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离开吧(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05-27


🎵我們一起離開吧


阿帕基做事是循规蹈矩的,有的人会这么认为。他们给出的证据是书架上按照首字母排序的书籍,一丝不苟沿着桌角边缘摆放的报纸,还有两张位置不曾变过的单人小沙发,一旦谁倚靠上去不慎使它挪动,其主人会阴着脸走来,把沙发调整会原来的方位,恰好遮住地板上未经年月洗刷的浅色部分。

最初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房间通常是乱糟糟的且不允许任何人整理,因为那样反而会让阿帕基更难找到自己的所属物。从桌子上的书堆里抽出所需易如反掌,收拾到了书架上反而增加难度浪费时间,他以此强词夺理拒绝打扫,于是他的爱人装模作样地效仿,把他的头发胡乱扎成一团。

「梳理整齐了你就摸不着头脑了。」乔鲁诺理直气壮地把此逻辑现学现卖,接下去的一小时里又强迫阿帕基将小山一样囤在房间各个角落的书整理好,最后慢条斯理地帮他绾起长发。

没有谁愿意被摆布,阿帕基活得很好,即使是直接窝在书里盘腿坐在被空调吹得发寒的地板上,也没有一次着凉。但是他的爱人不认同,坐在一旁掐着他的腰眯起眼阴阳怪气地询问一直坐在地面上屁股不会疼吗,不多时拽着他的手臂往沙发的方向拖——那会儿还只有一个单人沙发。

他一转过头去想说些什么就会看到对方的眼睛。认识乔鲁诺之后的一周,他辨识对方虹膜的颜色,用他在书上见到过的所有美好又昂贵的比喻,但再往后,阿帕基更愿意用其他有机物去形容,树莺,贯叶金丝桃浆果之类的。生机盎然的春天,他这么想到,然后由于觉得肉麻而眉头拧作一团。

于是他们挤在一张沙发上各自看书,存在感源自书页翻动的声响和大腿上的重量,肢体的麻木是开饭时间的自然闹钟。再后来,他思虑良久在挤迫的公寓里多安置了一张沙发。他们会分别占领自己的位置面对面阅读,膝盖挨得很近,偶尔碰擦时抬眼望一眼彼此,很快视线再重新落回文字。时间久些,年轻人会拉近距离,堂而皇之无视抗议地把腿搁到他身上。

由此阿帕基养成不少循规蹈矩的习惯。他一旦想抽烟,乔鲁诺就坐到他身上,一对树莺静静注视他,温吞地问需不需要人替他朗读文段。阿帕基将目光斜过去与对方视线错开,降落到半开的衬衫领口处露出的一块皮肤,然后答好。

对方的声音动听又催眠,他便迅速入睡,等到第二天失去知觉的手臂发出警告再推开那颗金灿灿的脑袋。

他们的关系是秘密,家人不知道,朋友不知道,有时连阿帕基自己都不知道,总有人会好奇地打探他独身的理由,给他介绍单身女性。不过树莺知道,贯叶金丝桃浆果知道,城市全年无休的水循环系统知道,年轻人在没有伞的冷雨天里借了他一半的外套贴在他身侧稍微踮起脚尖,潮湿指尖在他的太阳穴那里比划:「以后我能长到这里。」

他的爱人带来一些条条框框,边界外的东西被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阿帕基半受强迫半情愿地接受了,习惯成自然并顺利维持到对方离开。剥离是件艰难的事,是循规蹈矩的阻碍,不过他觉得自己能克服,也不是逞强的说辞。

阿帕基在等自己某一天承受不了崩溃,可是他平静地接受至今,似乎他们的连结要比他想象中浅很多,但又明明不是。他仍遵守对方给的规定,没有重新买烟,只在他人的二手烟里恍惚半秒;没有酗酒,经过超市手痒便尽快离开;在十一点半前就服用安眠药上床休息,阖了眼放空大脑强迫自己睡觉,夜里无梦。

只有一次下暴雨,回到公寓已经快要十二点。他困倦得倚着墙坐下来,又听见有人说:「怎么又坐在地板上了?会着凉的。」他想说他累了站不起来,然而没有人拽他起身,与睡意厮杀了两回合后他自己起来脱去湿透的衣服。

阿帕基还来不及擦干头发就埋到干燥的床里睡着了。可能是没有服药的缘故,他有一场冗长的梦境。乔鲁诺抢了他的外套挡雨,头发乱蓬蓬的不准他动手梳理,手洋洋得意地比划了一下,阿帕基才意识到年轻人已如愿缩短了身高差距。对方拿着一本封面雪白的书问他需不需要人念给他听,他简短地答好,可是声带抖得像筛子。

乔鲁诺给他念了好几本他们一起读过的诗集,早先阿帕基评价过矫情,而今不知其味,也不敢与对方的瞳仁长时间对视。那是一双剔透的琉璃,祖母绿,他可以用世间各种颜色相近的宝石去形容,却不再能冠以生命和春之名予无机质的眼眸。

阿帕基半夜被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的急刹车声响惊醒,不敢确认时间,只听到雨还在下,不敢确认枕头上的湿痕有没有可能与被雨淋湿的头发无关。他在黑暗里摸索到吹风机的固定位置,稍许吹干之后将枕头翻了个面想继续睡,不知过了多久又起身翻出安眠药来。

第二天他头痛欲裂,窝在沙发上喝水,突然有冲动割舍另一半沙发,还有书柜里那些不属于他的书。闲置着也是浪费空间,他的视线甚至不敢在曾属于乔鲁诺的东西上逗留太久,这就好比降温的夜里你在海边见到了圆盘一样的满月,只是多贪一眼,就无可奈何地被扩散的万般回忆抓住了头发,痛得很。

然而他收拾了五分钟就把书塞了回去。他舍不得,也有自知之明,懒得卖了之后又辗转买回来自取其辱。阿帕基之所以仍留有体面是因为他太善于逃避,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太顽强的人,想念似乎也必须循规蹈矩才足够安稳。

多年以来他会琢磨把那些每天固定的想念都宣泄到纸面上,可是仅仅是构想就能让他感到酸楚,感到一塌糊涂,他觉得最有效可行的方法是待他死后直接掀了他的大脑皮层作书页,一经阅读就腐烂变质。

「我们一起离开吧。」

年轻人冲他招招手,眼睛像被苦艾酒浸染过的方糖。阿帕基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乔鲁诺在酒吧里几乎没有喝酒,他亦兴致不大,追寻酒精不如趁良宵追寻对方眼睛。

那天夜里的星星与往常不同,因为阿帕基仰望到它们所在,第一次产生,可能,他的爱人是从星宿上跌下来的,这样的念头。

故他应得迅速,也许太迅速,放低杯子时把星星震落了。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