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h(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4-16


阿帕基是在一个月之前把乔鲁诺送到领养人家去的,一路上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到了门口道别的时候,他蹲下身,喉咙哑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对方小小的眉头委屈地揪起,说:「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他盯着对方眼底闪烁的光,不确定,也许说过,也许没说过。假设他说过,那么实在是太愚蠢太不负责任了,很有可能只是在家里喝多了之后的信口胡言而已。他百分百确定的是,他不能去对方眼里做扑火灯蛾。

阿帕基和乔鲁诺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对方的母亲由于用药过度,意外猝死于浴缸中,不留任何遗嘱,又不知道其父亲和其他亲人的下落,这孩子对很多人而言是种累赘。原本就要被嘱托到孤儿院的乔鲁诺偶然遇到阿帕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缠上了。

现年七岁的小天才对于学校的愚蠢卷子总是颇有微词,对频频故意出在孩子看来仍旧低幼题目的老师也总有些抱怨,都是随口提起的,不像是真的不喜欢。阿帕基的住所离海边很近,在他一次任务受伤后,待到伤愈后便辞去了警察的工作,随意做些零工就不愁生活,但要带个孩子就会变得比较勉强,更何况非亲非故,阿帕基不是合法的监护人,也没有这个义务。

他找了过去的同事帮忙去搜寻对方父亲的下落,无果之后瞪着在沙发上钳抱着玩具熊做报纸上的数独游戏的乔鲁诺,因为思考医疗保险的事又发呆虚度一整个午后。并且,那天晚上有一只独眼的橘色虎斑猫咪来挠门,乔鲁诺强烈要求把猫留下来,声称这只猫比他平时遇到的人都聪明。阿帕基则觉得养乔鲁诺就已经够吃力了,还要加上一只猫的话,他又要多花不少时间去工作了。

孩子和猫擅自闯入一起毁掉了他平静的生活。阿帕基经常和邻居布加拉提抱怨这一点,并且就当着孩子的面毫不留情,揉乱了孩子的黑发又去弹正在吃布加拉提带来的小鱼的猫的脑门,抽出一点点闲心思考要不要给猫起名字。周末的清晨他通常没有机会睡懒觉,乔鲁诺会把他吵醒,拉着他留长了些的头发,骑到他肩膀上到海边看日出。孩子喜欢不安分地晃腿,被阿帕基说过之后便乖乖地把脑袋搁在他头顶不再闹腾,于是阿帕基又有时间思考自己是不是该去理发了。

乔鲁诺不该在这里,阿帕基经常这么想。除了不合法之外还有些其他琐碎的原因,例如孩子应该去更好的机构接受优等教育,以最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优势,这样小鬼头就能远离自己口中的那几个不聪明的,局限在笼子里的家伙。乔鲁诺有说过数学课的老师特别厉害,就是脾气比较暴躁;经常被那位年轻教授批评的同桌,笨到至今没有完整背出九九乘法表;同班的还有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子——说着这种小屁孩的话的乔鲁诺当时正和饮料吧里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比丢飞镖,事实证明算术再优秀也不代表能在靶子上获得高分,于是孩子不高兴地从高高的椅子上爬下来,拽着他的手要求喝果汁。

最终给对方买了个巧克力开心果的双球冰激凌,感到人生被操控的阿帕基深深扼腕,乔鲁诺咬了两口之后费劲地踮起脚举起手要他也尝尝。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孩子问了他:「阿帕基,你不会丢下我的吧?」

阿帕基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他最好自己别记得,否则这一层厚重的愧疚感会把他蒙到窒息。即使他是按照合法的途径,在对方的父亲找到他之后立即同意把孩子送回去,这分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阿帕基总不可能去和对方的父亲打官司吧?争夺抚养权?他不会做这种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无谓举动。他可以为此让乔鲁诺往自己肩膀上恶狠狠又不痛不痒地捶个遍以解心头之恨,小孩子而已,以后人生路上多少磨难,过一段时间乔鲁诺就能把这件事给忘了。

因此他现在的行为很不明智,倘若被对方的父亲发现,说不定会被告上法庭,在腿上绑个电子镣铐,一旦离开一定范围就会触发警报引得邻居侧目,鉴于他还是前警官,想必报纸的标题还可以更夸张更引人注目些。

阿帕基现在悄悄跨过后花园栅栏的契机,是那只独眼的橘猫。先前他收到那位数学老师的消息,说是看到了这只猫的领养启示——它是跟着乔鲁诺一起离开的,阿帕基确信对方不会丢下小动物。故而他拿着领养公告赶去领养机构把那只小家伙领走,再迟一天恐怕无辜的独眼猫就会被执行安乐死。

车停在咫尺之外,要离开应该也很快。阿帕基踏上那片松软的草坪,像踩在一首混合雨后泥土气息的诗篇上,更像是触发了某种隐形的警报。伴随木制阶梯的沉闷痛呼,一团黑影迅速从后门窜了出来往他蹲得很低的身上扑,并且就跟他一个月前把小鬼丢下时一样,往他的肩膀脑袋前胸一顿不留情面地打击,阿帕基甚至没有伸手去挡接下了所有的攻击,自暴自弃地觉得或许是自己活该,理应承受这些散发怒意和委屈的拳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在乔鲁诺停手的空隙间致歉,对方闻言似乎更恼火了——以往乔鲁诺从不会对他如此无礼,不过今天这一次他只能谅解了,阿帕基有错在先,自知理亏。大约是累了,孩子擦了擦又红又肿的眼眶,环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告诉他猫走丢了的事,对阿帕基来说已经不是新闻。

“猫现在在我家,没事了。”他拍拍乔鲁诺的后背宽慰道,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抽出余裕留心对方的家长。

“猫想回你家。”乔鲁诺闷闷地说,“我也想回你家。”

“那你应该和你父亲商量。”阿帕基答道,意料之内得到了不满的哼声,以及要他带着小鬼偷跑的馊主意。

“我想猫了,”乔鲁诺说,“我也想布加拉提,还有以前学校里的朋友和老师。我很想你。”

他对这些话没有丝毫抵抗力,张了张口又如鲠在喉,抑或说不敢轻易回应,就像阿帕基不会轻易承诺任何事一样,那是伤害的开始,是一切的祸根。

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后,乔鲁诺仍旧抱着他,小声嘟哝:“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为什么把我送回去?”

答案,答案多简单,就埋在数字字母的组合下面,拨开来看就行,不必去解什么复杂的题目。阿帕基万般无奈地叹口气,抚平方才揉得起褶皱的衣角,细声回答:

“我以为我对你来说不够好。”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