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女(Inês/ W)

2021-05-04


伊内丝被困在一家偏远僻静的私人诊所里,说目的是避难或避雨,两者皆可。卡普里尼身上有轻微的负伤,但远不至于需要紧急包扎处理的程度;窗外的空气潮湿,尘埃饱和,落下一场漫长绵密而无痛的雨,晦暗不明的布景与眼下自己的心情倒也恰如其分。

新人的工作时间和经验尚不足,这是伊内丝警官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单独出外勤。任务是例行公事的调查一起涉及资金流转异常的案件的线索,当她按上级赫德雷的指示按部就班地问询和记录,从银行门口踏出去时,敏锐的直觉及时抽出空余的肢体拉了她一把。

有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试图跟踪她,显然案件比想象中的更复杂,牵扯到的人物多且体量庞大,伊内丝想起这几年来,虚伪的繁华霓虹灯笼罩下,乌烟瘴气的社会环境中孕育的扑朔迷离的罪犯集团。混乱的贫民窟,政府无暇治理,腐败的高层仍旧把握着绝大多数的利益资金和权力,俯视着罪恶横行的时代,觥筹交错间很难识别他们究竟在啜饮干红还是血液。广场和主干道时常会有群众发起游行,一天之内便被镇压下去,造成主要妨碍的通常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会被拘留,罚款再被保释,不久之后便重振旗鼓卷土重来;趁执法部门手忙脚乱之际,不安分的蠕虫倾巢出动横行霸道,四处引发骚乱和破坏,事后迅速销声匿迹,反侦查和作案的熟稔手段显示是多人配合,伊内丝翻看卷宗熟读案例时很是惊讶,她不乐观,但也从未想到过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新人女警官驱车来到私人诊所的后门,向前台展示了自己大紫大红的伤口之后来到诊室外的椅子上坐下稍事休息。她不知自己是否已经甩开跟踪的家伙,而孤身一人想要对付极有可能是团伙作案的犯罪分子着实艰难,大脑飞速运转着计算侥幸逃脱的可能,与此同时,伊内丝又完全不相信侥幸。贴身的防弹衣里,从银行拉取的一份财务表格可能存在着一些不起眼而致命的证据,对于犯人对于自己都是危险烫手又觊觎已久的子弹,不知会终结谁的性命的子弹叮叮咚咚,奏响随机的风铃一般的清脆歌曲。

私人诊所格外寂静,地段和性质以及医疗技术的有限,伊内丝猜测这里接收的病人数量有限且都不会是些麻烦可怖的疾病,感冒风寒,跌打骨折之类。走廊内摆放着一些输液袋的挂架,纯白的环境和灰蒙蒙的阴影,女警官似乎能听见病患咳嗽和诊断医生的声音,捂着肩膀上渗血的创口一言不发。也许追踪她的人已经知道她的所在,正召集同党包围这里;而这家私人诊所,说实在的,卡普里尼也放不下警惕。肉眼不可见的感染源正在此处缓慢地催生细菌,于足下步步蔓延。

“你需要治疗吗?”

她站起身,音源的方向指向了一名女医生,和其他印象中的医生别无二致,雪白的大褂,戴着口罩挂着听诊器,没有戴眼镜,她眯起眼,幽暗的环境里勉强可以识别出对方的虹膜是红色的熔炉,一种不具名的可怕的熟悉感从酸软的腓肠肌一路向上畅通无阻地爬到脊椎,在卡普里尼偷偷深呼吸的空档趁虚而入,渗透骨髓感染神经。

伊内丝眨眨眼,正斟酌措辞,诊所忽然断电了。先前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陷入了捉摸不定险象环生的漆黑,万籁俱寂,连他人的惊呼和疑问似乎都被压制在地板下方。女警官心知肚明自己凶多吉少,先前联络过的支援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她又淌着血,散发一股穷途末路的猎物的气味,实在太容易暴露。保险起见,伊内丝一把抓住女医生的手欲开口威胁,而女医生丝毫不露怯,只是再次重复问句:“你需要治疗吗?”

伤口不严重,在医生的指引下,她们摸黑藏入一间无人的诊室。医生的大褂上沾了一点红,其主人打开手电筒,为伊内丝简单处理了伤口,期间伊内丝依旧紧盯对方嵌色的双眼,想要获得蛛丝马迹,攥紧真相的一片羽毛,即便她没有机会向外界传达,伊内丝还是更喜欢死得明白。对方娴熟而谈不上特别专业的手法引起了她的注意,卡普里尼轻抚过纱布意图询问,又按压下急躁的求知欲不愿意再打草惊蛇。

天气闷热而潮湿,雨一直下,加之断电导致空调停止运作,沉默的手电筒白光中双方一直没有更多动作,相互防备,汗液从脸颊下颌线滴落锁骨和脖颈,制服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有粘腻不适的气味围绕在诊室的一角。她安静地站起身,拿着手电筒检查了房间,找到了突破点:两瓶未开封的纯净水。

女医生也大汗淋漓,如果用冷白的光打上对方的后背,伊内丝应该可以透过半透明的衣物布料勾勒出对方的肩胛骨的形状来。她抛去一瓶水,礼貌友好地向对方致谢,并请对方补充些水分,逻辑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当女医生愣了愣,手腕停滞了半秒才险险接住她的好意,又没有下一步动作和言语,警官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她们都是大汗淋漓一时间又无法脱离蒸笼的漂泊鱼肉,未开封的水亦不会有毒物,对方如果想要拒绝在此刻喝上一口水,需要更加恰当的能令人信服的理由。伊内丝注视着女医生镇定自若的双眼等待下文,右手握着的纯净水悄悄放在桌面上,转而移向系在后腰的手枪。

怎样?说不渴不需要喝会加深怀疑,而要喝则不得不摘下口罩给伊内丝展示自己的真面目,好让谨慎严厉的女警官确认某些既定事实,好用上自己身为执法人员的权力,用上手铐甚至手枪来对付谜一样的女医生。对方纯白的衣袂和衣角在伊内丝眼中正不可避免地染上黑色的洗不干净的油脂,一滴滴坠落,绽开罪恶的花朵,连地缝夹板都能茁壮成长,连迷雾都能破开,连空旷明亮的天都能刮损。

女医生屈起的食指缓缓探入口罩内侧,只消轻轻一拉,小型聚光灯下,谜底就此揭晓。而不幸的是,破门声打断了她们只言片语的博弈,卡普里尼转过头瞟一眼确定方向和人数,又立即转回犯罪嫌疑人身上防止对方逃脱。

“真是冷酷无情又多疑。”对方漫不经心地举起双手,“伊内丝警官,我可是刚刚为你包扎了伤口呢。”

医生戴着手套的手指间,夹着伊内丝的证件。




“伊内丝小姐,你好忘恩负义。”

死里逃生的新人女警官毫不犹豫一脚油门一路疾驰,副驾驶上的“女医生”现如今双手被手铐禁锢,固定在车窗上方的扶手上堪堪吊着。唐突的加速或减速带来的惯性想必会让萨卡兹的手腕吃些苦头,而没有系好安全带的代号为W的女人根本无所谓,调笑和挑衅劈头盖脸如故,试图影响女警官的判断能力似的源源不断免费批发。

“那点轻伤,不去管它也会自己凝固的。”伊内丝不甘示弱地一面开车一面抽出空闲对付假医生的蓄意攻击,一心一意要甩掉身后的追兵,朝着恐怖集团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的区域里进发,而W大笑起来,一旦车辆匀速前进便抬起腿,温热的脚底在伊内丝的大腿上缓慢暧昧摩挲。

“别那么不讲情面,女警官,我知道你心肠很好温柔善良。”

“对你例外。”

W,大名鼎鼎的通缉犯,擅长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黑道里的人会以军火库来称呼这位萨卡兹姑娘。城市的每一个热闹或静谧的场所对于W来说,都不过是燃放烟花爆竹的绝佳实验场所。伊内丝阅读过对方厚厚的一沓案底,热衷于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恶毒女人总是能有惊无险地逃脱追捕,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探出头来再度作案,如此乐此不疲。

直到近日,W异常频繁的爆炸秀引起高度重视,招来了比以往都严肃和大力度的通缉,对方嚣张跋扈的脸投影在各个电子屏幕上,一般市民第一次清晰地记牢了这位臭名昭著的通缉犯的脸庞,而一丝不苟的伊内丝就更没可能认错人了。突破私人诊所的包围圈时冒牌医生的手被她紧握着几乎要揉碎瘦削皮肉下的骨头关节,女警官跑到载具旁蹲下,转过身一把摘掉对方装模作样的口罩,哼一声“不出所料”后果断逮捕,熟练地对W做出“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的警告,塞入副驾驶位打算缉拿归案,被萨卡兹调侃即便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也不忘了要把自己给端了。

「我真是感动极了。」W说道,简短的句子而嘲讽意味不言而喻。

伊内丝不再说话,W同样无言,余下的只有车轮疾驰摩擦路面的声音,和随着女警官踩动离合刹车的腿而动的,嫌疑人着丝袜的脚底。伊内丝啧声警告身边人停止无礼的,她不介意被划分为袭警的行为,而对方不为所动,甚至变本加厉地摩擦,导致伊内丝隔着裤子都能感到腿的表皮有些发痒。她想通过突然的加速来甩掉这条障碍物,然而仪表盘上显示她已经不能再开得更快了。

又过了约半个小时,后视镜已经找不到追踪者的痕迹,W安静了片刻,自觉放下腿,规规矩矩地穿好鞋子,女警官如释重负,而嫌疑人使劲凑近她,表情一如既往,嘴角勾起狡黠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伊内丝,我在车上动了手脚。”

说不上来为什么,作为被威胁的一方,伊内丝解读出了一点点难以置信的温柔,蛋糕上的糖霜粉末一样星星点点,细微的甜味和罪恶的锈味一起涌入口腔,又湿又粘,害她以为自己要吐血。她扬一扬眉,仔细回忆过对方行动的空隙,盘算过此话真假对自己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为何,一咬牙不打算取信。而萨卡兹蕴含爆破热量和斜阳的双眼眯了起来,饶有兴趣,或者只是纯粹流露邪恶,似乎想要得到她惊慌失措的反应,直觉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时间伊内丝感到手忙脚乱,好在方向盘控制着双手,油门刹车控制着双足,泄露不了天机。

女警官将车停在警局附近的广场,视野开阔便于她观察周围是否还存在先前没有留意到的威胁。伊内丝抓着W锁上车门,后者哼哼着自己手臂在行驶途中撞出的淤青需要负责。此时,一个小孩跑了过来,上衣沾着一些洗不掉的灰,举起双手,一盒包装精美的奶油泡芙被放入伊内丝的左手中,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这个送给你。”

“伊内丝!”W忽然开口唤她,“别接。”

为时已晚。赠送礼物的陌生幼童撒腿跑了,伊内丝左手拿着盒子右手抓着嫌疑人不可能追上去问个究竟,而假医生紧盯着奶油泡芙米黄色的外包装,视线似是要洞穿那个纸盒,再次警告说:“不要打开。”

“怎么了?”

“是蜜罐。”W快速答道,“这里面是感应类型的爆破陷阱,可能是光也可能是其他,总之,不要轻举妄动。”

伊内丝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方面,她无法完全信任W,或者说她完全不信任W也不为过,萨卡兹厚厚的案底还历历在目,她们暂且谈不上有什么绝对捆绑的利害关系,因此当下,对方可以选择利用她的犹豫挣开她的手逃跑;可另一方面,W哪里也不去,稍微弯腰去听那可疑盒子里的动静,好像当真打算帮助她判断,女警官不能辨别这究竟是嫌疑人精湛的演技还是事实的确如此,自己又比较接受哪一种解释。

W提议道:“扔掉它。扔到广场中央去。”

伊内丝摇摇头。

“你不相信我?伊内丝,太固执可不好。”萨卡兹接着说,“现在广场中央没有人,你先临时处理掉,再联络你那些可以拆弹的同事。”

事到如今由不得卡普里尼愿不愿意相信。W之所以没有逃跑,除了骗人的伎俩以外,她还能想到的可能是对方所言属实,因此她们起争执冲突可能会引爆陷阱导致双双死无全尸。但是要她冒险把这个蜜罐安置到任何一个有可能出现人的地点,贸然寻求帮助,都是不可能的。如果W没有说谎,如果没有其他路可选,她倒不介意因公殉职再拉上一名通缉犯做垫背。

“你真是傻得有趣。”

若不是被牵制着,臆想中的垫背应该会笑得前仰后合。W边笑边摇着头,喘了会儿气之后直起身子,提出了新的交易:“伊内丝警官,解开我的手铐,我帮你拆除蜜罐。”

“你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给你一分钟考虑,逾期不候。”

W注视着伊内丝的双眼,使得女警官感到非药物所致的头晕目眩。那是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噙着不屑一顾不可一世的盈盈笑意,泰然自若地食用卡普里尼残余不多的冷静理智。说对死亡没有畏惧,那是不可能的,伊内丝尚有很多未竟之事,她不想轻易死去,也不想陷入那斜阳似火的熔炉余温中,骨肉渣都不剩下。

她左手拿着分量轻巧的蜜罐,另一只手的手指稳稳地扣紧W的手腕。




部门同事在伊内丝耳边窃窃私语,有些事关整合运动线索的问题,也有些打探她伤口和虎口脱险的经历的八卦。新人女警官推说在向上级汇报完毕之后自然见分晓,抱着档案远离闲言碎语。关于被整合运动追击,遇到通缉犯W而最终放跑的过程,赫德雷正在等她给出一份答复,绝大部分内容伊内丝都能如实回答,到了关于蜜罐陷阱那里却难免卡壳。她垂着头斟酌用词时,还会稍许庆幸赫德雷以为她只是害怕丢脸,故以“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单独外勤”安慰。

伊内丝自认坦荡,没什么可隐瞒的,何况赫德雷也没有要求事无巨细一五一十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要描述地一清二楚,卡普里尼的行为不涉及渎职和隐瞒。

「给你一分钟考虑,逾期不候。」

彼时,一分钟后的伊内丝可耻地选择了妥协。相信一名萨卡兹说不定是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而伊内丝在赌自己的命,职业生涯,还有代号为W的女人不打算加害于她的事实。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多选择,不是吗?

手铐的钥匙在右侧口袋中,她迟疑着松开了对方被束缚着的手,然后找到小小一枚金属,依照对方的要求放对方自由。

W揉着手腕好整以暇地观看她,仿佛在马戏团观看动物表演的观众,盯得平日没有太多情绪的伊内丝几乎咬牙切齿,恼羞成怒起来。对方的举动无异于恶劣的捉弄,五秒之内就让卡普里尼悔青了肠子,该死的不知悔改的萨卡兹,穷山恶水出刁民,她在心底咒骂了数次,没有开口催促获得自由的通缉犯为她解围。

萨卡兹姑娘接近伊内丝,再次倾听盒子内的声音,小心翼翼掀开一角,手遮住大部分的光。W凭借感觉对蜜罐的属性进行推断,抽出腿侧的金属小刀,默不作声地进行拆解。伊内丝对这一类的恐怖袭击武器了解得不够,此刻盒子的内部只有萨卡兹能窥见些许内容,具体对方是否在戏耍她,在加害她,伊内丝一无所知,即使她选错了,事情发生到如此地步也已经不可挽回,如果有不测,她会尽量给同事留下线索。

然而真实的情况似乎是卡普里尼想得太多,把萨卡兹想得太过混蛋。对方履行了约定,蜜罐不再有嘀嗒声传出,手铐围绕W的手指愉快地转出银色的圆弧,通缉犯冲伊内丝笑,像一只心思成谜的小恶魔。

「我玩得很愉快,感谢陪伴,伊内丝警官。」

伊内丝不能确定,双手捧着奶油泡芙的盒子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W把手铐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凑近卡普里尼于唇角飞快地落吻,意义不明。接着,挑染红发的小恶魔伸长舌头,粉红的舌苔上躺着一枚回形针。

原来如此。只要W想,一路上有无数机会可以利用回形针解开手铐对伊内丝造成实质性威胁,而事实是对方被带到了警察局外仍是险险脱离,甚至会用亲昵的举动制造空隙,害卡普里尼反应不及,一眨眼便不见踪影,了无痕迹。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伊内丝听见W说。

女警官的经验确实不足,但有养成一个还称得上不错的习惯,就是永远有后备计划。为了让有关整合运动的线索不会因为她的失误而就此轻易断掉,伊内丝早就在W身上安装了一枚跟踪器,记录对方之后的行踪。她不会傲慢到认为以W的聪明才智不会发现这小小的作弊行为,但只是一点线路记载也好,能知道对方去了哪个回收站丢掉它也好,只要有一点点线索能让对方暴露在监控摄像头下,伊内丝这次受到的屈辱也不算是白费。

萨卡兹说得没错,她们的确很快再见面了。只是在审讯室内,隔着隐蔽性观察窗,伊内丝看见那位擅自吻过自己嘴角的萨卡兹姑娘,翘起二郎腿指名道姓地要求伊内丝来审讯自己。这免去了卡普里尼雕琢措辞的力气,赫德雷抛来示意的眼神,伊内丝整一整衣领便走进去替同事做接下去的工作。

“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她平静而干瘪地说。

“你何必费尽心思?”W托着腮,神情不慌不忙,桌下,伊内丝感觉到对方伸长了腿,脚趾轻轻隔着制服布料夹她小腿的皮肤,“我本打算再举办一场个人秀,你一定会看到我,没想到你这么急着要见我呀?”

不知会不会是被对方救了一次而产生的恐怖错觉,伊内丝觉得背负着层层案底纸张的W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无药可救。卡普里尼打击罪恶的同时信仰着善,之所以萨卡兹能第一时间认出莫名送礼的孩子是恐怖分子指使,想必与对方的经历有关,伊内丝愿意相信对方不是与生俱来的罪犯。她并不是多么同情W,这世上值得同情的可怜卒子太多;她只是认为自己也许能给对方提供一个脱身的机会。

“W,如果你多提供些线索,配合的态度是可以减刑的。”

“你以为只是减刑就能让我自投罗网吗?真是天真。”

桌子下方,恶贯满盈的萨卡兹姑娘悄无声息地踢了卡普里尼一脚,接着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打呵欠。沉默了半分钟后,那双熔炉似的恶魔之眼别有用心地转向了伊内丝。

“我做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我不相信会减刑。你也最好别给冠冕堂皇的保证,伊内丝。”

确实如此。伊内丝在脑海中翻起旧账,即便她不计较原因认定对方救了自己一命的事实,在过去的犯罪生涯中,对方凭一己之力造成的公共财产损失,公共安全问题以及人员伤亡都是不可逆转的过失和恶劣影响,就算伊内丝能说动赫德雷,其他人也一定会反对放虎归山,没有人会相信萨卡兹能改过自新,没有人不相信W是天生的罪犯。

“那么你为什么故意露出破绽?”伊内丝问。

萨卡兹的足底再次摩挲起女警官的裤子,慢条斯理,卡普里尼尽可能不被这些小动作转移注意力,而是专心等待嫌疑人的答案。

“我看得出来,伊内丝警官。”W歪着头,目光如炬,“你和我一样既看不起整合运动,也看不起这个繁华盛世。”

卡普里尼机械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是知道的。”萨卡兹姑娘露出一个不寻常的笑容,没有挑衅没有威胁,没有嘲讽也没有轻蔑,仅仅是单纯地想要对她笑,“我不会入狱的,伊内丝。如果你想要我的全力配合,就全力给我自由,亲自来监管我。”

语毕,W转头望向空白一片的单向玻璃,阴恻恻地咧了咧嘴,教人毛骨悚然。




半个月之后,雨季终于过去,城市迎来第一个大晴天。W跟在伊内丝身边偶尔会停下来拍些无聊的小照片,群鸟越过电线杆掠过天际时萨卡兹姑娘便像找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拍摄个不停,在冲洗出来的相片上对伊内丝不慎入镜的黑色长发和黑色眼瞳指指点点,慵懒的语调根本无法听出究竟是拐弯抹角的挖苦还是直接明了的指责。

日子如白驹过隙,距离伊内丝向赫德雷的长篇大论的案情汇报竟已过去整整两周。卡普里尼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绞尽脑汁地在报告里分析让W拥有半个自由身会给他们的行动带来的坏处和好处,先阐明监管上的一些难度和方案再突出如此一来那位污点证人能最充分地利用自己的身份,短短数日内再次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性命作为筹码押了上去,不可思议的是还都是为了代号为W的通缉犯。

组里经过漫长而激烈的内部讨论,尽管不曾有过那样的危险先例,一名新人的建议也不那么值得采信,最后提案仍是被通过了。那时W正在接受全套体检,防止肉身中藏着什么秘密。萨卡兹姑娘将长期佩戴一枚不可拆卸的追踪脚环,强行拆卸和距离伊内丝太远都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W必须配合伊内丝收集提供整合运动的相关情报,伊内丝也要为对方的行为负全责。这结果可谈不上多好,卡普里尼的工作压力骤增,倒是该死的提出了交易的整合运动内鬼戴着镣铐在伊内丝的床上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唱着内容诡异的童谣。

W告知整合运动自己已经脱险,但由于冒险行为刺激的警察局的敏感神经,目前不便现身,只能远程协助恐怖集团的作业,对方的前同事们——伊内丝决定姑且这么称呼——采信了这个说法,尤其当W得意扬言自己能获得部分警局情报时,整合运动无比振奋。

萨卡兹躺了下来,卡普里尼端正坐在床边,任由对方又目的不明地伸了光洁的腿来亲昵接触,若有所思。

「W,你知道自己只有一个肾脏吗?」

「知道。怎么了?」

W坐起身子耸耸肩,心无芥蒂地把故事和盘托出,即便去除艺术加工成份也让伊内丝感到难以想象。她可以猜得到对方的童年和其他大多数萨卡兹一样,生长在不幸满溢罪恶横行的贫民窟,无父无母漂泊不定,饱一顿饥一顿,但没有也不愿意猜到会成为倒霉的被拐卖的一员,被取走一个脏器。

伊内丝知道,W说得没错,她身体细胞有一部分憎恶这个繁华盛世,也有一部分不想把世界想得那么糟糕。而这些劣迹斑斑造就的证据现在在自己面前呼吸着,对于自身的残缺丝毫没有一点难过和遗憾,那就只能表明像W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而侥幸生还的或者只有W一个。

直到步入青少年时期,W才了解到自己缺少一个肾脏,而这没有对萨卡兹姑娘的生活造成太大的阻碍,和空荡荡总是咕噜咕噜叫的胃袋相比,那只是一角微不足道的缺损,一道终会淡去的疤痕罢了。对方一度以为肾脏不是那么重要的器官,加入的第一场犯罪活动就是人口拐卖和器官偷窃贩卖,道德对于贫民窟的年轻人来说一文不值,倘使有朝一日真想要走上正途,恐怕也难逃犯罪组织的灭口,抑或永无宁日地逃亡,带着污点生活在泥泞地底,也是生不如死。

「除了情报以外,我身上目前最值钱的就是那个肾脏,现在说不定在哪个有钱人身上干活。」

W举重若轻地说。伊内丝侧过身仔细观察对方身上错落着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时,萨卡兹云淡风轻解释说是骚乱和作案中不慎造成的伤口,凭借累积的经验学会了基本的创口处理,小到止血大到缝合,多少都会一些,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步入二十岁。对方在说这些话时,就那样坦坦荡荡地正视着卡普里尼,而伊内丝也不躲闪,迎接熔炉的高温灼伤。

对方在整合运动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用诡雷设置陷阱引发骚乱或用烟雾弹掩护共犯逃离,如今还要加上一条叛变卧底和情报贩卖,话音刚落被伊内丝改为免费提供,于是对方一把拉住卡普里尼的头发要求负责基本食宿和娱乐活动。

「娱乐活动?」女警官忍不住说,「你的娱乐活动不就是摩擦别人的大腿吗?」

而W转了转眼珠,显然是在动歪脑筋,居心叵测地岔开话题:「伊内丝,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你只是要问我肾脏的事情?」

原本伊内丝应该是要好好思虑再回答的,她卸下警惕和防备自然会害了自己甚至影响执法,而这个想法又不免荒唐可笑,毕竟W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分能算作具有威胁的武器,若是对方要举起拳头同她比划两下,卡普里尼还是有足够信心能把对方打到毁容的。女警官想了想,还是作罢,说到底,W最大的优势除了情报,也只剩下遗传自父母的皮囊了。

「是。」

「嘁。」对方直起身,用手指狠狠地戳她的天灵盖,语气阴阳怪气的,「我还以为你会问那个吻呢,没想到,铁面无私伊内丝警官一点兴趣也没有。」

于是伊内丝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仓促又不精准的吻,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那次蓄谋的意外称作为吻。实际上,忙于打点有关对方的一切和之后密集而艰巨的任务,她几乎没有再想过那件事,没有余裕也不乐意花心思。扪心自问,她不讨厌那个吻,那份冒昧僭越的亲密接触注定会发生,像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劫后余生的看不见洗不去的印记,一簇潜入冷水中的纤弱火苗,越过森林山峦和狂风暴雨还是没有熄灭,戏剧性的是,它来自一位熟悉而陌生的通缉犯。

「今后合作愉快,伊内丝警官。」

「好。」

「还有,谢谢你。」

「彼此彼此。」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