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使用指南(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1-07-31


人生第一阶段,阿帕基向来没有太多机会去遥远的地方旅行,第二阶段,他可能还没有抵达,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在高血压发作前抵达,想不想要抵达。

有关这些疑问的答案,男人不会说自己百分之百没有兴趣,只能说九天的时间说短暂也短暂说漫长也漫长,空白的课程表上被刚愎自用无证开课的老师填满冠冕堂皇的道理,马克笔笔尖敲击白板留下一片紧凑的黑点,声音小而密集,不容忽视。年轻的园丁轻巧地转一转手中的教具,下一瞬间直直丢向自己的额头,声称阿帕基拖欠巨额学费未归还,后者嗤之以鼻,以教学产品与描述不符驳斥为由要诉诸公堂。

阿帕基有死的觉悟,顺从新任教父的觉悟则暂无,好比白板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由于没有凝聚成团而显得松散,犹似缺少力量的无奈的省略号。当他走上前去用衣袖狠狠拭去马克笔兢兢业业写下的文字,乔鲁诺就跳起来踩他一脚,黄金体验把衣服上的系带变成一条颜色鲜艳而面目可憎的蛇。蛇狰狞地张大嘴巴,露出前沟牙刺入皮肤注入毒素,他在那时蓦地惊醒,手掌不由自主压上完好无损的胸膛。

他打开遮光板,平流层上是青空白日,下是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他的老板要求他陪同去意大利东部,而事实上是意大利以东几万公里的一座小城——狡黠的司空见惯的文字游戏,阿帕基习以为常。他自知抱怨问责不会改变结果,干脆两手空空,消极怠工公费出行。乔鲁诺交给部下一个行李箱,重量适中,阿帕基不了解对方此行目的在何,只匀出注意力思考那里头有多少道具是小教父可以利用于恶作剧游戏的,盼着安检机能冷酷无情地给出警报。

而毋论他如何警惕,旅途中,他的假想敌不给面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乖顺地闭起眼窝在座位里休息,左手扣着他的手腕,依其力度可以轻而易举被挣开。至于是否真的睡着,毕竟阿帕基没有足够能力辨别对方的每场戏,也懒得寻出一个确凿答案,只从前排座位后方的口袋里翻找熟悉的语言文字阅读打发时间;抽回手只会给自己造成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他便不计代价地留给对方当作睡梦中的慰问物品,诚心希望能给对方共享一个被蛇咬的噩梦。

航班的降落比原定计划有少许延误,阿帕基拽着行李箱和睡眼惺忪的上司离开机场时近黄昏,待到租车开上公路已然入夜。七荤八素的时差和作息以及切换至右舵的驾驶位导致司机焦头烂额没胆量一脚油门加速通往车祸的人间惨剧,邻座的领导好整以暇捏着城市的简易宣传单查看名胜古迹列表,仿佛掌握那不勒斯地下市场的家伙当真有纯粹以游览为目的旅行。

阿帕基不清楚乔鲁诺的家乡在哪里,只从混血的面庞上看出对方本不是意大利人。他从不过问乔鲁诺的身世,以确保对方找不着礼尚往来的恰适立场从他口中挖出他的过往。并不是男人多么介怀金发少年得知他的历史,对方想要从何处获悉,对多少添油加醋的细节了如指掌,愿意怎样评价嘲弄他都可以,独独不能是由他坦白交付答卷,主动或被动他都不喜欢,仅此而已。

十五岁正值年轻气盛,披着一张冷静的演技精湛的表皮不觉闷热出汗;二十一岁也称不上衰老,而多出的六年时间里,刀片削去棱角散落一地。他偶尔,非常偶尔,还会好奇是否有恰好的缺口能容纳这些残屑,自己拼上碎片又会成为怎样行走的人,抑或以脚底碾过碎片会不会疼。午夜梦回思虑自己的过失并不是成年人该走的路,打翻的牛奶即使收起来也沾了灰不能喝,所以阿帕基干脆什么也不想,把行李箱拖进对方的酒店房间,借口抽烟去外面走走。

被束之高阁的大脑暂停了工作,待到阿帕基想到要用这器官时,无所事事的差旅刚过去两天。他的顶头上司白天妄图拉着他清空待办事项里的旅游目的地,前半夜钻过几次他的房间,声称睡不着,一会儿拖拽被子一会儿又不合时宜地提议出门夜游。阿帕基累极了,剩下的力气连让他离开床铺都绝无可能,最多厉声喝止对方的胡闹行为回到梦里接着赶蛇,也不在乎蛇到底要去哪里。

对此,乔鲁诺必然不会满意,但阿帕基无所谓。风平浪静的城镇里,他摸索清楚旅游景点附近的几个露天的休息地点,在那里消磨时间不会太费劲。男人只留心少年的位置,甚少关注少年的动向,在做什么,与哪位陌生人交流。如果老板离他太远,他会无可奈何地起身缩短间距,尽管阿帕基一点也不认为十五岁就坐上教父位置的少年需要什么安全保障措施——据说黄金体验打人还挺痛的,他没有切磋意愿并非出自胆怯,纯粹是嫌对方的替身和对方本人一样惯用阴险狡诈的手段,而除去那些小花招他才不信对方能掰得动自己半根手指。

古怪的事情从第三天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清晨,阿帕基睁开眼,还没有到七点,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有温热的潮气催化加速他的清醒过程,若不是足够镇定,他也许会选择翻过身不由分说捶一拳。乔鲁诺在他身后安稳睡着,透过窗帘的天光被部下薄薄的黑影遮挡,故松散铺在枕头上的金发没能同往日一般折射阳光成为刺瞎双目的探照灯。

阿帕基不记得前夜有邀请或允许对方与自己同床。潜入可不谓是盗贼的基本素质,前警官五十步笑百步地低低讥笑,暂无深入追究的打算,随后不留情面地打开床头明晃晃的灯,猛地掀开被子把自己熟睡的领导叫醒。

乔鲁诺揉揉眼睛慢慢爬起身,期间阿帕基重新划清界线,批评对方投机取巧获得免费陪睡服务的行为并请对方回自己的房间,语气一如既往,几乎可以归入呵斥的范围内。然而不知他究竟是哪一步做得不对,以往惯于浑水摸鱼的小教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地搪塞,没有扯些奇奇怪怪的借口,更没有如他所愿乖顺地离开,而是面部表情绷紧地盯着他。阿帕基费解地瞪回去,垂下目光确认自己没有衣不蔽体,接着从对方弧度怪异的嘴角确定了某件事实。

这个小贼在憋笑。

阿帕基能够对付上下级关系约束下产生的各类无礼命令和所谓“同僚关怀”,慢慢周旋到自己的舒适圈内。多得乔鲁诺以前两者为名义的恶作剧和颐指气使不在少数,让部下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教训去为自己争取寿命,但毕竟那不是万能钥匙。少年的心思比地中海气候更捉摸不定,像一块时常变换的锁芯,他不得不做出相应调整才能找到合适的应对措施,而事实是,一旦低眉顺眼咬牙切齿的服从和甜点贿赂不起作用,阿帕基就不知所措起来,给出“那你就扣我工资吧”的答卷。

年轻的上司一点道理都不讲,可是细数过相处的时间,阿帕基知道对方会知情识趣地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忽然让步让他的怒火往虚空处发作得毫无价值,察言观色的绿眸子总是一副洞察一切教人生气的模样,知晓彼此的界线在何处并从不僭越太多,这是他们维持这段欲言又止的关系的前置条件。

而这回是头一遭,阿帕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生气,具体需要为什么生气。他可能从未认识乔鲁诺,只是自以为是地熟悉对方的兴趣爱好和小伎俩,觉得只要能够在老板下达陪同出差的命令时强硬要求预订两间房就能避开一场突发风暴,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依照牛顿的指示逃避就能侥幸生还,却刻意遗忘他生还的根本原因还是他怎么都不待见的家伙填补了胸膛缺失的血肉。

他不记得自己在地狱边境徘徊时究竟有没有不甘,只记得迷迷糊糊在乔鲁诺提出的诸多额外要求心烦意乱地步步跟着。对方之前踏足过的大街小巷和旅游景点,阿帕基在小教父的安排下又走马观花过一遍,尽管他认为外形瘆人的人面岩石和能看见幽灵少女的小路的都市传说只是吸引游客消费的噱头,而所谓恋人岬更是骗人玩意儿。可是少年拖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充当导游介绍,根本看不出是捉弄还是认真,阿帕基自然不便拒绝。

前两天上司与部下分开进食,后者习惯随意购买便携的快餐,而老板是绝对不会如此屈尊纡贵,阿帕基没有更快捷的可以脱离苦海的选择,只得尾随对方进入当地的意大利餐厅。他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面食,摆盘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怪异感觉的根源不去追溯他也知道,超过上下级的关系令他感到意外的拘谨,从乔鲁诺拉着他的手,把咬过一小口的冰激凌递他唇边,到凑在他耳边提醒他是否需要抽烟,以及清晨,对方对他的斥责仅仅是忍俊不禁。这些举动之于阿帕基而言都过分亲昵,比对方呼出的带有糖分的气体还要粘腻。

他想挣开时对方放开他,他想退让时对方亦缩回手,无论他做什么都要掉进圈套中。

白天阿帕基严肃思考到底是什么时候不慎把真正的乔鲁诺给弄丢了的,是不是要趁冒牌货去买甜点的空档让忧郁蓝调寻找正确答案,尽早解决问题;入了夜里又因为并没有发生有实质性伤害的事件而可耻地接受了如是关系变化,窝在床边半梦半醒时默许另一侧床榻的轻微凹陷,新增的温度害他失眠。

捉弄也要有个限度吧,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阿帕基,睡着了吗?”

有你这小鬼在能睡着才怪,他在心中不悦地嘀咕,消耗过大的疲惫躯壳一动不动地休息,需要面对未知的下一个天亮。柔弱的月光无法穿透窗帘,因此室内暗得什么也无法看清,阿帕基背对着乔鲁诺无声无息地叹气,后者带着一身在浴室沾染的潮气和花草沐浴露的香气缓缓挨近他的肩胛骨。

一般来说夏夜里他没有穿着上衣的习惯,而今晚又鬼使神差穿上,如若称之为矜持他又顿觉恶心至极,只好抛却思绪尽可能朝着梦里的蛇靠近。偏偏,小教父不想让他如愿,双方距离被缩减至零,阿帕基还在庆幸衬衫把那能够灼伤皮肤的呼吸阻挡在外。

“——晚安。”

少年的手围住腰肢,隔着衣服轻轻压上后背来,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鼻尖,睫毛,以及扫过颈后皮肤的双唇和碎发,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无情地席卷过来,压得脊梁骨都变得没力。他把这些没骨气的感知全部归咎于都市传说的阴影和异乡的意大利菜,在兵荒马乱的梦里气势汹汹地举着餐叉狠狠去戳蛇的七寸,而蛇迂回地穿过他外衣前襟的孔,变回一条系带再也没有移动过,恰如后半夜,他转过身去面对自己酣睡的梦魇,任由对方的吐息铺满锁骨皮肤种出一片新的花圃,再也没有移动过。

待到阿帕基得知真相,他们早已不在那座小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上司难得主动地选择坦白从宽,把收买了拥有替身的漫画家一事和盘托出,并声称只是借力悄悄阅读了他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心事,并没有篡改任何事实或散布谣言云云。阿帕基装腔作势地掐着上司的脖颈提出三项具体控诉和七项辞职理由,又被乔鲁诺反过来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那其中除了酱牛舌特产有没有买够量回头好送给队友之外,没有一个是阿帕基可以自如回答的。

年轻的教父没有把他的答卷全文背诵,只取他对对方的综合评价,并不快地埋怨那里头负面信息占比过大,接着自说自话地要求部下优化内容择日提交,语气不容置喙。阿帕基拧着眉头辩称自己从未为对方写过什么长篇大论的研究报告,在金发少年伸手揽住他的右手臂时又半真半假地痛呼着肩膀快要脱臼了。

“没有写过那今天就开始写。”无理取闹的小鬼闷闷不乐地提出要求,手指精准地戳着左胸的位置,三令五申,“严禁撒谎。”

此警告约等于放屁,他在前不久丢掉了瞒天过海的能力,再多徒劳挣扎也显得滑稽,无意再犯。阿帕基明白自己已经败了,于是干脆弃明投暗,垂头丧气地将对方拉入怀内。无论违章与否,那是一方对方自建的领土,故拥有所有权利,可永久地为所欲为。

说不上来具体原因,阿帕基得知自己并没有把真正的乔鲁诺弄丢了之后确确实实地松了口气,且梦里也再无毒蛇出没。他没有同等大方地坦白关于那天夜里装睡一事,犹豫两秒左右勉为其难地把从结识至今的陈年旧账一笔勾销作为无人知晓的补偿,胡乱地揉一揉对方的脑袋。对方抬起头,狡黠的一双翡翠里,有温度的阴谋正酝酿,漩涡缠紧他的脚踝。

每一个他没有展望过的翌日里,又会存在什么样的恶作剧?

“作为补偿,阿帕基,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