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即便尼采本人的作品没有得到更深更广的普及,脍炙人口的名人名言是连初中在读的学生也一知半解地略有耳闻。遗憾的是这不代表这句话能成为某种有力的道理与利刃,能摧毁万丈渊薮的丛生荆棘,能阻止无畏的勇士堕落成恶龙的同谋。
亦魔亦神的旨意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纠缠不休的黑色掌印,透过玻璃去观察仿佛是望穿雨幕中的浪涛,质感教人眩晕。蛇与蝎缠绕在十字架间诞生新的泛起泡沫的毒物,青紫色的伤痕堤坝缺口般,白色的疯狂无形的消毒药液般,红色的眼睛血玫瑰的尖刺般。
那双眼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受束缚地游走,大大方方,一半是傲慢一半是自由。就算被黑洞洞的枪眼正对着后背的脊椎,双手遵循指示举到头的两侧,手指也是放松的微微蜷曲的状态,至于自己会不会非死即伤,当事人似乎满不在乎。
枪支的安全栓没有打开,幽灵鲨也没有过一点惧怕的意思。绑匪力气很大,单手轻而易举扣着她的两只手腕把她带到车上时,她没有试图挣扎拖延时间,只是询问对方的姓名。
或许这个行为被认为是一种可悲的示弱所以绑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吧。幽灵鲨的双手被粗暴地捆在背后,那些碍事的黄色封箱胶带不知何时可以被人撕下,修女想象自己手背的皮肤和胶带一起被掀开,空气里的灰尘和细菌都会粘到汨汨淌血的大面积伤口上,刺痛的幻觉令她兴奋地清醒着。
幽灵鲨太安静了,安静到在驾驶过程中同为女性的绑匪多次回头观察两眼,并不会太久,对方便会谨慎地收回目光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况上。她们尽可能往没有摄像头的偏僻小路上开,从傍晚开到深夜,只比幽灵鲨高了一点的罪犯打开车灯的同时旋开音量的开关。
昏黄路灯寥寥,廉价的神圣笼罩在司机银灰色的长发上,幽灵鲨能看出那是非常柔顺漂亮的头发,其主人必定会做定期的养护,如果不是收音机的频道里正在播放关于幽灵鲨的寻人启事,她会擅自赞叹一句作为下一个话题的开端。
“那位修女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八个小时前,莱茵医院门前的喷泉广场。一位正在附近写生的画家告诉我们——”
教堂的人已经贴出告示,而毕竟幽灵鲨失踪的时间还不够长,警方尚未对马路的监控录像进行调查,这场绑架也许还没有露出马脚。女绑匪驱车的方向是龙门,如果之后的一天内她们的逃亡之路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门口,周边的几个城市想必会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中。
幽灵鲨把这称为她们的逃亡。她转过头望着后车窗外,没有光污染的郊区,夜幕漆黑,星罗棋布,那是比教堂的花窗更不可多得的美景良辰。她能看到自己半透明的脸倒映在车窗上,路灯和树枝从那上面快速划过,一遍又一遍。不知沉默着连一句性命威胁都没有掷出过的犯罪嫌疑人,会不会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正镇定自若地微笑。
修女不害怕,也不困倦,她的精神状况良好,心情异常愉快舒畅,甚至想在后座为带着她前往未知地带的女人唱一首故乡的民谣。
车内时不时的颠簸使得座位成了一个简易婴儿摇篮,尽管幽灵鲨认为自己不需要睡眠,依旧抵挡不了诱惑,脑袋抵着车窗,合上了眼陷入安详的黑暗。
她的意识仍然睁着眼,但并非因手臂的酸软不适或由于显而易见的性命之虞而感到不安,仅仅是路灯和偶尔经过的车辆太近太耀眼,快速扫过眼皮的半秒不到间,幽灵鲨能清晰地数出自己眼睑里的毛细血管。
她睡了不知多久,期间醒了一次。不知名的绑匪把她丢到不软不硬的床上,动作谈不上温柔但也离粗暴甚远。幽灵鲨勉强睁开眼,窗外的星光为那位正把手臂从她身下抽出的女人打了一层迷幻的柔光,轮廓模糊难辨,她对焦了一小会儿向梦境的邀约投降,重新沉湎一枕黄粱。
幽灵鲨是饿醒的。她很久没有睡这么沉这么香甜,甚至记不清昨夜的梦是好是坏。但她记得绑匪的车是往龙门的方向开的,也记得她还没有得到女人的名讳,似乎对方誓要免去任何口舌之劳。
双手还被紧紧绑在身后,她花了点力气爬起身。阳光明媚的第二天,金色诗篇撰写在薄薄的被子上,她的心情亦随之雀跃,完全不像个被限制自由甚至可能被威胁生死的人质。
银灰色长发的女人踩着吱吱呀呀的地板由远及近,幽灵鲨端坐在床上微笑着道早安,对方注视着一双与自身近似的红色眼睛,终于开了金口:
“已经快要到中午了,女人。”
与阳光对比起来,对方的声音太清冷。现在的光线远比夜里明亮,对方的状态也显得更稳定,幽灵鲨比先前更仔细地端详那张脸,眉眼鼻梁,嘴唇下颚,脖颈锁骨,胸脯腰线,直到对方换了个站姿,她将目光重新投到对方的脸上,找到对方微微蹙眉的不悦。
称呼她为“女人”的绑匪拿起床头放着的水杯,示意幽灵鲨稍微抬头,修女乖巧地照办。玻璃杯的边缘抵住她的唇,她稍微张开,仍有些温度的水涌了进来。在幽灵鲨醒来之前,绑匪应该已经拿着热水来查看过她的情况了吧,虽说看不出来对方能有这般细腻心思,尤其是现在把饮用水快速倒入幽灵鲨的口中,来不及下咽的人质忍不住猛咳嗽起来,部分水顺着气管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绑匪立刻收了手,把空了大半的玻璃杯放回床头柜,一声不吭地抽出几张纸巾叠起来往幽灵鲨的脸上糊过去,折了两折后又按压到床上,去吸收被褥上的水渍。
“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名字?”
幽灵鲨又问了一次。绑匪从门口的位置凝望她,猩红的视线红外线似的要贯穿她怡然自得的态度和不可告人的目的。但那怎么可能呢?若幽灵鲨没有任何目的,如何被看穿?
“斯卡蒂。”
赏金猎手杀人鲸,是幽灵鲨听到过的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这三个字应该可以解释对方为什么会与自己一介平凡修女产生交集——佣金以及雇主是该岗位工作者的一切。既然幽灵鲨现在还活着,即是说明斯卡蒂的雇主需要幽灵鲨活着。她们在偏僻的龙门郊外等待,等到那位素未谋面的雇主出现,斯卡蒂就会交货拿钱走人,至于幽灵鲨接下去的命运会如何,不在佣兵的考量范围内。
幽灵鲨注意到斯卡蒂一直攥着通讯器,比她要警惕百倍。对方没有太多时间,如果雇主不及时接手幽灵鲨,这件货物便达到了人口失踪的指标。斯卡蒂会沦为普通的绑架犯,附近城市加强戒备寻找绑匪和失踪的人质之后,她们定然不得不疲于奔命,苟延残喘,避无可避最终还是会被抓到——即使是赏金猎手里的神话,也不可能独自对付几个城市的警力,故事会立刻走到结局。
“斯卡蒂小姐。”幽灵鲨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礼貌地询问,“我饿了,可以给我一些食物吗?”
“我不是你的敌人。”在暂且渡过危机之后,幽灵鲨幽幽地对斯卡蒂说。司机疲于驾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从后视镜看她一眼。
斯卡蒂的雇主没有联络自己的佣兵,收音机里的新闻把修女列为陷入危险的失踪人员,警方展开调查的同时,斯卡蒂便把幽灵鲨丢到了汽车的后座准备转移事宜,待到风头过去一阵再尝试联系雇主的线人。
不过显然,斯卡蒂对幽灵鲨的事情没有充分调查,不够了解,会重视修女下落的不只是为此一掷千金的雇主,还有行动迅速得出乎意料的龙门警方。
斯卡蒂试图借着夜色甩开身后几辆车的追兵,无果后横冲直撞钻入死胡同,车停在了郊区一家宾馆的停车场内。行动不便的幽灵鲨被冷漠的绑匪粗鲁地从车后座里拉了出来作为挡箭牌,枪口隔着黑色长袍抵住修女的脊椎。追来的黑色车辆包围了宾馆后,警员将指示灯放到了车顶,警笛的尖啸令幽灵鲨头疼无比。
即便强如斯卡蒂,赢面也很小,想必杀人鲸自己也心知肚明。龙门的警司相当有名,比斯卡蒂还要有名,以及明目张胆。
幽灵鲨有一瞬间的窒息,原因是斯卡蒂抓住了她的衣服后领,没有留意勾住了她的十字架项链。她踉踉跄跄地跟着后退几步,咳嗽了几声之后,身后人随即放松了力道。
「我们应该谈谈。」为首的高级警司距离她们五米开外,大声说,如同按照计划中那般,如同彩排过无数次那般,熟练地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斯卡蒂,你现在很危险。」
幽灵鲨稍微抬起头来,她想回头看看此刻斯卡蒂面对示弱的表情。修女不希望赏金猎手因此松懈,与该死的警方进行交涉,可当对面黑压压的警察慢慢放下防护盾时,身后的枪口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
「斯卡蒂,可能你只是服从金主命令,你根本不清楚幽灵鲨究竟是什么人。」
停车场的灯光底下,幽灵鲨看清了女警司的脸一点点靠近。她记得这张审讯过她的脸,记得女警司姓陈,她险些放声大笑,毕竟以幽灵鲨的忘性而言,这是一个奇迹。
「请不要把我交给她。」修女低声对斯卡蒂说,对方没有动作没有说话,枪口没有挪开也没有战栗。
斯卡蒂不会听从警方的话的,既然已经是绑匪,既然身上负罪累累,警方的单方面谈判意愿完全没有价值,幽灵鲨有什么样的秘密也与杀人鲸无关。
「不要过来。」杀人鲸的眼睛里有了凶狠的合乎身份的杀意,幽灵鲨能感觉到炙热的光越过她的肩头点火,枪口隔着衣物也顶得腰部生疼的力道令她不禁勾起笑容来。
「请不要过来,陈警官。」修女温吞柔声道,仿佛自己安然无恙没有丝毫生命危险,「不然接下来的景象,会向您展现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语毕,她伸出舌头,尖尖的牙齿压在柔软的粉色表面,已经有牙齿的顶端些许下陷,只要幽灵鲨狠狠咬合,不需要斯卡蒂亲手撕票,她自己就能吞掉所有人包括警方都觊觎的秘密。
枪口移开了。绑匪没有开口,警方没有动作,陈警官注视着幽灵鲨,而修女的心思不在那里。她咬着舌头,言语含糊地对斯卡蒂说:「带我离开这里。」
虽然没有人不识趣地追来,斯卡蒂还是开着车逃了很远很远。赏金猎手神经紧绷一口气开了五六个小时,从傍晚开到午夜,开到无论是斯卡蒂的精神还是载具的油箱都缺乏燃料。
她们在比先前更人迹罕至的宁静野外,杀人鲸将车驶至一棵百年的树木之后,熄了火,只开着暖气抵御夏夜的寒冷,顶部车窗留了一条缝隙透气。
幽灵鲨很清醒,车的颠簸摇晃没有成功让她入睡。她勉强站起身,头撞到车顶的动静让方才闭上眼睛的斯卡蒂又睁开双眼。
“斯卡蒂小姐,你能把遮光板打开吗?”
修女的双手还被缚于身后,绑匪睨了一眼,抬起手完成这举手之劳。过了一会儿,在幽灵鲨坐下遥望窗口外的星星点点时,斯卡蒂开口了,语气中透着困惑不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喜欢审讯。”
幽灵鲨接受过各种各样的审讯,来自很多种人,有警方,有黑道,有的来自政界有的来自商界,谁都想知道她脑子里藏着的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线索。在试图逃亡到陌生的地点、洗去相关记忆等千方百计都不起作用之后,幽灵鲨对着镜子笔直出拳,血淋淋的碎片把自己逼疯了。
该忘的她记得一清二楚,而不该忘的包括自己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印象。她含着他人趋之若鹜的信息像含着一口毒药胶囊,一旦失去名为线索的外壳便从无价之宝沦为无价值之物瞬间被腐蚀,即刻坠进无名的坟茔。修女不想落得如此下场,便会拿起武器夸张地挥舞一番——过去的绑匪与她共处一室的结局都是血肉模糊的。
斯卡蒂不需要知道这些,一旦深究起来出现幽灵鲨自己都无法解答的谜,只会让修女头痛欲裂严重失态。于是她裹紧单薄的长袍,把小窗口的星星由左至右依次介绍了一遍给司机听。对方偶尔打个哈欠敷衍应声,抑或从后视镜里与她对视,很快又移开视线。
星星的故事对猎手来说太过无趣,加上斯卡蒂体力透支,周遭暂缺令人紧张不安的兆头,没过多久杀人鲸便陷入安静的睡眠。
幽灵鲨悄无声息地往前伏过去,盯着对方睡颜的侧面,从某个角度对方的轮廓应能切开月球。这两天她有注意到斯卡蒂从未与她有肢体接触,无论是绑架威吓,皮肤与皮肤从未贴合。
存在公认精神疾病的修女遇到了有身体接触恐惧的猎人,多少教人欣慰些许。与其说是绑匪与人质,她们的关系更像是病友,无须多言,只要站在雪白的病房里,两米左右的距离,就会有太阳从云后延伸光线。她们不需要依偎在一起就能取暖。医生护士来查房时,她们便默契十足地一起躲到床底下,将使用过的注射器扔到窗玻璃上调虎离山,然后一起离开。
斯卡蒂会拉着幽灵鲨的衣服逃,修女的速度可能有些跟不上,那不重要,她们一定能抵达荒郊野岭,跟随神与星星的指引,前往她们自己都不甚了了的目的地。
抵达新的落脚点之后,斯卡蒂主动解开了幽灵鲨的束缚。修女活动了一会儿手腕和肩膀关节,彬彬有礼地提出洗去风尘的要求。奔波的这几日,连进食都需要喂的幽灵鲨没有办法梳理头发或掸去衣服上的灰,偶尔对着污渍斑点发呆。
得到斯卡蒂首肯后,幽灵鲨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温暖的水蒸气朦胧镜子与玻璃。修女四下张望,玻璃门附近还能看得到猎人的身影,实时监控着她。
幽灵鲨想起之前的一个疑问尚未得到对方的解答,便问:“斯卡蒂小姐,你用什么养护头发?”
对方一定认为这是个可笑又没有意义的问题,很快抖出自己的秘方是木瓜萃取液,声音含笑,又或者只是雾气中产生的荒唐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当幽灵鲨再次望向浴室的门口,人影已经不在那里。她慢条斯理地用毛巾一点点梳理擦拭着滴水的白色长发,打开半扇窗户让夏日的热浪自由涌入,吹干头发。
她不知道斯卡蒂在做什么,一时间也不觉得不安焦虑。泡水过久而起皱的手指将未干的发尾分为几股,她一边编着麻花一边愉快哼歌。
“——”
风中有令她不快的熟悉声音出现,修女的神经马上变得敏感警觉。幽灵鲨从窗口探出身子俯瞰,一眼就望见束起蓝色辫子的她最不会对付的陈警司。更教她咬牙切齿的是那位刚刚把护发秘诀和盘托出的赏金猎手就在警司的对面站着,手里甚至没有枪——两方都未持有武器。她们的话音没有吵到能让幽灵鲨听清,也没有轻飘飘到能让幽灵鲨忽略。
陈是如何找过来的?是不是因为她们抛弃了原本抛锚的载具抢了一辆不凑巧经过的倒霉车辆——那里太过偏远,斯卡蒂认为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跑到更安全的地带——还是说昨日她们与警方对峙时,早有人趁她们不备在载具上安装了定位,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放松警惕?
或者,是斯卡蒂主动投敌?
杀人鲸依旧联系不上雇主,今晨在车上把着方向盘,语气平淡而幽怨地称这笔高昂佣金剩余的一半恐怕是拿不到了。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幽灵鲨之于对方已然没有价值,毕竟斯卡蒂不需要她身上可能存在的线索,钱是对方会保护她的唯一理由。幽灵鲨自身亦对无价值的东西没有兴趣,她相信身为雇佣兵的斯卡蒂在这一点上可以与她达成共识。
修女握着胸前的十字架,恶狠狠地咬紧牙关,甚至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她转过身在房间里搜索趁手的能杀人的工具,先前没有做任何未雨绸缪之举,幽灵鲨懊丧又恼火,耳鸣不间断地拉响防空警报,身体里有什么正呼之欲出,要剥夺身体的主导权,害得她拿着葡萄酒开瓶器的手不停颤抖。她感到半边的头皮发麻,一股铁锈味的液体涌入鼻腔,滴落在被单上,开出彼岸花,开出通往地狱的路。
血顺势流入了口中。她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找到命脉的位置后打开开瓶器,推出螺旋的尖端,复跑到窗边的位置确认目标,刚刚两人的交谈尚未结束。
这一刻修女想要僭越,想要袭警甚至杀死一名龙门高级警司为自己的履历增光添彩的心情,是真切确凿的。倘若来得及,倘若斯卡蒂要背叛她,她也绝不手下留情。
幽灵鲨在等斯卡蒂先开口,像是陈警官披露了什么,斯卡蒂准备做什么,她们现在的关系算什么。不过杀人鲸所认为的当务之急,似乎是让幽灵鲨仰着头乖乖坐好,捏着鼻梁等待止血。
修女不动声色将开瓶器藏在袖子里。浴室传来水声,不多时斯卡蒂把毛巾拧了拧,走出来摊开后往她脸上胡乱地擦拭半干的血迹。一小团纸巾被对方塞入了流血的鼻孔,由于赏金猎手不懂放轻力道而深了些,幽灵鲨感到异常不满。
血止住了,她听话地坐着,武器重新滑入手中。斯卡蒂的态度似乎没有变化丝毫,而幽灵鲨知道对方一定把警方的话听进去了,从上一次对峙开始对方的动摇就初露端倪,今天的和平对话即是铁证。她不会再去警局接受审讯,如果杀人鲸把她交出去,她会搏上性命杀了对方。
“准备一下,我们离开这里。”斯卡蒂对她说,没有解释,只是站在门口朝她招招手之后便转过身去。
呵。
修女能意识到自己的脸像是要被蝶突破的茧。她站起身,垂着的手中还留有勉强能称为武器的机会。现在斯卡蒂背对着她,大约没有发觉异样,要下手,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遇了,一旦对方感知到她的杀意,若正面交锋修女恐怕会胜率大跌。
“你不问为什么吗?”
突然,杀人鲸问,转过脸来,眼神冷淡又矛盾的温和。幽灵鲨下意识手指瑟缩,及时反应收起武器,顺着话头问:“为什么我们现在就要离开?”
明知故问而已,幽灵鲨当然知道其中缘由,因为她除了会带来灾难以外没有价值,一身的琐碎线索编织成蛛网把她滞留于密不透风的监狱之中。斯卡蒂转过身去露出后背,她当机立断举起武器对准不设防的赏金猎人。
“因为你不喜欢审讯。”
“啊?”
幽灵鲨愣了愣,不知该不该把意图攻击的手放下。斯卡蒂安静地步下台阶,没有转身。
“跟紧我,不然有人会抓你去审讯。”
斯卡蒂抵达一楼,幽灵鲨直勾勾地看着正门。那是杀人鲸与警方交谈的地方,仅仅是看着,她便能轻易回到当时牙根发痒的状态里。斯卡蒂轻声叫住她,手指向后门的方向。
她们一起逃了。这样的发展很像幽灵鲨曾经读过的童话故事结局,还未被遗忘干净的残片。她难以置信地坐到离斯卡蒂更近的副驾驶的位置上,迎着窗外的风沙,远眺愈来愈渺小的宾馆。耳鸣停止了,头皮不麻了,灵魂得到神的安抚不再躁动。
“刚才警察来找我,你应该看到了吧。”
当了几天专属司机的斯卡蒂小姐提高音量盖过风声。她们的视线交汇了片刻便错开,错开后又交汇。斯卡蒂的眼神中出现了过去没有的好奇心,然后就仿佛在谈论护发秘诀一样,举重若轻地把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告诉幽灵鲨。
“你用电锯把绑匪大卸八块,接着以正当防卫和精神状态异常来脱罪?不得不说这个故事很精彩。”
幽灵鲨反驳了精神状态异常这一条,而对方微蹙眉头,表示没有听清。于是修女关上车窗复述一遍,只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含着笑意的“哼”。
幽灵鲨探究地按下操作板上的钦钮,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新晋偶像的音乐,少女青春活力的声音将她催眠。
斯卡蒂提过三次这样的方案。最初戴着恶人面具的绑匪意识到自己拿不到余下的佣金的那刻起,自然失去了困住幽灵鲨的动机。修女身上的重重谜团引领他人银河系的黑洞,无情将遇到的一切席卷吞没,即使传奇的赏金猎人能力挽狂澜也难以幸免最终的宿命。
按照恰当的逻辑,换作是幽灵鲨也会选择就此分别,她不认为自己如他人口中一样疯,更不认为自己是傻的。
而与斯卡蒂一起,情况则有变动。幽灵鲨不清楚对方除了任务和生意,有没有察觉到天命的感召,察觉到她们之间不同寻常的粘连,还有对方忤逆龙门出手袒护她且引火烧身的理由。斯卡蒂重视的应该是雇主的信任,金钱以及保全自身,就算动恻隐之心也没有必要把命也搭上来。
幽灵鲨确信必定如是。她的手掌包裹住十字架吊坠时能听到天父慈悲的低语,她的眼睛里落入繁星时能受到引力的唤醒,她那张记载着民谣的薄薄纸片在风里猎猎作响,不知是否意图挣脱她手掌的囚笼,插翅飞向伫立两米开外的赏金猎手的肩头,其触须轻柔撩拨起莫名的控制欲。
这是神谕。
她们继续往气温偏低的北边逃亡,日以继夜,有时停下来歇脚。再往北走走,幽灵鲨可以见到雪,生平第一次见到从天而降的白色使者,千堆百堆地凝聚覆盖。她侧过头去查看司机的情况,斯卡蒂集中全部注意力在狭窄的路和桥上,发白的指节暴露在凉薄的空气里,像一颗圆滚滚的雪球。
她伸出手指卷曲自己过长的白发,也许会和北国雪地一般耀眼的白——幽灵鲨应当属于北边,鉴于她和雪一样白。
“斯卡蒂小姐。”
“怎么了?”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到了下一站,斯卡蒂一定会再度问幽灵鲨是否接受分别的提案,自从远远离开害她滴鼻血的元凶开始,杀人鲸就不停地重复这些听到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直到她同意为止。幽灵鲨当然是不愿意的,每次听到对方口中的“分开”,她就后悔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在途中把唯一可以作为武器的开瓶器遗落在仆仆风尘里。
方向盘打过一个弯,斯卡蒂沉默了半分钟有余,似乎搜肠刮肚从沉船遗迹中找幻想的残骸,把骨髓拉出来检验成份和归属,妄想从数据里分析出结果来。不过很快,对方轻描淡写地答道:“没有。”
但幽灵鲨有,她现在就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北边的天空要更高更辽阔,招惹不到尘埃,半透明的天即便坠落也不过一片蝉翼,因此那里的星星比她们在龙门郊区所见明亮数倍。每颗星星都有名字和故事,幽灵鲨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能完全叙述。
下一站她会下车,斯卡蒂会问她要不要分开,她会驳回。然后她会头也不回地步行去找星星,无论斯卡蒂会跟来还是伺机逃离。
假设诚如天父所言,她们之间存在既定的宿命,幽灵鲨可以放心地随自己的心之所向而动。无论斯卡蒂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她们的重逢会是天意注定。
斯卡蒂曾如此描述自己:天灾。猎人的举动和行事风格掀起飓风,不费吹灰之力摧枯拉朽,所到之处狼藉遍地,与身份特殊的幽灵鲨一起行动,化学反应更是毁天灭地。
「就像用自己的毒物把自己毒死一样可笑的作战。」幽灵鲨想起这样一句适宜嘲讽的语句,是她在电视机里听见的,投身于化学实验的年轻科学家用以形容滥用私权借用实验室器材制作毒品的迷途羔羊。当然,修女在这里使用这句话,本意是赞颂她与斯卡蒂之间病态的藕断丝连。
“斯卡蒂小姐,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是——”
“晚点再说。”
由于惟利是图的杀人鲸意外拒绝了龙门提供的最后一次豁免机会,除了辖区内的警力倾巢出动追捕她们之外,一些其他混凝土森林以及臭水沟里的势力也想要趁乱分得一杯羹。故而观星大计被搁置,斯卡蒂反应及时叫住幽灵鲨,语气介乎哄骗与命令间,要她乖乖听话,回到车里。
「离得太远,我就无法保护你了。」
“我们是天生一对,斯卡蒂小姐。”
司机忙于甩开身后不知源于何处的追兵,没有答话。幽灵鲨抓着车内的扶手稳住身体,抽出闲暇去看斯卡蒂的脸。路面坎坷,雪后半融不融,使得车轮打滑车内颠簸,但修女既不困倦也不晕车,更没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受到刺激要冲破躯壳。相反,亡命天涯的过程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我想到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斯卡蒂说,半真半假的声音在摇晃中变得稀碎,幽灵鲨花了一点时间去拼凑才能辨认。
“去哪里?”
“海边。”对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我带你去。”
“我听说过,巨大的蓝色浴缸——那里会有星星吗?”幽灵鲨问。
“星星比乌萨斯的还要多一倍。”斯卡蒂的声音里隐约溢出笑意,“那里比浴缸好多了,你应该亲眼看看……你意下如何?”
“我愿意,谢谢你,斯卡蒂小姐。”幽灵鲨几乎马上就答应了下来,紧接着在又一阵颠簸过去之后,她提出了有关保镖佣金的问题,“可是,我该用什么来支付路费?”
如果斯卡蒂需要的是线索,幽灵鲨的大脑里有的是,只是她自己也记不起来,需要多方引导讯问才可能找到头绪,也无法从最初就断定脑海中回响的只言片语是否对斯卡蒂有价值。她们要消磨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能靠近真相一公分。
如果斯卡蒂需要的是星星,那就令人苦恼了。幽灵鲨暂时还无法采撷现实中的星星,她只在梦里成功摘得过。她记得自己把那些星星一颗颗点缀在卡西米尔森林的树冠上——尽管幽灵鲨不曾去过那样远的地方,但她就是知道——想要触碰星星的夜晚,修女会打来一碗水,放在喷泉广场的空地上,无论是月亮还是星星都沉淀水中,涟漪圈圈。
她似乎明白为什么斯卡蒂说海边的星星比乌萨斯的多一倍了。
“那么,我先以此身作为抵押,斯卡蒂小姐。”幽灵鲨握着十字架对身边的女人道。她的话大概是存在某种自己意识不到的笑点,斯卡蒂嗤笑一声,短促苦涩又含有期许的大气粒子震动。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司机猛地踩下油门疾驰,其红宝石色的视线终于忙里抽闲对上另一双红眼睛,“这种程度的不幸,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语气轻松地议论着灾厄,随后义无反顾地冲破无边黑暗苦海慈航,是个不错的开始,至少在副驾驶座情难自禁大笑起来的修女是这么想的。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