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凌晨两点了,困意逐渐占领了意识的高地。亚诺揉了揉眼睛,长时间正对电脑屏幕打游戏害得他眼冒金星。
雅各布似乎还精神得很,坚称大学时代每个没有早课的日子就等于熬夜。他在向友人申请暂时离队无果后断然退出,并掏出手机撰写信息,义愤填膺地跟对方的姐姐告状,颇具铁面无私的气势。
没有早课也要早起的,早起健康。
关闭手机屏幕随手一丢,他一头栽进棉被团里阖起眼的霎那,刚才的疲倦却不翼而飞,一小时弹指间就过去,感觉恍若一个世纪。
闹铃预设是明早七点,现在看来基本上是没用了。
不过还是要早起的,他已经坚持一年了。
朦胧中他睁开眼,窗外已经有光落了进来。手机屏幕显示时间是六点半,以及英国雅痞几句毫不掩饰的粗口轰炸铺满了通知栏。蹙着眉徒劳地挣扎了几分钟,他才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除了睡眠严重不足,大清早的低血压更让人晕头转向,仅仅是站着都有些困难。
他把头发一丝不乱地束起,塞了一颗糖进嘴里以缓解头晕的感觉,整理出一些废稿捏成团和着其他生活垃圾一起大致分类后丢进垃圾袋里,将袋口打了个结。
闹铃响了,他随手按掉,到浴室里洗澡。擦去镜面水气,果不其然,只有四个小时的睡眠和眼疲劳催生了一点黑眼圈,看上去无精打采。他吐了吐舌头,使劲搓了几回下眼眶。
穿上衣服,他在咖啡壶旁边待机,瞅着壶口喷出的热气出神,下一秒隔壁传来门打开又关上,还有上锁的声音——感谢公寓不够周到的隔音门窗和自己敏锐的听力,他从没错过这响动。
他迅速移到门边把垃圾提在手里,要是收进口袋,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心里默数了三秒之后,不动声色拧开门把手跟了出去。
垃圾回收车每周会来两次,他也会根据这个规律把收拾好的杂物丢掉。很快的,下楼拐弯,把分类的两个球丢进不同的垃圾桶里。
“早安。”
“早。没睡好?”
“嗯……晚上打游戏。”
隔壁邻居处理垃圾的时间比垃圾回收车来的时间更固定,至少他观察了这么久没有一次例外。
每周两次的十秒。他们会像这样在垃圾回收点,仿佛有过约定,一道清理掉没用的东西,然后简短寒暄,挥手道别。
明明仅此而已。
邻居很忙。每个工作日都是早出晚归,周末有时也会出门,不知是加班还是与朋友聚会之类。
亚诺早起的习惯是在对方搬来后逐渐养成的,早上听到钥匙的声音就会假装若无其事地出门,和他打个招呼,慢吞吞地佯装锁门的时候对方已然下楼。此时他便结束蹩脚的独角戏,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上车。
没有课的时候他总是窝在家里,多愁善感着就要来临的毕业设计,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一天之内又累积了可以喂饱垃圾桶的一叠废稿。他偶尔也会选择放松,和友人一起组队打上几局游戏,捧着一个人能吃一天的垃圾食品外卖,不亦乐乎。
天气很好,他忘了和邻居说,今天天气非常好。或许他应该和过去一样出门透透气散散步,甚至买点菜和水果,还有明天的早餐。
他听到外面敲门的声音,但不是他的。他最小化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的游戏,跳下床往门外去。
“我帮他收,你给我吧。”
这不是第一次他替邻居收快递了。对方总不在家而他总在家,举手之劳不算叨扰。玄关堆了邻居的三个包裹,他还没有给他。还有两张一周前的请款单,由于上面地址的门牌号笔误而送到了他家,再不交还难说会不会影响对方的工作。
他会花上一点时间晃晃那些盒子,看着盒子外的信息单叫人一头雾水的备注,胡乱猜测或多或少的内容物,抑或是透过光看请款单上的潦草字迹。电脑连续不断地传出催促的消息提示音,他充耳不闻。
他没有特地去记邻居的名字和号码,只是不知不觉间读到过太多次已经烂熟于心。
很难以捉摸的心情,他该命名为幼稚。
圣诞节即将到来之际,雅各布来到他所在的城市旅行,顺便拜访他。约摸是被姐姐教育了一番,友人先是责怪了一通他叛变起诉,接着又数落他游戏成绩的下滑,亚诺则讪讪地把这归咎于网络掉线。
“贺卡?”
雅各布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玄关随意摆放的一张手作贺卡,尚没有任何内容。
“原谅你了,我拿去给姐姐请罪。”对方就这样自说自话心满意足地把不属于他的贺卡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还摆出了宽容的姿态来。
亚诺的白眼就快要翻到天上去。
显然这点牺牲还不够弥补他之前的过错,第二天就在亚诺准备再做一张的时候收到了铺天盖地的短信。
“你居然给雅各布贺卡!我的份呢?”
“亚诺你也给我画一张吧。”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
亚诺在心里诅咒整整一百遍英国佬。他一边想着给对方姐姐的新一轮告状短信要如何夸大其词,一边硬着头皮心烦意乱地涂着一张又一张的贺卡,连写祝辞时都幻想着字迹会涌出歹毒的血。完工后他把笔往桌上一扔钻进被窝,打算明天把那些潦草画完的贺卡依次寄出去。
天知道他原本只打算送给隔壁邻居一张而已。
亚诺不知道邻居究竟有没有女朋友,仅对那些楼道里的八卦传言略有耳闻。
楼上楼下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号称有在附近的车站睹见他的女朋友,漂亮优雅端庄大方,还问亚诺有没有见过。
他推说没见过,兴趣缺缺地想要离场,又被她们的手脚缠住。她们说:“他是你邻居,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倒是有的。他想她们谈论的那个女人,他是拍到过的。他有时候会凑巧看到邻居提早下班。那天他就在窗台往下俯瞰,看到有一个女人和邻居在一起。
只不过是站在一起对话而已,再普通不过的场景。风猎猎地响,他们在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或许是工作的事情,或许是情话,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很稀松平常。他神使鬼差地拿手机将这一幕保存下来。距离比较远,因此图片像素就跟他的摄影目的一样模糊不明,回想起来的这段插曲里没有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可寻,只有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邻居是个很低调安静的人。亚诺与他一墙之隔,很少听到除了门和钥匙以及脚步声之外的响动——但这不妨碍其他人对他充满好奇议论纷纷,猜测他在生活中工作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亚诺被困在原地,有些鄙夷地听他们闲扯,腹诽他们太过一知半解。
也包括自己。
那天早晨亚诺没能准时爬起来,低血压功不可没。不过听见钥匙的声音他还是想也没想条件反射开门出去,睡眼惺忪着大脑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仅仅是身体先行动了。
“早。”
他的邻居先他一步开口,声音里有笑意。
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而他呆立在原地,脑袋清醒得像喝了满满一壶的咖啡。
这还是头一次,邻居先跟他打招呼。
然后他发现原来自己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那天之后他没再见到过邻居,隔壁的门也没有一丝动静。他适应了早起,这段时间却不知起来该干什么好了。
他有些不习惯,也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毫无根据地猜测是去了外地出差或者休假,躺在床上想回笼又睡不着。
有快递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全是对方的。他手忙脚乱地代收,随意堆放在一起,把玄关的入口都快要堵死了。他瞪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发呆,左右手各拿一个捣蛋似的摇,妄图能揭露里面的秘密。
一个月后,邻居回来了,亚诺把包裹一件一件都交还给他。其实他不止一次跟亚诺说那些快件,可以让快递员放到楼下的寄存点那里去,亚诺只是笑笑摆手说了句不麻烦。
他说谎了,其实麻烦得很,可他乐在其中。以小小困扰换取欢欣,也算是无偏无党。
后来陆陆续续有几张明信片寄到亚诺手上,他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一字不差地在单薄的卡片上,但没有署名。
他问过周围的朋友和同学,都没有答案。
他解释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拿到那些舟车劳顿的卡片时,他就忍不住想这是不是隔壁那位给他的,下一秒他却立刻否定逃开了最想要的答案,继而去追寻其他结果。
最想要的答案太重,他载不动那些不安,也受不起那些欢愉。
可假设事实真是如此有什么不好?就算是贺卡的回礼代收的酬劳也是好的呀,就算是和伴侣游玩时抽空寄给自己的也是好的呀,就算是出差路上顺便买的也是好的呀。
他看着明信片,苦乐参半地叹气。
夏天很快进入尾声。
生日当天,他收到了一整套的油画颜料。他托腮,赧然盘坐在地上对着快递盒子,还有里面一张有着好看字迹的简洁卡片,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
还是热,他苦恼地想,自己大概是恋爱了。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在床上来回打滚。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一如既往准时打开门,而邻居就在右手边。他只退缩了半秒,就道了早安,含含糊糊地感谢对方送的礼物和明信片。
邻居的态度很自然,一面锁上门一面说不用客气,这是回礼。
这么说真的是他送的了。
是什么的回礼?是代收的回礼还是贺卡的回礼?再问一句他想要什么回礼也不越界吧。这时候他发现,他不知道邻居的生日,工作,兴趣爱好,那么久的观察都没能给出答案,可邻居却知道他的。
踟蹰一个瞬息就会错过机会。他看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把问号悉数咽回肚子里去。
和以往一样趴在窗台看着对方上车,亚诺的内心却无比挫败。
那天雨特别大。亚诺在离公寓不远的一家书店里避雨已经有将近两小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他正计算着跑回家所需的时间和感冒的可能性,抬眼,邻居打着伞在雨里站着,朝他的方向。
说实话那一幕颇有油画质感,说不定他今晚可以通宵画出来。
亚诺躲到他的伞下道了谢,然后煞有其事地询问他的生日。他了然地笑了笑说道,不回礼也可以。
大概是可以吧,毕竟亚诺确实帮过他不少,收下他的礼物并不会让他的心里有负担或者亏欠。但何妨呢?他与他如此往来,自得其乐。
他执意问邻居喜欢什么礼物,邻居随和地回复说:“我不挑剔。”
——那我就把我送给你,你要吗?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问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不期望一个答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那把伞往他的方向倾斜,而邻居的肩膀则淋湿了一片。他没有再说话,闷头走着,想要忽略周遭的全部。
临近毕业了,剩下的日子少到亚诺掰着手指就能数得过来。他仍旧保持着之前养成的习惯,早起,垃圾分类,固定时间清理,与邻居寒暄,帮邻居代收快递,交还寄错的请款单,其余的时间他都在打包收拾行李。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他的邻居也一样。
油画颜料没有开封,它们和那张生日贺卡一起留在包裹里,完整地躺进了行李箱,像是某种无疾而终的纪念。
倒数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道早安。他把所有属于对方的东西包括回礼统统打包交给了他,不过没有说他明天就要搬走。
他在手机上打上谢伊·寇马可的名字,还有联系方式,点了保存,仅此而已。
或许他永远不会拨打这个号码,永远不会给这个号码发消息,或许他有朝一日会忘掉这个人,再看到这个名字和号码再也想不起来他是谁然后删除。
他揣着手机望着天花板,忖量乱七八糟的一些琐事彻夜失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又把号码删了,关掉闹铃,沮丧而懊恼地盖上被子放弃思考。
他一直睡到了下午自然醒,伸个懒腰揉揉眼睛,把垃圾袋直接从窗口抛出。
它和那些不明就里的心绪一起,稳稳落在了正下方的垃圾桶盖上。
O Fim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比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只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