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在儿童绘本里看到鱼在吐泡泡。他放课后不想回家,趴在餐厅的饲养鱼缸边上看了半个小时也没看见任何一条鱼吹一个无力的空气炮,倒是有一块小石柱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细密的气泡,稍长大一些时他才知道那是氧气泵。
他比较早就尝到了偷窃的甜头,多次临时起意的行动都未曾被发现,逐渐成为一种恶劣习惯,无论是什么样的物件,看上去值钱就会成为少年的目标。乔鲁诺查到前往阿姆斯特丹的夜班飞机机票价格是在十一岁那年,那不勒斯的一家图书馆电脑提供了信息。上面显示的数值与他口袋里现金的余额不谋而合,他会好奇点开机票促销活动的页面纯粹是因为阿姆斯特丹这个地名和宇航员阿姆斯特朗近似。
乔鲁诺也想去月球,这同样源自儿童绘本,夏天街边书店的空调和对面门口排队的冰激凌小铺,香草味的风穿梭进门翻开最后一页,他看到书上写着“I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从童年步入少年以来他向来没有关于爱的意识,以致于感觉不到额外欣喜也没有多余的失落,然而这句话乔鲁诺记了很久,当看到阿姆斯特丹他就立刻经过几重联想抵达这行纤细字母的路标。
轻而易举地取走自己的身份证之后,乔鲁诺第一次乘坐飞机,同时也是第一次独自乘坐飞机,并且是夜机。抵达阿姆斯特丹是半夜,机场里旅客寥寥无几,拖着行李箱寻找出口处的接应或者拦下出租车。
乔鲁诺没有离开机场,他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寻找,失望地发现荷兰首府的月亮也同那不勒斯的别无二致。他没有行李,不过会注意一些旅客的随身物品,习以为常地动些歪脑筋,咬准时机采取行动。
机场很大,而到了凌晨,他待的那片区域只剩下清洁工,显得异常空旷。乔鲁诺有点困,暂时又不打算睡在长椅上,便趴到冰冷的落地窗上,没由来的认为自己是条鱼。
他张开嘴想吐泡泡,那时候他刚刚学到鱼是在水中缺氧时会为了生存浮上水面吐泡泡,而不是为了采撷月亮。少年举起拳头,砸到玻璃上,只是很轻的力道,想象将机场无形的水都放出去,外面降落的飞机成了鱼,而他在巨大的鱼缸里苟延残喘。
乔鲁诺维持了这个奇怪的习惯,每年都会搭那么几班夜机前往阿姆斯特丹,仿佛定时出差,几乎不存在例外。母亲偶尔会起疑,也仅仅是针对现金的数额有微妙的差错,一次皮肉生意就能挽回的量,她并不会长久地记挂在心上。
十五岁四月份,在生日之前,乔鲁诺会在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到阿姆斯特丹,考虑要在机场之外的地方玩。原本他是这么打算的,他打开遮光板盯着窗外的夜景,飞机正在缓缓往下降,他能看到阿姆斯特丹的马路了。
不过就在二十分钟前,他探往邻座乘客口袋的手被抓住了。乔鲁诺飞快扫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没有挣扎没有求饶,对方也不出声,手上的力道稳稳禁锢手腕,感觉不到情绪。 然后乔鲁诺想毕竟他自幼是个没有感觉的人,如此结果理所应当,只是若要在生日当天被抓去少管所或者警察局修理,他还是不想要。不觉得是羞辱,但不想要。
于是三分钟后,他低声对身旁的男性说:「今天是我生日。」
乔鲁诺说谎了,他的生日是后天,但是后天他要回家了,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故将生日提前。男人戴着耳机不过还是听到了,眼睛盯着后座的屏幕上的电影,左手没有松开,右手把飞机餐里的一份甜点施舍——少年决定要用这个动词——给他。
对方的电影没有声音,乔鲁诺想起几年前他想看电视而继父在看球赛时,他会在窗口那里写作业,有一定概率能看见邻家的玻璃窗上透出电视机屏幕的光,一跳一跳,有人影,有动物,有天和海洋,也是没有声音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他想。
下飞机时男人松开了手,鱼迫不及待跑到鱼缸外面,又被拉着衣服后领子后边提回去。刚才邻座的男人推他进死贵的机场超市,乔鲁诺茫然地回头看对方,对方说:“你不是说你生日吗?”
可是超市里没有乔鲁诺想买的东西。对方允许他挑选礼物,他便突然想买一条金鱼,然后放生到河里去。鱼肯定会死的,他想,而他要见证这一幕,想随着水流暗涌跑,看鱼吐泡泡。
不买也没关系,乔鲁诺习惯了偷盗。他暗自打量陌生人,揣摩对方心思,此时麻木的脏器却忽然颤动,连带着从货架上取下一盒布丁的手一起颤动。他把东西递给陌生人,对方挑眉,不一会儿接过去结账。
盗窃的确是恶习,而且想要改就像继父戒赌,总会在不远处的某个节点卷土重来。兴许对于生日来说,这是个有意义的尝试,乔鲁诺在阿姆斯特丹的各个集市闲逛,扫过一切可以试吃的店铺,手心发痒时回到机场里,在轻微的酒精饮料影响下蜷在长椅上睡着。
他有做过窒息的梦,醒来后察觉到自己的手压在心脏附近,当他挪开就不再缺氧,也没有噩梦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呀?有人问他,乔鲁诺模糊地应声,接着被人摇晃了两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给他买过布丁男人问,又指着他脸侧睡出来的红印,嘲弄似的。但是嘲弄?乔鲁诺根本感觉不到,是不是嘲弄都一样。
他不太想说话,于是隔了五分钟,对方仍旧注视着他,他才勉勉强强简短答道:“回不去。”
“是回不去还是不想回去?”
主要是后者,乔鲁诺想。他一点也不想回家,接着他坦诚,其实今天才是他的生日,不过布丁已经被他吃掉了。陌生人想了想,伸手管他要身份证。
“我请你回去。”
人类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生日罢了,下午五时,乔鲁诺无处可去又回到那不勒斯,从机场搭乘巴士回家。而经过他该下车的车站他又没有按下车铃,身边的男人也还没有下车,看着手机屏幕。
对方会坐到哪一站?乔鲁诺坐在靠窗的位置等着,一站又一站,快要到终点站对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当他想到,对方会不会是要乘到终点站,陌生男人站起身往车门方向移动,半晌又转过头:
“你也是坐到终点站?”
他和男人一起在终点站下了车,月亮还没升起来。男人精准地唤了他的名字,和老师,同学,父母念的都不太一样,乔鲁诺试图分辨这种感觉,未果。
少年多乘了五站,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能慢慢走回去。乔鲁诺回想起阿姆斯特丹总感到异样,就好比是两块看似可以拼凑在一起的拼图翻转过来后发现有修剪的痕迹,缺口上不流血,所以没有人施舍一块创可贴。
“你住哪边?”
“做什么?”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也没所谓。”
“我想把钱还你。”
“不用了。”
“不会用偷的。”
“那也不用。”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拖延到月亮升上来了,明明鱼缸里的水流干了,但他的四肢百骸从未这么生机勃勃。乔鲁诺有冲动想拥抱陌生人一下,或者偷了对方的身份证看一眼姓名,又或者拐弯抹角地劳烦对方陪他往回走一站。
他和这名陌生人在同一个城市里,因此他甚至感到雀跃。
那次之后乔鲁诺没有再去过荷兰首府。他买了鱼放进河流里了,新闻里宇航员又登上月球了,他换了新的目的地,一有时间就去巴士的终点站。
“阿帕基,鱼为什么会吐泡泡?”
“它们在做梦啊。”
乔鲁诺在那不勒斯已有爱人,阿姆斯特丹与他再也无关。
O Fim
*出自儿童绘本《猜猜我有多爱你》最后一句,意译是“我非常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