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time(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8-27




如果给阿帕基一个机会从头来过,那个刷新一切的时间点他会设立在填写学校志愿的时候。

社会文明飞速进步,高等智慧的灵长类三步并作两步却偏偏跟不上前者的节奏被堪堪甩在身后。顶尖高科技起得比大西洋对岸美利坚拔地参天的大厦更快,而相比之下人还没能获得相应比例的增高,无论身高还是心智;故,鳞次栉比间的缝隙里,无数鼠辈应运而生。

阿帕基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测量身高的数值。他在同级生里一直都算得上鹤立鸡群,一站起身就能俯视包括老师在内的大部分人,加之神情带点没由来的凶恶,天生具有不言而喻的压迫感。因此他听着电视里有关暴动骚乱的新闻,把屈指可数的几个警校的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十来页的纸张是直接用学校图书馆年事已高的打印机印出来的,边缘被翻得有些发毛破损,部分字迹模糊,但也没有大碍,他几乎能背出里面的所有内容。

阿帕基最终没有和父母提起这件事而是随意填报了几个绝对不会找不到工作的专业,理由是他的母亲对电视上的暴乱表现出十足的担忧。

「这样太可怕了。」她一边往阿帕基的碗里添了一堆她认为有助营养均衡的食物一边杞人忧天——至少阿帕基是这么认为的,「那些警察每天都过得那么危险,他们的父母可怎么办?」

阿帕基从未和家人提过他志愿填报的想法,除了年幼时曾同父亲谈过一次有关未来的憧憬,可那毕竟是童言无忌,也只会被当作童言无忌。于是他手一抖免去了家人日后的提心吊胆,随意报考了其他几个大学选择了别的专业,在录取通知书都陆续寄到家中邮箱时,任母亲拿着跑去邻里间炫耀。夜里他开了灯,举着三四张轻薄的命运宣判书躺在床上,大学的印章透过光线印到自己的额头。

阿帕基没有太多的不满,说到底没有任何人干涉过他的选择。

毕业近两年,他非常适应普通的朝九晚六偶尔加班两点一线的人生,早上到了单位先在办公楼下的便利店里随意挑一份早餐和一杯苦到舌根的意式浓缩咖啡带走,项目遇到瓶颈或者老板的新提案令人头疼时他会再多买两包烟,下了班顺便和同事去选两瓶酒,在货架前忖度是取威士忌还是龙舌兰之际不忘揶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非要把能见面谈清楚的工作事项挪到电话会议中,浪费额外的时间。

大约从进入大学开始,每年的圣诞节,阿帕基只回家探望一次。久而久之,他养成的个别新习惯,例如烟酒等恶习,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人均一无所知。

而严格来算,还需要排除一个人。

在几年前,阿帕基可能想象不到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渗透自己的生活的。对方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上下班时间,饮食习惯,喜欢什么牌子的烟酒,以此为依据给他推荐当天打折的商品,保留他喜欢的食物,甚至他焦虑万分杵到柜台前就会递给他一包烟。

「你知道这东西有害健康会折寿吧?」

傍晚六点半,金发少年细声对他说。阿帕基丢了些零钱到收银台上,拿了那包救命药草转身就走,究其原因,心底有个声音在迫切地提醒他,对面看似天然无公害的年轻人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




“这是不是某种歧视?”里苏特问道。

阿帕基将他并不感兴趣的杂志翻过一页,移开视线转向发言人,示意同事继续说下去。

意大利的酷暑天通常待到太阳落山时,气温也会随之下降,而准时下班的时刻地面还是烫得能煎荷包蛋。阿帕基决定躲在便利店里阅读一会儿刊物,吹着空调消磨半个小时再买了晚餐回家。

“你之前说,收银员会给熟客留下对方喜欢吃的东西吧?”里苏特指了指冷藏货架上的盒饭,又翻动几下确认之后,继续说,“我的墨鱼汁烩饭和熏火腿都没有了。”

“可能你不是熟客。”哗啦一声,阿帕基心不在焉又粗暴地甩过一页。

“我每天都过来买的。”停顿片刻,个头比阿帕基还高些的男人有些困惑地伸出食指,向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睛,“会是因为这个吗?”

阿帕基暗自咋舌,对于自身收获的特别待遇不知应当做何感想。

有时清晨他去单位早了十分钟,也就选择在店里拖延一阵。收银台那里有咖啡的苦香,以及打包袋的细碎声响传来,他知道金发少年提前替他准备好了东西,一会儿他只需要把现金推过去,提了牛皮纸袋子就能走人。偶尔也会有迟到的情况,阿帕基会敲着键盘回复邮件的同时一通电话打到楼下便利店去,用不了十分钟,前台便会告知他有他的外卖。

阿帕基不知道是谁送上来的,但他喝过一口就知道是谁做的。他把杂志合上放回原位,提出里苏特可以亲自问那位金发少年。眼下还没有到换班的时间,他瞟了一眼收银台,抬起左腕确认时间。

上周五,阿帕基加班到晚上八点半,在便利店里饥肠辘辘寻了半天没有合胃口的食物。他侧过头去,收银员是另一个孩子,不了解阿帕基的饮食习惯和烟酒爱好,也不那么教人心烦气躁的孩子。

那孩子见到他盯了半天,摘了耳机蹲下身去取了一盒奶油披萨。

「你在找这个吗?」

阿帕基点点头,把现金放到桌面上,耐着性子等对面的孩子理清这笔账——期间对方算错了两次,如果他是对方的老师必定会拉回去补课而不是在这里兼职。

他回过神,里苏特正在结账。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金发少年脸色并不好看,阿帕基甚至开始相信里苏特提出的歧视论来。

“您的找零。”

里苏特说得对,这一定是某种歧视。阿帕基有些忍不住想质问对方了,因为小鬼赌气似的把一堆沉甸甸的硬币推了过来,饱含敌意的小山颤巍巍,几枚小硬币从山顶滚落差点坠地。

而里苏特不为所动,迅速收下了这些麻烦的小玩意儿,点头道谢。

“是我误会了。”他转过头对阿帕基说,“收银员的确很贴心,连我喜欢收集硬币都知道。”

阿帕基少许借位越过同事的肩膀看到金发少年瞬息万变的神色,没有当场爆发笑声是出于成年人的礼貌和矜持。他愿意奉上今天的找零,赌里苏特下回会收到一叠皱巴巴的纸币。




夏天发低烧实属古代十大酷刑之一,发低烧请了假还要开着笔记本电脑应付工作更是残忍。阿帕基决定等到了中午就关闭电脑什么都不做,把空调开到二十度,洗了澡之后裹上棉被昏昏沉沉睡一觉。

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冰箱里恰好没有其他能果腹的东西,阿帕基揉了会儿太阳穴,拿起座机听筒。

便利店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迷糊地回忆,衣袖擦去颧骨上冒的汗,与此同时按下数字按钮。把需求和地址以及手机号码都告知对面之后,阿帕基挂断电话开了空调,脱去汗湿到半透明的衬衫钻进浴室里由头到脚冲洗了一把,擦干之后裹上棉被在沙发里窝着一动不动,以手机里的各种工作消息阻止眼皮打架。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左右,阿帕基想站起来防止自己入睡的时候,门铃适时地响起。他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披着棉被往玄关移动。

他解除防盗链,拧开门把手,门外是眼熟的金发少年,一股热浪随着这道裂隙涌入。阿帕基一点也不惊讶,兴许是有心理准备,兴许是没有心情,总之他不打算深究,于是他结果对方手中的袋子和小票,确认了一遍总金额,机械地进行最基本的社交寒暄:

“这么赶巧?”

收银还要兼职送外卖,真是有够呛的。阿帕基清点了好几次现金,懒于去追究责难少年四处张望的小动作礼貌与否。

“正好看到你的手机号码,阿帕基先生。”

他的大脑因为这句话而短暂清醒,并趁机加大功率清算旧账。如果说看到他的手机号码是因为他之前有数次早晨点了喝惯的咖啡而留了记录的话——他拒绝思考对方为何会记得那么清楚——名字,阿帕基从未给过对方自己的名字。

“你还好吗?”少年问道,一手接过他握着的钱。

“怎么是你送来的?”

不是这个问题,蠢透了,真蠢。阿帕基想给自己的脑袋一拳头或者掐自己大腿一把,而发软的手腕使不上力道,显得不痛不痒白费力气。

“因为今天早上没看到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别问了。他开始生自己的气,为什么他不能就简单道个谢随后囫囵吞枣完事然后扑到床上去舒舒服服睡到天黑呢?紧接着阿帕基又迁怒于眼前的少年,一定是对方在话语之中下套,诱他上钩,使得这趟对话迟迟不能自我了结。

“前两天你下班忘记摘名牌了。”

谜团悉数得以解开,阿帕基立即开始感觉眼前有朦胧雾气,潮湿粘腻,又像在舞台上干冰制造出来的那样冷淡,等他伸手去拨开。但他不愿意,于是说了谢谢之后把雾气关到门外去。

阿帕基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醒来时身体已经没有不适,精神得很。他掀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等待启动的过程中点着一根烟。茶几上前两天的报纸他还没来得及阅读除去大标题之外的内容,到如今也失去其信息的时效性。

他吞云吐雾,回复过项目沟通中累积的几个问题,顺手收拾掉外卖的包装盒,给垃圾袋系上了结,开门出去准备丢给清洁工处理。




两个半月的漫长暑期结束,各个学校陆续开学后,阿帕基很久都没有在便利店里再遇见金发少年。

这是理所应当的。想来对方还是个在读的高中生,暑假兼职工作会随着开学而告终吧,阿帕基抽出几秒钟思考这个简单又不知正解的问题,不明白意义何在。

当然没有意义,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使有联系方式,恐怕他也不会去找因由拨通那个号码,不会去主动联系对方。阿帕基说不上来,他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这就好比几年前有关未来的选择一样,并没有人强迫他,一切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是畅通无阻还是崎岖坎坷,命仍是由他自己。

阿帕基将注意力转移回到工作上。这段时间工作和生活上的各种因素导致他脾气变得暴躁,早上去便利店里取咖啡时甚至腹诽起新来的店员。

「拿铁不会做,六根马尾倒是会扎。」

里苏特听闻后摇了摇头,指出对他人的造型喜好进行批判是错误的,不多时又疑惑地提到之前的金发少年。

「你怎么不攻击他的发型呢?」

诚如对方所言,那三个发圈的确过于前卫令人费解。而如若阿帕基对此进行多余的解释和驳斥那就是输了,就好比文艺复兴时期街头流浪的吟游诗人底气十足地敲开达芬奇家的门,给该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指点江山谈配色那般滑稽。

于是他强行把跑偏的话题扭转回了工作上,并要挟声称对方胆敢旧话重提,他就六亲不认地把普罗修特叫到会议室里来,并冷漠无视了对方“你确定这样会对我不利吗”的质疑。

临近下班,阿帕基提前完成了工作,准备等过十分钟就去打卡。一想到一会儿去便利店里买晚餐又得面对那个看起来拽得要命的六马尾,而且很有可能他喜欢吃的已经售罄,阿帕基便起了下馆子的强烈念头——随后这个念头又极速被浇熄,他可没兴趣去当电灯胆。

他遵守习惯到楼下便利店,发现收银台那里已然换班,另一个寸头的家伙正端着本专门刊登猫的杂志津津有味地读。阿帕基在结账时随口问道:

“这么早就换班了?”

对方漫不经心地扫描着条形码,在机器一声声“嘀”响中答道:“我们店一直是下午五点就换班的,先生。”

阿帕基抓了东西逃也似的跑了,想甩掉身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不存在的影子,自然只是徒劳而已。影子并不在他身后而是根植体内,一入夜就恣意地扩张疆域将他包围,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蛛丝缠绕,被毒液麻醉,是蜘蛛的囊中之物。

他觉得或者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猝死,就在这返回公寓行人寥寥的街道上。手机震动了两次,阿帕基握紧的拳又松开,空出的右手不自量力地去取那块机器。

他真希望是老板喊他回去加班的消息,遗憾的是事与愿违。那条消息简短地告知他自己习惯吸食的品牌香烟在离这里两个街区的商场中促销,末了,发件人填上半句皮笑肉不笑的挖苦:“要去囤些折寿吗?”

他知道那是谁,知道那谁在暑期末时一定偷偷存下了他的号码,现如今找到借口就开始阴魂不散地敲门。阿帕基的手指自说自话地发泄情绪,打出了“去死”二字后,没能成功按下发送键。发无聊的短信是要花钱的,他转而去存通讯录,又想起对方不曾告诉他姓名。

在阿帕基抓耳挠腮沿着人行道边走边定夺究竟是备注甜甜圈还是臭小鬼的时候不慎走过了头,并且那串被瞪了将近十五分钟的号码,他已经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

阿帕基放弃地关闭刺眼的手机屏幕,折返回去。




阿帕基和金发少年偶尔会互通短信,内容一般都不怎么愉快,却非要每隔几日就招惹一番,像极了定期的系统更新;更新之后总有不适应,而不更新却可能会中病毒。

金发少年在聊天软件上通过手机号找到他的账号,大约是因为收费远比短信来得便宜的缘故,小鬼的嘲讽式关心会成倍增添力度,一次性劈头盖脸砸过来好几条。例如前两天对方在生物课本上看到了老烟枪惨不忍睹的肺部,毫不犹豫拍下来发送给他。按照时间点对方还在上课中,阿帕基当然也还在工作中。他打开软件,对那些看起来被尼古丁渗透乃至烤焦的肺大泡感到渗人,接着自欺欺人地回复:

“危言耸听,肯定是经过处理的图片。”

他确认过自己没有混淆工作和闲聊的对话框后将信息发送出去,最小化了窗口不再点开。

下周就是圣诞节假期,学校会放两周左右的假,不过阿帕基大约只有三天左右的休息时间。通常他会在圣诞节前夜回一次那不勒斯,一边吃晚餐一边任由母亲叨念,多少问题都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到了翌日夜晚再回罗马去。

阿帕基在返乡的列车上,不能决定是先合眼睡一会儿还是给金发少年发条消息。他不会进行过多社交,更别谈节日时群发虚伪的祝福语了,而眼下与他最亲近的除了家人以外似乎只余那名少年,而且他不能也不打算否认,对方很聪明,对他了如指掌,从口味喜好到身体健康状况的知情程度比父母更甚;而另一边,阿帕基却对对方一无所知,喜欢吃的东西,兴趣爱好,包括名字都不甚了了。

那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恰恰相反,是需要警惕的变动。他凝视片刻没有动弹的聊天窗口,千头万绪无从梳理,编辑了几个字又删去,关闭了屏幕又打开,手指自然而然输入密码。电量正在因为白费时间的不断折磨而快速下降,从百分之八十七到百分之四十四,令阿帕基怀疑是手机电池出了点问题。

人逐渐开始重度依赖的机械并不靠谱,他踢了一脚开到一半卡住的车门,然后拖着行李箱下了车。他没有多少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给家人的圣诞礼物,返程时他会顺带捎上些当地的小玩意儿以及贺卡塞满箱子,回到罗马时分给熟人,如有剩余的或许会送进隔壁邻居的邮箱。阿帕基脚步不可察觉地顿了一下,他不是没有想过需不需要给不具名的少年带些什么,无论如何对方在那短短两个半月里对他能称得上是上心,一份无足轻重的礼物才是礼尚往来。

但假设阿帕基在礼品商店里选了一件作为答谢,他也不知道对方的住所,势必要硬着头皮通过手机询问,而那太麻烦,他相当抵触。他相信他能戴上客套的面具去索取,也会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而这之后附带的沉默他有很大概率载不动,问题的源头尚且在雾气中。

圣诞夜,家人宴请了相熟的朋友,有高不过阿帕基大腿的小孩子拉着他的裤子要求他背起他去摘圣诞树最顶上的五角星。他顺从照办,任由小家伙在肩膀上不安分地挪动,他则握着时不时震动的手机,空出另一只手不让孩子拽他的长发。

聊天窗口比往常热闹了好几倍,阿帕基将手机充电线连到和圣诞灯相同的位置。消息收到近百条,他匆匆扫了几眼,无非就是趁着假期就近旅行或者和他一样回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带着冷嘲热讽意味的,但可能他可以将其粉饰为关心的消息。系统的更新包还没就绪,他亦不自觉神游,荒唐可笑的直觉举着铁锤穷追不舍敲敲打打,太阳穴出现疼痛的错觉。

再收到少年的消息时,阿帕基已经用完晚餐,对所有人的亲切慰问和有关未来对象的试探实施敷衍程度不一的搪塞。手机震了一下,他原本不想理睬,而想到这应该会是个脱离苦海的绝佳机会,便在口袋里摸索。阿帕基还是没有给金发少年标记备注,但那串号码很熟稔,在手心里又震动了两次,他的手腕猛然颤栗,险些让手机头破血流。

“海洋生物博士说这个图片不是后期合成的。[图片]”

“我又不是海洋生物,哪个家伙胡说八道。”

他对那张又一次被推到眼前的吸烟者的肺部照片不予置评,也没有定夺太久措辞,迅速发送了回复,迅速到没在乎会不会太及时,及时到对方会好奇他是否在意,会故意让他难堪。

“[图片]他说的。”

照片里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正专心致志对付看起来只有六岁的小姑娘,仅从该证据上显示的来看,海洋生物博士并不占上风。阿帕基瞄到对方所在地的墙面上,时钟与他所在地区的时间慢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猜对方在零时区的葡萄牙,或者英国。

“真无聊。”他郁闷地打出回复,也不知究竟是在说海洋生物博士,还是擅自揣摩的自己;正询问他工作情况的亲戚露出八卦的笑容:“你跟谁聊天呢?”

那条消息一直维持着未读状态,阿帕基把手机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随便什么动静他都不会再去取出来。

圣诞结束的第一周,阿帕基收到了一件快递,发件人的姓名栏只填写了字母简称,联系方式是一串他眼熟的数字。他小心翼翼把面单撕下来折好压进通讯录里,拆开包裹和层层叠叠的塑料纸,里面是两罐英国的茶叶。

原来是英国,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嘀咕对方多此一举,把礼物藏进了橱柜里。接下去他还有得忙,忙着礼尚往来,例如去附近的超市里找到保鲜冰袋,然后和冰箱里那不勒斯的特产,一种季节性的圣诞甜点一道打包按照少年遗留的地址寄过去。




礼尚往来的恶习到了第二年的暑假。六月底,周六早上七点半,天气晴朗,阿帕基被突如其来的门铃吵醒,揉着眼睛一身起床气开了门就不管不顾地要发泄,而开了门之后这股气一回身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犹如鱼刺,险些害他窒息。

六个小时之后,金发少年拖着他往家具店里走。对方看上了一只巨大的懒人沙发,瓢虫型的,阿帕基拒绝买单,理由是那东西占地面积太大,又很容易吸收灰尘滋生螨虫——对方斜睨他的眼神明摆着在质疑他对居所清洁度的管理能力,他扭过头视而不见。

乔鲁诺拉着那个纸箱子兴致勃勃招摇过市,阿帕基头痛不已。他才搞清楚少年的姓名,乔鲁诺·乔巴拿,然后让肠子瞬间都悔青。礼尚往来是理所应当的,但如果对方提出合租,那完全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得了便宜还卖乖。

乔鲁诺给出的具体理由是他的住所离打工的地方近点,离大学也近点。阿帕基端起区域地图比划一阵无从反驳,想问对方为什么不去大学宿舍,而问了或许也没有意义。少年看起来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企图和目的,无论他找到什么破绽要攻击,对方都会早有准备地格挡下来,于是他干脆不提。况且,公寓的租金享受单位的补贴,就利益层面而言对于阿帕基,这是百利无一害;至于身体健康层面的害处就要另起一页,罄竹难书了。

他把对方的号码输入通讯录,迟迟没能把对方的名字打进去,仿佛他这么做了,就是在这场尔虞我诈的交易中含恨落败,把自己整个卖了出去。阿帕基清理另一个房间时,乔鲁诺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咬着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甜得发腻的棒棒糖,又一声不吭,安静得阿帕基想赏对方一顿揍。

毫无疑问,乔鲁诺的家庭教育很成问题,一定是父母的溺爱纵容使得对方习惯于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对方蹲到他身侧问他要不要吃东西,阿帕基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拒绝了。隔了没一会儿,乔鲁诺起身离开,到客厅里去拨通了外卖的电话,没有问阿帕基的需求,也不需要问,无论是一年前还是一年后,金发少年永远知道他需要什么。

过了半小时,阿帕基撑着膝盖站起身,站在原地等血液在腿部循环到位,冲走麻木感。星罗棋布的夜幕被西沉的斜阳拉下,他能闻到奶油披萨的香气,能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和对方的足音,能看到远处的闪烁霓虹,披着迷幻月光笑意盈盈。他合上窗帘,走到客厅里,乔鲁诺见到他,从沙发中间往右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如果阿帕基是头脑简单的海洋生物,那举动无疑是最为致命的诱饵。

与其说是阿帕基打开门引狼入室,不如说是乔鲁诺关起门瓮中捉鳖。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便利店兼职?”

“对你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阿帕基关了公寓的门上了锁,心里已经连咒骂老板的力气都不足。这还是头一回,加班加到凌晨一点,手机有几条未读消息,他知道是谁,但抽不出精力去回复,只是集中注意力对抗发沉的眼皮,数着一块块地砖沿着街道闷头往回走。

他把钥匙往玄关的柜子上一丢,听到的声音却与往日有所不同。可能是他在黑暗中扔错了方向,阿帕基不愿意和自己过不去。他约莫判断了方位,弯下腰摸到软绵绵的懒人沙发后,一头扎进去一动不动。

他知道这东西有害健康,螨虫以及对脊椎不利的柔软度等等,阿帕基的意识维持在刚刚结束工作的阶段,故还算清醒,但他完全不想动了,因此对客厅里模糊传来的声音不给予任何回应。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被传销组织绑架之类的。”

真烦人。不必点灯,阿帕基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乔鲁诺在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令人意外,他居然还有闲工夫去想象。阿帕基叹口气意图把压力都排出体外,随后蹙起眉头,发现自己忘记把领带解开,繁文缛节一样,狗链一样的东西——他头昏脑胀地使用了这个比喻——勒得他有点缺氧,而手陷在泥淖似的沙发里,动弹不得。

一双凉薄的手探过来,他在心里厌恶地啧声,想后退。混蛋乔鲁诺,别想伺机恶作剧,他想说,而开口耗费的力气能让他直接昏厥。那双手在他的领口兜兜转转摸索一阵,找到领带的结后轻缓地解开,又抓到衬衫的前两颗纽扣轻巧拨开,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甚至刻意回避的,维持在阿帕基的舒适圈内。

这口气总算被完整地喟叹了出来,阿帕基等梦来打开他的天灵盖,造访他那个不受控制的宕机的大脑。不多时,那个梦蹑手蹑脚降临,如履薄冰地躺到他身边的空位里,把不知是大衣还是薄被的东西盖过他肩膀。因为现在不是热到灵魂都会蒸腾的夏季也不是冷到能呼出白雾的冬天,即便对方把手依附到他锁骨裸露的皮肤处取暖,阿帕基也没有确凿的理由赶跑对方。

这么晚睡,还要睡在这种对骨骼生长无益的懒人沙发上,以后肯定会长不高的,阿帕基无力地腹诽。他阖着眼连思考都断绝,就这样入睡。梦在边上也睡着,不举着撬棍来暴力地叩开他的天灵盖,所以一夜无梦。

幸好第二天是周六,阿帕基不需要早起。他不知道乔鲁诺有没有其他安排,考量了没几分钟,不打算把对方叫醒。瓢虫懒人沙发对脊椎不好,阿帕基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节发出的惨叫,而柔软舒适又是其最大原罪,这片沼泽一定吞噬了不少年轻人。

他注意到乔鲁诺的发辫没有解开,伸手越过去,手指拨弄几下,橡皮筋落到他掌心,阿帕基才发现对方的金发又亮又长,几根掉落的和发绳一起在命运线上纠缠不清,从未拉起的窗帘外穿透玻璃到室内的阳光被这一头金灿灿都倒映到眼底,汇成一条星河。

手表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阿帕基决定要再睡一会儿。现在没有人在,他可以承认,身边有一位散发焦糖布丁香气的少年,会让人比平日里更嗜睡。




“梅洛尼,你会黑别人的账号吗?”

技术部的梅洛尼茫然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稀客阿帕基有自知之明,提出对方可以随意要求,只要能帮他解决眼前的麻烦在所不惜。

这是一个偶发事件。阿帕基无意看到乔鲁诺的手机屏幕壁纸是自己,揪着对方强烈要求把这张照片删除。可能就是上次下班太迟,直接睡在了懒人沙发上,年轻的大学生趁虚而入,保存了数不胜数的黑历史。

再过了几分钟,这个数不胜数被定义为两千多张。阿帕基翻过对方的相册,恨不得一头撞到阳台栏杆上。有关他的照片最早能追溯到他们初次见面,各式各样的表情,阿帕基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做作出如此尊容。

「这些都删掉!」他抗议,乔鲁诺眼疾手快抢回自己的手机背到身后去,决绝地摇头,瞪着他,眼神里怀有前所未有的敌意。

僵持不下小半天,阿帕基没有敢动手以免把小他一圈的室友摔到楼下去。当事人之一,不如说是犯罪嫌疑人,主动做出让步。

「你戒烟,我就把所有照片一次性删掉。」

阿帕基冷笑,点点头:「你做梦。」

乔鲁诺歪着头,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似乎是像盯到他动摇为止。阿帕基不会在事关自尊颜面的事情上轻易让步,绝不。于是,金发少年嗤笑,率先妥协。狡猾的小猫眼睛滴溜溜地转,狡黠地提出新的方案。

「我可以删一张。」乔鲁诺走近两步,手指暧昧地戳着自己的双唇,「只要你亲我一下。」

这部分当事人自然不会告知委托方。阿帕基数学不差,他怒火中烧一拍栏杆,对于对方的无理取闹表示了最基本的没什么实际用途的抗争。那可是两千多张照片,得亲到猴年马月才能结束这折磨?

阳台暖洋洋的光给一切平凡都镶上冠冕堂皇的金边,连颗岩石都是鎏金文物。他靠近过去不耐烦地揪住对方的衣领,幸好乔鲁诺没有把第一颗纽扣扣上的习惯,不然刚才的举动必定会把对方的衣服扯坏。阿帕基决定至少让对方把这该死的惹人误会的壁纸替换,学个远古生物抛弃思考的陋习,要撞上去,像泰坦尼克号撞上拉布拉多寒流带来的冰川上破釜沉舟。

他和少年的口味相去甚远,烟草的苦味和布丁的甜味在口腔里混合起来的冲击不能被简单定义。阿帕基松开乔鲁诺,对方遵守约定打开手机相册,然而在定夺删除哪一张时又出现分歧。

乔鲁诺对着手机屏幕挑挑拣拣,手指时而往左划时而往右划,阿帕基指出他最想删除的黑历史时对方又像护犊子似的表示了拒绝,最终选了一张无足轻重的。

算了,阿帕基不想和一个小孩斤斤计较,默认了这个丧权的方案,并警觉地提醒对方把云盘的备份也一并删除。乔鲁诺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慢吞吞地按照他的要求做。

“那还要黑他的账号干什么?”梅洛尼噼里啪啦忙着正事儿,腾出余裕回答问题,倍感无奈。

“硬盘里还有。”阿帕基扶着额头说,“对手太狡猾,记得把他的小号也揪出来。”

“我感到了同情。”梅洛尼打完一段复杂的代码,答道,“我虽然略懂技术,但这个问题真的不在我的职能范围之内。”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阿帕基对乔鲁诺说。他让对方拿着巧克力和开心果味的雪糕球暂且留在冰淇淋店里,到店外去寻找刚才见到的跟踪在身后的可疑人物。

大约就在不远处,两个看起来极其荒诞滑稽的人穿着奇装异服,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又欲盖弥彰地转移视线。其中一位穿着一件花色近似电视走秀的长裙,另一名则带着陌生的墨镜和一本正经的西服,看起来只是略有夸张的大小姐和其贴身保镖在逛街,倘使不是如影随形地在他们身后若即若离跟踪长达两小时的话。

他可以基本确认可疑人物的身份,然而大小姐脚踩高跟手执粉扇摇啊摇,入戏地卖力表演,见阿帕基走到跟前亦不为所动。

“普罗修特,没想到你有这种爱好。”

“你说谁,我不认识。”

三天前,阿帕基和往常一样在回复工作问题,没课的小鬼又旧话重提。生活的压力是难以言喻的,尤其对付完老板还要对付一个随时随地能取出自己黑历史的古灵精怪的狐狸,阿帕基没有烟根本活不下去。

而乔鲁诺总不识相地执意要他戒烟,阿帕基对这另生的枝节十分反感,想要一斧头砍去。

「凭什么要我戒烟,你是我老婆吗?」

就是这条万恶的消息,他义无反顾地打下一个回车,发给了里苏特。谢天谢地普罗修特没有因此来暗杀他,而眼下对方把部门主管波尔波宽松得夸张的衣服穿作女装亦步亦趋,也教人煞是费解。

装傻充愣的计划行不通,对方当街一甩长发,双手叉腰端出了家长的架子来:“你才是令人意外,阿帕基,你原来好这一口。”

同事一扬下巴朝着冰淇淋店的方向,意指尚未成年的大学生。友情出演保镖的里苏特摘下墨镜复而戴上,声称有色镜片对他已然抱恙的眼睛有好处。

阿帕基视线往下移动,悲凉地发现对方往胸部不知塞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普罗修特当街把精心准备的号称没有破绽的装备卸了下来,右手提着看起来就很吃力的高跟鞋继续对他的道德底线进行深刻拷问。这大概称得上讽刺,原本有成为警官的职业抱负的人在被人生挫败之后竟与未成年人同居厮混,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堕落。

他转过身去折返,乔鲁诺咬着冰淇淋好奇地问他一直跟在身后的诡异二人组的真实身份。阿帕基没有选择正面回答,他继续不可救药地堕落,俯身亲吻对方沾上了少许雪糕的嘴角。

“你记得我那个同事吗?”

“比你还高一点的那位?”未成年人的神色微妙地浮现出警惕来。

“不要给他保留他喜欢吃的任何东西。”

乔鲁诺顺从地点头,阿帕基满意地揉过对方的头发。

入秋的空气流动相当舒适,降温引诱行人从假以乘凉的树荫底下走出来,让阳光把皮肤荼毒成小麦色。斑驳树叶的剪影是秋天的长发,在地面上晃动撩弄到人心痒为止。

阿帕基猜春天的金发少年同样也做到了,一年四季在他的咫尺之间引发一阵阵瘙痒,迫使他接受,迫使他习惯,迫使他在做今后的每一个选择时都把对方作为优先考量的指标。

“阿帕基,戒烟嘛。”

“好啊。”他答道,在卖身契上力透纸背地签字画押。


O Fim