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INAS
“所以你买了家附近的一座动物园?”
谢伊艰难地总结了海尔森方才惊为天人的一番讲话。昔日战友喜形于色,未能察觉他的困惑。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后,口干舌燥的他把水杯端到嘴边顺带点了点头。
谢伊扶了扶额头,脑壳隐隐作痛。
“长官,恕我冒昧,”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友情提醒,“如果康纳喜欢动物,你其实可以去买那条叫戴斯蒙的小狗。”
如果是谢伊,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孩子的爷爷曾经多次提及康纳每每经过宠物店总要进去抱一抱那只柯基犬,并且频率之高已经不能称作为暗示了。
海尔森放下手中残余的佳酿,面露不屑:“你要试着理解为父的心情。”
海尔森和谢伊都在今年才刚刚结束了漫长的服役。
去年海尔森的妻子意外身亡之际,他在前线作战,没能回家吊唁或参加葬礼。才五岁大,敏感脆弱的孩子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尽管被爷爷和姑姑接走照顾,可刚失去了母亲又没见着父亲,想必是沉重打击。
海尔森回到家后想尽办法要补偿儿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买下了一整座动物园,这么夸张的举动完全在谢伊的意料之外。
“我觉得康纳不一定领情。”他最后避开了父亲的角度作出中肯评价——小东西现在还闹着别扭躲在爷爷家的床底下不愿意走。
这论调自然换来海尔森的一通白眼。
无论如何交易已经一槌定音,肯威家的人个个都是说一不二的。
方冲动消费罢的前任长官戴上帽子,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唤服务员来结账,而谢伊暗自思忖,这笔交易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原本退役就等于闲赋在家领着皇粮默默发霉的海尔森可以打发时间,也能趁孩子还年幼抓紧时间修复关系。
“总之,”胸有成竹地整理了衣襟,老绅士在临别时拍了拍谢伊的肩膀,“我很快就能摸清动物园的管理方式,你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给我帮忙。”
谢伊忧心忡忡地顿首,转过身忍不住腹诽:
长官你还是尽早摸清父子相处之道吧。
谢伊对康纳这孩子的第一印象不错,诚实又腼腆,有时候会调皮,但懂事有分寸。丧母之痛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心灵创伤难以预估,可想而知当下肯威一家都很是顾虑。
就在几天之前,海尔森费了不少劲把儿子接回了家——更准确地说是让爱德华找了个借口把孩子从家里哄骗出来之后带去了海尔森家里。他当然对儿子购买动物园这个壮举赞不绝口,在他的心里他的孙子值得这世上一切最好的宝藏。不过珍妮明显对自己弟弟一掷千金的做法颇有微词,临行前悄悄塞了张纸条到康纳的上衣口袋里,上面赫然写着:
在你爸爸那儿受了委屈就打这个电话找你姑姑!
肯定的句式,一串手机号码下边珍妮还多画了三个红色的惊叹号以加重语气,同时也加重了海尔森的头疼。
珍妮的担忧是有理有据的。自从康纳出生以来就没见到过海尔森几次,长时间的服役期间书信也不多,孩子能记得父亲的模样就算是奇迹了,疏离的父子关系不言而喻。最要命的是海尔森的脾气,给自己儿子买了个动物园,碍于颜面不肯亲自告诉儿子,端着老爹的架子高高在上,孩子看了更是心里烦闷得紧,要不是爷爷好说歹说老早回姑姑的车里不肯下来了。
最终为父的老绅士还是在家人的压力之下先败下阵来,放低身段,把那些嘲讽的语句都一并咽了回去好好同康纳道了歉。孩子在爷爷身后象征性地躲闪了一会儿,还是由父亲牵着进了家门。
同一天,肯威一家到动物园来,谢伊也如约赴会。父子谈判过程之艰难一路的羊肠九曲就明明白白写在爱德华的脸上,海尔森却对谢伊轻描淡写:
“小菜一碟。”
所以你和自己的儿子较劲不像是自取其辱吗?
“长官,你开心就好。”谢伊真诚地说。
他以前没有去过动物园,也没想过会有一天要去。谢伊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没有感兴趣的话题,不找人聊天,不参与别人的游戏,不过他不曾觉得如此的生活状态有什么问题。有事便做事,没事便阅读,随便什么片段都不往心里去,下一秒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爱德华让康纳骑在他的肩膀上,爷孙两人在动物园玩得不亦乐乎,而珍妮紧跟其后,千叮咛万嘱咐着自己的父亲别乐极生悲整出些什么意外来。
“我能每天放学都过来玩吗?”康纳问爱德华。
爱德华逗他说:“你得自己问你爸。”
孩子有些不情不愿地小声咕哝:“爷爷帮我说的话爸爸肯定会同意的。”
海尔森在和动物园内的工作人员沟通,错过了这段对话,若是被他这个“为父的”听到也不知会作何反应。谢伊正觉得有些好笑,海尔森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事情很多,需要你搭把手。”
“好。”
显然长官的心情相当不错。他将双手背于身后,走起路来步步生风。谢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听他唠叨一些琐碎费神的事情——不过作为修复父子关系的第一步,他看起来快心满志。
“除了刚才在门口卸货的那几个工作人员,还有些让你认识一下。”
不大的动物园里他走马观花一样地逛一圈,大脑忙着将人的脸一一记下。供人参观的园区里动物都被围困在铁栅栏之后,他望进去,或憨态可掬或威风凛凛的它们也好奇地望出来,盯着他,盯着来来往往的两足兽。
“抱歉,现在不便与你握手。”一位兽医正给一只上了麻醉的美洲狮检查身体。他带着口罩,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说话间仅仅是稍微抬了抬眼又收回视线。他们交换了姓名之后相互点了头,免去了繁琐的寒暄便继续往前走。
“阿泰尔在这里时间最长,靠谱。”海尔森边走边对谢伊作简短补充。阿泰尔可不谓冷淡,尤其是和之前那个正陪着海豚在水底的驯养师——一个热情的意大利人,对比之下反差强烈。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他看上去有点心急了,不希望这件事情拖太久——为父的要陪为儿的吃饭,情有可原。
“长官,”谢伊提议,“或者改天,你要不先回去吧。”
“没事,”海尔森马上放缓速度答道,“我不急。”
这话说出来真叫人信服,谢伊几欲给他拍手称妙。
“你好。”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吧。谢伊有些神游天外,愈花精力去记住那些人的脸,忘得好似也愈快。
穿着工作制服的动物管理员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摘下鸭舌帽站起身,二十出头的少年模样,嘴角噙着笑。刚才匍匐在岸边的河马张着血盆大口一动不动,而他正猫着腰给那庞然大物做着口腔清洁。
“我是亚诺·多里安,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吧。”
那只河马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等着他继续,眼睛一眨不眨瞪着,凶狠的同时又傻又天真。
刚回到家里,连姆发了短信问谢伊动物园的事情。
“哥们儿,动物园怎么样?”
“凑合。”
他随手回了一条,把手机丢到床上去了。
长官很顺利地修复父子关系,所以说动物园可以说不赖。
DAUS
对于谢伊来说,需要协助打理动物园的新生活适应起来并不那么困难,甚至可以说在被悠闲到令人发怵的清静浸泡过一段时间后,他非常乐意回归到两点一线的枯燥平淡中去忙碌。
从肯威家接手动物园开始,时间已然过去约摸两个月,随着海尔森对动物园的了解逐渐深入,运营模式的掌握,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耗费到与动物机构或是其他动物园的交易上,以寻求更好的发展。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即使动物园本身只是作为父子关系的修复道具,也是需要妥善维护和管理才能持续发挥作用的。
康纳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在动物园待上半个小时。尽管对动物没有特殊的热情,多数情况下海尔森还是会为了弥补之前的亏钱及尽到父亲的职责亲自陪同,而倘若实在不便,就会把车钥匙丢给谢伊,麻烦他代为效劳。
只要海尔森不在,康纳就会把背包随手甩到后座上,蹦到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心不在焉地打声招呼,双腿不安分地晃动着,心烦意乱地东张西望,表现与平时有所不同。
“怎么,不开心了?”他把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明知故问,想逗逗这只闷闷不乐的小熊。
小熊不出声,自顾自一个劲儿地绞着手指,翻来覆去,还发泄似的把腿踹得更高更狠,害得车头的手套箱叫苦不迭。
谢伊不曾有过父爱的体验,也没有海尔森所谓“为父的心情”,将来更没有结婚生子之类的造人计划,但小孩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就类似于藏在透明玻璃盒子里的秘密,稍微具备情商的成年人都可以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父亲……今天有一笔交易要谈。”片刻后,谢伊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熊掌的小动作怔了一怔,康纳微微侧过头来,带着好奇探究的神色久久地盯着谢伊。谢伊并不觉得如芒在背,应该说被像康纳这样的孩子的目光洗礼一番称得上是能让人忍俊不禁会心一笑的少数事件之一了。接着本就不算好动的孩子乖乖地放下双腿不再乱踢眼前负伤累累的手套箱,转而气哼哼地抱怨说:“我最喜欢的熊病了。”
原来如此,同类生病也是缘由之一。他故作了然地点点头,打着方向盘准备停车的当口暗暗为自己脑内的精准描述鼓掌,余光又睹见康纳小小的眉头揪成一团,花了不少力气才没笑出声。他拉好手刹,下车把愁眉苦脸的小家伙带离了座位。
谢伊承认自己和动物向来没什么特殊的情分。即便是人脸他都要花上一点时间才能完全认清记牢,更不用说那些长得都大同小异的动物了,因此他对康纳能精准无比地叫出每一只动物的名字这项技能钦佩得五体投地,并且他确定孩子的父亲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就在刚才,他任由二话不说的孩子奋力又不屈拽着他的衣袖,把他往阿泰尔所在的兽医院拖去,路过几头正低头小憩的棕熊附近时,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池塘边正摸鱼的那头,正饮水的那头,和正爬树的那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他完全回忆不起康纳最喜欢的那头熊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他忍不住对康纳说:“熊,长得都差不多啊。”
康纳非常认真回头答道:“阿基里斯不一样!”
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关于眼睛的距离胡须的疏密耳朵的大小皮毛的色泽吻部的长短等等细微的差别。
“……所以一看就看出来啦!”
“是这样吗?”长篇大论左耳进右耳出,谢伊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心中却腹诽着“才怪呢,根本就是因为你是同类吧”。
或许动物园以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一件修复父子关系的礼物变成肯威家的祖产,并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康纳一定不会介意以后每天和这些动物打交道,他已经可以想象长大的孩子在笼中小心翼翼地与那些动物接触。
“Ciao!”
一踏进兽医院迎接他们的是艾吉奥热情过头的招呼。
阿泰尔正一丝不苟对阿基里斯进行诊断,皱着眉头挥挥手对驯养师冷淡地下达了逐客令:
“你快回去,我很忙。”
然而被嫌弃的一方不为所动,闻言反而一转身变本加厉地化身牛皮糖,粘到了兽医的身上。阿泰尔决定不再搭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向了康纳。
阿基里斯逐渐开始有些小毛小病。阿泰尔告诉康纳,它已经开始慢慢衰老了。在肯威家买下动物园之前,它的腿部关节就有过炎症并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虽不影响它正常行走活动但也不再如以往那样敏捷。动物和人一样,都会有如此不可逆转的过程,再正常不过。这次阿基里斯只是有些小感冒,但随着它年龄增长,免疫力下降,生病的次数和时长自然是只增不减。
康纳不出声,撇着嘴难过地望着笼子里正流着鼻涕食欲不振的棕熊。谢伊不擅长哄孩子,此刻也只能揉揉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慰。
“好了,导师,能给我看个病吗?”艾吉奥轻飘飘地将话题岔开。
“你?你应该去医院挂精神科。”阿泰尔不咸不淡地揶揄,手中的笔一刻没有停过。
“我是说瑞贝卡啦,瑞贝卡。”
“那条海豚?休想让我靠近水池一步。”
这时康纳突然拉了拉谢伊快被他扯烂的衣袂,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弯下身去凑近孩子。
康纳快速瞟了一眼艾吉奥,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他们关系真好,就跟你和我爸爸一样。”
谢伊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迎上了孩子单纯到令人害怕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地扶额:“那可不太一样。”
孩子困惑不解地瞅着他,等待下文。
该怎么说?谢伊记得一清二楚,驯养师都是具备基本的动物医疗知识的,艾吉奥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恐怕与他所表现出来的有所出入,况且,即使他不记得,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两位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他补充道:“我和你父亲是曾经的战友。”
“那他们呢?”小熊的爪子往兽医的方向悄悄指了指。
谢伊努力斟酌着措辞,苦思冥想了好一阵,谨慎作答:“那种叫做……精神上的连体婴。”
康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谢伊松了口气,万分庆幸对方没有揪住这个陌生的字眼继续打破砂锅,否则他可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六岁半的孩子解释,也绝不希望届时被这孩子的父亲质问责难。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闭园的时间也早就过了,靠笼子太近的康纳被阿泰尔毫不留情地给拎起来放到了医院门外:“你是想被传染吗?”
“小家伙该回家写作业了。”艾吉奥笑着推了推还不放弃挣扎的康纳。
孩子使出浑身解数反抗道:“今天是周五!”
“行了,你也给我回去。”铁面无私一视同仁的白衣天使阿泰尔顺便又踢了驯养师一脚。
门外的谢伊掐灭了第二支烟,抬眼注意到海尔森往这个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刚才还闹着情绪的孩子一看见父亲,随即变得安静乖巧了起来。
“长官,交易顺利吗?”
“差不多。”海尔森微微颔首作为回应,继而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走吧。”
小熊不吵不闹异常顺从,一声不吭地由老熊牵回了车上。海尔森摇下车窗,问谢伊需不需要搭顺风车。
谢伊注意到康纳俨然端正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还自觉主动地系好了安全带,手掌搭在膝盖上的严肃姿态和之前判若两人,着实教人哑然失笑。他家距离动物园不远,加之没有打扰这对父子的打算,于是便摇头拒绝了海尔森的好意,同那两人挥手告别后准备坐公交车打道回府。
晚霞彻底沉了下去,举头已经能看见几颗正叙旧的星星了。离开园区,他正准备去超市随便买点什么充当晚饭的时候,遇到了方才结束工作的亚诺。
谢伊实际上不太能适应与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随意地寒暄。拜几年前的战争所赐,退役后他时不时出现过度警觉和偏执的表现。他尽可能地回避与其他人过多的接触,幸亏那其中基于他的个人背景和凶恶的疤痕而退避三舍的人占了多数,这正合他意。
不过亚诺并没有如此自觉,这或许可以归功于那些阴晴不定的园中野兽比谢伊本人要更可怕些吧。年轻人略显疲惫地对他挥手打招呼,就像是偶遇一位熟稔的故人一般自然,这份放松甚至让他也有受到感染的错觉。但那毕竟只是错觉,因此当谢伊发现他们乘同一辆公交车,共处时间有两站时,隐伏在暗处的阴影倏地冒出来冲着他张牙舞爪,以致于他自僝自僽。
如果年轻人能默不作声就盯着手机里的当日新闻或者玩些什么别的游戏消磨时间,仅仅在离开的时候道别一声那便好了,遗憾的是对方似乎认为那不礼貌。亚诺理所应当地抱怨着一些工作上的麻烦,也会问及康纳的事情。谢伊顺着对方节奏平缓的话题牵引着应声,气氛绝对谈不上尴尬,也不令人生厌,但这不代表他希望能继续下去。
他紧握着扶手,转头看向这个年轻人,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看着他。而此时亚诺察觉了他直勾勾的视线,侧过头面向他,疑惑地笑了笑,问:“怎么了?”
他有些好奇:“你在动物园工作多久了?”
对方想了想,答道:“第三年。”
“是吗?”谢伊含糊地回复的同时将目光移到别处,“你看上去像是在读大学生。”
年轻人微微瞪了瞪眼,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回答什么,最终只是小声道:“你可真会打击人。”
谢伊耸了耸肩。
接着,车辆在两人的安静中驶过一站后,亚诺陡然笑出了声。
“怎么了?”
“不和我聊聊吗?”
聊?当然不,归根结底这与谢伊所擅长的领域毫无干系。他与稀松平常脱节,缺乏和人搭讪之类的经验,也不喜欢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进行过多交流。在绝大多数的对话中,他都扮演被动的倾听者的角色,普遍的情况下,他会以行动代替生硬的言语。更何况,他本身没有特殊的兴趣爱好,没有值得互换的信息,并且,他乐于维持如是会被人吐槽“单调乏味”的状态,不以此为耻。
“不问问我的爱好吗?”年轻人又从容地开口,双眼笑意盈盈。
假使对方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还继续保持缄默,无疑就会让亚诺有些难堪了。
于是在剩下半站的路途里,他无可奈何听着对方叨念的一堆他闻所未闻也丝毫生不出兴趣的晦涩名词,尽管有关艺术的内容他向来不求甚解。亚诺一旦停顿,他便条件反射地试着接话茬,尽可能不生硬地把问题抛回去,四目相对时会睹见年轻人正抿着唇莞尔。
惘然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道别下车,谢伊才有些后知后觉:莫非是被这家伙戏弄了?
TRIS
如果谢伊说过类似“动物园还不错”之类的话,他希望他还有机会撤回这种信息。
他斟酌着用词,疲惫的步履紧随在闷闷不乐的昔日长官身后,仔细在回忆中搜索这股异样的来源和化解的钥匙。凉爽秋日的徐徐微风里,肯威园长连影子边缘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焦灼,类似夏天能观测到的热浪,难以忽略。
上一周开始康纳的表现得非常古怪,坐在车里乖顺沉默得不可思议,不和谢伊说话,有时候还会怏怏盯着铁笼中熟睡的猛兽发上一时半会儿的呆,即便那根本不是康纳最喜欢的动物。最初谢伊以为只是海尔森近日没有多多陪伴孩子,全部都拜托委托给自己而冷落了康纳的缘故,也没有上心,然而昨天他猛地意识到,这孩子连续几天都没有去看那头生病的熊。
这天,他百年难遇地烦闷着一点与自己并无关联的小事,孩子蓦然甩开他的手小跑到了正巧经过的亚诺身边,拽住他的衣服向下拉扯。对方随即弯下腰,脸上挂着犯难的神色往自己这边投来困惑的求救目光。而谢伊仅仅凝视片刻,遂擅自决定让亚诺接手照管一阵孩子,等不及对方首肯与否,自己已然借机脱身。
他在兽医办公室找到忙于工作的阿泰尔,看似不经意地瞄着那些正接受诊断的病患,有猩猩有斑马有幼狮,就是一头熊都没有。
心倏地往下一沉,他假意随口问了阿基里斯的情况。
“园长还没跟你说吗?”阿泰尔仍旧低头端详着手上的动物病历卡,一边简短地答道,“它已经去了另一家动物园了。”
在上次的伤病中经过治疗彻底恢复健康并体检合格之后,步入中年的阿基里斯被肯威园长作为交易的筹码换取了一头年轻力壮的北极熊,早已送到了另一家动物园去。而谢伊由于不擅长识别同类动物的样貌,数次经过棕熊区都没有发现阿基里斯不见了。
听上去是非常划得来的一桩交易,是谢伊从头到尾不知情,海尔森事先没有和他商量事后亦未知会的一桩交易,也注定是孩子无法认同的一桩交易。
谜底水落石出,难怪康纳还曾给谢伊丢锐利的眼刀,不出意外是觉得他和他父亲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把阿基里斯卖了。
他犹豫思忖了几秒有关如何重塑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与信任以及处理再度变得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没有和兽医道别便快速转身朝门外走去,与门口的亚诺撞了满怀。
“……你知道我今天要带新人的吗?” 对于额外增加的工作负担异常不悦,年轻人睥睨着,话语里怨气满溢。
谢伊对此充耳不闻,只说:“康纳最近很奇怪。”
“他刚才告诉我,已经一周没有和园长说话了。”亚诺侧过身,指了指正在长椅上木木然坐着甩着两条腿的康纳,孩子的眼神正往不知名的地方飘。
海尔森方面对康纳的说辞是他把阿基里斯“送”走了,没有给出具体理由,而可以想见,这个搪塞式的答复显然无法教孩子满意,大人不容退让的态度也势必引起了他的反感,便导致了冷战。孩子央求了好久想让亚诺带他去看望阿基里斯,亚诺一旦有一点迟疑或拒绝的苗头他就心灰意冷地认为阿基里斯其实是病死了。
“那你带他去看它吧。”
亚诺垂下手,歪了歪头:“工作时间擅自离开岗位可不好喔?”
况且明天就是新成员北极熊入园的日子,亚诺手上的任务不少,经验欠缺的新同事方才入职不久,余下的事情假使全权交给她负责的话绝对不会是个好主意,如果出了什么事,亚诺也不好推卸责任。
“放心,你去就是。”语毕,他费力地忽略对方忍俊不禁的表情以免平添无计可施的挫败感,转身离去。
从下午他见到海尔森开始,除了打了声招呼外两人并没能进行更多的对话。尽管先前,肯威父子俩也时不时闹些矛盾,而通常不存在隔夜仇,不需要外人介入消除隔阂,至少像这次一样持续了一周甚至更久的冷漠疏离,谢伊是头一次遇见。
儿子的表现诡异,其父也是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终,海尔森漫无目的地闲逛累了,就近在一家咖啡厅里坐下,脸部肌肉僵硬着把这件“家丑”模棱两可地向谢伊描述了一回。谢伊侥幸地想,无论如何,在孩子问起阿基里斯的下落时,肯威园长没有阴阳怪气地以“阿基里斯是哪只”嘲讽对方,不然说不准以孩子的犟脾气和他姑的宠溺程度,便连夜卷铺盖上爷爷家去了。
“长官,”谢伊艰难地啜了一口苦到皱眉的咖啡,“还记得你为谁买的动物园吧。”
“跟他说了,他也不懂。”为父的英国绅士将杯中饮品喝干,答道。
海尔森经常犯如此毛病。作为父亲,端着高高在上不容忤逆的架子,心中对孩子是重视的,做的事也是向着孩子的,明明是想讨好孩子,却总不慎向孩子发出恶意的信号。他的话不无道理,但总不讲道理。
大约谢伊确实不懂父子相处之道吧,可他对康纳还是有所了解。假若为父的能好好向儿子解释,这个单纯的小家伙绝不至于气得七窍生烟无处安置自己的怒意到只能冲他这个“专用司机”干瞪眼以泄心中不平。不得不说,收到孩子称得上凶狠的眼神,谢伊觉得有点受伤。
好在最后谈话还是有了些许成果,抱持着满满威严的肯威园长仍是有所松动,同意回去后向孩子详细解释自己的行为举动缘由为何,这样总比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最后传到了视侄如己出的珍妮弗的耳朵里要来得好。
他们折返到动物园的门口,亚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康纳。或许他也给孩子做了些思想工作,康纳看到谢伊的时候笑着招了招手,使得以平冤翻案的“专用司机”脸上的阴霾散开了不少,不过这笑容没能维持多久,瞟见自己一板一眼不近人情的父亲时,嘴角的弧度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家伙躲到亚诺的身后,怎么劝也不肯露脸。
“刚才不是说定了吗?”亚诺抱歉地冲他们笑笑,回身压低声音对别扭的小家伙耳语。
另一厢,谢伊也不懈地朝昔日长官使眼色,提醒他面子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气氛尴尬的父子俩终于跟被哄的小孩似的给哄上了车。
真累,谢伊长舒了一口气。
亚诺伸了个懒腰,走回到园内:“别等我了,我还得加班。”
而大脑辛苦运作了一整天变得迟钝,趁此良机,谢伊条件反射地应道:“没事,我在门口等你。”
……慢着,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等他?我什么时候等过他?
“那我尽量快点。”年轻人颇为漂亮地微笑,谢伊没有错过他眼角的温和与狡黠。
……算了。说到底亚诺也是因为自己任意差遣而不得不加的班,自己等他应该可以与礼尚往来划等号。谢伊暗自埋怨,郁闷地摸出一支烟。他今天还没来得及好好放松几分钟,感慨自己这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悲惨人生。
等他们都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据亚诺所言,好在伊薇上手迅速,不然或许会留到更晚一些。
和之前一样,两站的时间里,亚诺会和他说话,而他则就那么听着,偶尔搭两句。这可能是第五次一起乘车,谢伊记不清了。
“孩子心情好像好多了。”
“因为看到阿基里斯了。”
“……他有说些别的什么吗?”
“唔,如果园长给他解释,他肯定会听的。”
就对园长家务事的操心和相互汇报结束后是一小段不算令人不适的沉默,谢伊一如既往希望这份安静能持续到对方下车,也一如既往未能如愿。
身侧的年轻人轻笑出声,惹得他忍不住去看对方。
“说起来,你有喜欢的动物吗?”
又来了。亚诺总是这样,提出和之前完全无关令人一头雾水的话题,但却不觉突兀。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谢伊摇摇头,完全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问这个做什么?”
“你真没劲。”他含笑呢喃,几乎轻不可闻,“问一下罢了,不一定要有目的。”
你的目的八成是耍我吧。谢伊如是暗自腹诽,在亚诺到站下车之际,他改变了一直以来保持缄默的原则开口:
“臭小子,你推荐的咖啡真难喝。”
亚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回过神来后微愠反击:“那是你不懂欣赏,臭老头。”
车驶离站,他看到他在车窗外对他扮了个放肆的鬼脸。
KWETUR
“谢伊,来帮忙。”
“我能拒绝吗?”
冬季不知不觉间逼近了,这意味着很快就会迎来圣诞节假期,而在这之前,是海尔森的生日。长官本不是个重视节日的人,但孩子却很当一回事,这也就意味着他也必须煞有其事地在这一天做一些寿星该做的庆祝活动以避免康纳同情的目光审视自己,因此他以员工福利为因由宴请团队的核心成员。而此刻谢伊正持着菜单没好气地翻来覆去,腹诽着为什么他非要纠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烦文琐事。
前几日,康纳看到电视屏幕上正在播出的有关中国将大熊猫云云赠予华盛顿国家动物园的新闻,当即向父亲询问能不能把它买下来——那可是国礼,不是钱可以达成的目标。而自上次和解以来变得又非常不善于拒绝自己儿子要求的海尔森并没有明确表示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只模棱两可地以忙碌为借口一遍遍推诿。
“有参考意见吗?”
谢伊不吭声,捏在手里颇有分量的酒水单让他感到心烦,便干脆合上塞回海尔森怀里。
“我建议先把菜点了。”大脑逐渐超负荷,他可不想在没有任何好处的前提下再思考多余的问题,接受对方的颐指气使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是初雪,而他本人有强烈预感,那就是这场隆重的庆生当天的状况肯定够他喝好几壶的。
而事情的进展也和他想象的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珍妮弗将自己的宝贝侄子拉到身后护着,“康纳是未成年,你懂我意思吗?”
“没关系,肯威家的未成年,不怂。”爱德华晃了晃杯子里的威士忌,循循善诱,没有罢休的意思。
海尔森显然也并不乐意让康纳喝酒,而又不打算亲自扫了老人家的兴,在一旁仅仅是提醒几句,以免自己的酒桶父亲做出什么过火、不可挽回的事情。
康纳从珍妮弗身后探出头来,尝试性地嗅了嗅酒,而下一秒就眉头紧皱,不停摇着头更向后方藏了藏。孩子的姑妈见着了,眼神变得愈发严厉。在她父亲仍旧不死心劝酒的当口,她眼疾手快夺过对方手中的玻璃杯,那烈酒堪堪擦过边缘,落回杯中。
“父亲。”珍妮弗语气平静地唤道,一手拉着老父亲按回座位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爱德华不假思索放过了自己的亲孙子:“康纳不喝也没关系的吼。”
海尔森则钦佩不已地在背后偷偷给自己的姐姐比了比大拇指。
对于海尔森而言,这事儿算告一段落了。遗憾的是事情还没有完,对于谢伊而言。
“我要折寿了。”他没忍住,小声抱怨道。
“附议。”阿泰尔在一旁侧过脸,瞟了他一眼,难得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说实话,谢伊在这里看到他也感到意外,毕竟阿泰尔向来不喜欢热闹。他铁青着脸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偶尔转头去瞪两眼邻座的艾吉奥,可以想见,他在这里出现多半是被自己的伴侣拖过来的。
似乎是感应到这头的怨气,艾吉奥放下酒杯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问道:
“医生,人体内水含量多少?”
阿泰尔握着叉子不断戳着盘子里的鱼,心不在焉:“72%,蠢货。”
“那么,医生喜欢水吗?”
“人必须摄入的成分,没什么喜不喜——”
“这么说72%的我是医生必须摄入的成分了♪”艾吉奥打断他,轻快地说。
手中的刀叉顿了顿,阿泰尔冷冰冰地说:“……真委婉的求死,这就成全你。”
“是吗?”不料对方不为所动,反而压低声音挑衅,“这气势,努力保持到半夜吧。”
谢伊差点把酒喷了出来。
尽管不是没猜到过二位的关系,但亲耳听闻,冲击力还是千差万别的。此地不宜久留,他尴尬地咳嗽两声站起身,道了句“失陪”后不等让任何人作出反应便快步离席。
艾吉奥很喜欢在话里下套挖坑,害人落入陷阱,这一点让谢伊想起了亚诺。
他私下一直认定这是件可怕的事情——他越来越习惯对方的存在,习惯在对方时不时的嘲讽捉弄后呛声回去,习惯听对方说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艺术用语,习惯陪对方喝苦到皱眉的咖啡,甚至习惯等对方下班,习惯对方的亲近。
都是些坏习惯,他有些窝火地走到饭店外边。波士顿的冬天,气息砭骨。
亚诺会把他遇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与他分享,而谢伊并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最初以为是对方性格使然,可今天在餐桌上,他注意到,年轻人比他印象中的要安静不少。这时他才想到,亚诺从未跟他提起过任何烦恼或不悦的遭遇,以致于他差点不记得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凡人,履历尚不丰富,在谢伊看来不过是个孩子,那必然会有困扰的时候。
“喂,臭老头。”
正被想着的主角突然发声。
亚诺随意披了外套坐在长椅上,领口敞开着,单单是瞥见都教人觉得冷。谢伊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何时离席,也不知道对方在外面坐了多久。
“你酒量真差。”谢伊走过去把对方的衣领纽扣扣上,在他身边坐下。
“我没醉!”他红着脸驳斥,在凛冽的风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如果不是他满身的酒气,也许这话谢伊也就相信了。
亚诺吸吸鼻子,蜷在大衣里,和往常一样同他说些有的没的,也不问他是不是明白,或者是不是感兴趣,只是话似乎变得更多了,也说得更快了,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缺乏逻辑性,似乎连叙述的一方自己末了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于是便傻笑起来。
“你喝了几杯?”
“两杯……所以不是说了没醉嘛!”
他微愠,转过身来挪近,嚣张地把腿搁到了他身上。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密不透风,他几乎是坐在了谢伊身上,幸好他并不算重。
谢伊无意识蹙眉,但并不觉得恼,由着对方闹腾不止,说着那些他早已听腻的嘲弄,懒洋洋地予以回击。
大约是说累了,亚诺打着呵欠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时间久到谢伊觉得自己腿部有些麻木时,他低下头准备叫这个死皮赖脸贴在自己身上的人起来,发现对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没有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亚诺突然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他,笑得不明所以:
“你这人超没劲。”
滚烫的酒精气息灼伤了谢伊的脖颈,他下意识想退让,却被压着动弹不得。不自在的感觉久违地爬上了自己的后背,让人手足无措,他这时才想到他不该让对方离自己那么近的。他懊恼烦懑,想从这个状态下脱离出来。
“没劲不犯法吧。”
闻言,年轻人咯咯笑出声,脑袋伏在他的肩窝蹭了蹭。谢伊正烦躁地拨走那些害得自己颈间痕痒的头发的时候,捕捉到他快散落进风里的呢喃软语:
“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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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有在听吗?喂。”连姆说。
“我听着呢。”
谢伊一手握着电话,另一边将书又翻过一页。
对面的唠叨他没听进去,书也没能看进半个字。思绪顺着地图上庞杂的路线漫无目的飘远,他发呆了一阵,或者更久,他算不清。心不在焉的时候,时间这样虚幻的东西很容易从他身边溜走,数秒数秒,滴答滴答,追逐着机械表的指针。
气候短暂转暖后,城市又被一场寒雨洗刷。风兢兢业业地为朦胧的云掌舵,雨珠力道不轻不重地击打在窗玻璃上,勤奋地顺着地心引力的轨迹汇成涓涓细流,直至地上的汪洋大海。
“好喜欢你。”
他要承认这句细语所携带的持久的攻击力与感染力以及迷醉而温和的酒精气息,由于是偷袭的缘故,随之而来的轰鸣潦草急促地敲响了警报,他听得到,就在鼓膜一侧,震耳发聩,当下却无法回避,做出任何动作都似乎是不可能的——如此反应速度,假使他仍身处多年前的异乡战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罪魁祸首说完后心安理得在他颈侧安稳入睡。
他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静,空白过后有很多想法雨后春笋,河里穿梭的游鱼一般在脑海里四处乱窜,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亚诺那小子,一定是在耍他吧,就和以往他的信口开河和鬼扯一样,何况对方还喝醉了,会胡言乱语也在情理之中。
否则能是什么?不会是什么,不需要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不能是什么。
亚诺太年轻了。
休息日里他已经不断被那个声音所萦绕,赶它到海角天边它又跋山涉水折返,不胜其扰。
他从不曾为这样的烦恼上心,也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的烦恼。通常他最多的烦恼是夜里失眠与过往噩梦,日子久了也并不难以应付。而这两天他总是辗转反侧,无梦惊醒,睡眠断断续续,服下安眠药睁着眼看到天亮,阳光刺穿了瞳仁,又痛又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揉。
多么可笑,漫长的服役生涯中都没有过的窘态,却被一个小鬼一句话触到开关。
他越想越生气,欲避开所有人再多放空一天,但这份计划最终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而搁浅。
人如果只是头动物就好了,比如动物园里的猴子,高兴了就又跑又跳,悲伤了就又哭又喊,一切所思所想都尽情在脸上坦露,情绪宣泄过后心中不留负担,没有压力,不需要伪装,不需要粉饰太平,不需要去尝试参透他人所想。
他们仍然同路,和以前一样轻车熟路,和他养成的习惯,逐渐适应的对话一样,是他不太喜欢但是能接受的全部,尽管他一如既往地认为这不是好事,如今亦愈发确信。彼此都不提那天的事情,就像全然没有发生过,这样就很好。
风平浪静很好,相安无事很好,几场雪下了又融,融了又再下,时间稍纵即逝,很快就可以把那日如同错觉的一幕幕全部揭下,堆在角落染上雪水慢慢褪色流走,到了春天的时候,那里便会空无一物,除去他手上沾染的洗不掉的钝灰。
这天亚诺异常沉默。
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夜里闭上双眼都能听见万物复苏的响声,泥土里尚未萌芽的植物遇见了露珠,蠢蠢欲动想要破土。
“怎么了?”谢伊问。
对方苦恼地抓了抓脸颊,黄昏的光晕把他染成了橘红。如是场景谢伊略有些熟悉,偶尔,在对方有难言之隐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他没有追问,甚至,他感知到自己非常不想听他接下去可能会要说的话。
“怎么说呢……”亚诺停下手指的动作,“我要回巴黎了。”
怎么说?他有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在他被可恶的坏习惯束缚手脚的时候,在对方对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在对方在他耳边真假难辨地告白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期望这一天的到来,以终结自从对方闯入便悉数乱套的生活。
而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他无法确切表达他当下的感受,或许就是将养成已久的习惯突兀地从体内剥离,类似的感受。
亚诺的父亲并不希望他在这里工作,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亚诺没有顺从任性的选择而是仔细考量了自己的兴趣特长与专业,他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样很荒唐。
“如果不回去,会被父亲打死的吧。”他蹙着眉叹了口气。
无言持续了约摸一分钟,可能更久,心不在焉的时候,时间这样虚幻的东西很容易从人身边溜走,数秒数秒,滴答滴答,追逐着机械表的指针。
“你有在听吗?”
“我听着呢。”
“谢伊一直都在听。”
“怎么?”
亚诺孩子气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傍晚,他咬咬牙,决定在门口等着。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会先和亚诺告别,之后他就可以与这个恶习彻底告别。
然而在亚诺出来之后又神使鬼差地问:“要我送你去机场吗?”
于是他现在极度懊丧地把着方向盘,年轻人则在副驾驶座位上瞅着车窗外的夜色,轻声抱怨着后天波士顿的某个喜欢的画家举办的画展无缘参观了云云,与往常相比并无异状,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只能和过去一样随口应声。
亚诺的行李不重,他替他提进机场的时候对方仍在就错过的展览发着牢骚,一手伸过来要接箱子。
“说不定那位画家也会在巴黎办展。”他把东西递过去,安慰着拍拍年轻人的肩膀。
“是吗?”亚诺小声含糊道,“可我后天就想在波士顿看。”
该分别了,应该说的话在喉咙口来回打转几次——很奇怪,谢伊与人告别过千百次,唯独这次他无法确认自己应当使用的措辞。“注意安全”,他最后只是这么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亚诺冲他招了招手,“再见啦,臭老头。”
“再见。”他如释重负地丢下这一句。
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他知道有这样的念头并不好,但是在分开的一瞬间,这些平时都不常打扰仅仅在暗处涌动的想法像排洪一样放出。对方只是随口的一句话,无意间将他的生活都改变,而肇事者却自在地逃逸了,更令人烦躁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希望亚诺留下,完全无解的谜团。
莫名其妙。
凌晨,谢伊一直没睡着。他坐起身,开灯,随意在书架上选了一本书翻开来阅读。
好极了,他边读边想,这大概会是他新的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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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喜欢讲究缘分,那实际上可以算作是一种过分热衷于为每一个果觅一个对应的因的弊病,只要没有终局,就遑论巧合。
事出未必有因,谢伊对此深信不疑。而当他身不由己地做着那些他曾相当鄙夷不屑的举动时,大约也失去了原本的立场。
深夜阅读和少眠导致了他有些眼疲劳,近视亦登门拜访,他在接康纳的时候第一次切身体会什么叫做五米之外人畜不分。另外,长期睡眠不足使得他精神焦虑,除了阅读之外注意力难以集中,还变得容易遗忘,前脚刚踏进房门便不记得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当然也不记得多久没有见到亚诺。
他尽可能回避了所有会让他想起这件事的条件。他减少了陪康纳的次数,不去任何与亚诺有关的地方,不和认识他的人聊起他,甚至不再看日历——他看也不看就把新旧的两本日历都丢进了滋滋燃烧的壁炉里。他不想看,不想日复一日地算,更不想发现自己一看到就往前翻,然后意识到他究竟离开多久了之后,让异样的情绪在胸腔扩散。
更教人庆幸的是,亚诺也没有联系过他,事实上,自从认识以来,他们从未给彼此发过消息或打电话。
医生在用仪器为眼睛验光,光线笔直入射眼球之际,他突然有了自剖的冲动。就好比阅读用眼过度会导致眼疲劳,眼疲劳会导致近视,他想明白夜里会失眠的原因,想明白这一切的源头在哪里。
他在几年前战后接受过部队的心理疏导,但这次的问题,对应的解决方案并不存在。
他真的疑惑,因是什么,而因的那一头是否系在大西洋对岸的巴黎人身上,又对最终的答案望而却步。
他猜结果干净透明,且唾手可得,就写在纸上光明正大地摊开供人翻阅,躺在桌子上,在未上锁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就落在那上面,想错过都难。
可他不想看,好奇,却不想看。
又或者——他不敢看。
总有人会提到亚诺的,谢伊当然清楚他无法一直这么躲着。更多时候越是躲着,那些不期望的意外就越是要死磕到底找到你。该死的墨菲定律不会说谎,或然率只要不是零,那便是百分之百。
比如,康纳拽着他的手,冷不丁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我想亚诺哥哥了。”孩子拖着他往前走的脚步蓦然停止,随即抛出爆炸性言论,“你也想他了吧?”
他不禁皱眉,断定自己上辈子是罪大恶极之人,因而才会有诸多不如意频频发生。
“他才走几天你就想?”巧妙迅速地将问题返还给小家伙,谢伊提了提康纳的胳膊,目前没有一点逗他的兴致。
“不是几天,是很久了!”康纳带着抗议意味地把他的手往下用劲拉了拉,片刻后又撇着嘴嘀咕,“而且明明你也想。”
他怔了怔,尝试忽略这句小声的找茬无果,微愠的反问已然脱口而出:“我有吗?”
“就有!”康纳显然还不懂如何据理力争,气愤地跺了跺脚:
“你跟亚诺哥哥也是精神上的连体婴。”
他闻言沉默着停下了脚步,蹲下身,迎上小家伙耿直的目光。
“……谁教你说的?”
小家伙盯着他的脸理直气壮地丢出另一个人名:“阿泰尔医生。”
“……我上次跟你说他和艾吉奥是精神上的连体婴的事,你告诉他了?”
他的问话得到的是孩子用力过猛的点头,那一瞬间乳臭未干的小子瞳孔又忽然放大了一些,怯怯地瞪着他,问:“难道是不能说的吗?”
可以说,当然可以。
他重重地叹气,胡乱地揉了揉康纳的头发。
一味的逃开到底是徒劳的,而面对现实又何尝有益。
夜里,他仰躺在床上,书打开放在一边,小半杯威士忌在昏黄的灯下波光粼粼。
他觉得他不记得亚诺离开了多久,但是这实际上即便没有日历也能算得清;他以为他能避免一切与亚诺有关的要素,可那年轻人扎根渗透于他的生活中太久;而他所大惑不解的失眠原因,其实也早已有了准确答案。
好,那他现在换个方式。他承认,他记得亚诺离开快有三个月,从雪将融未融的冬末到现今天气预报中时常提及的入夏,记得和他一同前往过的每一个地点,他说过的每一个晦涩难懂的画派,他耍过的每一个小手段。他造访他的每一个梦境,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清脆地敦促谢伊回忆。
“不和我聊聊吗?”
“工作时间擅自离开岗位可不好喔?”
“别等我了,我还得加班。”
“那是你不懂欣赏,臭老头。”
“你这人超没劲。”
“好喜欢你。”
“我要回巴黎了。”
“你有在听吗?”
“可我后天就想在波士顿看。”
“再见啦,臭老头。”
亚诺的言语本身具备的攻击力大概不算多猛烈,关键是谢伊从未对他设防。他试图在他的话里抓到一些线索,可惜愈向记忆深处搜索愈让他迷惘不安。过去他总觉得他哓哓不停,而今在他说过的全部里翻找却发现距离他需要的答案还远得很。亚诺热衷于谈论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的关系无关,换季时惹得鼻子发痒的花粉,喜欢的艺术家新出的画册,动物园里棕熊干的糗事,以及酒后那句捎带上可爱鼻音的暧昧告白,都不包含他正在寻找的因。
他习惯冷漠回应着这一切,如今想来只是方便他掩饰情绪起伏。
如果亚诺还会回来,他想告诉他,康纳又长高了,他的姑姑最终买下那只叫做戴斯蒙的柯基犬送给了孩子,而波士顿最近还有两次相当轰动热闹的展览,他下个月之前不赶过来就不知何时能再有机会参观了。
如果他还会回来,那么他会告诉他,他想念他。
习惯与钟情,究竟是何者多一些,今日已全然不可考,也不值得关心。他仅仅确信,自欺欺人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他们还从来没有通过电话或发过消息。他睁开眼,摸向枕边的手机。
现在巴黎时间是白天。他盯着手机的一方光亮,屏幕暗下去又被手指唤醒,手机电量流失了三分之一,他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最后连基本的问候也删去就那样把手机一扔,熄灭了灯后在黑暗里继续催眠自己。
徒劳罢了。如果对方不会再回来,这些无力的话也不会再有意义。
值得欣慰的是,他收获了难能可贵的一夜好眠。谢伊捏了捏鼻梁,视线所及变得清晰了不少。
手机振动了几下,他随手拾起。
屏幕上的人名让他的手指愣了一下没能立即按下接听。
但他没再多踟蹰一秒,接通了电话。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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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
谢伊起身把门打开,短促寒暄后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包裹。
他叹了口气,将门掩上,不紧不慢的步伐移动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生怕惊扰了躲在里面避难的小动物。
指节在门板上敲响。
“行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亚诺把房门解锁,缓缓拉开一道缝,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不是你父亲。”
巴黎人已经在他家留宿了约莫一周的时间。一言蔽之,任性的小家伙背着自己的父亲又跑回了波士顿,没有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彻头彻尾的临时决定,甚至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因此谢伊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他的余地,何况对方支支吾吾的请求听上去惹人怜爱,颇具诱惑。
那天拜无预警降临的滂沱大雨所赐,尽管来回路上基本都能躲在载具里,他们仍不可避免地全身湿透,狼狈极了。
他把一言不发的亚诺推进了浴室里催促对方洗净擦干,又从抽屉底翻出两件旧衣借予匆忙出逃的年轻人。对于亚诺来说可能偏大了些,不过对方显然没有立场抱怨。
谢伊把毛巾和吹风机丢到他怀里,随口叮嘱他赶紧把头发擦干。一路沉默又疲倦的小家伙这才轻声道了谢,胡乱敷衍地揉了一通脑袋。
气氛难以言宣。
待他洗浴完毕,亚诺早已不敌舟车劳顿把自己埋进了沙发里搂着抱枕熟睡。他伸手碰了碰,蹙眉,对方的头发依旧是半干的。
他把被子盖到亚诺的身上掖好,回到书架边随机取下一本阅读。
没有余裕去重新思考之前已经有了头绪的那些儿女情长,眼下更为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无法睡觉了。
谢伊从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家留宿,因为只要房间里有人,无论是谁,多么熟稔或人畜无害,无一例外,他都会自动警觉到天明,酝酿不出丝毫倦意——记得在某个他被动通宵的清晨,他最终找到了导致他得不到睡眠的始作俑者,向来习惯在他家后院晒太阳的一只灰猫,被无意关进了客厅。它没有受到他烦躁视线的干扰,继续蜷在地毯上舒服地打着呼噜。
于是他持充分理由,本该婉言让亚诺去订别家酒店之类,而碍于心理上的种种无法组织合适的语句。何况君子一言,在他一口答应下来之后就自然失去了回绝的余地。
他机械地把书一页一页翻过,蚂蚁一样细小的文字不辞辛劳地将他的注意力搬运到了陌生的犄角旮旯里。
亚诺一觉睡到了下午,自顾自从冰箱里随便拿了点食物潦草充饥后开始在书架边驻足阅读,房间里除了纸张翻动的声响,偶尔的跫音以及窗台上鸟的鸣啭,安静得不可思议。大了一号的衬衣第一颗纽扣松开,脖颈露出大片雪白,他就和雨后初霁的阳光一样温暖熨贴,仅仅是存在着都是美好的。
入夜时分,年轻人又一声不吭钻回沙发里抽空似的睡眠,而谢伊还没把书合上的意思。
他能听到有其他人呼吸的声音,这样的情况下正常睡觉相较平时更为困难重重。这才仅仅是第一天,他不知道这种自讨苦吃的糟糕状态会持续多久,而他会不会因此精神衰弱。
稍微徒劳地挣扎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回房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
人大概可以几天不睡觉?两三天?暂存不论对方是否会得寸进尺的问题,他粗鲁地揉了揉眉心,暗自思忖,自己或许不该如此纵容亚诺,尤其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此继续随之而来的只有困扰。记忆所及,他几乎没有明确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这很不妙,非常不妙,想象不到如是习惯居然在三个月内没能彻底整改,现在又卷土重来。
他无法弃之不顾,也不能将他留下,而上天没有提供第三个选项作为参考。眼下他已经不会愚蠢违心地否定那些情愫存在,像梧桐树叶间走漏风声的阳光,明明灭灭忽隐忽现,但要他坦率地承认亦不见得简单。
他放弃了,不再去想那沙发里的人的点滴,努力忽略所有声音让自己沉没进万籁俱寂里。
事实证明他又猜错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光透过单薄的窗帘在床上撰写一篇昏黄的诗,枕边的手机明明白白显示现在是清晨六点半。他坐起身,头脑清醒无比,花了一点力气去确认某个事实。
难以置信。他安稳地睡眠了六小时,没有做梦,没有惊醒,在屋里有个大活人的存在,并悠然自得地窝在沙发里呼吸吐纳的情况下。与其深究日常敏感的警报失灵的后果,他情愿去思考原因:
是自己当真一点都不设防吗?还是说这年轻人总能教人吃惊。
有关于亚诺的事情,不知缘何而起的思绪触发了私密而微妙的心情,与其说是难以分享,不如说是根本无从传达。长时间以来,太多东西在脑海里反复整理过,他不可能再说争辩自己不知道因在哪里,可这不代表他会顺着这条线继续走下去,假使前方是峭壁,至少他也来得及悬崖勒马。
八点半,亚诺掀开被子,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迷糊地向他道早安,兀自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理直气壮地开口问他讨要咖啡。
谢伊对他的需求早有准备,把手里的速溶咖啡往对方手里一丢:“将就一下吧。”
果不其然收获了对方愤懑的白眼。
这可以算作是他回来之后最正常踏实的一次对话了,诚实地说,令人怀念。
自他们第一次通话以来,两人对于那句不知是真话还是玩笑的告白绝口不提,任由疑窦悬而未决,这种缄口或许称得上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有足够心理准备面对平衡打破的那天来临,但绝不会是首个打破它的人。
谢伊不想知道,届时他们之中谁会更措手不及。
“寇马可,你最好现在就过来一趟。”
“怎么?”
电话另一头是艾吉奥。鲜少联络他的那厢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揭晓不得见光的秘密:
“——亚诺的父亲现在在这边。”
艾吉奥初次见到查尔斯的时候便觉得对方的眉眼有些难以言说的熟悉,而在他能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阿泰尔后撤了一步,借口今有多位患者需要治疗为由迅速逃离了现场。好巧不巧,今天是学校的假日,园长带着自己的儿子去了郊区游玩,这一负担他无法着手解决,又无处推脱,来回周旋了好一阵,才想到这口锅能丢给谢伊。
“亚诺已经离职三个月了,为什么他的父亲还会找过来?”艾吉奥疑惑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谢伊搪塞了几句,没有知会亚诺便出了门。如果告诉屋里那只小动物,恐怕只会惊得他上蹿下跳,瞎跑躲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净添麻烦。
然而,没错,那个只消一句话就把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家伙,总能教人吃惊。
“你撒谎了吧。”谢伊回来之后,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直到亚诺小心翼翼地试探时,他才幽幽说出这么一句。
他向查尔斯隐瞒了亚诺现在就人在波士顿的事实,却意外从对方的话里捕捉到蛛丝马迹。看起来尽管为父的对自己儿子的工作不算满意,而当亚诺固执坚持,想回去工作的时候,面对唯一仅有的孩子,他还是不免心软挥手放行了。
亚诺没有出声,算作默认。
所以说他确实在耍他了。
谈不上怒不可遏,也非无可奈何,谢伊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说是很平静也不为过。亚诺耍人不是第一回,耍自己也不是第一回,适应它甚至已经成为无法摆脱的恶习的一部分。他不是他的长辈,不可能对着他说教一通,且说实话他也没什么心情去谈论。
他很冷静,他没有强行压抑某种情绪的作祟,但他觉得这样不好,糟糕得很,心脏的血管被人打了个结,能照常跳动,但每一下都让人觉得要命。他解不开结,又苦于不能破坏自己的脉,无从下手。如果亚诺当时没有说那句话,他现在会不会好受些?正解,没有,出路,不存在。
他恨极了这样。
他不希望自己本身,就和对方当时选择所从事的工作一样,是一项任性随意的决定。
“你还撒过什么谎?”他看着他的眼睛。
犯了错的家伙此时心虚地绞着手指,眼神闪烁着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西山日薄,黄昏的橘红又染在了他的身上,与洗不掉的记忆中的那日如出一辙。亚诺把手背到身后,支支吾吾地答道:
“其实我回家,应该坐另一辆公交车,不和你同路。”
他吞吐完,停了下来,抬起眼怯怯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也就是说,我可以不等你下班。”
不对,不是这句,谢伊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他甚至有点不解对方的确切意思——或者说他应该将他的话理解到哪一步才是最准确的?
对方闻言一怔,片刻后皱起眉拧过头去“哼”了一声,嘀咕道:“又没叫你等过。”
“……还有吗?”
亚诺的手从背后游移到略长的衬衣下摆摩挲,本人保持缄默,赧然通红的耳朵不知是不是被夕阳所害。就在谢伊以为再持续下去衣服就要被他磨破之际,他转过头来开口。
“我没说谎。”他顿了顿,“我说了——我没醉。”
这当口,亚诺的手机响了,他不假思索没有看上一眼便按了挂断,随后笔直地盯着谢伊的眼睛,似乎是要等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回轮到谢伊躲开对方的视线了。在此前他有做过关于这一日的心理准备,但并不是基于“如果那句话不是玩笑”的事实上,其他的可能性,他从一开始就排除在考量外。大脑加速运转,寻找将这一刻糊弄过去的方法无果,便想躲闪。
沉默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蔓延挥发,亚诺生气了。他蓦地缩短彼此的距离,膝盖抵在沙发上,右手则揪住了谢伊的衣领。
“你耍我的吧!”这台词听上去比较像是谢伊应该说的。
他想说,下去,别靠那么近,张了口又发不了声。他能嗅到对方身上阳光的干净味道,入侵他的肺部伺机大肆,匍匐于暗处的细胞被依次唤醒,不安躁动,冷漠虚伪的外膜逐渐皲裂。
“你存心要我再说一遍是不是!”年轻人声音颤抖着质问,手攥得更紧了,衣领勒得他颈侧生疼。
他听见关节小小的错动,心跳漏拍导致他呼吸不畅,说不出话来。左手扣住对方的手腕想扯下来,却又生怕自己太过用力伤到对方,最终仅仅是禁锢了亚诺的动作,却让对方的身体靠得更近了。
这不是他们惯常的相处与对话模式,停下,不要继续说了,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谢伊作不出保证。
亚诺没有再说话。他将另一只手也攀上了衣领拉住,强迫他迎上他的目光。然后他不管不顾地死磕了上来,温润柔软的嘴唇恶狠狠地撞了上来,撞得他心脏都变得吵闹。
谢伊的右手还有力气。他用这点力气小心翼翼环住了亚诺的后背,任由对方把距离压缩至零。吻至半深他夺过主动权,放开亚诺的手腕,手掌扶上对方的脖颈,循序渐进地厮磨。
半晌,待到他们回过神来放开彼此,日落都已终幕,屋内昏暗到看清对方的脸也有些困难。
“如果你在说谎的话,”他趁这间隙喘了口气,对怀内的奢侈品说,“我劝你坦白从宽。”
“白痴!”亚诺埋头往他肩窝处毫不迟疑地咬破,不松口,发出了猫发脾气时的呼声,简短的话里全是战栗。
谢伊吃痛地闷哼,抗议如鲠在喉,仍是作罢。他应该借口起身去开灯以摆脱当下的状况,好让趴在他身上揽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的家伙别又把他的四肢压到发麻失去知觉,而这些可有可无的怨言最后落回了胃里独自消化。
“你家沙发害得我脊椎都要断了。”小家伙出声,撒娇似的在他耳根嘟囔软语,他看不到他的表情,“能跟你睡吗?”
“随你。”
行,是沙发的错,他有什么立场拒绝呢?他从未明确拒绝过亚诺,而这个纪录大可以留到日后再打破。
谢伊扶着沙发靠背勉强站起来,亚诺不肯松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双腿牢牢缠住他的腰,好在不算沉。他翻箱倒柜了一阵,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把这块粘人的牛皮糖甩开。他摸黑挪了几步到电灯开关的附近,伸手去够时被亚诺喊停:“别开。”
他惯性偏袒,顺从地止住动作,在对方有恃无恐地收紧手臂的时候低声叹息。他的名讳在心室里碰擦出回响,无意间将郁结悉数撞散,依稀晕开片片涟漪。
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坏习惯,不谨慎对待是会上瘾的。不过今天例外,就稍事放纵,沉湎半刻,偶尔的仰人鼻息,可谈不上罪恶吧。
DLC I·肯威家买了柯基犬
今年康纳的生日收到了珍妮弗送的戴斯蒙,之前他一直很喜欢的宠物店里的那只柯基犬。
戴斯蒙很快便适应了肯威家的新环境,并且成功地通过打滚卖萌狗狗眼的方式获得了小主人悄悄分给它的一部分排骨,短时间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胖成了个球——如果被当家的知道自己正在长身体的儿子居然把肉分给了一条宠物狗,想必会暴跳如雷吧。
小主人搂着它的脖子揉着,告诉它要对父亲保密,这个时候戴斯蒙自认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相较于其他狗,它甚至有进入动物园结识朋友的特权。
对了,忘了补充,戴斯蒙能听懂人的语言——实际上,动物之间有互通的交流方式,也能听懂一部分在它们理解范围之内的词句,只是更多情况下它们实在懒于给予愚蠢的人类回应。
它晃着尾巴趴在家里毛茸茸的地毯上打瞌睡,做着有关称霸世界的美梦。
这天,肯威家需要出席一场追悼会,小主人放学之后被谢伊暂时带回家看管。
“叔叔,你家有排骨吗?戴斯蒙喜欢吃排骨。”康纳咬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
戴斯蒙用爪子急促扒拉着门槛,等着他们把门打开——这扇陌生的门下边没有可供它自由出入的狗洞。
“它吃排骨,你吃什么?”说着,谢伊瞟了备受宠爱的柯基犬一眼,将门把手拧开。
不够时间反应,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团黑影光速扑到了身上,且下一秒四肢便紧紧缠住了谢伊,架势活像八爪鱼。
戴斯蒙小心翼翼地停在了门边。
“回来啦♪”
“……你下去,快下去,下去。”
缓过来的受害者脸色铁青,立即伸手移开障碍,试图挣脱束缚,无奈“八爪鱼”锲而不舍死死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戴斯蒙第一次见到亚诺。在它过去两年的狗生里,还没见识过有两足兽能做出如此动作。它自身也由于腿脚短小行动受阻,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挂在康纳的身上,并且每次它试图扑到小主人怀里亲近,都会被当家的拉长了脸制止。
“亚诺哥哥,你不是生病了吗?已经好了?”
这时,小主人咬碎了棒棒糖,边咀嚼边发问。
“我咳咳咳咳还没咳咳……!”
“八爪鱼”闻言才注意到在旁围观的一人一狗,迅速松开了爪子手忙脚乱地逃离了现场,捂着脸一边咳嗽哀嚎一边窜回房内。
戴斯蒙的崇拜与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不愧是康纳,我的主人,一句话就帮谢伊解决了燃眉之急,真是了不起的威严。
“听好了,刚才的事——”
虽然不怎么懂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戴斯蒙隐隐觉得如果被当家的知道小主人目击了这样的景象,肯威或许会举家上来抄他满门。
康纳举手抢答:“我知道,是精神上的连体婴。”
“小祖宗你就高抬贵手让这茬过去吧!”谢伊抬手想敲一下小家伙的脑袋,戴斯蒙护主之心起,旋即跳过去咬住谢伊的衣袖向后拉扯,拖延他的动作。
“哇,是小猫咪!”小主人将手指向了一团正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蓝灰色的毛绒绒,顺着他所指方向,戴斯蒙松了松牙关望过去。
猫慵懒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漂亮的蓝眸浅浅地掠过它。
噗通。
戴斯蒙摇着尾巴脚步逼近那只猫,对方坐起身,两爪端庄并列,又扫了它一眼之后,揣着手优雅地趴了回去。
戴斯蒙,柯基犬,两岁半,粗线条好脾气,在这天邂逅了命运,与一只高贵的英国短毛猫坠入爱河。
戴斯蒙容量不大的小脑袋里被那只猫的影子占领,挥之不去。它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没有好好和对方谈过话,一日匆匆,而对方一直在安静地睡眠,它亦无意打搅。
身为一只合格的柯基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做到的事它必定身体力行,如果遇到意料之外的麻烦,那就——
“爸爸,”小主人蹲在对着还有一半口粮的饭碗闷闷不乐的戴斯蒙身边,担心地说,“戴斯蒙没有食欲,剩了这么多。”
见自己的崽如此顾虑,当家的也不免烦躁起来,弯下身注视着尾巴沮丧低垂的戴斯蒙,应道:“说不定是被别家的大型犬吓坏了吧。”
戴斯蒙勉强抬起头,抗议似的地嗥鸣数次。而听毕,康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过去认真地知会当家的:
“戴斯蒙告诉我它恋爱了。”
“???”
“事情就是这样。”语毕,康纳盯着桌子底下的戴斯蒙,戴斯蒙瞄准了那只英国短毛猫,而对方正冲着停在地板上的一只苍蝇蓄势待发。
“那家伙吗?”手上的报纸哗啦翻过一页,谢伊将视线收回,“你家的狗真不会挑。”
“啪。”
苍蝇被猫一掌掀翻肚皮朝天奄奄一息,戴斯蒙不由得兴奋地摇起尾巴赞叹道:
“你速度好快呀!”它毫不掩饰,迈着小碎步跑过去,过分热情地打招呼,“我叫戴斯蒙,你叫什么?”
猫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粉红的肉垫,回答道:“肖恩。”
“它们在打招呼呢,谢伊叔叔!”
“是吗?确定不是宣战?”
“无喵(聊)的人类。”肖恩鄙夷地斜了一眼自家的铲屎官,说,“你的仆人似乎还听得懂动物语言,真羡慕喵。”
戴斯蒙困惑地歪了歪头:“仆人?”
而很快它就把这点鸡毛蒜皮的疑问抛诸脑后,屁颠屁颠地没话找话。肖恩呵欠一个接一个,伸了个懒腰,尾巴盘在身侧,尾尖轻轻摇曳,惹得柯基犬有去玩耍的欲望。
这个世界的真理是:可爱。
只要可爱,就可以为所欲为喵(了)。
这是肖恩告诉戴斯蒙的名言,也确实是柯基的切身体会。
它们现在正挨着彼此在透过玻璃窗洒下的一块阳光里打盹。康纳的课外活动尚未结束,善解犬意的小主人允许它去和肖恩多嬉戏一阵。
肖恩懂的东西很多,比如如何打开冰箱的门,如何利用抽屉跳到更高的地方,如何让原本要教训打翻牛奶的自己的两足兽收手,甚至如何在半夜打开电视机吓唬人等等。戴斯蒙不禁感慨,猫思考的问题通常都不在它的理解范畴内。
此时,肖恩突然睁开双眼,前足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往沙发的方向望了过去。
“戴斯喵(蒙),要开始喵(了)。”
“什么?”戴斯蒙还没有睡够,抖擞抖擞脑袋,小声问。
“大概是一种智力问答游戏喵(吧)。”
亚诺抱着软枕横靠在沙发扶手,腿搁到谢伊的身上。
“萨尔瓦多·达利是什么画派?”
“超现实。”
戴斯蒙听了一头雾水:“达利是什么?画派是什么?超现实又是什么?”
“就是,很多人,涂鸦喵(那)种图形组合。”肖恩舔了舔爪子,艰难地思索了片刻,似乎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琐碎地描述着,“每人涂出来的还根据不同风格归类,你说无喵(聊)吗?”
“无聊。”戴斯蒙辨别着这带有口音的语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深感人类真是莫名其妙。
亚诺抬手解开一颗纽扣,接着问:
“埃舍尔的代表作?”
“《瀑布》。”
“为什么要解扣子啊?”戴斯蒙看不明白情况,只得问在一旁警惕的伙伴。
“我也不是很清楚,”肖恩端坐着猫视眈眈,“可如果扣子全解开了,我喵(们)就得去后院了。”
“阿尔丰斯·穆夏是哪里人?”
“捷克斯洛伐克。”谢伊把手上的东西放回茶几,饶有兴趣地看着身边的人。
“最后一个,”亚诺的手置于最后一颗纽扣上,“《白色的门/开启的门》是谁的作品?”
“……你存心的吧。”怔了须臾,答题者收起笑意,功亏一篑的无奈。
“人生不如意,从头来过吧♪”出题人狡黠地笑着,抚平了领口的褶皱,把白衬衫重新扣上。
“别开玩笑了。”他握住对方的手腕将躺着的年轻人猛地拉近了些,看上去并不高兴。
肖恩当机立断地发号施令,脚步迅速朝着后院虚掩的门迈进。
“戴斯喵(蒙),跟我撤。”
“纽扣还没有全部解开啊。”
戴斯蒙感到疑惑不解,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很快就会喵(了)。”它顿了顿,坚定地说,“你绝对不会想继续看下去的。”
好吧。见对方展现为自己着想的意图,戴斯蒙尽力配合跟上前方的猫,并无视屋内的阵阵惨叫,跑出后院,到了马路对面的草丛里才停了下来。
“我懂的,”康纳摸摸狗头,“戴斯蒙害怕吗?”
戴斯蒙使劲摇头,望着不远处正唇枪舌战的四只两足兽。
今天是动物园散步日。作为肯威家的宠物,三两特权必不可少,其中戴斯蒙最中意的就是这趾高气昂地在动物园里摇头晃脑的特权了。会有行人诧异注目,它只管得意地拖着小主人,撅着屁股往前跑就是。
“寇马可,’精神上的连体婴’是你先说的。”阿泰尔双手放在口袋里,明显神情不悦。
谢伊举重若轻回道:“难道你和艾吉奥不是那样的关系吗?”
戴斯蒙抬头望着自己的主人,对方察觉到它的视线,随即摇头否定:“其实我也搞不清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退一万步,’你看上去就不会游泳,小心别溶了’这句话很失礼吧?”
一娃一狗立即转向淡定从容的退伍军人——想不到他竟如此毒舌直戳他人痛处。
康纳小声插话:“过分了啊。”
“生气了吗?需要高歌一曲吗?”亚诺吐着舌头扮了个及其夸张的鬼脸。
“亚诺,你脖子上是什么来着,”医生冷静地将手指指向对方颈侧,“蚊子块?被那么大的蚊子咬的。”说着,他还皮笑肉不笑地比划着。
巴黎人立即红着脸一掌捂住了令人羞愧的痕迹。
“可不,身高都不到平均值哪儿那么多废话!”艾吉奥毫不留情地帮腔。
巴黎人倒吸一口凉气,脸由红变黑。
康纳小声插话:“过分了啊。”
戴斯蒙在一旁点头助阵。
“奥迪托雷,法国队是这届世界杯的冠军,意大利在世预赛就被淘汰了。”
“被瑞典淘汰了。”
戴斯蒙抬头望着自己的主人,对方察觉到它的视线,随即无奈地说:“英格兰是殿军,爷爷可不高兴了。”
艾吉奥一时语塞,与阿泰尔对视一眼:“法国队夺冠跟你有关系吗!”
“因为我们本质上都是凯尔特人的后裔。”
康纳小声插话:“你们别吵啦……”
戴斯蒙忍无可忍,蹦跶过去,扯了扯谢伊的裤腿。
肖恩说得对,人类实在是太无喵了。
为了不要被传染到这个疾病,戴斯蒙咬住狗绳拉着小主人横冲直撞调头走开,决定要离这些无喵的家伙都远一点。
剩余的时间去水族馆,抓条鱼给肖恩捎去吧。
戴斯蒙相中了一条漂亮的海豚,是合适带给肖恩的礼物。
它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苦思冥想着要怎么把海豚运走之时,小主人遇到伊薇。
招呼寒暄过后,伊薇摸摸康纳的头发:“戴斯蒙怎么样?”
康纳用力点点头,猛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戴斯蒙有女朋友了!”
“喔?”她看了正忙着观赏海豚的柯基一眼,好奇追问,“是什么样的女朋友呢?”
“是一只小猫咪!”
“等……”
“千真万确。”雅各布异常肯定地举起食指,“肖恩来吃过驱虫药,也已注射过疫苗,再过一段时间就该绝育——重点是,那是一只公猫。”
戴斯蒙看看主人,又看看雅各布,觉得大事不妙。
“公猫有蛋蛋,戴斯蒙也有,你看。”雅各布说着,抓住戴斯蒙短小的前足把它举了起来,无视柯基犬的死命挣扎把它的小屁股摊到桌面上,“而且,猫和狗怎么谈恋爱?”
“原来如此,戴斯蒙没有恋爱。”小主人恍然大悟,“它是想找肖恩做精神上的连体婴。”
“精神上的连什么?”
康纳轻车熟路地岔开话题:“雅各布哥哥,戴斯蒙也要绝育吗?”
戴斯蒙闻言拼命摇头拒绝,桌面之于它瞬间成为了案板一般的存在。
“它都快三岁了,为了它的健康,该。”
我不要啊!
小主人一反常态无视了它的哀求,坚定地说:“我会跟爸爸说的。”
别和当家的说啊!
要出狗命啦!
戴斯蒙郁闷地趴在肖恩边上,对方安慰性地拍了拍它的前爪。
“人类就是这么可恶喵(了)。”猫看穿了一切似的,笃定地说,“所以我有其他的预备计划。”
它盘算着在某一天趁人不备,逃到对面的树丛里,并在安稳之后开始它统一野生动物的霸业。等到它足够强大,就离开这一地带,浪迹天涯,喵(妙)哉喵(妙)哉。
“听上去真不错。”戴斯蒙振作了些,“邀请我加入吗?”
肖恩不置可否地哼声。
紧接着它们开始在软绵绵的地毯上盘算着要带些什么东西离家出走,冰箱里的牛奶,未经过烹饪的排骨,逗猫棒,飞去来器,还有这块被压在茶几下的地毯和城市的地图。
和煦的阳光落在身上,宏图伟业尚未成形,逐渐消磨于午后慵懒惬意的瞌睡中,或许在享用完这周的美味晚餐之后,它们再定夺更多细节应该也不迟。
DLC II·Warning
半小时前他就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只是半小时前,他是怀着“这臭小子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招”的心情和态度去面对一言不发笑意盈盈的年轻人。
现在他不得不摘下眼镜仔细观察这只凑得极近红着脸揽着他的手臂盯着他的小动物。虽说亚诺有时确实粘人,但与今日之势不可同日而语。
“该不是病了吧?”
谢伊伸手过去探了探对方额头的热度,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亚诺轻笑出声的时候,他嗅到了一点酒精的气味。
“你上哪儿和朋友喝酒了?”
总觉得他说的话对方完全没有听到,没有缘由地不停向他莞尔,脑袋在他的肩窝处磨蹭,发梢带来了令人苦恼的瘙痒。
他叹了口气,把读到一半的书合上。
“别来这一套……去洗个澡吧。”
说着,他意图起身把头脑不太醒目的家伙丢到浴室里醒酒,才离开沙发却被亚诺拖拽着又坐了回去。
“还是说你想先睡一觉?”他耐心地问,而亚诺仍是笑着,没有说话。
这家伙怎么回事?
尽管不明就里,但对方的行为表现不免让他有点忍俊不禁。他伸手过去轻轻戳了戳亚诺的脸,对方还来了劲儿,鼓起腮帮子任由他逗,随后凑近过来唇齿厮磨。
像个撒娇的小孩一样。他吻着他,对方口中更浓烈的酒精气息回流徘徊到他的鼻腔里。
“不会是要我帮你洗吧。”他好笑地放开他,捏了捏对方愈发红润的脸颊。
而对方在此时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亚诺在他收回手之际,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收起笑意,“松开。”
这样的力度并难不倒他,抽手撤退易如反掌,也不会对他自己有什么损失。他仅仅是担心会伤到酒精上头的笨蛋,蠢到不明白这个举动有多危险的笨蛋。
情况并不乐观。他试着把手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无果,反而让小动物咬得更用力了。为了摆脱这个困境,他皱起眉,咬咬牙,把手指往亚诺口中深入几分。
对方不适地蹙眉,齿关自然松开几分。他趁这当口把手收回,指腹有明显泛红的齿印。
亚诺无辜地望着他,嘴角有晶莹的液体堪堪悬挂。
谢伊伸手过去,有些粗鲁地将人畜无害的小家伙拉近自己,咬牙切齿地从齿间挤出一句话。
“你完了。”
说罢他毫不犹豫覆了上去,果断撬开对方的唇齿,把那些即将出口的呜咽全部堵住。醉酒的年轻人显然不会有空闲和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决定迎合还是躲闪,随着越吻越深,越坚定越急迫,对方的柔软躯体配合地贴合,双腿紧紧缠上了他的腰肢,随他自私独占。
体温逐渐不受控制地攀升,他轻缓温柔地咬噬着身下人的颈侧和锁骨,手则不慌不忙为其宽衣解带。
亚诺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暧昧的小动作无法辨识性质,不知该归类为挣扎还是接受,正模糊着仅剩不多的理性。
手指顺着小动物的脊椎自上而下,在腰窝处贪婪流连过后,缓缓自穴口陷入。亚诺的身体立即警觉地弓起,后背不由自主地轻颤着,微微冒汗。
“放松些。”他伏在对方的耳畔安抚道,而后含住对方的耳垂反复舔舐,手指在内里轻缓地搅动。
“唔……嗯。”由于酒精的作用,亚诺比往常更不擅长忍耐和推拒,甘美的低吟总是不慎从喉间溢出。
他应邀又插入一根手指,讨好地继续磨蹭着对方轻微开合的后庭,黏稠的液体裹满了他的指腹,令他亦有了酥麻的错觉。
“疼……”
闻言谢伊将距离拉开少许。亚诺朦胧地迷离注视着他的双眼,喘息的同时手指不自觉地在他肩上一下一下收紧,另一侧的臂弯勾着他的脖子。
他三言两语宽慰着,与他轻浅贴合,再下陷到深入厮磨。吐息间相互有意无意地撩拨,滚烫的呼吸让他全身都泛起迷人的粉红。
约莫在亚诺的身体已经准备完毕的时候,谢伊将手指收回。年轻人灼热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呻吟无疑让他难以按捺地膨胀,他吻着对方稍显稚嫩的唇,五指在发间纠缠不下。
“我要进来了。”
循循善诱的轻声细语间,他挺身长驱直入,身下人瞳孔收缩,即刻惊呼着短暂僵硬,手攥紧成拳猛地砸到他身上。
“疼!疼……”
“知道了。”
他喘息着俯下身去给予安慰,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沾了眼泪的角落,另一厢不紧不慢地开始来回抽送。
亚诺身上的红色逐渐渗出毒素,在肌肤摩擦碰撞间把理智污染侵蚀了个遍。他在他口中贪恋追逐他的舌,手指玩弄揉捏他的乳首,欣赏他不知所措的模样。
“唔……谢伊……”
“在。”
对方绵软的手臂此刻正费劲地聚集力量渴求靠近他,他善解人意地环住对方的腰托起,顺便更进一步埋没沉溺进对方的体内深处。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是谁更依赖谁。
亚诺的发绳在缠绵之际不知何时松开,四散凌乱的棕色发丝教唆诱导隐匿的恶人犯罪。处于他身下阴影里失神的双眸水光潋滟,颓靡而致命的涟漪一波接一波,配合耳边细碎的娇嗔和呢喃软语,撞击间,频频在脑内逡巡的理智再度被俘虏被冲散,万劫不复。
干涸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痛,连接的地方传来高潮迭起的颤栗,他搂紧他,掌心是他的肩胛骨。
在亚诺的身上刻下了难忘的夜晚后,尚未完全清醒的小家伙埋首于他的项间温存缱绻,温热的肌肤毫无防备袒露,待到明天他会困扰身上不好遮掩的吻痕,不过明天的事,大可以留到明天苦恼。
吻过对方的额头,谢伊打算就着些许的困意顺势休息。亚诺在他怀里动了动,合着眼伏到他的耳边。
“好喜欢你……”
“知道了。”
即便是假的,他早已臣服买账了。
DLC III·薛定谔的短信发送
我躺在喜欢的人的沙发里,在喜欢的人的衬衣里醒来,被喜欢的人的气息满满包围,理应是幸福的。我睹见茶几上他的眼镜,竟回忆不起究竟何时我错过了他开始近视的霎那,拿到手里把玩一会儿又戴上,引起一阵眩晕不适。
我还没见过他戴眼镜的模样,光是想象便不禁傻笑。
一周前我咬咬牙在波士顿的机场给他打了电话,不假思索地说了谎话。
原本只是单纯想听他的声音,第一次拨通了他的号码,但我没有预料到他一口答应了我的请求,这让我束手无策,只得把十五分钟前的酒店订单迅速取消,还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起飞时巴黎晴空万里,降落后波士顿瓢泼大雨,我的思绪没有余裕为之沉浮,我的挂念全部附在他背后获取温度——我现在需要见他。
我无暇顾及再会之际我们之间的气氛会有多尴尬不堪,他会不会问起那句我借着酒劲一鼓作气脱口而出的告白,如果他知道了那是真的,会不会沉默着一言不发,会不会令人胆寒地蹙眉,会不会讨厌我。
那个冬夜里,那句愚蠢至极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进退维谷,不得不在他身边装睡,不由自主地嗅着他的气味,还侥幸地祈祷那些飘渺细碎的话被冻成冰,坠在地面粉身碎骨。
他没有动作,没有回音,任凭我悠悠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原处。我知道说得很轻,但试探过后笃信他听到了。总是如此,他一直在听,却什么也不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告知。
他总说我捉弄人,可事实恰恰相反,是他总捉弄我。太不公平了,他随意一个动作,或者根本不动作,都能影响我。
他从容平静得像风眼,而灾难只一个劲地祸害我。
天知道将一切粉饰无恙多令人窒息。
我很想他,想到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给他发了很多条短信,可惜他并没有收到。
这不怨他,关于很多事我都想要降罪到他的头上,独独这件不是。
编辑完短信,我在按下发送的那一瞬间便眼疾手快打开了飞行模式,然后听天由命地掐灭屏幕合眼休息。到了第二天清晨,再无借口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慢吞吞地捞到枕边的手机,忐忑地按下主屏幕键。
信息没有发送成功,一次都没有。
荒谬至极,事实上我真的笑出了声。连网络的速度也跟不上我手指的节奏,即使我有意图破罐破摔,万能的墨菲定律也决定不站在我这边,不幸。
或许是好事一桩,如果发送成功了,我也收不到他的回复,或者他根本不打算回复,等待将是场漫长痛苦的折磨。
我不敢奢望圆满,只想在最不堪的事态莅临之前,在无疾而终之前,还能有机会了解他的全部。
那天来得很快,但之于我,重点早已发生在真正的暴风雨之前。
我听到对方出门的响动,三番五次地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才彻底放松下来,胆大包天地翻动他的书架报刊,研究他平时爱吃的东西,以及酒柜里陈列着的精致的威士忌酒瓶。我向来觉得他是个无趣的人,偏偏这成了一种具有神秘色彩的特点,反而教我更好奇,关于他的一切细节。
搜寻完毕,他仍然没有回来。我变本加厉地打开了木质柜门,放肆地窥探他的隐私。
有一只相机压在几本薄薄的册子上,我诧异于他会摄影这个事实,没有细想,取出来压住按钮启动。
按了几下方向键查看照片,在那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当头被霹雳打中,瞠目结舌无法动弹。
上周被掐出淤血尚未愈合恢复的一小块皮肤,此刻又被我毫不留情地袭击,借以确认眼下的真实是真的。
我咬住下唇,手指竭力压抑着颤栗继续当下的任务。三个月前我错过了约翰透纳在波士顿的画展,现在就在这相机的一方屏幕里逐一放送,虽比不上亲眼所见,却把我的全身器官都震碎,好痛。
我盘坐在地上,走马观花地一张张快速翻动,不太敢看拍摄时间去确认他是什么时候去的,花了多长时间,努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作品上,未遂。
我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心情坏透了。
我无法再继续,手忙脚乱关掉相机放回原处,目光不慎扫到那几本册子上,是画展的导览,是我逃不掉的。我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吼出声,阖上柜门钻进沙发里。
他为什么要对我好,他什么时候打算告诉我他对我有那么好。
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快要精神失常。一头是喜悦,一头是迷惘。我不能以这件事去试探他,我担心眼下的我语无伦次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我更担心会打扰他的安宁,让他想逃走。
可我也不想要相安无事,不会牵手的距离,从不想要。见鬼去吧,让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和无法轻易展露的微笑都见鬼去吧。
我有情绪急需排解,但却寻不到合适的对话方,找了个借口挂断了父亲的来电后,脑子里全是他的名字。
谢伊·寇马可。
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如果你喜欢我,现在就拥抱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躲开我,别等我下班,别陪我去咖啡店,别听我说你根本不感兴趣的领域,别系好我衣领的纽扣,别送我去机场,别帮我记录错过的展览,别大门敞开默许我进入——别对我好,如果你不喜欢我,你的好是穿心利刃;别对我好,我很糟,我很贪,对你尤其贪,你会发现到最后除非任我把你完全独占,否则我不甘消停。
或者你可以决绝地告诉我你不喜欢我,我会马上原路折返,余生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想要明确的答案,是爱是恨,现在就需要知道。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