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mbo(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02-08




于是年轻人没有向任何人道别,便一言不发向着顶峰迈进。

顶着沉到肩膀的乌云,隐藏深处教人脊背发寒的电闪雷鸣,猎猎作响不知疲惫的北风,以及堆积到脚踝的弥天大雪,他深吸一口稀薄空气中的凛冽,义无反顾地一脚踏上覆盖着一层白沙的顽石,往绝处去。




一场细雪铺天盖地,阿帕基站在山脚下犹豫了约莫一分钟,手里时不时掂量着一份薄如蝉翼的信件,徒劳地揉过信的边缘和角,又平整服帖地放回大衣内侧靠近左胸的位置。

雪的颗粒渺小似尘埃,落到他的发梢和眼睫上悱恻缠绵,落到他的颈侧皮肤,甚至不够力量带走多少温度。他伸出手指去触碰脖颈,晶体好比一颗圆滑不割手,微不足道的碎玻璃,里面封存着他不知虚实的五官;又像是一粒散发诱人气息的白砂糖。当他这么想,雪便被赋予了一种粘腻的真假难辨的错觉,阿帕基聚起手指又分开,试图理清其中奥妙,未果。

他抬头嗅了嗅空气,并没有闻到甜味。想来也是,他人口中的天降甘霖,又不会是孩童梦中的奶油糖霜,必然只是人的主观意识所擅自添加的,超越常识的额外认知。

阿帕基向来认定那无用又费劲的诗意心情毫无必要。他低头去看那封信,信封上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地址以及空白的收件人,字迹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显现,恰恰相反,原本的内容正随着每分每秒的流逝而变得更模糊。或许他不该这样频繁地把信从大衣里取出来读,沾上了雪的墨水会加速晕染开来,手指抚过留下的指纹把字迹都擦出了彗星尾巴。

这地址他先前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很难以置信吧?阿帕基的双脚踏遍每一条长街小巷,每一个犄角旮旯,不温不火的大太阳底下,每一条蚯蚓每一粒尘埃都认得他,偏偏他寻遍厚厚的记忆,却怎么也觅不得确切方位。他之所以能找到这座山峰的脚下,是根据未成年的花匠的说辞,由于阿帕基已然没有其他的依据可供参考,少年提供的线索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他想起花匠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来。无杂质的绿宝石具有棱镜一般可怕的质感,反射日光月光粼粼波光,阿帕基在正中心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脸便眉头紧皱,有无名怒火上蹿下跳舔舐胸口,又不能孩子撒气那般对后辈发泄,只能囫囵咽回胃袋里。轰隆一声巨响,只有阿帕基能听到的世纪灾难,那团火漂亮地坠机了,毁了他的五脏六腑,从食道到肠道无一幸免。




阿帕基会接下这个无趣又艰苦的任务原因有二。

首先,他的确是一名邮差,虽然不情不愿,阿帕基从不否认这是在他的职责范围内的事务;其次,他想要一次机会,能离开这里前往很远的地方的机会。

在布满银杏黄叶的长街一侧,有一座被抹上鲜艳红色的往事电话亭。一日,折着纸飞机的小孩子突然跑到他的脚边扯他的裤腿,说是要给母亲打电话问候。阿帕基哑然,不知下一句应当接什么才是稳妥的,因为孩子的母亲早已因病过世。于是他踟蹰着,磨磨蹭蹭跟着对方来到那座不祥的电话亭,亲眼看着孩子拨打下自己母亲的号码。

当电话接通,他能听到扩音器里含有杂音的女声以及小孩子欣喜若狂的欢呼。

谁也不知道往事电话亭是谁建造的,但每天每天,那座红色的牢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阿帕基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平日熟悉的朋友也会去给死者拨打电话,稀松平常地话家常。那很诡异不是吗?

阿帕基去过一次。半夜里他去长街上的自动贩卖机那儿购买烟酒,一扭头就能看到那团猩红。他将视线转移到别处,一架纸飞机卡在篱笆的缝隙中间,背上载着一枚银杏黄叶,月华为它们刷上了相当夺目的色泽。

纸飞机飞了很远,可惜也无法飞往远方的山水。从长街上能看到雪山,虚无缥缈的烟雾环绕里具有致命的神秘感。阿帕基不止一次想要揭开,又不甚了了其中原因。

随后他又一次看向往事电话亭,两秒钟后提着两瓶酒和几包烟往那里去了。阿帕基小心翼翼地踢开门口堆积着的黄叶,打开了电话亭的门,接着把自己关进这一方密不透风,塑料薄膜似的窒息感远胜于云端之上的空间里,作茧自缚。

他僵硬地曲起手指以防止战栗,指腹在数字键盘上一遍又一遍细细摩挲,假以时日上面的印迹都能被他尽数消除。阿帕基知道他可以拨打给谁,只是强求他和其他人一样轻松与死者调笑,可能性趋近于为零。阿帕基摘下听筒,能听到电话那一头代表着等待的嘟嘟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被残酷的往事电话亭无限放大。

他迟迟不能按下去,正准备就这样不了了之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枪响。震耳发聩的万籁俱寂中,混杂了令人反胃却极具诱惑力的谄媚,纸币被哗哗翻过的动静,女人慵懒如猫的调笑,还有弹壳坠到地面的清脆一响都被完整定格,巧妙融入背景,好似未经修剪的指甲,狠狠地削去他一层鼓膜,一层血肉,一层骨骼和一层灵魂。

他多想借一把锉刀,钻入自己的颅骨里,把大脑皮层也磨去一层。

下一秒,那听筒上震动的小孔一定会喷涌出不属于他的鲜血,把他的脸画得面目全非后冷却凝固怎么也洗不干净。阿帕基没有一甩手把听筒往电话亭的玻璃上砸去损坏公物已是十分得体,他忘了把能自我麻醉的烟酒随身带走,打开玻璃门撒腿头也不回跑回自己的寝室,窝在一把黑色的雨伞下睁着眼睛彻夜未眠——后来他的所属物还是邻近的友人清晨被六条狗拽上长街扑叶子时无意间找到后送到他家的。

第二天,他往脸上擦了两倍以上的妆。阿帕基拿着深紫色的唇膏涂抹在嘴上,粘腻的膏体贴合皮肤堪比一层又一层干巴巴的石膏,马不停蹄地掩盖良心不安和滔天罪恶,并重塑自己。年轻的花匠凑近他,摇头叹他脸色太苍白,阿帕基蹙着眉向后躲开。

一直都是如此,花匠的目光总是不轻不重地落在阿帕基身上,说的话似乎也避重就轻,别有深意。于是阿帕基临时将计划提上日程,拿出那封不知名的信来。对方低头读着地址的时候,他们的距离格外近,阿帕基的鼻尖离花匠的头发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可以清楚地闻到花的馥郁,浓烈得他想要弯下身去掐自己的内脏。那头金灿灿的头发令他想起麦田远甚于银杏叶,阿帕基确信那里的麦芽定能酿出最醇香的威士忌。

花匠最后指了指遥远的山脉,掰着手指算了两遍,称这将耗费整整一周的时间。阿帕基仅悄悄核算了耗时,对于方位没有起一丝疑心,现如今回想起来那可真是能登上报纸头条的不得了的事件。然而为了逃开紧随于身后,比远飞黄叶更难缠的视线,阿帕基心甘情愿一路游荡到海角天边,宇宙银河。

他把口袋里的纸飞机归还给小孩,没有收拾多少东西轻装上阵,出门的时候气候和煦,直到山脚下落雪,阿帕基摊开掌心,模样精致的雪花当真像极了一朵盛开掌心的花。他想起花匠门旁的那些花来,阿帕基不懂也不屑于懂浪漫,因此对花的品类不甚了了,只勉强能认得出风信子,水仙花和玫瑰。

不知好歹的花匠曾举着一枝玫瑰,稍稍踮起脚往他耳侧比划,视线在他和玫瑰之间来回切换,在他能来得及把面部表情挤作一团以表达强烈嫌弃之前,轻声短促地告诉他,他与玫瑰非常相衬。

一时间阿帕基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或者反驳,兴许那枝尚未除刺的玫瑰能听见他内心深处的愿望,把这小鬼夺魄的绿眼睛戳瞎了。

好了,阿帕基决定不再看信上的地址,也不再去想那张叫人生厌的年轻脸蛋了。他掸去衣袂上的雪粒和微尘,迈出上山的第一步。




机敏的人一定不会做出如此愚不可及的选择,而阿帕基算不上多么聪明的人,因此会为了远离一段尘封的历史或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人而大费周章也是无可厚非的。

他沿着花匠告诉他的那条崎岖小径不眠不休地走,仗着身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得飞快。海拔越高,阿帕基越不敢停下来,唯恐停下来之后疲倦会浪潮般袭来吞噬掉他的双腿,一阖眼就能在原地睡着。

尽管阿帕基早有心理准备,路比他想象中曲折千倍。一枚石子绊到他一下,他便能险些从没有护栏的峭壁上跌入深谷粉身碎骨。他扶着石壁喘了口气,犹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歇歇脚,又或者再继续走上一段,待到下一次入夜,好好睡一觉。

前方已经是第五个岔路口了,阿帕基努力回忆花匠给他复述过的方向,却头昏昏搞不清状况,也不记得质疑唯一信息源的可靠性。细密的汗一冒出来就被氤氲水汽结成脆弱的霜,随着皮肤的轻微褶皱轻而易举碎裂开来,片片拼图附着在其上,阿帕基伸出手指去触碰,麻木的不知是自己的指尖还是外露的皮肤。

风肆无忌惮从衣领灌入,而事实上阿帕基并不觉得冷。他稍许放缓了速度,但不想停下,暂时还不能停下。这个跋山涉水的过程令他想起摩西上山取得十诫的圣经故事来,区别仅仅在于摩西是个毫无污点的圣人,而阿帕基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摩西是去接受耶和华的馈赠,而阿帕基是去送一份不为人知的信息。

阿帕基试图想些美好的事物转移注意力。例如,肉酱面条上洒着的罗勒叶香料,雨后初霁的路面池塘倒映孩童单纯的侧颜,青翠草叶上摇摇欲坠的一颗露珠,沾上墨水的纸巾上歪歪扭扭的一句有语病的诗文。诚挚,热烈,又无用的温暖诗意,能让阿帕基立马联想到花,想到水仙,想到风信子,想到玫瑰,想到——

但他不该想。阿帕基现在处于一个点,遥遥星辰距离他都比那双绿眼睛要近的点,一个安全点。

天黑了,阿帕基在半开放的洞穴里冲着火光发愣。他不冷,也不怕冷,但火必须彻夜燃着,否则洞穴里绿色的萤石会在晦暗里幽幽地明灭,像极了有个人正眨着眼睛凝视他。阿帕基一定会受不了,当情绪抵达临界点,他怀疑自己会不管不顾一头扎入地下的河川把躯体喂给鳄鱼。




阿帕基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抵触那位年轻气盛的花匠是有确凿无误的理由的,那便是看起来为人友善的花匠实际上待谁都有一股子陌生疏离的态度。阿帕基阅人无数,他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因此当花匠介入他原本就不大的交际圈时,阿帕基的强烈敌意能在他们的头顶形成雷阵雨。

他和友人谈过这件事,所有人都觉得是他过分敏感,因此阿帕基的下半句话如鲠在喉无法吐露。

那花匠具备杀人犯的潜质。这一点,是阿帕基通过自己过去相关职业所磨练出来的直觉判断得到的。他能提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他能将自己的身体剖开查看的话。狡黠的被告人把自己难以消化的名字化作一颗种子,短短几个音节成了鹤顶红,卡在喉咙好半天,勉强顺着食道朝下滑落,随后野蛮地扎根于胃部,和胃黏膜融为一体。

起初,阿帕基不以为然,一个名讳何足挂齿,到了某日可能他连子弹都要闭了嘴一声不吭往下咽,更别提区区一颗种子了。很快,轻视忽略了这颗种子的阿帕基付出了不可估量的代价。

那颗种子在生长。

他难以描述的恼火所形成的热量,竟自说自话地持续给胃里的那颗种子供给养分,使得那个名字出人意料地抽芽拔枝,横行霸道起来。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不乐意思考也不想放进心里,自然而然被丢到胃里由酸液腐蚀,无形间却成了一片沃土。

阿帕基靡计可施,把柜子里的各种五颜六色的酒瓶子都取出来一个个码在桌面上,开启瓶盖把散发小麦气息的液体全部灌到腹部去灼烧,让凶猛的酒精把那棵莫名其妙的植物燃成灰烬也好,将根部翻江倒海地吐出来也好,哪怕是需要牺牲他的一部分胃黏膜,胃酸会渗漏出来给五脏六腑挖几个要命的窟窿,他可以在所不惜。然而那株植物却堪比癌症,顽强地在胃里强势跋扈地汲取养分,导致阿帕基需要比往常集中更多精力才能正常思考问题。害他更为沮丧的是,这些问题大部分都和那个名字及其主人有关。

他束手无策最终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这是大错特错的决定,未具名的植物一鼓作气,在短短数日内结了花苞,未经修剪的藤蔓能坚持不懈地够到他心脏的位置,只消缠绕绞紧就能让阿帕基的生命中枢瞬间停止工作。到了那时再设法移除可就覆水难收了,他不能连同整颗心脏都献上。

阿帕基老实承认他会诅咒百回让花匠去死,但从未切实威胁到对方的性命。现在,倘若取一把柳叶刀将他剖开,阿帕基都不敢细看自己的脏器,或许那株体内的植物已然枝繁叶茂得鸟儿都乐于在树冠筑巢,有多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剪都剪不完。

那样不行,阿帕基用尽全力忽视它,与此同时认真考量过后果。他不能允许这株植物开花,假设开花,便引来蝴蝶翩跹蜜蜂成群,花粉以堪比病毒扩散的速度传播。阿帕基渴望这朵花在绽放前英年早逝,否则,花一旦开放,阿帕基不能确定自己会变成什么面目全非的样,兴许在鸟儿、蜂蝶前赴后继穿过宿命的重重伏线,赶来雅舍定居之前,他就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而植物大大方方地将根茎与他的血管神经相接,叫人很难不在乎,很难自欺欺人,也很难斩草除根。阿帕基只得委曲求全,把自己的胃不断下沉,至少不让最高处的那朵花挥动枝叶去敲他心室的门,提醒他一句俗语的意义。

胃里的蝴蝶,可引申为悸动。阿帕基的字典里从没见过这一条目,他在心底喃喃,那绝对是盗版的错误知识。




阿帕基想要休息,但丝毫无法入睡。睁开眼是火光,闭上眼是花匠,让他满腔气恼,理智的大脑也开始放弃徒劳挣扎,信马由缰。于是阿帕基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起之前的小事,微不足道无关痛痒得犹如细雪,碎玻璃,白砂糖的小事。

有一天夜里,花匠神秘兮兮地敲开阿帕基的门。原本邮差意图躺在沙发上装死蒙混过关,见对方探头进来东张西望,又改变主意跳起来要维护个人隐私并将对方撵走。

天知道阿帕基根本没什么隐私值得被窥探,他纯粹是找了个万能又无法被反驳的理由去把那恬不知耻的小花匠给赶出去罢了。而花匠清清嗓子,抬眼含着笑意望着他,阿帕基察觉到自己的身形落到那双碧波荡漾的绿眼睛里甚至变得清澈了些,他的手垂在身侧握了拳又松开,咬紧牙关的同时想要嘴角上扬,矛盾至极。

花匠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阿帕基还没来得及把家门锁上便跟着出去。夕阳斜下才不多时,夜色披着繁星外衣哄骗他这都是无足挂齿的细枝末节,阿帕基没有强行把自己的手拽回来,没有责难什么也没有说明的家伙,更没有询问对方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这条逻辑线不存在于想象推测,不存在于对方唇齿,不存在于脑海深处的回音。

花匠带他来到自家门前,风信子,玫瑰,包括完全不合时宜的水仙毫无顾虑地盛放,微凉的晚风里悠闲自得地摇头晃脑。见对方蹲下身,阿帕基也照办了,垂下眼,一株白色的花苞正缓缓抬头,舒展花瓣。

花匠拉了拉他的衣袖,视线停在花上。对方开口了几回,阿帕基不确定,他既不能听对方的声音,也不能直视对方的双眼,唯一能大方磊落地赠与注视的是底下的这盆有点类似仙人球的花。

昙花。阿帕基抓到悬浮在空中的一个词汇,敷衍了事地点点头,什么都不想同对方说。那不是很奇怪吗?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阿帕基的态度亦溢于言表,究竟是缘何会发展到这一步,对方会邀请他看昙花一现?

阿帕基猜测这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诡计,出于某种邪恶的目的。他后悔自己贸贸然地让特洛伊木马进了城,谁知道何时那木马里的军队就会高喊口号涌入城堡大杀四方片甲不留。

长长的指甲嵌入鱼际肌,阿帕基利用疼痛集中精神维持清醒,白月光和白昙花的小把戏而已,即便立即降下白雪他也能一览无余看得一清二楚,对方是个具备杀人犯潜质,可到底还涉世未深的小鬼,他可不会轻易放下戒备上钩——

且慢,他究竟在做什么,浪费时间?他不能这么做,他的每一天都是向天借来的,他不能这么做。

阿帕基欲马上站起身走开,逃离泥淖,无奈手腕依然被花匠牢牢固定在掌心窈陷,暴力挣脱不可取,沟通调解不想有,只得僵持在原地警惕。

心幽幽悬起,离底下蠢蠢欲动的花骨朵多出了三公分距离,避开有一下没一下的骚扰,而风依旧会途径心尖。真冷,他想发抖,又不想被花匠发觉后没完没了地挖苦,更不想陷入除了舒适沙发之外的地点。

昙花从开到谢总共不长不短四小时,像一把趁手的锋利剪刀,能迅速修理杂草,也足以平息胡思乱想。阿帕基顺利收拾完自己,将没所谓的垃圾情绪一齐扫进簸箕里倒入垃圾桶。他站起身敲了敲发麻的腿部,打了个呵欠揉揉颈椎,然后才背对着对方道了晚安。他试着不抽出时间去揶揄对方的举动无聊,阿帕基已经花了过多的心思,在这个才认识没多久的花匠身上。

他伸出手指,心情复杂地拈去对方发圈里的玫瑰花瓣,转身就走。




阿帕基无所事事地坐在终点等待日出。

说是终点也不尽然,根据花匠的证词,距离送信的目的地还有些路途。然而小径被一块巨石拦住去路,阿帕基仔细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能越过去的方法。接下去的事情就很奇怪了,阿帕基现在才停下来思考,并不代表他现在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居然还没有质疑过花匠提供的线索,每一个岔路口都是如此,即便是当下,他明白自己也不曾动摇。不知从哪一个详细的时间点开始,阿帕基感觉不到冷暖,感觉不到饥饿,甚至感觉不到重量。他之所以会有压力有倦意,觉得步履沉,是来自肩头千堆雪,漫漫长街的黄叶,一文不值的情感包袱,扎根于胃袋的植物,藏在衣服口袋没有遗弃的玫瑰花瓣,薄如蝉翼的信件,以及幻想出来的贴附身后的目光,教人血液薄发思绪失调。

乐观些的猜测是阿帕基在做梦,而不怎么乐观的猜测就是阿帕基已经死了。他自身都沮丧地更认同后一个答案,理由是横躺在路中央的巨石怎么看都近似一座墓碑,在他想要后退时后路也不负众望地坍塌;如果再往记忆深处搜寻起来,阿帕基会意识到这座山看起来也与坟茔别无二致,会听到绵延不绝的滴答声,紧跟着时钟指针一同亡命天涯,会嗅到猩红铁锈的气味,随微弱的,抑或是不存在的脉搏消散;他理应觉得闷痛,却没有。

阿帕基不太能接受这个结局,因为他尚有很多谜未解,事未了,未和友人道别。门前的风信子还没有凋零,愚昧的念旧不肯轻易放过他,提前揪住了他的血管。

阿帕基得扔掉没用的东西。于是他掸去肩头千堆雪,挥走从长街一路跟来的黄叶,卸下一文不值的情感包袱。体内的那株夺命的植物还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他知道,因为他一直不让藤蔓触碰到心脏,也正因此,它躲过致命一击侥幸生还,赢得毫无悬念,阿帕基没有工具亦没有本事把它从肉躯中挖走。

于是他转换目标,掏出从花匠发间拈走的玫瑰花瓣。花瓣一直娇艳欲滴,鲜活而富有生命力,没有一丝枯萎的迹象。阿帕基把它捏在手心反复揉搓过,汁液与香气弥漫掌心错综的纹路。他想扔,又不想。两分钟后,他一咬牙闭上眼松开手指,红色花瓣融化在将光未光的蓝色夜幕里,指甲里残留洗不掉的灰。

最后是那封信,恐怕是无法如约送到了。阿帕基不免遗憾恍惚,空白的信封背面的一角折痕,即使去抚平也不再有意义,他连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没有头绪。

阿帕基把信封翻过来,借微光看到空白的收件人处有字迹浮现。他愣了愣,揉揉眼定睛读了两遍,又伸出手指摩挲到有确切下陷的凹痕。啧了一声,他低哑地呵斥体内的植物别自说自话未经允许地就往上探出藤蔓,凑近信封仔细地,一笔一划地确认一项事实。

乔鲁诺·乔巴拿。

那是花匠的名字,真正的终点根本没有那么远,大费周章亲自莅临他身边,他非得视而不见。

阿帕基胃里的种子与这几个短短的音节起了堪称夸张的化学反应,一时间山崩海啸洪水滔天。他不生气,只是想吐,偏偏酸液要从眼眶里跑出来,眼球和视觉神经快要被腐蚀殆尽。阿帕基抬手去擦,手背的皮肤被腐蚀出一个洞来,能清晰辨认出底下的白色骨骼,没有痛觉,视力尚好,信件也没有意外被毁。

这就好,他手里的东西经常会在半路就变得残破,最后的归宿只有废纸篓,有这样一次美好的例外便好。阿帕基如履薄冰地端着那封信,一动不动,不知该作何处理,直到更多天光从地尽头泄露玄机,他看到寄件人那一栏写着自己的名字。

记忆不情不愿地被人从床上拖拽而起,阿帕基对信的内容心知肚明,因为里面的东西是他亲手放进去的,是一颗种子。他不知道那会是一颗怎样的种子,会不会生出满身的荆棘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地呈发散型分布,占领每一个器官。那是花匠应得的,阿帕基本想以牙还牙,把这颗种子混入对方的茶饮里,好让对方也体会一下躯壳里被成群的蜜蜂蝴蝶入侵,啄木鸟把动脉当作生病的树干好为人医地戳出几个小孔的感觉。

算了,现在是不可能的了,狡黠的花匠又逃过一劫,真是令人——难以释怀。阿帕基眺望着刺目朝阳越过地平线和重重山峦,眯起眼睛。这样下去他或许会眼盲的吧,但何妨呢?他现在坐在一片温暖的花床上,不知名的金黄花朵盛放在绝处,在他手边柔和地绕着他苍白的手腕,每一朵都像是要孕育出一个太阳来。

阿帕基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摸遍全身找到一把过去的拆信刀,把手里的信打开,轻轻倾倒抖动了一阵,种子落到他的手里时,长出了红黑色的虫翅。瓢虫在他的皮肤上沿着命运线探索了不多时,振翅而飞,轻易跨过他无法逾越的鸿沟山谷和碑石。

山间都是那双虫翼掀起的狂风巨浪。阿帕基坐在原地定夺了一会儿,把刀尖调转了方向朝着自己。一刀下去从胸腔撕裂到腹部,溃烂的腑脏和血肉仍旧是植物绝佳的养料,阿帕基不够时间再首鼠两端,再多一秒钟他怕植物会开花,而他会无法割舍。

于是邮差手起刀落,隔断全部藤蔓,摘掉待放花苞,撩拨的叶片和枝条,捣毁鸟巢蜂窝,干脆切除了自己无用的胃,把那株癌症植物从体内彻底脱离。血液喷涌,阿帕基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植物的血,明明植物是没有血的,可他毕竟失血过多,迷迷糊糊间就会这么没头没脑地考虑,多可笑,又符合逻辑。

云层由日光割碎,蝴蝶悉数飞了出去不知所踪,阿帕基的胃里终于不再有蝴蝶,也不再有余生。他终于不会再感觉到如影随形附着于后背的如炬目光,不会再感觉到疲惫。

阿帕基一甩手把植物和胃一同掷入山谷,为隆重繁琐的告别仪式划下句点。




阿帕基有一些秘密不曾与任何人分享,打个比方,他其实很喜欢花,花的香气并不会当真叫他反胃。他有一个倒空了威士忌的酒瓶,一直藏在房间抽屉里,从不上锁但也不外露人眼,里面装了一小半的花瓣。

起初阿帕基只是好奇。他无意间路过花匠的家门口,那些他叫得上名字的和前所未见的花生机勃勃地同他招手。他弯下身偷偷拾起路面上躺着的新鲜花瓣,见四下无人,若无其事地把手塞进口袋里。

离开了花萼的花瓣能保持很长时间,色泽与水分不褪,一周前与一周后几乎没有区别。阿帕基拧开瓶盖,残余的酒精气息混合花香从瓶口飘出,他把这瓶很难定义内涵的香氛放置于阳光底下,太阳的身影从瓶身的这一侧漫步到那一侧。

阿帕基总是在诅咒,诅咒年轻的花匠早死早超生,而那实际上是谎话,他有种不能告知对方真相的枉然执念。

他希望命运能给对方多设置几个坎,无从下手而对方还是能从容通过的程度,而同时,他也希望对方能实现愚蠢的梦想,生龙活虎,就像他也曾希望胃里的那株植物能绿意盎然一样。如果阿帕基顺利送完信下了山,可能一高兴便首肯那株绿植花满枝头,允许它叩响心室的门,明目张胆缠上心脏。到了那时候,阿帕基就能顺理成章兴师问罪,指着那朵花向花匠问明白其品类,解开其中一个不足挂齿的谜。

他们不曾一起阅览过山与水,彼此的命书不过匆匆一瞥,故而自然失去了共同进退的必要。没有那种必要,不去思考那种必要,阿帕基不会有遗憾,也不会有不安。




雷欧·阿帕基,尽管记录上写明的是享年二十一岁,而真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周里,一天能抵过一岁。


O Fim

“你是千堆雪 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 彼此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