忘得一干二净的梦,他只能记得自己的确做过梦,然而性质不明。由此警官得到了那场幻觉不存在任何惊险刺激成分的结论,大脑明智地判定其为无用之物,丢出了记忆狭小的文件夹之外。
过了几分钟,阿帕基的面前被搁下一杯红茶,上头漂浮着几片没有去核的柠檬片和大小不一的冰块,在浅褐色液体里叮咚碰撞,杯壁外侧浮现细小的水珠和往下坠的水痕。阿帕基拿起杯子就能睹见一枚形似超大号钻戒的浪漫圆圈,浑圆的水珠折射金光。他衷心希望能有一片云影遮住阳光,顺便利落地终止莫名其妙散逸的思绪。
想象中的救兵云影当然没有出现,不过人影的作用也大同小异。耳机的音乐震耳发聩到阿帕基听不清自己的道谢,随后他抬起头来,见到人影的主人乔鲁诺。年轻人的眼睛里有翠鸟不动声色地掠过,见到对方的双唇无声开合,有如梦中:
“——”
阿帕基摘下了耳机,不自觉皱起眉头耐着性子请求对方复述,而大脑则是虚无的白茫茫一片。忽然,他不受控制地想起纯白的大衣下摆,褪色成雪白的脚踝,乳白的地砖,还有与之毫无干系的牛奶冰激凌,尽管嗅起来是清甜的奶油,警官认为尝到嘴里会是消毒药水味的。
“真让人失望。”乔鲁诺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心,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时,阿帕基总觉得应该会有纯白的大衣下摆,距离地面五公分左右,随风左右飘荡,“警察先生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阿帕基的后背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秒,他险些脱口而出关于“被害妄想症”的诊断,半个月前的黄粱一梦隔着一块流淌雨水的车窗玻璃,因对方一句雨刷似的话获得一瞬清明,无名医生与乔鲁诺的脸也离奇地重合起来。但阿帕基还没有头脑发昏到分不清梦与现实,因此他稳稳地坐着,双眸不避嫌地跟踪那对翡翠,等待下文。
“两个多礼拜以前,你给我开了罚单。”
对此阿帕基留有些许印象。他并不负责抓违章停车闯红灯的车辆,而如若正好撞见自然也不会同车主客气。这段时间内他确实在巡逻期间给人开过一张驾驶超速的罚单,他记得车主态度良好,乖乖出示驾驶证,只是在他写罚单时轻声抱怨他不近人情云云,接着从副驾驶仪表台下方的储物盒里取了一支钢笔出来签字,他记得握笔的那只右手指节纤细,腕骨能被他的手掌轻松包裹。
他惊讶自己会一时之间忆不起。一层怪异的灰尘蒙上心室门口的地毯,怎么抖也抖不干净,阿帕基几乎听见杀千刀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里头情不自禁嘲笑起他来。他想回答,想说还没忘,而此刻其他人拿着饮料瓶拉开了椅子,便又噎了回去。两个小时的如坐针毡令他不适,想趁早回住所休息,而心室里的恶魔弗洛伊德不以为然,拳头不知轻重地捶着门,大声要求阿帕基放他出去,任其发号施令。
那天比平时要漫长好几倍,原因除了心理作用以外,还有他们在道别时,阿帕基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份牛奶冰激凌。就当作赔礼,他沉默地想,弗洛伊德嗤之以鼻,就差往地毯上啐一口痰。乔鲁诺道了谢,接过甜点,询问他要不要试试看,未待他回答就将甜筒举到他唇边。
为了避免局面尴尬难以收拾,他顺从地低头咬了一口雪糕,没有以往想象中的消毒药水味,也没有过分甜腻,只是普通的牛奶冰激凌的奶油味道而已。他们沿着海岸线走,天色昏黄,太阳彻底沉入海平线之前阿帕基可以把对方送去车站——等等,弗洛伊德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这糟老头子在干什么?
“阿帕基,能再请我吃一点冰激凌吗?”
“再走回去买?天都要黑了。”
“不用走回去。”
乔鲁诺拉住他的手臂,他转过身时想的是斜阳窈陷到对方的如茵漩涡里去了。年轻的医生踮起脚,舔去他嘴角融化的冰激凌,接着是短促的吻和狡黠的笑,有布丁的甜软气息。
阿帕基顺势揽着对方,将吻的位置调整到唇上。地球最大的探照灯歇业了,而他们距离路灯五米,所以周围暗得不行,谁也看不清谁。视网膜上闪烁的红色是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或者电子钟,浪涛声的蓝色是海或者钢笔墨水,树荫的绿色是翠鸟或者眼球虹膜,牛奶冰激凌的纯白色是……
让弗洛伊德去死吧,阿帕基想。他有点粗鲁地撬开对方的唇齿,有劳医生帮他把该死的解梦专家从喉咙口揪出去。
早已死去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化作一缕烟,飘往地中海。
阿帕基猜得到乔鲁诺会提出同居,只是比他猜想的要早些。前一天他方才告知对方由于某桩麻烦的案件自己今后要改值夜班了,后一天对方下班后急匆匆趁他还没有出门闯进他的公寓里来,裹挟一身风尘不打招呼扑到他肩膀上,害他倒退两步撞到桌角吃痛闷哼。小医生毫无歉意地挂着,像一只死皮赖脸的八爪鱼,因为分量在可承受范围内,警官没有把对方甩下身。
「阿帕基,我们同居吗?」乔鲁诺问,虽然语气听上去义正词严不容置喙,实施与否由不得他。
值班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阿帕基晚餐用到一半,没有多少空闲考虑就要给出答案来,即便这个答案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对方的提案是合情合理的,原本就足够忙碌的工作由此错开彼此的休息时间,他们会没有丝毫见面的机会,即使同居,他粗略估计了彼此的日程,每天大约多出清醒的一个小时和睡梦间的三到四个小时。
他只是不禁纳闷对方在这么提议时心里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来不及想。换做是他,阿帕基会质疑这样发展是不是太快了,尽管见面仅两次——算上梦境最多三次——就莽撞地选择在日落海岸接吻的自己也是半斤八两的货色,没有资格异议;而若有机会为自己辩解,阿帕基会把一切错误都归咎于弗洛伊德。
「给你五秒钟时间。」医生又说,随即开始倒数,五,四,三,手指攀着衣领小幅度地晃动。
这点时间完全不够阿帕基考量得更周全,于是他果断放弃无意义的挣扎,任由秒针走了五步之后懒散地回答一个“好”。乔鲁诺揪着他的脸拉扯,问他应承得如此犹豫是不是有什么不满。阿帕基仔细一琢磨拢共相处才几天合计多少小时,短期内哪有可能找得到那么多矛盾。
他无可奈何嗤笑一声。乔鲁诺放开他,往玄关的柜子上搜索公寓的备份钥匙,然后弯下腰在鞋柜里翻找到一双对于医生而言太大的拖鞋,多走两步就会不慎被踢飞,一头撞到桌脚,飞进沙发底之类的暗处,于是年轻人干脆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面上。
阿帕基盯着那对突起的脚踝骨骼出神,想起早先的梦来。梦里的医生光着脚底板,关节泛起浅浅的红色似是很冷,时不时有些细微的动作。他直起身,把餐盘放进厨房水池里,回到房间里更换衣服。卧房门没有关上,阿帕基能听见哗哗水流和餐盘碰撞的声音,还有对方打开冰箱的声音。
他在玄关准备要离开,乔鲁诺轻轻拉了拉他的头发,语气平板地抱怨冰箱里没有足够的甜食供其消遣。阿帕基转过身,连虚假的同情都欠奉,报复性地弹了对方的额头。
于是在周末晴朗,阿帕基去最近的超市里添购。他在平时不多驻足的零食和甜点区内苦思冥想,取了两盒牛奶冰激凌,然后又拿了三个五彩斑斓看上去不知该说是毒性猛烈还是令人食欲大增的甜甜圈,兀自发笑。收银员忍不住以好奇的眼神观察他,随后问他需不需要烟,他想了想,迅速折返拿了一双拖鞋。
阿帕基的所属物不算特别多,因此腾出另一个人的空间是绰绰有余。他把冰激凌和甜甜圈都塞进冰箱关上门,乔鲁诺立在半空的书架前,脚边是一摞看起来就又沉又乏味的医学书籍,而年轻的医生正潦草翻阅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那部分。
警察先生不常看书。记得在某日下午,温暖阳光覆盖了整个窗台,他一抬眼就看到空荡荡的书架,似乎颇为失落。阿帕基在书店里,手指滑过书脊上的名字,挑了几本他学生时代已经读罢印象还算不错的书结了账。将它们送上书架之后,阿帕基除了日常工作就是休息,偶尔与友人一聚,也没有多少闲暇阅读,因此好几本书页都是崭新的,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走过去轻轻拉一把对方的金色发辫,弯下身拍拍对方裸露的脚背。医生抬起脚,他旋即把拖鞋套了上去。他拿起一半的医生的参考书,死板枯燥的白纸黑字,反复翻阅而翘起的纸张边缘,密密麻麻的笔记,阿帕基感到情绪微妙,这些无聊的东西好似与身边人不怎么相配。
警察先生把那些他不喜欢的递上书架最高的一层,医生埋怨这样取阅太费劲。阿帕基回过头想嘲笑对方的身高,被乔鲁诺抢先一步亲吻,接着埋怨烟草味太苦涩,体验极差。
玻璃烟灰缸里还有没有享用完的半支烟,被碾熄了和灰烬一起进了废纸篓。
阿帕基起床时已经过了正午了。他卷着舒适的被子拖延了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离开床沿拉开窗帘让光爬上窗框,披了一件薄外套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打着呵欠按下座机按钮听留言。
乔鲁诺通常会在白天有空时给他留些信息,他会根据对方的留言去冰箱里随便翻出些什么丢进微波炉里敷衍了事。阿帕基不怎么重视一日三餐的品质,他有食用口味的偏好,不过更多时候奶油披萨还是番茄肉酱面对他来说都只是一顿饭,他不会太多挑剔。
所以警察先生实在不太理解乔鲁诺从柜子底搜出两大袋速溶咖啡粉时侧过脸的嫌弃又怜悯的目光,那几乎能称得上有些恶劣和锐利的成分,与对方初次亲吻嘴角后狡黠的笑容别无二致。阿帕基喝过速溶咖啡,也尝过现磨咖啡,如果无糖不加奶那么味道都是如出一辙的苦,在提神效果不相上下的前提下,前者的性价比占据显著优势。
这样的小事不应该成为某种问题或者关系的潜在障碍,但他听到第二条留言,乔鲁诺要求他去买咖啡粉,强调是非速溶的那种;第三条留言,大概是从哪位同事那里听到的一则脑筋急转弯,阿帕基总觉得自己在某处有所闻,去超市找咖啡粉时悠哉游哉地琢磨答案。
购物篮的常客变了模样,贵上不少装模作样的咖啡粉,甜到发腻的焦糖布丁,棉花糖可可,草莓果酱奶油面包,还有冰激凌。他发现相较于牛奶冰激凌,对方似乎更喜欢巧克力和开心果口味的,所以上述三种都被请上了购物小票。
回到住所,在门口的位置他就看到座机的红灯一闪一闪地催促。阿帕基把食物留在厨房吧台,走过去弯腰按下按钮。
“找到答案了吗,警察先生?”
阿帕基不讨厌电话留言,与手机短信相比他或者更偏好电话留言一些,因为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经过电话线和扩音器变质出疏离感。虽说还没有找到确凿的理由支持或推翻这个论断,而他猜他还是喜欢和个性顽劣又狡猾的医生相处的,鉴于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按对方命令和喜好行事,乐意由对方自由引导关系的方向和进展速度,甚至鲜少提出发自内心的有效抗议。
他回拨过去,随便猜了个答案作为留言,然后转移注意力到书架上,才发现小医生有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以明亮晃眼的红色封皮混在无趣的医学资料里。正解兴许触手可及,而此时阿帕基情绪淡漠,没有强烈欲望要揭晓谜底,何况,他根本不信任也不感激弗洛伊德,实在生不出多少知觉。
阿帕基听到钥匙的动静,电子钟已经跳至六点。金色的脑袋探进来,其主人换了鞋阖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跟前。阿帕基注意到对方把工作时的白大褂还有听诊器就这么穿回了家,沾有淡淡消毒药水味的衣服下摆距离地面不止五公分,脚踝和略有薄红的足跟露在外面。
“生日快乐,阿帕基。”
他挑一挑眉,凝视那双含笑的碧眼,试图猜透对方是从何处知情。
阿帕基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生日,倒不是觉得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单纯地不在乎生日而已。在过去,如果自己的生日遇到周末,友人会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拽起来,拖着还头昏脑胀的自己去饭店大快朵颐,而最后谁请客还是通过三局两胜的猜拳来决定的。
阿帕基不讨厌礼物,虚浮仪式和热闹活动,同时也不会为年龄增长的自然规律而懊恼,如此而已。乔鲁诺踮起脚尖大方地吻他,他阖上眼低头回应,心里悄悄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才会到不得不出门的地步,而在那之前,与医生共处一室稍作缠绵,算是好事一桩。
“我想想。”乔鲁诺松开手,手指拨弄着他的发梢,“我们大概还有一小时,你想做什么?”
阿帕基心中防空警报大作,他的手上捎了三分怒意和七分困惑,猛然握住对方腕骨,不准对方继续给头发打结。和他当时想象中的近似,能被他的手掌轻松包裹,骨骼硌到掌心,他霎时如梦初醒似的解开对方衬衫领口的纽扣。阿帕基可以解释称是调皮翠鸟的喙咬断了绷紧的细线,也可以不解释。
乔鲁诺有一下没一下不痛不痒地掐他的腰,细声慢吞吞地问他能不能先去换警官制服,游弋耳畔慵懒的气音和热浪纯属图谋不轨的挑逗,夹带难以抗拒的风力。于是阿帕基照办了,时间拖延了五分钟不到,医生把警帽往他脑袋上一扣,像是越俎代庖替法官给他做了莫须有的罪名判决。
作为惩罚,阿帕基抓散对方的发圈,把对方丢到沙发上去。乔鲁诺伸手在他臀部摸索半晌,断断续续的吻间含糊地问他的手铐放在哪里,他谨慎地没有作答。接着,心思教人琢磨不透的医生踢掉了脚上的拖鞋,脚掌隔着布料在阿帕基的小腿上漫不经心地摩挲,产生额外的热能。
“阿帕基,”乔鲁诺轻喘道,“其实我认为恋足也不是什么丢人的奇怪癖好。”
警察先生愣了半秒,然后慷慨地呸了声,表示自己精神疾病史为空白,正常得很。阿帕基从未跟乔鲁诺提过他们第二次的单方面会面,他怀疑当时从容不迫的白衣天使是披着一张虚伪画皮的恶鬼,抓着细枝末节寻衅滋事,一旦他放松警惕,对方就顺着枝节从梦中大步流星走到现实里来纠缠不清。对方的运气够好,他的运气则欠佳,所以作为桥梁的枝节不会如愿断裂,漆黑厄运被封在点滴袋里,贴上模棱两可的成分表。他眼睁睁看着它们顺着输液管不疾不徐地进入身体循环系统,效果能断送下半辈子。
阿帕基自认没有诡异嗜好,而身为外科医生的乔鲁诺大可不必多管闲事,不必察言观色揣摩心理甚至过度解读无意间的小动作,这样彼此都能过得舒坦些。他捏着对方精致的下颚往上抬半公分,随后瞄准下唇放肆咬上去。
指责他动作粗鲁的人解开他的皮带和拉链,挑衅般以脚掌贴了上去。
“真的没兴趣吗?”乔鲁诺的手指滑过阿帕基的喉结,语调上扬,“还是说你更喜欢被践踏?”
“别搞错了,乔鲁诺。”他咬着牙,而字词间含笑,“接下来会被践踏的是你。”
阿帕基不确定把难得的假期用来去小孩子才会喜欢的游乐园是不是过分奢侈。两张额外获得的游乐园赠票他随时可以转手给其他有需要的人,要不是乔鲁诺好奇地看着门票,提到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阿帕基觉得一次游乐场经历都没有的童年是怪异的,又无从揭穿这是个谎言,便信了。
以所谓职业病和专业知识去暗自推测他人的隐私和秘密是令人不齿的,何况历史是腐烂死尸,是无关紧要的。他不会过问对方的过去和家庭,故对方也不必缜密考虑如何来答,阿帕基愿意称之为相安无事。
乔鲁诺咬着樱桃味的泡泡糖,吹出第三个粉色泡泡,假使阿帕基手里有细针,没准会把那颗鼓胀的球体戳破,任香精气味发散。对方将没用的票根收进口袋里,拉着他满游乐场地跑,阿帕基试着劝对方别仗势欺人,而乔鲁诺变本加厉,故意拽着他的衣服往旋转木马的方向走。为了避免事情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他当机立断地妥协买了甜品店里价格最高的巧克力芭菲换取不杀之恩。
阿帕基一边收买一边严词拒绝了儿童和青少年聚集的游乐设施,转而屈从于其他相对刺激的游乐项目,过山车海盗船或者鬼屋一类的,而全过程仍旧如芒在背,总狐疑会不会碰巧撞见了认识的人,被嘲笑一通。再者,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长短暂不确定因素繁多,其性质又不便公开,连身边熟悉的朋友都被蒙在鼓里尚不知情,更别提双方的家长了。
在以前,阿帕基有过些不值一提的不算多的交往史,通常开始没多久他就不由得顾忌自身职业的特殊性和责任履行,并且在之后与他人开始新的关系也会立刻就想到日后总会分开,态度上与其说是悲观,不如说是顺其自然的冷漠。而令他费解的是,和乔鲁诺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从未忌惮未来,甚至眼下意识到这点,思绪不可控地往远处飘,无处着陆,也没有负面情绪涌上来。
也许潜意识里他已然默认这段关系不会有未来,燃烧不了那么久,也许是对方同样性质的职业,也许对方是第一个会在他调班时直截了当提出同居的对象,并且是比他小六岁的同性,这都是阿帕基可以接受的可能性。他独独惧怕的是这份安然稳妥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原因扎根贫瘠土壤茁壮生长缠绕。如果与之前几页的潦草过往和过路人相比,这次关系里特殊的仅仅是乔鲁诺本人,阿帕基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摄像镜头反射了一枚下午三时半的炽热日光光斑,烈烈地穿过眼睑,他能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横亘,然后睁开眼睛侧过去避开太阳。他们身处停在中点的摩天轮里,狭小的空间使得两人的腿不得不相互交错着,乔鲁诺的手机镜头正对着他的瞳仁,阿帕基费劲地眨眨眼,不知道要不要闪开,想不想闪开。
对方的鞋带散了,他弯下腰去帮对方系上时,不禁叹着气确信自己今天是带了一名任性的未成年。而乔鲁诺则望着窗外,嘴上不忘以无中生有的恋足癖攻击自己,负恩昧良的行为令阿帕基冒了火,尤其烈日在旁,越烧越旺。而位于内焰范围中让他不至于发脾气,只是拧了一把对方的腓肠肌。
乔鲁诺站起来,右手臂扶着侧窗要靠近过来。阿帕基对着那头亮得像盏探照灯的金发眯起眼,提醒对方不乖乖安分地坐着的话,说不定设备年久失修链接老化,就是那么不凑巧,往地面一坠终结任人摆布的一生。
“那有什么不好?”乔鲁诺反问。
“我才不想死。”阿帕基怏怏地说,不知从何处反射而来的光斑在他眼前晃动,令人不快。
“这是对身为外科医生的我不信任。”
“那是什么歪理,这两者有关系吗?”
不听话的年轻医生坐到他的大腿上拖起长音索吻,无处可逃的警察先生为了让对方闭嘴只好乖顺地按对方指令照做。摩天轮绕半圈需要不少时间,在安全着陆前,大可尽情地搁置脸面,仰人鼻息。
离开游乐园之前,乔鲁诺拉着阿帕基经过射击游戏场时,指着奖品区的一只巨型公仔抱枕。阿帕基腹诽着这种容易生螨虫难以清洁又占地面积巨大的孩子玩物究竟有什么存在意义,定睛一瞅他看不起的那玩意儿居然还需要不少积分才能到手,简直不可理喻。
也就能骗骗不懂事的小朋友而已,他从摊主手里接过没有什么实感的塑料玩具枪时这么想,秉持能打一枪就搞定的事情绝不打两枪的理念,两分钟内累计积分够数了,拿了战利品就走。
“阿帕基,你看到没有?”乔鲁诺提着那只被斩获的瓢虫抱枕跟在他身侧,手放进他空握着的拳头里,声音里的笑意不知算嘲讽的还是诚挚的,“小朋友都很佩服你。”
“你最好少废话。”他俯身揪住对方耳朵,警告比自己小半个头的医生别胆大包天出言不逊,声音里的怒意不知算真的还是假的。他当然听到观战的孩子一片惊叹,但自我感觉玩这一类专属于青少年的游戏着实是蠢毙了。阿帕基断言是乔鲁诺故意让他出糗,对方信誓旦旦答说警察先生威风极了,何况那个抱枕的手感确实不错,逻辑通顺没有破绽,他不能反驳,因此开始后悔没有再买一个冰激凌堵住医生的嘴。
他们迈出大门,乔鲁诺问他下次要不要再来。而阿帕基竟可耻地思虑了一阵,即使射击游戏糟透了,其他项目倒也谈不上令人厌恶,于是他否决了。
“下次去别的地方。”他戳着对方发圈中心的洞,“你想去哪里?植物园?我可以把你种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漫长的两个小时终于宣告结束。阿帕基知道还会有类似的很多很多个小时,白班夜班之间空余的一小时,同床共枕的三个小时,无所事事的周末,偶尔重叠的悠闲假期——它们像极了烟灰缸里暗自缓慢燃烧的橙黄色火光和余烬,反复重播折磨,却不会烫手;人生的刽子手举起的刀刃踟蹰着,四处张望,等待不知会从何发出的暗示,就是迟迟无法干脆地落下。
抑或者,阿帕基可以往积极乐观的方向去考虑。在一小时一小时的无声流逝间,他们彼此的缺陷会显露也会被填平,被烘得温暖熨帖的那些明艳的色块和金色阳光会模糊美梦与噩梦的边界,可供他在清澈水底重温与谁的旧梦。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