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长时间以来都处于治安管混乱而管理人员又无可奈何的状态。小巷里有一事无成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坐在回收桶盖上面无表情晃着腿,也不知口袋里是否藏有致命利器。在手无寸铁的旅客偶然经过之际,他们的双眼投射出天敌遇见猎物的渗人目光,一丝响动会在狭隘的空间内来回碰撞,令人毛骨悚然地联想到响尾蛇。
阴暗潮湿容易滋生细菌。走上弯路的未成年,进行毒品交易的衣冠禽兽,笑意盈盈心怀鬼胎的皮条客,都聚集在这里窃窃私语,视线生出锐爪,向周遭亮出脆弱而难缠的威胁。这些病菌甚至入侵司法系统内部,将其染得与乌鸦无异,想要摆脱便难免要忍痛把坏死的皮肉三下五除二舍弃,削弱系统原有的一部分力量,管理层亦进退维谷。
无论之于罪犯,平民还是公务员,这断然是个人人自危的时代。不过阿帕基最近头疼的不是这个问题——他说不清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将近两个月没有思忖过这些复杂的社会问题了,但神经依然时常紧绷。
工作还是照常,他抱持自身最纯粹的信念去做份内的事情,但如果可以,眼下他希望能避免加班。当然,他还是随叫随到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必定是义不容辞,而如果人手充足,他更想要待在家里。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快要到晚班交接的时间点。阿帕基正了正帽子,提醒自己不必为了几分钟的误差过于焦虑。
他不擅长把心情都保存在别人翻不到的角落里,鉴于他的同事经常能从阿帕基的脸上寻到什么端倪来。
这天,同事没有打算高抬贵手放过他,而是以一种当下环境鲜少能听闻,更流行于无忧无虑的已婚妇女社群间的八卦语气向他认真打探道:
“阿帕基,你是有女朋友了吗?”
此话出口,为了更符合对话内容,对方可以用马克笔往自己的嘴角边点一颗痣以改变严肃的形象,随后手执一把小香扇,来回晃动几下翻搅起傍晚时分的风——
这太好笑了,阿帕基自己差点没前仰后合。他皱着眉咬牙憋住没有出声,令脸上的复杂神情变得愈发扭曲怪异。于是另一位朋友见得此情此景,摇了摇头,确信而又笃定地叹道:“我看是已经有小孩了。”
阿帕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是猜测。他原本是宁可在单位全天站岗或者干脆睡在局里都懒得回家去的人,而这两个月以来却每天都准时返回公寓,一秒都不差。变化总有起因,阿帕基乐意告诫他们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以从这个场景中脱离。
“——我养猫了。”他随口编道,又确认了一次时间,“忘记添食物了,不回家会饿死的。”
“嚯。”同事们面面相觑并不买账,异口同声道,“猫很好养活的,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啦。”
显然,这个谎言适得其反。第二天,所有人都在追问他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见得到阿帕基的妻子。妻子之事他是不甚了了,但阿帕基完全不介意让他们都见识一下他的拳头。
阿帕基不止一次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按理说他只需要管那些犯罪嫌疑人,抢劫偷盗杀人的案件即可,小孩子打架是即便没有合适的环境也能茁壮成长的良性肿瘤罢了,有或没有,好或不好,均与他毫无干系。
两个月前,他把一个被绊倒在积水潭里的年幼孩子拉起,随后转头瞪了那些始作俑者一眼,俯视的角度自带天然极高的威严以至于他们霎时瞳孔收缩,乖乖闭了嘴,大气不出一口地跑到了街道的对面。
对,阿帕基不甚讨小孩子的欢心,他的凶相与制服向来是最佳护身符,可确保把那群遇事只会耍小把戏的,烦人又混账的小朋友统统吓跑,而他很满意这样的现状。
“走路小心点。”他将目光移回到眼前衣服沾湿的孩子身上,尽可能放缓语气,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谢谢。”
他得到的是一个怯怯而礼貌的小声答复,小声到一声叹息就能覆盖,从屋檐滴落的未干雨水都能淹没的程度,险些就被错过的答复。
或许阿帕基应该给对方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下,毕竟初春的气候还谈不上有多暖和,任衣服粘在身上自然风干带走体温,仅以小孩子单薄的免疫力是很容易生病的。
而话又说回来,他手头还有工作,而且他又不是对方的监护人或别的亲人。现在正值放学时间,对方可以马上回到家里,自然有家长会让孩子换下脏衣服,周到地照顾好对方,或许还会耐心听完对方的哭诉,给予宽慰的细语。
于是他只是从边上的日用品店随意买了块干毛巾,往孩子沾了泥水的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过于粗鲁,又放轻了力度。随后,阿帕基把那块半干的,染上了灰色尘土的毛巾塞进孩子的手里。
“快点回家吧,小鬼。”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瘦小的肩膀,站起身便离开。
如果那孩子能就这样乖乖回家就好了,两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想,他目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才招致如此残酷的报应。
半小时后,阿帕基沉住气,转过身,试图心平气和地问:“你想做什么?”
对方立即停下了跟随的脚步,往后撤了小半,低着头支支吾吾好半天,不知所云。
社会怪象当真层出不穷,阿帕基开始无法理解了。假设那些阴暗面还是有理有据有迹可循,那么这个,他不能理解。
他的概念里,小孩子还是应该感受不到什么痛苦的。早上起床后就吃饭上学,放课了就回家做作业玩游戏。在大人的遮阳伞下,紫外线灼不到皮肤的地方,他们可以烦恼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例如繁复无趣的作业,父母不能养宠物的规定,或是和隔壁班级的漂亮女孩若即若离的关系——都是睡一觉就能抛诸脑后的小问题。
他感到烦躁,但不及愤怒,不解占了上风。
阿帕基走过去弯下身,拉过孩子的手决定把对方当作迷途的羔羊,送回羊圈。他还有两块区域需要巡逻,且其危险程度绝不允许让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样盲目地跟在身后。
这个动作是错的。他过去从未牵过任何小孩的手,这次他发现原来还需要把对方的手臂往上稍微提着,而这就大事不妙了。他当然没有由于用力过猛意外造成对方肩膀脱臼,只是他无心的动作,让孩子的衣袖往下滑,他看到了只有盈盈一握的手臂上,好几条淤青交叉,触目惊心。
一眼就能确定得了的事情无需多看,他立刻移开了视线,生怕长时间的注视会让那些累累伤痕在橘色的黄昏里逐渐溃烂,翻出内里的血管和组织。
阿帕基闷头往前走,与此同时又有些茫然。
乔鲁诺总是不愿意回自己的家,无奈之下阿帕基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在自己公寓门口的地毯下边,默许对方在想要时随时光临。
他有足够的立场拒绝,对方只是个孩子罢了,说话声音都很轻,风一吹就成了散到西南的撒哈拉的沙粒,把对方撵回家着实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那几块深深浅浅的青紫色,总粘在视网膜上频频闪烁,令他不由自主感到不安。
乔鲁诺并不喜欢给他人添麻烦,恰恰相反,他很害怕需要麻烦别人任何事,连取下高处的物件都会自己搬了凳子踩上去,即便那时阿帕基就在他边上,并没有在忙些什么,也不介意这举手之劳。
阿帕基不能理解。什么时候开始的,哪家人家的四五岁小孩,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他看着正在埋头写作业的孩子,深感不可思议,这面目全非的世道似乎已无法单纯地解读。
在那之后,他有凭借自己的职权偷偷调查了对方的家庭背景。生母是从日本移民而来的,而另一位继父,阿帕基从照片上就能看得出来那绝非善类,可想而知。
阿帕基喜欢抽烟饮酒所带来的麻醉,空闲时抑或下班路过超市,他都会买上两瓶威士忌或两排万宝路放在家里囤着。而现在,他不得不把这些东西都藏进高处的柜子里。乔鲁诺在他家的时候,这两个放松的行为他都尽快会在公寓外边完成,再待到夜风把气味都吹散到七七八八,才回到屋内。
在这段放空的时间里,他会拐进街角的店铺,随便买点食物,甜点零食,面包饮料之类的他都会拿一些,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阿帕基的三餐基本都是在食堂搞定的,偶尔与朋友去餐厅。因此如果乔鲁诺饿了,可以自己翻冰箱找些吃的——他可不会下厨,也休想他每次都带对方下馆子。
他揉了揉额角,感觉疲惫。夜班的任务他恐怕有一段时间都不能轻率地接了。阿帕基掐灭了第二个烟头,不确定这样莫名其妙的状态会维持多久。
他知道,这孩子一个人待在他的公寓里也是没问题的吧,理论上。但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妥。等乔鲁诺手臂上的伤痕愈合,他或许会觉得好些,或许。
把对方继父揪出来痛殴一顿能解决问题吗?阿帕基皱起眉啐了一口,感到这个欲望意外的强烈。他是警察不是保姆,额外又不计费的份外工作根本就是挥霍人力与时间,他需要最直接的解决方法。
阿帕基知道乔鲁诺家在哪里,说实话离他的公寓有些距离。即使如此,他休息日的时间,偶尔出门,总能遇到孩子。
他能猜到是为什么,同时也认为能让孩子如此疏离,这个家庭的父母必定都难辞其咎。
“吃过东西没有?”他问,顺手去提起乔鲁诺的手臂,上面的淤青已经淡去很多了。
“还没有。”
阿帕基耸耸肩,决定拉着乔鲁诺到两个街区外的那家熟悉的餐馆去。上个任务结束以来除了小半杯威士忌,他还什么都没吃过。
而孩子显然也应当多吃些东西长点肉。他捏了几下对方的腕骨,觉得那上面的皮肉实在太过单薄了。
乔鲁诺很喜欢甜食。无可厚非,阿帕基自己也发现,进食是非常容易获得满足感的,包括酒精和尼古丁。而论成本,甜食会是其中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之一。
难得一回而已,吝啬就会显得他不近人情。阿帕基看着对方把第三个焦糖布丁享用完毕,并且不声不响地盯着菜单上甜品那一栏,一会儿看看服务生,一会儿看看他的脸色。他不太喜欢乔鲁诺这样谨慎地察言观色,尤其他认为对他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多余之举。
还要吃第四个吗?阿帕基想了想,尽管他并不反感,而小孩子吃太多甜食,营养又不足,也会增加患上蛀牙的风险。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父母到底有何种程度的责任心,总之,作为长辈,他应该提醒到位。
“再吃的话,会蛀牙的。”阿帕基伸手比划着,火上浇油地说,“蛀牙的话,会被抓去牙医那里——”
对方的神色流露出些微惊恐,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他,他丝毫不受视线影响,继续兴致勃勃添油加醋,把牙医描绘成了那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手持电锯的怪物,慈眉善目底下是渴望鲜血淋漓的丑陋内心。这种“生物”还善于倒悬在树枝上,待到天黑时分便潜入家家户户,趁着大人们熟睡之际吃小孩。
他停顿了一下,百年一遇的天马行空在此时紧急刹车——这样说好像有些过头。他将目光挪回到乔鲁诺身上,对方正咬着手指瞪大眼睛注视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害怕些。
这蠢透了。阿帕基起身,唤服务生来结账,随后走到乔鲁诺身边,把对方的手从口中拉出来。
“这个习惯现在就要改。”他说。
接着他拉过孩子的手擦干净之后离开了餐馆。乔鲁诺跟在他身侧,细若蚊咛地问假设牙医真的要来吃小孩他应该怎么办。
“牙医从来都打不过我。”阿帕基信口开河,算是他恐吓小孩的一份不轻不重的代价吧。他知道,这句话一出口,乔鲁诺愿意待在他家的时间会变得更长。
他以后开口前当三思而行,而不是不计较后果地图一时之快。正想着,乔鲁诺扯了扯他的衣袂,急急地说道:
“可是牙医是半夜过来的。”
“那我就值夜班。”阿帕基答道。
“但是——”
“行啦——”他感到有点不耐烦了,指着街角的冷饮店,“冰激凌吃吗?”
先用这个把小家伙的嘴堵上吧。阿帕基牵着孩子的手过马路,顾不上计算今天在对方身上消费多少额外的金钱,又或是两个甜腻的冰激凌球对脆弱的肠胃所造成的损失。
阿帕基不喜欢小孩的主因是他们总是太吵闹,总是为了达到自私目的而大声嚎啕,带着一种天生的恶。他不明白这有何可爱之处,有何值得怜悯之处。
他不讨厌,至少目前仍谈不上讨厌与乔鲁诺相处,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话是这么说的,阿帕基还是更盼望未来某天摆脱对方。他又不是合法监护人,总不能像这样一路关照直到乔鲁诺十八岁吧。
阿帕基可以休息上至少一个月了,但别把这优待作为一份好运来看。
这天是圣诞节,一道道霓虹灯饰明灭,一杯杯水果宾治碰撞,而毫无意外,没有驯鹿载着圣诞老人带给好孩子欢笑和礼物,取而代之的是暗处的蛆虫嗅到了节日的欢快氛围以及人们的残羹剩饭,倾巢出动誓要破坏殆尽饱餐一顿。
阿帕基在离开医院之前婉拒医生所要求的住院观察一天,如果伤真的很严重他现在可能站都站不起来,也无法走动。贯穿伤,听上去有些可怕,但没有击中要害,子弹也没有留在体内,好好休息及时换药防止伤口感染就可以了。因此止血处理完毕后,他要求多打了一针消炎便准备回去。
他认为留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对他百害而无一益。阿帕基有过夜间的紧急任务临时离开,但还未曾有过一次彻夜未归。假使要有一次破例,也最好别是圣诞节吧。
午夜了,阿帕基移到家门口,觉得格外困倦,尤其当他意识到家里灯光还未熄且那绝不是因为他忘记关的时候。
怕黑的小鬼,今晚是不可能回家睡觉了吧。现在街上除了路灯和扑火飞蛾,以及肉眼不可见的圣子灵魂,可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了钥匙开门,拧开时门舌的咔嗒声响适时提醒了他,他今天不能喝酒抽烟来麻痹神经。因为外面太冷,而他不会也不该在乔鲁诺面前做这些事情。
阿帕基在模糊地猜测孩子的父母会不会给他买圣诞礼物,而他自己给出的答案是不会。上周他就在猜测了,一边陪已经身为人父的同事挑选给对方女儿的圣诞礼物,一边思考自己有没有必要顺便给乔鲁诺也带一份。
任务难度不大,臭小鬼只要一盒布丁就能打发了吧,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还慷慨大方地将这个方案分享给同事。
约莫是所谓节日气氛的恶性影响吧。本预备直奔零食区的二人,东张西望找到了玩具区。同事一本正经地凑近端详着一只小熊娃娃,近到小熊乌黑的眼睛里都是他的大头。
“我要买这个。”同事提着小熊的耳朵摇来晃去,对阿帕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那种给小姑娘的礼物,对阿帕基来说没有参考价值。于是他随手往凌乱的货架上捞,拿到一个瓢虫发条玩具。他正欲征求意见,同事惊叹不已道:“这个好,猫肯定喜欢。”
阿帕基差点不记得自己那还会有人买账的谎话了。同时他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汗颜,他什么时候落魄到只能和猫过圣诞节了?
若不是飞来横祸,他今天准时回家,早就把这个玩意儿塞进乔鲁诺的书包里了吧。现在圣诞节已经过了,阿帕基皱起眉,麻醉的效果彻底消失,他觉得走动起来实在苦不堪言。
他没有多余力气找对方的书包,弯不下腰便直接踢掉鞋子,把礼物丢进对方的外套口袋里。
阿帕基看到乔鲁诺从房门后探出头来欲言又止,怯生生地不敢靠近。他猜自己现在脸色铁青,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的牙医吧。
他走过去勉强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幸好乔鲁诺长高了些,不然完成这个动作就会需要屈身太大的角度,还堪堪粘连着的血肉会因此错位撕裂,他的脸色就会变得更恶劣吓人。
“睡觉。”他用膝盖轻轻顶了顶对方的后背,示意对方进他房间。圣诞节翌日,他总不能让孩子睡在厅里的沙发上吧。
乔鲁诺不出声,自己爬到了床上,阿帕基松了口气。他现在可不想把这小家伙给抱上去,他没力气,伤口也很痛。没有酒精和烟那就只能睡觉,希望这该死的贯穿能早日生长复位。
“能开着灯吗?”乔鲁诺问。
“嗯。”他模糊地回应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那天之后休养的一个月里,乔鲁诺来的时间变短了,不过电话变得多了。有时吞吞吐吐地问阿帕基伤口的事,有时根本不出声。阿帕基怀疑小鬼是要确认他是否还在家里好好活着这个事实而拨打的电话,又气又好笑,两种情绪全都会牵动伤口而不好发作,只能通过吞云吐雾把心情疏导干净。
到了八岁上下的年龄,乔鲁诺学会同阿帕基顶嘴了。小鬼并不会冲他说脏话,连反驳的语句也都是礼貌万分的,敬语尊称一个不落,这一点反而叫人相当火大。
“出去。”
“请容我拒绝。”
“乔鲁诺·乔巴拿,你这个——阿嚏!”
换季的时候,感冒经常趁虚而入。阿帕基对自己的抵抗力很有信心,只是如果想要在满大街都是载着感冒细菌的花粉中穿过还片叶不沾身,难度系数还是有点高的,至少有比萨斜塔那么高,还有点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阿帕基不想看病吃药,首先是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大事,一瓶威士忌下去酒精消毒,他确信一定会痊愈的程度罢了,区区感冒不足挂齿。
但小鬼就不一样了,从免疫力到身体素质都不如他,如果被传染到的话,恢复慢,还要吃药,他都不能确定对方那对所谓父母有没有给小鬼买医疗保险,所以这不是徒添麻烦吗?
他花费了自己全部的耐心让对方这两天不要过来,结果对方根本不听。尽管阿帕基现在精神不太好,但力气还在,把八岁的小孩拎起来丢出去绰绰有余,有几个他就能丢几个。
争执无果后,过了一会儿,乔鲁诺拿着作业走到他房间里,在他的怒视下端正坐下,继续写着。
“乔鲁诺·乔巴拿!”
得寸进尺,得了便宜还卖乖,小混球!
阿帕基头疼地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个有些胆小怕事又特别听话的孩子来,从记忆里搬出来的那个可人形象再和现在这个对他的告诫充耳不闻的家伙做对比,可不谓分明而残忍。
算了,随便这家伙吧。阿帕基放弃地把被子蒙过头顶,愤愤然诅咒对方染上重感冒,然后一个礼拜都得在家里躺着——他可不是说他家。
遗憾的是阿帕基运气实在称不上好。
“所以都说不要待在我房间里了,你看你不也感冒了?”睡了两天恢复了体力,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乔鲁诺的后颈。
“没有——阿嚏!”小鬼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满不在乎继续写着,头也不抬地补充,“花粉过敏。”
事实证明那确实是轻度的花粉过敏,小混球太平地度过了感冒的高发期,片叶不沾身。他得意地望向阿帕基,而残酷无情的警察先生只想把盘子里的意大利肉酱尽数糊到他脸上去。
他一定会这么干的,等到对方成年,等着吧。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或许可以在回忆里找到有关对方的把柄,然后尽情地嘲笑一番,嘲笑到不需要番茄酱对方的脸也一样红。
幼稚怎么了?见鬼的,他可是在一个四岁小鬼头手下吃了亏的,究其原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幼稚也不该怪到阿帕基头上来。
阿帕基怀疑乔鲁诺恃宠而骄。他还不清楚重点应该放在自己的“宠”上面还是对方的“骄”上面,无论是哪个他都感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而无从思考。
或许是乔鲁诺本身就有的一些缺点,以前并没有机会展现出来。
例如,轻微的起床气,他的住所要离对方的学校更远一些,所以阿帕基通常会很早就把乔鲁诺揪起来,接着成功地目睹对方顶着一头乱发和一张臭脸,下意识地拾起床头的靠枕往他身上扔;挑食以及极度嗜甜,尤其在见过一次牙医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并总是边吃边用诡异的目光打量阿帕基;说谎或者隐瞒——大概称不上,应是些叫人头痛不已的小捉弄,故意引起他的误解之类的小伎俩。
最近便是如此。夏天的暑假里,即使阿帕基不在家里,乔鲁诺也会窝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消磨去一整天直到他回来。
“家里停电,开不了空调了。”
乔鲁诺是这么说的,很诚恳,因此阿帕基猜或许第一天情况确实如此,但再往后的每一天,就纯粹是对方连借口都不找的任性为之了。
他不是介意这些琐碎——无伤大雅,有时引人发笑,又很烦人而已。阿帕基觉得自己会那么宽容地想,可能确实是对乔鲁诺太过放纵了。
同事跟他聊起了家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字字珠玑的育儿经一页页不厌其烦地翻着,阿帕基听着听着呵欠连连,兴趣缺缺险些睡着。
他原本就不是抱持着把乔鲁诺当成孩子来养的心情来照顾的,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不怎么喜欢小孩,不喜欢麻烦。
至于当时初遇具体是什么心情眼下已不可考,他也赞同深究没有意义,白费力气,干脆束诸高阁,就让尘埃覆盖到看不清为止。
——即便他找到了那份过期的心情,或许拾起来掸掸灰尘擦干净,至多再浏览两遍,就丢回原地去了吧。拿来了能做什么呢?拿来了能当成逐客令递给这个误打误撞降落进他人生的孩子吗?
假设如此,即便如此,乔鲁诺还是会遵照习惯每天定时定点来打扰他,会从抽屉里拿走零钱买一堆食物塞进冰箱里,会偷偷把烟酒藏起来留个哑谜让他自己火冒三丈地瞎猜把公寓翻了个底朝天,会熬夜和他横在沙发上看意甲重播看到凌晨三点然后和衣睡到第二天下午,会在无关紧要的节日里送他不知用哪里来的钱买的礼物又附上一张简单无聊的贺卡,会一边犯着起床气一边给他泡浓缩咖啡放在玄关的位置,整个屋子的四溢香气在强迫他也习惯这温度。
阿帕基意识到自己想得稍深了些,便及时抽身离开了。
如此也没什么不好,亦没什么可怖的。
他总以为自己的童年乏善可陈,但也远不及惨不忍睹,因此他不能理解多年前那个胆怯怕事的孩子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会愿意相信他这样一个陌生人的。
不过他不介意就站在这边不动,随便对方爱信不信,爱靠近不靠近。他不会主动揽过对方,而如果对方需要,他可以勉为其难,给那个孩子一个栖身之所。
但乔鲁诺要胆敢提更多要求,他可是要发怒的,在听完之后,他会好好教训对方一顿的。
乔鲁诺有一个小习惯,就是给阿帕基留字条。从小时候开始,只要他来,就有八成概率会留下一张,即使那些话当面说也不会有什么别扭,开口说那几个字似乎困难重重。
阿帕基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把这些小东西阅毕即焚或丢进废纸篓里,而是收在了一本空白笔记本里夹着。
为什么?因为这蠢毙了——将近十年过去了,现在乔鲁诺再翻看过去自己写的这些,无论他有多镇定自若,脸色也一定会是千变万化,生动盎然的。
阿帕基光是想像,就已经不禁捧腹了。
他举着那本满载黑历史的本子在乔鲁诺眼前晃了晃,对方眼疾手快意图夺走,他轻松翻了掌收回,把笔记本高举过头顶。
乔鲁诺比以前高了很多,但离阿帕基还是有些距离的,加上体格上存在的一定差距,想要抢回来并非易事。
于是小鬼少见的有些生起气来了,他拽着阿帕基的衣袖往下拉,据理力争掷地有声:
“我觉得是把纸条收着的人更蠢。”
阿帕基愣了片刻,竟感到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转念一想有什么关系?如果真如对方所说,乔鲁诺又何必焦虑地要过来抢呢?
于是警察先生残忍地翻开了笔记本,张口就要朗读上面的内容。也正因此,他成功欣赏到了乔鲁诺脸色由青转红转身落荒而逃的罕见景象。
他坐了下来,视线一寸寸扫描本子上粘着的小纸条。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多数是些他看着就厌烦的感谢的话,有时也会提醒他冰箱里的食物要耗尽了,或者小小地抱怨他烟酒过度有害身体健康,告诫他小心折寿——实际上照看乔鲁诺才是最折寿的事情吧。
字迹从稚嫩逐渐成熟,但内容翻来覆去都是那样的。实际上,阿帕基很喜欢读字条,因为他看到乔鲁诺的脸有时会禁不住烦躁起来,对方的目光凝视着他,像是会看穿他。而读字条则完美避免了莫名其妙的情绪颤涌,他亦可安然享受这份宁静下的暗流。
警察先生叹口气,觉得这本黑历史已经是乔鲁诺唯一还很可爱的地方了。臭小鬼远没有多年前可爱,刚才的行为勉强能再加上两分,不能再多了。
阿帕基把笔记本藏了起来,避免被乔鲁诺找到了之后毁尸灭迹,剥夺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当天晚上,对方又来到他的公寓,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我想种花。”他在玄关踢着鞋子发泄不满,“雏菊。”
阿帕基对这类事情通常没有太多意见,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休息日去买个盆栽罢了,再简单不过的任务。
直到两周过去,阿帕基发现乔鲁诺留下的字条里开始隐隐约约地进行一些恶毒贫嘴的讽刺双关后,他感到非常恼火,给对方的可爱分直接减半后,认真思考把窗台新栽的花砸到乔鲁诺的头上有多大的可行性。
阿帕基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乐趣被剥夺了去,又悲哀地察觉自己竟然会顺从惯性乖乖地满足少年随口给他的“命令”。
牛顿的三大定律之一,恐怖如斯。
习惯是恶魔。
阿帕基坐在前往庞培的长途汽车上,谨慎斟酌起了自己的脑回路究竟是如何组成的又是如何运作的,假设他已然病入膏肓了还有没有得救了。
今年年末难得有了一次年终抽奖活动,阿帕基等其他人都抽得差不多了才上前随意取了一张。于是他在同事们羡慕的眼光中获得了两张圣诞假期间的庞培旅行券,并接受各位有关“阿帕基你准备带你女朋友去吗”的好奇询问,一瞬间令他怀疑身边的各位警官都化身八卦的家庭主妇了。
他盯着券看了好一会儿,无法确信这是否能算得上好运。古城庞培他幼年时期就去过了,于是他想把这份好运大方地转手送人,送个还没去过庞培的人。
“喔。”乔鲁诺接过那两张单薄的纸片,细细看了看,随后问道,“你能陪我去吗?”
不可救药啊,阿帕基坐在座位上心中感叹,不可救药了。他从未如今天这一刻那般,心疼自己不堪的,被一个小孩掌握的人生,可悲可叹。
这样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任对方拉着他四处走,思绪则回到很久以前。
是从收集纸条的恶习开始,准时回家的恶习开始,还是地毯下边的备份钥匙开始?是从塞满食物的冰箱开始,看到交错的淤青伤痕开始,又或者是从他把小鬼从泥水潭里拉起来开始?
阿帕基头昏昏搞不清楚这个简单问题的时候,乔鲁诺伸手一本正经地往他头上比划。
“做什么?”他烦躁地问。
对方转过身去,指了指那幅犬型壁画,随后再次往他头上比划了几下。
“好像啊。”乔鲁诺感慨道。
阿帕基没有跳起来揍他是碍于教养素质以及身份辈分,没有其他的原因了。
乔鲁诺真的没以前可爱了,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阿帕基又算不清楚。当然,他确实认同对方不在他面前察言观色这一点,他依然认为这毫无必要,但死小鬼眼下更热衷于精准无比地激怒他,这样不是更糟了吗?
他知道后悔没用,但他真想把备份钥匙没收回来。
阿帕基不重视节日,乔鲁诺也没有多介意。不过一年一度圣诞节,他们都习惯各自去找份礼物送给对方。
像乔鲁诺这样的坏孩子,得不到礼物也是理所应当吧。阿帕基这么想着,感到愈来愈理直气壮,觉得连买布丁搪塞的必要都下降到最低了。
他太不擅长挑选礼物了。阿帕基自暴自弃地穿过商场的几块区域,琳琅满目的商品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仔仔细细扪心自问过后,也确实不想随便买什么敷衍了事。
于是阿帕基买了一套圣诞老人的笨重衣服换上,回到家门口发现灯亮着,乔鲁诺已经先他一步抵达了。他摸索了半天没找到钥匙,敲了门,并模仿起了电视里经常听到的圣诞老人的苍老嗓音。
反正看对方父母的样子也不像是在乔鲁诺小时候有扮过圣诞老人来哄小孩,他便纡尊降贵来完成这项任务。毕竟一年也就一次,而人生里总该有一次。
乔鲁诺谨慎地拉开门,侧头看着他乱蓬蓬的白胡子和戴歪了的帽子,端详好一会儿之后,短促地笑了。
“你笑什么!”阿帕基怒火攻心,一时间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也忘了要维持圣诞老人的声音。
对方立刻摇着头否定,而阿帕基一口咬定乔鲁诺刚才是在嘲笑他,尽管即便真的有,也不犯法就是了。
“我的礼物呢?”乔鲁诺正儿八经地咳嗽两声,问道。
“当然就是圣诞老人。”
乔鲁诺又笑了,幽绿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归我了?”
“慢着。”阿帕基沉吟片刻,发现这笔交易似乎对他不利,立即摊开手掌,“先把你的礼物给我。”
少年伸手指了指门的上方,那个时刻阿帕基以为对方留了个恶作剧来捉弄他。他拨开乱糟糟的胡子往上看,红色槲寄生正高高悬着,它的位置介于恶作剧与非恶作剧之间,难以界定,模棱两可。
好吧,好吧。
阿帕基就带着那团白胡子和歪掉的圣诞帽,穿着笨重又透风的白痴服装勉强挤进狭窄的门,主动揽过少年的腰肢,顺从于槲寄生的诡计吻了对方。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恼火,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尴尬,或许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吃亏。
“好痒。”乔鲁诺一把把他的胡子扯了下来,任性提出要求,“重来。”
阿帕基皱起眉摘了帽子:“还有件事,臭小鬼。”
每年暑假,乔鲁诺都喜欢以停电的借口跑到他公寓里窝两个月,没有哪里可能会停电两个月的,阿帕基自己也知道,但他实在是,说懒也行,说不介怀也不失偏颇——他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乔鲁诺。
不过很遗憾,这个停电的借口现在不太好使了,因为乔鲁诺可以住校了。
“唔。”对方飞快地在脑内编织着新的理由时,圣诞老人则把所有的服装道具统统脱下扔在门口,如释重负。
没有理由也无所谓,这点他们都心照不宣。但有个理由,就有了底气,像是点了盏冠冕堂皇的灯,飞蛾就能理直气壮地扑过去,乐此不疲。
“圣诞老人是我的,所以圣诞老人家也是我的。”乔鲁诺说,“我待在自己家,不需要理由。”
阿帕基听完,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最终忍俊不禁哑然失笑,笑到他都看不清乔鲁诺有没有笑。
对方拉着他的衣服不满地打断,不厌其烦地要求继续刚才的“重来”,阿帕基悲哀地点头首肯。刚才的言论里,他已然英勇地把自己给便宜贱卖了,之后的人生坎坷,目光所及简直一片漆黑。
“请快点。”乔鲁诺轻轻拉着他的头发要引起他的注意,而视线对接了片刻又默契地交错开来。
“知道了。”
阿帕基俯身亲吻家里养的猫,从额头开始。奇妙的是,他感觉受到祝福的是他自己。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