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是右撇子,非惯用手只能完成简单的日常基本需求,而教人不堪的眼下,右手粘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八爪鱼,触须缠绕得血液流通困难,血管突突直跳发出警告称再持续下去他恐怕要沦为残障人士。根据海洋纪录片里专业潜水员的建议,恐慌的拉拽和伤害适得其反,应当以力道适中的拍打和安抚取而代之。他尊重科学照搬理论,而发现收效甚微之后才挪走了压制脾气的锅盖任其在小范围内暴跳如雷。
“别装死了!”男人低声咒骂道。除了潜水员,经验丰富的渔民亦提供了用力按压八爪鱼眼珠的残忍方案,而不到万不得已他认为还是不使用为妙,以免留下把柄。手机时间显示超过午夜,室内外荒无人烟,晚风刺骨,所有生物都在各自的窝内休憩。阿帕基回家至少需要半小时,他不能继续被生物无理取闹地拖延,影响次日清晨的工作。
“再不松手,我就用打火机烫你了。”他想了想装腔作势地威胁,小动物呼出的热气渗透衣物布料在他的表皮凝结水珠,粘腻不适。
数十分钟前,他告了别打开门要出发回家时意外发现乔鲁诺在对面邻居家的门口睡着了,约是躯体正好可以蜷缩于门框的状态令人感到安全感充足,于是脑袋在膝盖间一埋立刻人事不省。出于善意阿帕基才拽起对方困乏无力的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嗅到酒精的味道后有理有据地谴责未成年人过量饮酒应该罚扫厕所,转而想起他们并不是室友,故作罢。
而不知好歹的少年不答话,不道谢,站起身乍一看还挺稳的却垂着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当他摸出对方身上的钥匙替小酒鬼开了门,前厅已然漆黑,只余玄关的鱼缸还亮着灯,鱼瞪着眼珠子好似大吃一惊。他轻轻晃一晃乔鲁诺的肩膀,告知对方房间门的方向;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声,慢吞吞地按指令行动,遗憾的是在被餐桌底的地毯边缘绊得一个踉跄以致于乙醇扩大了在大脑皮层的反应面积,颅骨注满鱼缸水和不知名饮料的未成年令人匪夷所思地绕桌子走了一周又回到他身边,缠在他手臂上挨近,嘀咕:「这不是你家,我要回你家。」
阿帕基闻到更浓的酒味,相较葡萄酿酒风味更近似小麦。他耐心解释对方现在的处境,以及其荒谬提案是多么不近人情自私自利,另一厢马不停蹄地掰着八爪鱼的触须——他的意思是手指。而乔鲁诺就和清醒时一样要反其道而行之,被酒精软化的骨骼有一股不容置喙的韧劲,好不容易挣开下一秒便再度陷入纠缠,颧骨的红色格外异常。阿帕基耐心耗尽,不能太用力以免对方手指骨折,而不使劲完全无法摆脱小怪兽胡搅蛮缠的控制,这尴尬地将自己置于进退维谷的节点。
“要不还是回门前睡好不好?”半晌,阿帕基做出让步。
“不好。”
果断的否定答案是火上浇油,对方摇头的动作使得袖子与皮肤摩擦产生额外的热,愈发令人恼怒。扶回房间和唤醒室友的合理方案全部被驳回后,男人怫然变色甩了右手臂,八爪鱼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松了神经,皱起眉头聚集不了力气对抗,禁锢双臂的桎梏被瞬间连根拔起。
对方的双眼拢起冬日雾气和湖石苔藓,勉强撑开的眼睑有意无意间泄漏春季的微风和秘密。阿帕基没能想起海,因为乔鲁诺的虹膜不完全是蓝色的,没有海盐海浪只有薄荷焦糖,口味层次有余而不够浓烈,不能刮损他的舌苔;他也不常去海边,从来没有真正的八爪鱼扒在他的后背不愿高抬贵手。
因此他缺乏基础知识和经验来对付眼前纠缠不清的这一只,在对方伸出手来固执地找回自己原先的据点时,阿帕基很难下狠手去按压对方的眼睛,不得不把丢掉的耐心又拾起来掸去灰尘,回收再利用。
花了少说有十分钟,他才成功将对方骗去沙发上并自觉自愿地松开了他的手臂,半秒,不过也够用了。酒精的催化下,对方说话的音量较往常翻倍,语气里更是刚愎自用的孩子脾性和不礼貌,阿帕基不得不顺从对方的意思答复,方换取半刻安宁。
“那么。”他把一杯温水递到乔鲁诺嘴边,无可奈何地征求意见,“喝完水,我送你回房间行不行?”
少年喝了好一会儿水,反应迟缓搁下玻璃杯,机械地否决,随后又忽然忿忿不平地给了他肩膀一拳,力气顺着肌理消散,没有造成痛楚。
“你嫌我烦。”
“我没有。”
坦白说,是有一点,不过喝醉的小家伙还是要比头脑清醒自作聪明时要好很多。
“那你是讨厌我。”
“有待商榷。”
的确也有一点,摆在小数点后几位,通常由于四舍五入而被隐藏起来忽略不计,如果不去点击查看更多不会被其他人察觉那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数字组合。而阿帕基认为那全是乔鲁诺自己造成的问题。
小怪兽擅长做出惊人之举而不自知,例如现在,当他说关于是否厌恶对方一事尚无定论时,少年转过身,眼中的雾气驱散少许,露出翠色欲流的森林,不给阿帕基任何反应的空隙,双臂缠绕于脖颈。阿帕基意识到事情的发展方向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疾驰,直觉给予他的指令是躲开对方滚烫的鼻息,结果是那枚仓促含糊的用力过猛的吻角度出错,撞到了他的唇角后依惯性倒退回去,双方均发出吃痛的闷哼。
大脑正在泥淖中挣扎着替哑口无言的阿帕基计算梳理他能给出的几个回应,不料始作俑者先发制人,生气地提高音量,话语穿透墙壁:“你就是讨厌我!”
对于这样的无端指责阿帕基正意图表达反对,乔鲁诺却把杯子里剩余的水不由分说地泼到他脸上。他理应感到愤怒,而擦去水迹的动作慢了半拍,水顺势将先前的火气都消了去。小怪兽大发小孩子脾气,沙发是战场遗迹,有在坐垫边缘岌岌可危的玻璃杯,一时半会儿干不了的水渍,还有肇事者逃逸的轨迹,留下线索的家伙步履不稳而精准地往正确的房间摔门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跟过去拧开门把,重重叹气,把直接蜷在地板上睡觉的少年再度拉起来,送到床上盖好被子以防着凉,与此同时还要迎接劈头盖脸的声讨。
“你打扰我做梦。你还撒谎。”倒打一耙恩将仇报的小家伙如是说,煞有介事,“你说你不讨厌我,但又不让我去你家,还不让我吻你。”
男人一声不吭,等待剩余的酒精回流到少年的脑内进行局部麻醉,等待对方的手不再有力气困住他,还他自由。
“……你才是谎话连篇的那一个吧。”
回到前厅,阿帕基一时间不知道能思考些什么,抽出几张纸巾心不在焉地清理案发现场。关于早上上班的事情他没有再想过了,反正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或许应该在被闹铃惊醒后编辑一条病假邮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会彻夜难眠。
这不是撒谎,我肯定是病了。他想。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