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说明天要回伦敦,是打电话的时候说的。阿帕基半夜被座机铃声吵醒,闭着眼想等对方放弃,铃声响了十次之后才不耐烦地起身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摸索电话。房间隔音效果实在太过不尽人意,且不说电话铃声,警笛,救护车,轮胎碾过窨井盖的响动,时常催命似的敲着门。金发少年犹如一位穿着光鲜亮丽内里草菅人命的年轻死神,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在电话亭匆匆给他捎了不咸不淡的口信。他拿到手心掂量掂量,觉得自己赴约是死,不赴约也是死。
夏天,罗马的夜里也会有股锋利的寒意,虽说只有可以忽略不计的量,阿帕基出门前取走了一件薄大衣。十二点过后,城市陷入睡眠,没有店家还在营业,即使是在罗马,即使是在麦当劳,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也屈指可数。于是他走了半个多小时,推开一家还没有关门的麦记的门。服务生只有有气无力的一名,阿帕基走到前台扫了一眼饮品单,随便点了一杯热橙汁。
他拿着纸杯找到有人的位子,一声不吭坐在对面。听闻动静,金发少年猛然抬起头,险些打翻面前的半杯可可。估计先前阿帕基再迟两秒,对方就会睡着,在桌上压扁自己脑门上的三个发圈。也没那么糟糕,阿帕基心想,他自己向来是不太喜欢对方的发型的,他往那里塞过一卷电影票,纸钞,糖果和糖果纸,几颗榛果巧克力,甚至考虑过进行性质更恶劣的恶作剧,计划书已经被折成纸飞机。
乔鲁诺不说话,那双绿眼睛紧随他抓着杯子的手。阿帕基抬手喝一口橙汁,对方的眼珠就跟着动一动,其他时间里安静得不太像乔鲁诺。或许是太累了,他心想,实际上到了这个点,小孩子都应该钻进被窝里睡觉了,可可不会有像咖啡那么强的提神效果,尤其对方明天——其实是今天,不知要赶几小时之后的飞机,折磨正常作息缺乏睡眠会导致长不高。
阿帕基是想这么说的,遗憾的是他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挖苦,因为平时先开口的都是乔鲁诺。他似乎习惯了要对方先发制人拧开汽水瓶盖,随后再噗嗤一声发泄出来,他的具体表现要看对方在打开瓶盖前有没有使劲地无意义地摇晃过汽水瓶。他不会承认对方的这个行为是一种允许,恩准,阿帕基并不需要额外的形式,只要想说,他随时都可以说,可能他今晚仅仅是没有心情说,毕竟是被对方一通电话毫无道理地从睡梦中摇醒的。
半杯可可被喝剩最后一点褐色的残渣沉淀在杯底,乔鲁诺站起身来,阿帕基将自己的空杯叠了上去,攥到手里捏扁,离开时把它们丢进垃圾桶。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时,阿帕基希望乔鲁诺的目的地是正确的。已经捱到两点钟,他也不指望自己今晚还能有多少睡眠,只盼对方能乖乖回家休息去,也许对方只有四到五个小时时间了,也许对方还需要收拾点东西。
或者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如果乔鲁诺再不开口,阿帕基怀疑自己会想不起对方的声音。大约十五分钟过后,乔鲁诺困了,走得比他慢,所以他也必须放缓脚步,牵着对方以免少年迷迷糊糊一头撞到电线杆上毁了容,脸已经是小鬼唯一的优点了。他被自己逗笑了,事实上他不遮不掩地笑出了声,经过暗巷口带对方远离障碍物的时候,然后乔鲁诺有限地清醒了那么一点,跟上来狐疑地问:
“你在笑什么?”
阿帕基答道:“你长不高了。”
说着他往乔鲁诺头顶的金发上按了按,并且如释重负。
“为什么?”少年追问道,“因为可可?”
然后对方一本正经地分析可可的营养价值,并多次声明自己有每天喝牛奶。阿帕基敷衍称是,揉了揉对方发寒的腕骨,把出门捎上的那件大衣给少年披上,当然,是直接挂在了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双手抓着衣襟合拢起来,对只露出了一半脸的乔鲁诺说:“我跟你说个秘密。”
“好。”少年的声音闷在衣物布料下边,朦朦胧胧的难以分辨,“我不告诉别人。”
阿帕基隔着衣服贴近对方耳畔,慢条斯理细声说。快要三点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和金发少年究竟在往哪里走,该往哪里走,也许他搞错了要点,他一直以来所在意的细枝末节并没有想象中的重要。
“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的势利,庸俗,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
“……然后呢?”等了一会儿下文,乔鲁诺问。少年的翡翠眼睛盯着他的,倦意全无。天空发白得太早,暗处的影子寿终正寝。
“以后再告诉你。”阿帕基用两条空着的衣袖打了个结,顺势牵着少年像牵着一只迷路的小动物。
O Fim
*毛姆《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