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urs·SIDE B(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04-05




乔鲁诺很习惯在医院里加班到晚上十点之后。员工休息室的冰箱里的速冻食品被他消耗一部分又很快换上超市里的当季新品,来自各个国家的不同风味,他在门诊结束后准时莅临,抽奖似的闭眼随机选出一样来,拆开包装送进微波炉。加热的五分钟时间里他会挑一袋茶叶置入杯底,热水被倒进去,翻滚更迭的泡泡也逐渐变了色。

如果是刚动完手术则需要更多糖分的奢侈补充,毋论外科医生多么习以为常,生物血淋淋的脏器以及病灶实在是令人扫兴不敢恭维。冰箱门上搁着一排排布丁,焦糖味的或者蔓越莓味的都能起到不错的调节心情作用。先前乔鲁诺一时兴起买了一盒季节限定的香蕉肉桂甜点,而此刻翻遍了冰箱也寻不到踪迹,恐怕是被其他同事捷足先登了。

那听上去就不是什么诱人的口味,反而透露一股哗众取宠的浮夸气息,所以乔鲁诺没有追究,说实话,他也懒于追究。也许嫌疑人是那位实习不到两个月的护士,仍在整理论文的参考文献的姑娘在比雷阵雨更不固定的午休时间里,抽噎着谈论肥皂剧最新一集剧情多么决绝地分开了一对长跑多年的恋人,按其挂着满脸惨不忍睹的泪痕多愁善感长吁短叹二十分钟的严重症状,确实理应享用一份甜点来缓解情绪。

他的住所距离医院不算远,驱车二十分钟即可到达。夜深时分沿街的店铺早已打烊,漆黑安静的巷子里回响起余下啮齿动物进食的细微声音,也有心怀叵测的陌生人的秘密交谈,被餐厅的泔水浸染得教人作呕。年轻的医生不分神去解开其中的谜团,心无旁骛数着青灰地砖和昏黄路灯,还有头顶比石径长街更陈旧的蜿蜒星河。三,四,五,轮胎碾过路面,他把车停在公寓楼下。

个别无需加班的傍晚,乔鲁诺会在附近的一家甜品店驻足。炎炎夏日挑两个冰激凌球,气温下降便更多选择布丁蛋糕之类的消遣。有时候他走到公寓楼下就能丢弃空空如也的一次性餐具,也有时候他失手购买了实验品般的新口味,沦为小白鼠,磨蹭到夜里睡前才清理完毕。下班或早或晚,乔鲁诺都会在十二点过后简单洗漱解开发绳准备就寝,将床头灯光调到最暗。

入睡不会消耗太多时间,不过睡眠质量总是起起伏伏不稳定,因此每天早上,年轻的医生会打着呵欠等待摩卡壶里咕噜咕噜的浓缩咖啡。提神饮料口味苦过了头,他会添加两块完整的方糖。金属勺子叮叮咚咚敲击杯壁,医生抬起手缓缓啜饮,接着稍稍蹙眉。

近几日情况略有变化,在搬到了距离更远的住所之后,乔鲁诺在尽可能避免没必要的,仅仅属于人情交易的加班。同事阴阳怪气地盛赞他变得愈来愈吝啬小气,并扬言若是不把以前的那个乔鲁诺还回来,休息室冰箱门上的所有形状口味各异的布丁将小命不保全军覆没。

他礼貌地细声拒绝,对怨声载道充耳不闻,交代完接下去的工作掐着时间无情地离开办公室准点下班,犹似被定了时的闹铃,大摇大摆地迈出门去。同时下班的实习护士好奇地询问:

“乔鲁诺,你谈恋爱了吗?”

放在平日里,给出确认的答复不是难事,不过年轻的外科医生已然拉开车门入座驾驶位,问句基本被“砰”的一声关门动静所覆盖,假装没有听见直接启动车辆驶离才是最具有效率的可行选项,故不予理会一脚油门绝尘。

下午忙于工作时,他听到手机提示,语音信箱里有一条留言,乔鲁诺到现在都没有时间去听,没有必要现在就听。三刻钟后他回到家里,将钥匙扔到玄关吧台的报纸上。那里有一个玻璃盒子用于堆放出门时经常取用的杂物,例如各式各样的发绳,半包烟,打火机,钢笔,几颗不知从哪里得到的薄荷糖,沾了一点灰的便签纸和零碎硬币。

乔鲁诺踢掉鞋子,赤脚踩到地板上时,阿帕基提醒他穿上拖鞋。确实,即使是夏天,凉意也漫不经心地从脚底渗透骨骼,久而久之形成一层吞噬体温的薄膜。年轻的医生认为对方说得有道理,于是挂在对方身上双脚离地躲开低温。阿帕基可能刚睡醒没多久,白衬衫的纽扣松开了两颗,胸膛和锁骨散发未被疏导的倦意,乔鲁诺伸出食指去搅浑打乱存在于那里的薄雾,被对方腾出的右手不耐烦地拍去,并提出立即洗掉消毒药水味的建议。

“医院的同事今天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医生凑近对方耳畔慢吞吞地吐气。

“喔?”警察先生一挑眉,“那你是怎么说的?”

他偷笑着把脸埋到对方的肩窝里去。对方的长发在颈侧若即若离地撩拨,窗台的风是斜阳树叶混合洗衣粉的味道,楼下还有猫叫声。在他过去的住所似乎没有过小动物活动的迹象,导致医生夜归时总恍惚将公寓大楼辨识为直立而亡的巨人,全无生命气息。

“我说,风太大我听不清。”




他们初遇的那日早晨的情景乔鲁诺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在凌晨五点接到一个电话,花了五分钟拾掇后匆匆离开,出门时间较以往提前了半小时。医生坐在车里把着方向盘时,手机屏幕显示又一个催促的电话,他腾不出空闲和手去接,干脆在十字路口的绿灯闪烁时一脚油门加速,以免去两分钟的额外等待。

而运气不给颜面,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到了下一个路口红灯和警察同时将乔鲁诺拦了下来,他驾驶超速有错在先,无奈摇下一半车窗,心中暗自盘算的第一件事是这张罚单无论如何也要向单位报销,第二件事是争取速战速决外加宽大处理,毕竟有一条人命悬在医院里刻不容缓。

「麻烦出示一下驾驶证。」

车窗外的警官语气谈不上好不过也不能说坏,没有多余的感情。有一片过早脱离枝干的树叶顽固地沾在对方的头发上,在初夏的流动空气里簌簌地小幅度抖动,一厢情愿地伤春悲秋。那一叶夏天的讯息令年轻的医生感到似曾相识,很有可能在某一年的梦中,他已经见到过这片摇摇晃晃的树叶,挂在山间永不停歇的瀑布上,细巧的叶脉一条条拼凑出春不知所谓的遗书,心室深处的血管以及孩童的生长痛。

乔鲁诺把驾驶证递了过去,一时大脑空白,在对方查看时只是说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辩解。

「抱歉,我在赶时间。」他的眼神游移于对方低垂的眸子和突出的手指关节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不会滑倒的落脚点,医生猜测自己看上去做贼心虚。

那双眼睛开始不动声色地从他的脸上搜集信息,并不算很漫长的五秒钟之后,便取了笔和罚单填写基本信息。乔鲁诺趴在窗口,细声埋怨对方不知变通,警察先生不为所动,把填写了一半的罚单递到他面前。他找到自己的钢笔,手指扫过对方的笔迹,笔画末端未干的墨水被拉出两条航迹云。他填充了剩余的几份空白,最后签下名字。整个过程维持不紧不慢的节奏,他有想到医院里还有病人,而既然手机暂没有接到来电,即可默认为为时未晚。

警官撕下那张罚单塞给他挥手放行的时候,医生还在无端揣摩对方有没有记住他的名字,没有具体思考过对方为什么要记住自己的名字,似乎仅仅是这样微不足道的行为就能达到差强人意的水平,不枉他在这个十字路口耽搁十分钟。

然而事情偏偏不能如他所愿。第二次见面是半个月后,实际上乔鲁诺也没有想到过他们还会再见面。那不勒斯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同办公室的医生能在不同的电影院里尴尬地偶遇前女友,而他上下班经过同一个十字路口也未必能幸运地见到同一位警官,反正他没有。

更让人不悦的是,乔鲁诺看得出来阿帕基不记得半个月之前发生过的事。那确实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许对方这两周以来给形形色色的司机开了金额各异的罚单,无论是恭维讨好还是恶意咒骂都左耳进右耳出——但这不公平,鉴于他总是会想起对方,总是会想起那片叶子和对方的眼睛,一旦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就感到眼眶发痒。

当时没有留下姓名的警察先生一直戴着耳机,距离稍近就能听见音乐声。医生将饮料放在阿帕基的眼前,意味不明地调整了方向。

警官向他道了谢,医生暗暗质疑对方恐怕连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但他没有特意提高音量,只是普通地说话,在对方轻微皱眉摘下耳机要求乔鲁诺复述时,普通地提起他们先前的见面。他注意到对方回忆思考的神色,随着分秒流逝细微变化,瞳孔少许放大后抬眼正视他,看起来想要同他确认某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接着被座椅拖动和谈话的声响打断,一场虎头蛇尾的交流就此告终。

他们断开彼此视线的举动勉强算是难能可贵的默契。在这之后,阿帕基送给他一份牛奶冰激凌。乔鲁诺确实喜欢甜点,而牛奶冰激凌不能算其中之一,说到冰激凌,巧克力和开心果口味是多年以来的首选,而对方并不知情,故其罪行不可作数。

年轻的医生接过礼物之后旋即把冰激凌举到对方唇边。警察先生人高马大,他想催促对方可别让他徒劳太久才是待人以礼的表现,而阿帕基也确实没有让他等着,很快低头咬了一口,唇角沾上的一点冰激凌不多时便融化为奶油。

伴着日落黄昏和海边浪花,乔鲁诺找到一个再适宜不过的借口,踮起脚尖迅速亲吻对方,啜走最后的甜点,落吻的地方离嘴唇的偏差不算太大。警官抓着他的手臂重新来过,自然而然找到舌尖,在口腔掠夺。不知情绪是从何而起,深邃海底和迢迢星云都不存在答案,唯一的答案交织于布丁的甜味,烟草的苦味和若有似无的奶油味,唇齿间你来我往地交换和咀嚼。

他们吻了很久,久到乔鲁诺险些以为太阳落山之后,阿帕基会送他回家然后留宿一夜,他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这样一来到了第二天早上,年轻的医生就能了解对方喜欢吃什么。




幼年时期,乔鲁诺曾出现过梦游症,详细的次数和情况如今已不可考。当夜的朦胧梦境早已无法描摹还原,但他清晰记得自己睁开眼时人是躺在床上的,床头灯是亮着的,窗外仍是黑色的,而脚底和脚踝都沾染了尘埃、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子和沥青路面上新鲜未干的白漆。他趴在地上往床底摸索半晌,得出的另一个结果是拖鞋不翼而飞。

这样当然是不行的。他不敢开口告诉父母自己弄丢了拖鞋免得遭受暴力,也不敢确定或想象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花一个多小时在浴室里想方设法洗去顽固的白漆。迷茫不安的孩子也不敢再入睡,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窗外太阳升起,伸手将床头灯熄灭。

当天,乔鲁诺面临一个困难的选择,他可以在回家路上经过的超市里花费存钱罐里的零钱买一双差不多的拖鞋以蒙混过关,父母平时并不会留意这些小细节;抑或他可以现在买书店门口展示柜里的那本厚重的红色封面的书,书名叫做《梦的解析》,作者名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每一页上都是拗口生僻的专业用词。

孩子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说不上原因地选择了后者。那不勒斯没有阴冷冬天,即便十二月里地板亦聚集不起寒意,他开始适应在家不穿拖鞋寂静无声地光着脚丫快步走,家长更难注意到他的存在反倒平添一份莫名的安全感。乔鲁诺会在完成作业之后趴在床上阅读那本新书,然而进度缓慢,内容相对枯燥,通常看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禁不住犯困。

他偷偷取走了母亲礼物盒上的紫色丝带藏在房间里,临睡前将丝带的一端绑于床头,另一端缚在自己的手腕上。差不多到了中学时期乔鲁诺才知道那不是鬼魂附体而叫做梦游症,那时他已经脱离父母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幼年时期的梦魇似乎相距遥远。

他不再使用那条丝带,只是保留在随行物品里,某一天也许就会突然不见,刻意丢弃或无意遗失,都不会显得太古怪。而现在乔鲁诺又把它找了出来,将阿帕基脑后的银色长发绾起,切换角度观察片刻又多此一举地绑上一个夸张的蝴蝶结。对方瞄一眼玄关的镜子,随即皱起眉嫌弃地骂他无聊。

年轻的医生一本正经指出警察先生的审美有待提升,捏住丝带的一端轻轻一扯解开了结,转而将其系到阿帕基的右手手腕上。头发被折腾得凌乱的警官抬起手腕端详片刻,困惑不解地望着他。乔鲁诺从玄关的玻璃盒子里拆了一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含糊地说:“就当作是护身符。”

从不知名的礼品盒上拆分下来的一条廉价的紫色丝带,的确曾担任过提供慰藉的角色;有一段日子,若是没有这条丝带,即使了解到随着年龄增长梦游的概率会趋近于零,他依然会贪一捧无足轻重的安全感,缺少半个角都感到惶惶,乃至失眠。但它轻飘飘的,分量镇不住什么,强度也捆不牢什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同夜里的床头灯光别无二致。

医生预备再撕开一颗糖的塑料包装打算给对方也补充糖分,不过警官没什么兴趣,凑近过来意图抢他口中化了一圈的糖。

乔鲁诺的日班结束之后,阿帕基的夜班开始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左右可以一起消磨,由四分之一天南地北没有头绪的交谈和四分之三亲密贴合体温攀升的肢体接触组成。警官下班到家大约是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医生的睡眠比较浅,总能隐隐察觉身侧的凹陷和小心翼翼搭在腰际的手臂。到了清晨六点左右,乔鲁诺不得不离开被窝,花一分钟把对方胡乱拆下来的丝带抚平重新系于对方的手腕。

出门之前他会往摩卡壶里铺一层新的咖啡粉和水,这样午后阿帕基睡醒了,几分钟之后就能搞定饮料。乔鲁诺反对速溶咖啡粉,称其快餐式的劣质口味有害健康。他们刚开始同居时,年轻的医生不由分说就要把对方囤在柜子里的两大袋速溶咖啡丢掉。阿帕基没有提出抗议是因为那是在打折促销时随意购入的,犯罪嫌疑人将财物扔进垃圾桶时,警察先生叹口气移开视线权当没有看到,从执法人员沦为共犯。

想到这里乔鲁诺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见过阿帕基喝咖啡是什么样。他猜对方饮咖啡就像子弹杯里的烈酒那般一饮而尽,嘴角兴许会沾上一点咖啡渍,就像那天海边黄昏的牛奶冰激凌。如果他能看到,应该也会果断地靠近吻去微不足道的苦涩,如果哪日周末他们能一起赖床到日上三竿后。

阿帕基生日那天他没能争取到更早的下班时间,匆忙间只摘除了口罩,穿着满是消毒药水味的白大褂就跑回家去。乔鲁诺实在抽不出闲暇来挑选生日礼物,何况礼盒的丝带也在对方手腕安然无恙地系着,他两手空空,余下的可行选项只有纡尊降贵将自己丢到对方毫无防备的怀里去。

乔鲁诺的脚踝时常能感知到对方的视线,次数多到医生怀疑幼年时期的梦游所带来的影响还存在着,直到确认自己的脚上没有白漆。起初乔鲁诺以为是自己的荒唐错觉,接着擅自在心里盖戳,认定恋足癖也不是特别难以接受的毛病,再者对方的瞳仁聚焦模糊,眼神的目的性弱,不带一点情欲色彩。

那天他们若无其事地免去了冠冕堂皇的交谈,直接开始肢体接触,从客厅到卧房。乔鲁诺把阿帕基胸前的制服抓出一大片褶皱,另一只手还在对方的腰侧摸索寻找手铐,断断续续效率不高,因为每一次被撞击和摩擦,注意力都会涣散导致手腕发抖。

接吻的时候医生在想,手腕受到束缚如果能给他带来安慰,送出了丝带的自己理应获得对方的手铐作为等价交换。他可以现在就把自己的右手铐到床头去,在昏暗的房间里费劲地辨别届时究竟是谁更措手不及。




倾盆暴雨的帘幕底任谁看起来都像是迷了路的孱弱病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走两步打一个喷嚏。车辆经过人行道的一侧肆无忌惮地溅起泥水,猝不及防的路人双手抓紧一柄伞迅速往道路的另一边躲闪,风险些将雨具掀翻。

乔鲁诺自然也很难幸免,即使他将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雨水浸润。原本他可以从地下停车场出发,不至于沾到混杂着路面泥沙的冷冰冰的水,而今天早上停车场意外地不够车位,载具被停靠在单位附近的一条小路边,现在他必须淌过去。

年轻的医生愁眉苦脸地盯着地面上能漫至小腿的水位,暗自抱怨今日诸事不顺。上午门诊到一半时他的咽喉突然失声,虽然谈不上有多疼,也不影响饮水进食,但确实严重妨碍与病人及其家属的沟通。到了午休他又翻箱倒柜遍寻不得自己的手机,费劲地回忆了近十分钟才想起那一小块轻巧的机器被他丢在玄关的吧台上没有带走。

乔鲁诺感到紧张焦躁。他习惯了在白天给阿帕基留言,事无巨细地叨扰到对方回复为止。阿帕基通常会在下午回拨一次,无论乔鲁诺有没有时间接听,对方都会选择电话留言一则。眼下他不能说话也无法发送消息,这个常规动作要被打破了。他凭职业之便检查过声带,找药房拿了半瓶消炎药,中午饭后已经服用过,其效果可能要到第二天才会显现出来。

也许是最近接待的病患是往常的两倍,或者是气候怪异忽凉忽热所致的轻微感冒带来的并发症,再遇上潮湿阴冷的雨天打湿布料贴在皮肤上吸收热量,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乔鲁诺在大门附近,趁着风力减小时打开雨伞打算一鼓作气跑出去,而他刚迈出第一步,便听见阿帕基在唤他。他的名讳通过对方之口,在不知疲倦的滂沱之中蓦然沾染温度,氤氲白雾。

医生应不出声,急忙寻找到声音的源头,快步赶过去,没有来得及在意是否有认识的同事见到了他们。阿帕基的制服没有染上太重的湿气,手里的伞往他的一侧靠近倾斜,警官把口袋里他的手机交还到他的掌心,并告知他有几通朋友的未接来电。乔鲁诺点了点头把比他的手都暖和不少的手机接过来,看一会儿屏幕,暂时不想回拨,故没有解锁。

阿帕基不会替他接电话,他们的关系没有公开,没有透露给身边的任何一位熟人或至亲,假使对方堪称亲昵地完成这一举动,势必要引起一阵画蛇添足的小风波,为此解释起来麻烦又费力。况且他们的关系性质较为特殊,乔鲁诺不介意甚至乐见向自己多年未见的父母介绍身为执法人员的男朋友的场景,推敲他们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是代表鄙夷还是畏惧。

但阿帕基的情况应该有所不同。乔鲁诺不了解对方的家庭,只是妄自揣测对方是个传统的人,也应该有一个传统的家庭,倘使对方的父母得知这一情报,恐怕很难接受。

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太久,而乔鲁诺已经设想过数回分开的可能,对方会是什么反应,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似乎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此前他有过几段乏善可陈的交往经历,工作繁忙缘故很少费心思考如何维系经营,情感淡了也就自然断裂,折断的枯枝怎么会有痛觉?但乔鲁诺厌恶设想与对方分开的每一种可能,一如厌恶初遇那一天对方长发上那片过早离开枝干的青翠树叶,一如厌恶第二次见面对方想不起他来苦思冥想的模样,一如厌恶对方没有在送他回公寓之后留宿。

阿帕基收了伞蹲下身让他趴到背上去。警察先生轻松淌过街道新开辟的河流,在马路对面停靠的车里搜寻,双臂拢紧他的膝盖。医生沉默地戳着对方温暖结实的后背上突起的肩胛骨,阿帕基的手指蹭到他裸露的皮肤,沾着雨水冷冰冰的,显得僵硬。乔鲁诺环着对方的脖颈,雨幕冲刷中的声音在发抖,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冷死了。”冻得发红的鼻尖隔着头发轻轻点触对方的后项,他若有似无地嗔怪天气。

到了车边,警官推着他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乔鲁诺注意到对方手腕上系好了那条丝带,还挂着一个袋子。对方把里面揉作一团的干衣服丢给他催促他赶紧换,然后关上车门。

乔鲁诺将车内的暖气温度调高,凝视车窗上逐渐汇聚的水雾,接着侧过身一声不吭观察阿帕基。对方被他盯得恼了,便转过头来问他打算做什么。年轻的医生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更换衣物,阿帕基告诉他,冰箱里有一部分布丁的保质期要到了。

顿了一会儿,警察又说:“如果你现在不能吃的话,我就替你吃掉了?”

乔鲁诺趁对方分神时,抓住对方肩膀的衣服,缩短距离,轻快地吻了对方作为首肯。今天下班前,他填写了换班申请,不多时就能获得批复,这样讨厌的错开的作息可以结束了,他想,然后再吻了一次。




乔鲁诺在半夜时由于反胃惊醒了,喉咙口冒着酸性的气泡腐蚀食道,味道令人生厌并且刺痛难忍。他缓缓起身,头晕目眩地坐了一会儿想喝些水,然后将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换了,而在此前胃部率先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卫生间扶着洗手池吐了五分多钟,与此同时眼眶发热不断落泪。不知道算是什么的秽物类似死去植物的根部或者心室的血管,颜色丑陋不堪,被水流兢兢业业地载往下水道。

他漱过口替换了一身干净睡衣,拧开水瓶盖灌了两口水,困倦却难以入睡,饥饿又没有食欲。床头灯无足轻重地亮着,一恍惚眨眼就能见着数不清的蛾子,沿着萤石铺的路往森林深处顶着沉甸甸的黑暗洪流漫溯,撒下晦暗不明的磷粉,空气中散发一股灰烬的气味,犹如消亡中的白矮星,看似柔和地蒸腾了意图走近的陨星。

乔鲁诺躺回去阖上眼,而他的心眼警惕地睁着,以免大批一日蜉蝣趁机覆盖到眼睑上,赖到死去为止。他不敢入睡,仿佛回到幼年时期畏惧无预警征兆的梦游,他不敢做梦,害怕梦见阿帕基。

上一次梦见警察先生时,他踱过去细声要求对方教他抽烟,语气语调与当时要求对方再给他一点自己并不那么中意的牛奶冰激凌如出一辙,只是没有奶油味,海风和夕阳。阿帕基手指间夹着燃烧了一半的一支烟,烟丝飘飞穿过喉咙化成水垢,乔鲁诺看见对方的瞳仁里冲天火光和呛人浓烟。

阿帕基不会愿意教的。如若乔鲁诺叼上一根烟,阿帕基会把所有借上去的火一一拍落,拍得那些递上打火机的人的手背上留着火似的红印。不过那时不合逻辑的幻象里,警官的胸膛无声起伏,嘴唇翕动,惨白的烟雾遮住半张脸,小半卷烟草在对方的手中调转方向朝他挪近,医生往前半步凑上去咬住烟蒂吸一口。

烟没有味道,但乔鲁诺记得自己猛烈咳嗽了,几乎要将肺活活咳出来的架势,咳到眼前模糊。阿帕基伸出手,右手的大拇指虚无地按压在他的左眼睑上,他看见对方的手腕上还系着紫色丝带。接着他醒了过来,觉得有某种无形的物体按压在他的心脏上,叫人喘不过气。

他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放空大脑,假使无法入睡,书籍便是不错的选择。乔鲁诺想到那本沉闷的《梦的解析》还在家里的书橱上摆着,从进入初中开始就一直没有翻动过几页的心理学著作也许能奏效,可是——

乔鲁诺现在并不在那里,他不敢回去。从两个月前开始,他一身轻便地搬到距离单位最近的酒店里,拒绝接触一切和阿帕基有关的东西。他不会经过两人初遇的十字路口,不再吃牛奶冰激凌,甚至不愿意在海边观日落,如不巧撞上暴雨只能于干燥的被窝里幸存。

医生最后一次见到警官是一次普通的日班之后,在欲盖弥彰的闲谈时分,乔鲁诺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右手手指不安分地轻抚对方露在空气中的锁骨画着圆圈;阿帕基背靠着窗台,掐熄了才刚开始享用的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越来越敷衍,最后俯身下来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轻咬他的舌头,灌入烟草苦味作为惩罚。医生顺从惯性模糊回应,双手交叉环着警官的颈部,任由灼烧肺腑的气息将自己的无边思绪和躯体带到天涯海角去。

当晚他的睡眠时断时续,整个房间的影子窸窸窣窣不怀好意地流动于天花板上,以致于他睁开眼便心悸,皱起眉往身旁的空档摸索,没有人,没有温度。手机的提示灯闪烁了不知多久,圈圈光晕嵌套瞳孔,乔鲁诺打开查看,凌晨五点有一个未接来电,应该拨通了一瞬间就立刻摁了挂断,不然他没有道理不被吵醒。

坐立不安了一个整上午,医生咬断了两片指甲,最终不自量力地拨通了警局的电话。在他谎称自己是阿帕基的朋友之一后,对面沉吟片刻,告知了他对方现在在哪家医院。

「也许您能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含有机械的杂音,显得格外疏离和虚幻,「请节哀。」

于是乔鲁诺跑了。他很不正式地以口语写邮件向上级请了几天的假,什么也没有回家拿,直接办理了一个月的酒店住宿,关在房间里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信息也不回,靠订外卖和从医院带回来的病患资料度日。他调到了人相对稀少的夜班,能避开以前相熟的同事,偶尔滞留单位处理病例也是低着头不出声,并不会显得过分奇怪。

公寓钥匙沉得可怕,几乎要将口袋撕裂开一个口子,医生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和衣而眠。然而一闭上眼就是染了血的丝带蒙覆他的双眼,手机铃声震天响,乔鲁诺在暗巷中胆战心惊地探寻,找到振动吵闹的来源按了挂断,却不管用。

他惊得浑身是汗,不由自主地心慌气短,泪腺却比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更吝啬,眼泪一滴也没有施舍,直到如今乔鲁诺终于将腐烂坏死的羸弱脏器一截截吐了出来,眼睛才真正委屈地肿了起来,和洗手台的水龙头一样开闸泄洪。

阿帕基仍旧如常造访他的梦,个别几次乔鲁诺愣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又总是不记得可以掐自己一把甄别真伪。警察先生完好无损地坐在摩天轮里替他系好鞋带,他站起来欲拥抱对方,阿帕基提醒他,不乖乖坐着也许摩天轮会往下坠。

“我才不想死。”对方怏怏道。简单熟悉的音节堵在动脉里成了最致命的血栓,害得乔鲁诺手脚冰凉麻痹,动弹不得。

他巴不得在那次去游乐园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落下去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而阿帕基怎么可能懂,不知变通的警察先生是个衣冠楚楚的十恶不赦之人,不假思索撬开乔鲁诺的唇齿揽住腰肢连一秒都用不上,在他提出同居时考虑了超过五秒并敷衍首肯。而当他故意开玩笑吓唬对方,谈论到见双方家长的恰当时机的时候,对方笔直注视他狡黠的双眼,认真地说,可以啊。

可以啊。

乔鲁诺三天没有再梦见阿帕基,决定要回去收拾一次私人物品。公寓里的空间空出了一部分,窗帘遮蔽一半的光,对方的亲人应该早已来过,抹去了对方的生活痕迹。他将冰箱里残余的一点变质食品清理干净,取走自己的一部分书和资料,衣物以及其他所属品,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游乐园射击游戏的奖励,那个瓢虫抱枕在床头乖巧地趴着,箱子已经没有更多收纳空间,乔鲁诺正迟疑是不是还有必要带走一份纪念品,床头柜上的一抹亮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一条紫色的丝带,两端的附近留有抚不平的褶皱,一尘不染没有血迹,凑近嗅一嗅,只有洗衣粉和阳光的新鲜香气。

「可以啊。」阿帕基说,「你来见我的父母吧。」

脑海里响起对方的答复,同步复苏的还有手机里没有删除的几条电话留言。

对方的母亲拿着钥匙来到这里整理遗物时,必然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正与一位同性同居。她从遗体身上取下不属于对方的物品,细心洗净之后留在这里,等失主回来。如果他狠心转身离开,似乎对这份体贴有所辜负,也过分自私,不近人情。

乔鲁诺咬牙切齿没有哽咽,丝带在手心里摩挲了好一阵。

这一场漫长的梦游最终宣告结束。窗户留着一条缝,微风轻柔掀动白色帘幕,扬起阳光笼罩里凝固的尘埃。


O Fim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